第六章
程旭和慕蓉支的對話,集體戶里的知識青年們都聽見了。當兩人的腳步聲剛剛在寨子外頭消失,這個大集體戶,就像是平靜的堰塘里倒進了一大桶爆石灰,立即熱鬧喧嘩地議論起來。
“簡直是瘋了!”劉素琳跺了跺右腳,皺緊了眉頭,不解地埋怨道:“這個時候還要同程旭一道出去。”
“慕蓉支怎麼會知道程旭將被捕的事兒呢?”戴眼鏡的瘦高個兒章國興除下眼鏡,從衣袋裏摸出手帕,輕輕地擦拭着鏡面,不急不慢地說:“她從哪兒這麼快得到消息的?”
“嘿嘿,四眼,這個你就差火了。消息嘛,當然是有人透露出來的!”章國興的話音剛落,歪着身子斜倚在灶屋門板上的鄭欽世,一個自暴自棄,慣於譏誚、嘲弄、說風涼話的寬肩膀小夥子,就不急不慢地接上了話頭,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聲調忽高忽低,斜着眼睛說:“如今這年頭,再機密的消息也有人傳出來。你沒聽說,小道消息傳起來,連政治局裏誰發了什麼言也講得活靈活現嘛!哈哈,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一大發明!不過,今天你儘管相信就是了,要逮捕程旭,這話兒沒錯!消息來源絕對可靠!”說著,他揚起一道眉毛,瞟了劉素琳和陳家勤一眼。
劉素琳只當沒看見鄭欽世的眼神,她瞥了章國興一眼,沒有吭氣。
陳家勤剛才當眾遭了慕蓉支搶白,也有點氣餒,沒有說話。
旁邊一個矮小伶俐的姑娘周玉琴沒好氣地對章國興說:“大家都能知道,她為什麼不能知道,就你,盡問一些怪問題!”
“嘿嘿。”受了周玉琴的搶白,章國興不但不反駁,反而堆起笑容,朝她笑笑:“我是隨便問問嘛!其實,也不關我什麼事。”
說著,章國興順手從牆角落裏拿起一隻刨子,一根刨得不算光滑的檔子,擱置在一隻長板凳上,把長板凳的一頭緊頂着牆“嚓嚓嚓”刨起來。
“又要刨了,又要刨了!”倚在門框上的矮個兒青年莫曉晨,拉長了胖胖的臉龐,朝章國興不耐煩地道:“獨有你,整天只曉得做木工。說老實話,我倒有點可憐程旭,天天出工,也不搞點吃的補補身體,現在又落得這麼個下場!”
“這種阿木靈,你可憐他幹啥?”坐在莫曉晨身邊的常向玲,一個打扮入時的姑娘,乜斜了莫曉晨一眼,撇着嘴輕蔑地說:“一點也不會享受。把他抓進去,活該!”
劉素琳禁不住說:“程旭倒是不可惜,可惜的是慕蓉支,上足程旭的當啦!”
“也怪她自討苦吃!”常向玲嘴裏嚼着泡泡糖,一點也不憐憫地說,“番司番司——指臉。英文的譯音。不難看,偏偏去尋程旭這種憨大,不曉得她心裏想些什麼?”
“真是不實際。”矮小伶俐的周玉琴,生着一張白凈的小臉,單眼皮,微微有些上翹的薄嘴唇。她說話速度很快,話語間時常攙雜着幾聲細碎的嘻嘻笑聲,眼睛活潑地轉動着,“平時看起來,慕蓉支完全是個有腦子的人,碰到這種事情,她怎麼這樣糊塗。”
章國興刨着木花,側轉臉用肯定的口氣道:“情人眼裏出西施,你怎麼能知道?”
“啥情人眼裏出西施!”常向玲鼓起嘴,用舌頭把嘴裏的泡泡糖舔到一邊去,也以武斷的語氣說:“完全是程旭花功道地,把慕蓉支花倒了!”
“好了好了,都是你一個人說的!”一個臉容看上去比大家都要年輕些的小夥子馮令說:“一會兒說程旭是阿木靈,一會兒又說他花功道地。我看他們倆要好,總有他們的道理!”
“小阿弟,跑開點!”常向玲不屑一顧地瞟了馮令兩眼,隨便甩甩手說:“你懂個啥?”
“我當然沒有你懂,你們正在實踐嘛!哈哈。”馮令搖晃着圓溜溜的腦袋,指指常向玲、又指指莫曉晨說,隨後又一陣大笑。
倚門而立的莫曉晨和坐在小板凳上的常向玲被馮令點得頓時紅了臉。常向玲“呸”一聲把口中的泡泡糖吐在地上,豎起彎眉,厲聲道:
“馮令你也越學越滑頭了,當心我在你的飯鍋里放上一把鹽!”
莫曉晨只是仰起臉盤,咧開嘴,“嘿嘿嘿”輕聲笑着,並不責備馮令。
馮令跑進自己的屋子,只在門框邊探出腦袋,對着常向玲做了一個鬼臉說:
“我不要吃鹽,我要吃糖!”
他這一說,灶屋裏的青年們都撐不住放聲笑開了。連常向玲和莫曉晨也跟着笑了。
鄭欽世一邊笑着,兩條粗濃的眉毛一邊不住地抖動着,咧開大嘴說:“愛情啊愛情,插隊落戶的愛情,世上最簡單也最奇怪的愛情!但願卷進這漩渦去的人,都不要以悲劇告終!”
“悲觀厭世的哲學家,你羨慕軋到女朋友的人嗎?”馮令聽他這麼說,故意把嗓子吊到高八度問道。
“笑話,我羨慕這種可憐的愛情!”鄭欽世以更大的聲調道:“老實跟你說,小阿弟馮令,談戀愛不儘是歡樂,那是要花代價的!我要有那麼點錢啊,寧願買兩沓錫箔來燒燒!破四舊了,沒錫箔買,我弄半斤燒酒來喝喝,也比軋朋友強多啦!”
說笑聲中,一陣粗重的腳步聲從門外踏進來,大家回頭一看,一個粗壯高大的年輕人,上身穿件的確良白襯衫,下身穿條米黃色的褲子,一雙略呈尖形的荷蘭式皮鞋,走進灶房,他就雙手抱成拳頭,平舉到胸前招呼道:
“各位兄弟,你們好啊!什麼事逗得大家笑呵呵的?說來給阿哥聽聽!”
說著話,他隨手便把肩上背的馬筒包擱到章國興刨木檔的板凳上,面對大家粗野地笑。
“哎唷,沈兆強,你不是早說自己已經收到了嗎?這次一出去,怎麼又是三四天?”章國興停止刨料,邊用手扯着刨子裏嵌住的木花,邊問。
沈兆強身軀高大,滿身肌肉,顯得很是英武,可他那張臉生得實在怕人。留得老長的頭髮朝一邊梳去,耳邊的鬢角由於幾年來故意的剃刮,直長到耳朵根那麼齊,他天天伸手摸着鬢角,用手指捻着,使得兩鬢的黑髮變成了兩個尖利的黑角,往上翹了起來。窄額頭,濃眉,一雙閃着亮光的小眼睛,大鼻子,闊嘴巴。這麼一副尊容,已經不很雅觀,再加上右面頰一道直刀疤,窄額頭上一條橫刀疤,更使得他這張臉顯得可怕了。聽了章國興的話,當下,他便在章國興窄瘦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高聲道:
“‘四眼’,你不要胡說!阿哥我這次出去,是去遊山玩水,哈哈,三洞水、雲天峰,好玩極了!一直悶在韓家寨,到外面去散散心換換口味,實在舒服!”
說著話,他從衣袋裏摸出一包牡丹牌香煙,在手裏晃了晃說:
“紅殼子,只有到城市裏去才買得到。公社、縣裏根本沒有。來,一人一根,嘗嘗家鄉的煙。”
說著,拆開煙盒,遞給陳家勤、莫曉晨、鄭欽世、馮令各一支,當他把煙遞給章國興的時候,章國興轉臉徵詢地望望周玉琴,周玉琴不置可否地望着別處,沈兆強又咧開嘴笑道:
“哈哈,‘四眼’,你真沒有魄力,抽一支煙也要女朋友批准,太沒有男子漢大丈夫氣魄了。你看,莫曉晨也在和人家好,照常抽煙。來來來,抽一支,小周,看在我面上,今天批准四眼抽一根!”
“哈哈,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嘛!”鄭欽世一面划火點煙,一面高聲插進話來,“小馮令,你看看,被人家管管,到底還是有點味道的!”
章國興被沈兆強和鄭欽世說得尷尬地紅了臉,周玉琴尖叫一聲,啐了一口,對沈兆強說:
“誰管過他呀!他要抽就抽嘛!”
“唉,這才像句話嘛!哈哈哈,來,‘四眼’,快接煙呀!”沈兆強擠眉弄眼地怪聲笑着,遞過煙去。
章國興這才從沈兆強手裏接過了煙。
抽着煙,沈兆強興緻勃勃地在一條板凳上坐下來,又問起剛才大家在說些什麼,當他聽說程旭將要被捕的話時,得意洋洋地仰臉笑道:
“這個阿木靈,不懂經不懂經——不懂得場面上混混的“道理”,不夠“海派”。的。在上海的時候,肯定是‘並怪’並怪——偷皮夾子。‘軋輪子’軋輪子——在公共汽車、電車上偷東西。,或者是‘發葉子’發葉子——用撲克牌賭錢。,刮散刮散——走漏消息。了。這次要請他吃銬子,上山吃銬子、上山——被戴上手銬關進去。了!”
“你怎麼知道?”章國興插嘴問。
“嗨,這是明擺着的嘛!要不是,人家來抓他幹啥。”沈兆強滿有把握地說:“像程旭這種人,車賴三車賴三——不正當地勾引不三不四的女人。是不可能的,打群架更加不可能。除了這兩件事,其他的事只有偷和賭了。”
莫曉晨走近前來,胖胖的圓臉盤上露出不信的神情,吐出一口煙道:
“像程旭這種人,會又賭又偷嗎?我不信。”
“是啊!”馮令也表示同感:“我看他不會幹這種事。”
章國興津津有味地抽着牡丹牌香煙,伸手指着沈兆強取笑道:
“你不要擺老資格了,我看程旭也沒那麼大的膽子,敢去做那種事!”
“噯噯,我提醒你們不要忘了!”沈兆強提高了嗓門叫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程旭這種人,別看他表面上悶聲不響,誰知道他心裏想些什麼?我告訴你們,表面上越是老實,骨子裏越是陰!”
“是啊!”常向玲鼓起兩片紅紅的嘴唇,一雙有點突出的大眼睛掃了灶屋裏的知青們兩眼,說:“現在這種時候,什麼顛三倒四的事情都會發生的!”
鄭欽世連連點頭:“這話符合生活的真實。顛三倒四的時期,發生顛三倒四的事情。對頭啊!”
周玉琴不同意他們的話道:“那也不一定,我看程旭怪是怪,還不至於做這種壞事!”
“不過,他這幾年變得快極了,也難說他回上海之後,交了一些什麼朋友。”一直沒說話的陳家勤,逐漸恢復了鎮靜,也開口說了話:“依我看,他在學校一心想成名成家,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把他這種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思想砸了個稀巴爛,他感到在受了重大衝擊的家庭里呆不下去,才到了山寨。看到農村不像他腦子裏想像得那個樣,一時又沒有招生招工,和大家合不來。在這種種情況下,他當然會變啰!我們常說,一個人總是變化着的,不是朝着無產階級這方面變,就是朝着資產階級那方面變,二者必居其一,不可能有第三條道路!”
陳家勤這麼振振有詞地一分析,眾人一時啞了場。連說話尖刻的鄭欽世,也徐徐地吐着煙圈,說:“陳大博士一講話,我只好洗耳恭聽!但願我不打瞌睡。”只有周玉琴,並不服氣,她瞪了陳家勤一眼道:
“剛剛合戶的時候,我們就是聽了你們三隊的人講他怪,才覺得他不入眼。兩年時間一眨眼過去了,看看他還好嘛!他不說三道四,不說我們一句壞話,和三隊的貧下中農,相處得也還不錯,就是不願多說話,多嚼舌頭,這又有什麼不好呢?”
“我也有同感。”莫曉晨點頭道。
章國興伸手扶了扶眼鏡,也說:“看一個人,頭一眼印象最重要。我頭一次看見程旭的時候,遠遠地向他打了個招呼。不想他沒有回答我,我就感到自尊心受了損傷,以後也不願理他了。現在想來,當初他也許並沒聽見我叫他哩。”
“要說他壞,那倒也不一定。”常向玲見好幾個人這麼說,也不再堅持自己的觀點,便說:“我只覺得他不像個人,倒像是——一塊冰。”
屋裏響起了一片笑聲。笑聲未畢,馮令說:“我只覺得他孤零零一個人,有點可憐。”
“現在這情形叫作一娘生九子,連娘十條心!”鄭欽世又發表他的“哲學”觀點了:“充分證明了,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不能強求一致的。不過,大家說法不一,但還是有共同的東西,那就是經過這兩年觀察,可以看出,程旭不是一個壞人。本人也有同感。像他這種人,也要關進班房,恐怕我們國家的班房要關不下了!”
陳家勤見人們的觀點一面倒,心裏倒真有點焦急起來了,他拍了兩下巴掌說:
“程旭是好是壞,我們來評判也已晚了。公安局要來抓他,就充分證明,他不是一個好人。對我們來說,今後已經不存在怎麼和他相處的問題,而是該想想,我們在思想上怎樣和他劃清界限的問題。”
“也是他活該!”沈兆強好不容易插進話來,自以為得意地說:“他以為在上海犯了事,跑到韓家寨,已經滑腳了,哪裏會想到人家早就盯上他了。不是我吹,阿哥我發發葉子,軋軋輪子,從來沒有刮散過。除了進過兩次老派老派,指公安局派出所。,一次也沒上過山上山,指進監獄,是上海小流氓用語……哈哈!”
“這可真是應了一句老話,叫作‘生存競爭,適者生存’。”鄭欽世眯縫着眼睛,瞅着沈兆強道,“看來,你老兄的經驗是,做了壞事不要緊,只要不刮散,便萬事大吉,對嗎?”
“滾開!”沈兆強狠狠地瞪了鄭欽世一眼,凶相畢露地罵道:“娘皮,抽了阿哥的煙,還要來講阿哥風涼話,你是不是要吃皮蛋皮蛋,上海小流氓切口,意即拳頭。啊?”
鄭欽世搖了搖頭,慢慢吞吞走到一邊去,不說話了。
聽着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發表着各種意見,劉素琳心頭倒像是有貓爪子在抓着,煩躁不安,一點也沒說話的心思。慕蓉支的行為,太叫她氣惱和不理解了。她不能明白,慕蓉支怎麼敢這樣大膽,她更不能明白,慕蓉支會這麼依戀程旭。程旭身上有什麼東西,這樣吸引着慕蓉支呢?真像大伙兒說的,他身上一無是處,為什麼漂亮的慕蓉支,偏偏看上了他?很明顯,慕蓉支只吃了半碗飯就去找程旭,就是要把逮捕程旭的消息告訴他。要是程旭聽了這個消息,逃跑了怎麼辦呢?那樣,追究起來,不就要追查到我的頭上了嗎?想到這兒,劉素琳帶着點怨恨的目光,瞅了陳家勤一眼。不就是他,把程旭將要被捕的消息從公社帶回來的嗎!不就是他,悄悄地告訴了自己,讓自己把消息在天黑之前告訴慕蓉支的嗎!他就不想想,這件事兒是該保密的,偏要告訴大家。現在捅出這麼大的漏子,萬一明天公安局來了人,程旭逃跑了,那麼慕蓉支、我、他都要遭到人家責備,給罪犯通風報信,豈止是責備,弄得不好,還要被他們帶走呢!
想着,劉素琳渾身像爬滿了小蟲子,不安起來。她惱恨程旭,惱恨陳家勤,惱恨慕蓉支,把這件複雜的事兒纏到她身上。使她脫不了干係。
劉素琳是個身材高高、體態豐滿的姑娘。她的眼睛不大,可是明亮而又活潑,眼裏常閃現出精明沉靜的光。在集體戶十多個姑娘當中,她是以聰明、能幹、會算計而出名的。由於她個子最高,橢圓形的臉上顯出成熟、鎮靜和熱情的神態,姑娘們也自然而然把她當作老大姐。周玉琴向她學習豁達爽朗的作風,常向玲向她學習端莊沉着的儀態,慕蓉支向她學習為人處世隨和謙虛的美德,……每個姑娘都能從她身上學到些什麼。她不卑不亢,熱情坦率,談笑風生,鎮定自若,和每一個人都很接近,又注意和每一個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內心深處,對每一個人都有她自己的評價。但在外表上,她對任何人都能談得來。在集體戶里,她和慕蓉支、周玉琴是好朋友,相處的時間比較多。最近以來,由於周玉琴已經比較明顯地和章國興戀愛起來,慕蓉支也總像是另有所思的模樣,兩個姑娘和她談心的興緻,都已明顯地減弱了。劉素琳感情深處,覺得有點孤獨。她自己也隱隱約約地意識到,某一個人,好像是陳家勤,在有意無意地向她獻殷勤。以往,在集體戶里,她、慕蓉支、常向玲三個姑娘,是較多受到小夥子們獻殷勤的,大家都看得出,常向玲和無論哪個小夥子都嘻嘻哈哈,無拘無束,有時候甚至談得過於親熱,有時候還常同莫曉晨一起去趕場,爬山,鑽樹林子。每次回來也不避嫌疑,四處宣揚說,玩得真樂!為此,喜歡正正經經的周玉琴常常要在背後責怪她;而慕蓉支呢,恰巧和常向玲相反,她過分拘束,很少和小夥子們聊天,即使有人同她談談,她也是冷冰冰的,人家說一句,她才答一句。沒有事,她絕不主動和男知青說話。對稍顯露出一點熱情的小夥子,她總是斷然回絕。任何男知青找她說話,不管是本隊還是外隊的,她都抱着戒備的心理,沉着臉,垂着眼瞼,說話又短促又冷淡。為這,人們總說她不好接近。只有劉素琳,在這方面表現得很得體,她既和人言談,但又注意保持一定的距離,對獻殷勤的小夥子,她既不拒絕,又不讓他們過分接近。方便的時候,她還幫懶惰的男知青洗洗衣服,縫縫補補,或是修修毛線衣的袖口、領圈。當然,她也請男生辦一些事,像挑煤炭啊,雨天到井邊去打水啊,趕場帶回點東西啊,接受過她幫助的人,也願意幫她干點兒事。因此,集體戶里的知青們總覺得她幹練、豁達,和她保持着正常良好的同志關係。只有這幾次,陳家勤向她獻殷勤之後,劉素琳的心靈微微像琴弦似的顫動了。她開始思索、開始在晚上細細地想着他對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開始問自己,如果他提出來,自己該怎麼回答,回答得巧妙而又……劉素琳把今天這件事,也看作是陳家勤在獻殷勤,因為他知道自己和慕蓉支很要好,故意先把程旭將被捕的消息告訴她,好使她的朋友免受連累,哪裏想到,好事情演變成這麼個樣子,這該去怪誰呢?
思來想去,劉素琳心頭越來越亂,好像一把粗糙的毛刷子時時在撩着她的心房,她朝滿屋子的知青掃了一眼,用不耐煩的語氣道:
“好了好了,你們別盡圍繞着程旭大發議論了!他已經犯下了罪,自有法律對付。你們還是說說吧,慕蓉支這個時候叫他出去,會不會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這一問,集體戶寬寬敞敞的灶屋裏竟然啞了場,起先爭相說話的知識青年們,一個個都閉緊了嘴巴,不說話了。
灶屋裏裝了一隻四十支光的電燈泡,燈光下,可以看清靠壁打了好些爐灶,每隻爐灶旁邊,都有一塊擱板,擱板上放着鹽罐、油瓶、醬油瓶子、味精瓶、咖喱粉。屬於整個集體戶公用的大水桶,擱置在灶屋中間靠壁處。二十多個知識青年,有的靠壁站着,有的在爐前煨水,有的蹲在門口,一不說話,灶屋裏顯得格外地靜。韓家寨上,傳來一兩聲的狗叫,離大祠堂不遠的下伸店裏,傳來“嘀嘀嗒嗒”敲打算盤的聲音。
“呼——颯——”
一陣急驟的秋風颳起了大祠堂門前的幾束穀草,離集體戶不遠的幾棵大樹,也嘩嘩地搖曳出聲了。
“起風了。”不知哪個首先打破了沉默。
劉素琳皺起了眉頭說:“慕蓉支還沒回來,真急死人了!”
“你顧慮什麼?”一向有點妒忌劉素琳、慕蓉支、周玉琴三個人之間友誼的常向玲撅着嘴說:“慕蓉支要走漏風聲,她自己倒霉!關你什麼事?”
周玉琴立即反駁道:“你別亂說,慕蓉支做事歷來沉着,不會幹出這種給罪犯通風報信的事來!”
“那倒不一定。”章國興扶扶眼鏡,把抽完的煙屁股往地上一扔,說:“感情好了,一漏口就說出來了。”
“不要你來插嘴。”周玉琴沒好氣地斥責道,“是你接觸慕蓉支久還是我?”
章國興吐吐舌頭,又不吭氣了。
“那她急急忙忙把程旭叫出去幹啥呢?”小馮令直通通地問,“人家約男朋友出去談心,總是悄悄的,慕蓉支今天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
陳家勤冷冷地說:“她真要這麼干,那是她自己不站穩階級立場,自己走向犯罪的邊緣。”
劉素琳苦笑笑:“你說話總是那麼可怕。”
“慕蓉支真要告訴程旭了,事情確是有點可怕呢!”莫曉晨撩起袖子,看看手腕上的表,說:“看,快九點了,他們出去一個鐘頭了,還沒回來!”
“各人的話自有各人的道理,”鄭欽世總結般說道:“不過,在下贊成‘四眼’的意見。愛情的力量,有時候能大過王法。書本中描寫的那些偉大的愛情,常常叫情人們丟掉生命。大家想想,連命都可以豁出去,為啥不能報一條消息?以我第三者的眼光看來,慕蓉支敢於當眾公開地約請程旭出去,而且……而且對陳大博士的干涉露出……露出了那麼一種神態。他們之間的感情,可以說是非同一般的,十有八九,慕蓉支是要把那個消息告訴程旭的。我們的猜測,不妨把重點放在她告訴程旭以後,事情朝哪方面演變上面。”
這番話又引得人們心裏起了一陣反響。大家的臉色都逐漸嚴肅起來,再沒人說笑了。平時,每當晚飯之後,集體戶里總有人吹吹口琴、笛子,或是拉拉二胡,唱唱小調,今晚上由於這樁駭人的大事,引得大夥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起了。知識青年們都覺得事情很嚴重。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不為程旭擔憂,而是為慕蓉支可惜。在他們看起來,程旭在上海犯了罪,人家要抓他,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要知道的只是像他那麼個人,有哪些罪狀?而慕蓉支則不同了,她,一個好端端的姑娘,為啥要去和程旭硬粘在一起呢?一般的人,碰到這種事,躲也來不及呢,她還主動找他,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韓家寨集體戶里的上海知識青年們,絕大多數是在解放之後出生的。他們走過的生活道路,都是簡單而平坦的,金色的童年,小學,中學,正讀到中學,“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於是看大字報、串連、辯論、複課鬧革命,然後,上山下鄉運動像一股浪頭似的掀了起來,他們在這股差不多席捲每一個家庭的波濤中,打起背包、唱着歌、坐上火車,離開了繁華的上海,告別了父母兄姐,懷着美好的理想,踏上了征途,走上了生活的大道,在山寨落下戶來……他們相信報紙的宣傳和老師的教導。他們眼裏看到的,絕大多數是光明燦爛的事物,即使有某些想不通的地方,他們也能正確地對待和分析。像這樣一代年輕人,他們怎麼能理解慕蓉支反常、越軌的行為呢,當然不能理解的。
“好了好了,別煩躁了!”沈兆強在沉默中又點燃了一支牡丹牌香煙,徐徐地從鼻孔里吐出兩股煙,他高聲道:“要叫我看啊,慕蓉支這種行為,才叫上路!不過她這種高尚的行為,去對程旭這種人,實在太不值得。她……”
“算了算了!”劉素琳斜了沈兆強一眼,不滿地打斷了他的話:“請不要用你那套腔調來評價慕蓉,你這套東西,在集體戶里,行不通!”
“你!”沈兆強頓時瞪起雙眼,氣狠狠地綰起白襯衫袖子,“你敢罵老子,老子請你……”
他揚起了拳頭,“呸”一口把才吸了幾口的牡丹牌香煙吐得老遠,咧嘴就要罵粗話。
正在這個時候,集體戶門外晃過一道電筒光,跟着,一個拖聲拖氣的嗓門叫道:
“小陳,小陳,你出來一下!”
陳家勤應聲像顆子彈樣跳了出去。集體戶里的氣氛頓時為之一變,好幾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姚銀章!”
“姚主任!”
知識青年們都像打了一針興奮劑,紛紛用眼色互相望望,預感到在入夜九時的時候,姚主任來找戶長,總有什麼重要事情。連正要發怒逞威風的沈兆強,眨眼間也變了臉色,煙消火熄,不再露出兇相了。大家都涌到灶房門口,向墨黑的外頭張望。
陳家勤不知跟着姚銀章到哪兒去了,大概是站在山牆後頭說機密話呢。迎頭一股冷風刮來,冷風裏還夾雜着雨絲,沒等誰說話,“噼里啪啦”的雨點子,就打在大祠堂前的一大塊平整的白石板上。
“下雨了。”周玉琴皺起眉頭,向外頭望望,焦急地說:“怎麼辦呢?”
劉素琳忍不住發急地跺腳道:“她連雨衣也沒帶呢!”
風橫吹進門來,站在門檻邊的幾個人都被雨點打濕了,知青們紛紛退進門來,“哎唷哎唷”驚叫着,嚷嚷着,不等人們站定,陳家勤像一陣風似的衝進門來,險些撞倒了人。他連招呼也不打,撲進自己的屋子,拿了一隻電筒、披上雨衣,穿上高統雨鞋,走到灶屋裏來,活像一個高級首長,挺直了腰板,頗有風度地伸出手來,點着幾個男知識青年說:
“你、你、還有你,加上章國興、莫曉晨、沈兆強、鄭欽世,趕快穿上雨衣跟我走!”
“上哪去?”眾人見陳家勤神色異常,不約而同地張嘴問:“什麼事?”
陳家勤挺了挺胸脯,鎮定地瞥了身前幾個人一眼,放大聲音說:
“縣革委會主任薛斌這幾天正在公社抓點,他看見了上海的來函,要姚銀章趕快把程旭監視起來,不許他亂說亂動。姚主任剛才找我,我已經把慕蓉支同程旭一起出去的事向他彙報了。姚主任非常生氣,他命令我趕快找可靠的男知青,把他們叫回來!”
“啊!”劉素琳和周玉琴聽了這話,都驚叫了一聲。她們兩人的臉變了色,為慕蓉支擔起心來。
鄭欽世一面跑進男生寢室去穿雨衣,拿電筒,一面以大驚小怪的語氣叫着:“哈哈,這樣的好事兒,竟也能輪到我!陳大博士,謝謝你的栽培啦!”
陳家勤以不耐煩的口氣道:“你啰嗦個啥,想去就去,不想去拉倒。”
“當然當然,這樣的政治任務,我能不去嘛!大博士,息怒息怒。”鄭欽世半真半假地告着饒。
一忽兒工夫,被點到名的七個男知青,都已穿上了雨衣、雨鞋,拿着電筒,到了灶屋裏。陳家勤一揮手,八個知識青年衝進了風雨交加的黑夜之中。
電燈泡忽地亮了起來。大概是下了雨,好些山寨的社員們都熄了燈,電源更充足了。
集體戶的灶屋裏,靜悄悄的,誰也不說話。屋子外頭,雨下大了,樹葉子被雨點打得沙沙響,風呼吼着撕扯樹葉、茅草,溝渠里的水,咕嘟嘟響了起來。
程旭將要被逮捕的事件,好比是一條娃娃魚竄進了平靜無波的小池塘,把韓家寨的集體戶,攪得不安寧了。在這樣的夜晚,誰還有心思做私事,誰還能睡得着覺呢?
劉素琳和周玉琴悄悄地避開眾人,躲進她們的屋子裏,也不開電燈,貼着臉兒說悄悄話。
“你想想,在這種黑夜裏,他們倆被大家叫回來,多狼狽啊!”周玉琴輕聲說:“慕蓉真是中了邪魔,瘋了……”
“嗯。”劉素琳只在鼻子裏哼了一聲,隔了片刻,才說:“這一來,慕蓉支三年來留給大家的好印象,全完了。唉,也怪我……”
“我真想不通,想不通!”周玉琴提高了點聲音,劉素琳忙把自己的手掌蓋在她的嘴上,湊近她耳朵說:“小聲點,小聲點……”
周玉琴壓低了嗓門,繼續說:“我真想不通,慕蓉支哪裏有這麼多的話,同那個害人的悶葫蘆講。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呀?”
“……”不等劉素琳回答,灶屋裏的知青們發出一聲驚呼,電燈熄了。韓家寨大隊到了熄燈時間,大隊的保管員把總開關閘刀拉下了。
集體戶里一片黑暗。
韓家寨團轉的幾個村寨,也都熄了燈火。山山嶺嶺之間,除了那呼嘯的風雨聲,嘩嘩的流水聲,啥也看不見,啥也聽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