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從樹林子裏的邂逅相遇之後,在慕蓉支的心靈上,起了相當微妙的變化。

我們知道,一個敏銳的姑娘的感覺是無所不知的,有時候往往並不需要語言和意識。事實上,我們腦子裏閃掠過的念頭,心靈中引起過的波動,也並不是每次都有清醒的意識,每次都能用鮮明的語言來表達的。

慕蓉支靈魂深處的變化,就是屬於這種狀態。

當沈兆強在灶屋裏講起程旭的怪事逗得大家哈哈直笑的時候,慕蓉支不再隨聲附和,跟着笑了。

當劉素琳和其他姑娘小聲議論程旭的為人時,慕蓉支會懷着極度的反感,蹙着眉頭去聽。

當工余飯後的閑暇時間,慕蓉支會情不自禁地走到祠堂前,眼光有意無意地向程旭一個人住的小屋子掃去。

有一股強烈的要了解程旭的願望,像潮汐般日夜推動着她。

幾天之後,輪到慕蓉支在集體戶值班,她瞅了個空,趁程旭回到小屋子的短暫時間,走到了他的門前。

程旭見有人走來,急忙從小屋內走出來,隨手拉上了門,並不邀慕蓉支進屋去。

這個動作,使得慕蓉支的心很不好受,她連忙向他輕聲建議,他應該主動向陳家勤提出來,歸隊回集體戶,不再一個人過這種孤獨無味的日子。沒想到,這一好心的建議,遭到程旭莫名其妙的拒絕。

“不,”他冷冷地說:“我還是這樣好……”

慕蓉支很吃驚,喃喃地問:“為什麼……”

“為的是……”程旭停了停說,“為的是不給你這樣的同學添麻煩,為的是不讓有些人覺得礙眼。”

慕蓉支聽到這樣的理由,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程旭見她臉上那股茫然不解的神情,又放低了聲氣,用不安但又真誠的語氣說:

“謝謝。……有人來了,不要讓人家看到,你和一個怪人在一起。”

慕蓉支匆匆轉過身,向大祠堂走去。她當然沒有看到,程旭佇立在小屋門前,眼裏閃爍着星花,一直凝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進了大祠堂,他的目光才逐漸暗淡下來。

這次簡短的對話以後,有很長一段日子,足足兩三個月時間,慕蓉支沒有同程旭說過一句話,她也沒看見程旭同其他知青說過一句話。

生活以它的不成文的法則支配着人的心愿。

程旭愈是不願意慕蓉支了解他,甚至連走進他的小屋子也不允許,愈是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驅使着她,想要了解程旭。

想要了解一個人,自然而然便會注意他的一舉一動。慕蓉支發現,程旭居住的那間小屋子裏,夜夜亮着燭光,後來燭光變成了煤油燈光,這證明他帶來的蠟燭已經用完,在改用煤油了。隨着日子的流逝,慕蓉支注意到,不論是颳風下雨,還是風和日麗,不論是上工勞動,還是趕場閑散的日子,程旭總是像和她一道輪值的那天一樣早出晚歸。他回來時總是渾身上下沾滿了泥巴,有時候手中拿着一束谷穗,有時候手中持着幾根毛稗。慕蓉支弄不懂,他在為什麼忙,出工嗎,時間也不會那麼緊。從來沒見他趕場去玩一玩,登上高山之巔去看一看山區的景緻;從來沒見他收到過上海家裏寄來的郵包,或者好好地煮過一頓雞、鴨、魚、肉吃。那麼多時間,他都花在什麼上面呢?

謎還是老貧農袁明新的女兒袁昌秀給她解開的。

“你不曉得程旭在幹啥嗎?真是怪,還說你們是一起來的呢,連這個也不曉得。嗬嗬!”袁昌秀聽着慕蓉支的發問,詫異地揚起了兩道細彎細彎的眉毛,撅起嘴,說:“他呀,在和我爹、德光大伯他們,琢磨水稻良種的事情……”

“水稻良種?”慕蓉支瞪大了雙眼,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年年種水稻,還要他一個不會種莊稼的人搞種子?”

“你這一問呀,確實是不曉得這回事了。莫怪我罵你大憨包!”袁昌秀伸手指着寨子團轉的高山說:“我爹常說,山高一丈,水冷三分。我們韓家寨地處高寒山區,每年下霜的日子多,無霜期短得很。種下去的水稻有三怕,一怕秧撒早了爛秧根,二怕大熱天裏谷稈稈長得太高給風颳倒,三怕秋寒來得早,結得多是空殼殼谷。團團轉轉的村寨上有一句老俗話說:‘穀子不吃立秋水’,就是怕秋寒早臨。唉,多少年來,種水稻都要擔驚受怕呀!越是怕越要遭災害,我長這麼大,隊頭的穀子,哪一年每畝都是只收一百幾十斤,不是爛秧根,便是結秕谷,要不就是結好了谷穗倒伏在田頭。韓家寨的糧食產量,總是陰河裏頭的水,低得怕人。程旭他到了山寨,就看透了這一點,發誓要培育出一種水稻,不會爛秧根,不怕風颳倒,不會結空殼殼。這麼好的事兒,我爹、德光大伯當然贊成啰!庄稼人,哪個不曉得‘種田有良種,好比田土多幾壠’這句農諺啊!他們都贊助他,盼他早一年搞出來呢!”

“啊!”聽明白了是這麼回事,慕蓉支好像被人在背脊上狠狠擊了一掌,不由自主地嘆息了一聲,心裏說:原來,他是在干這麼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啊!

“你說,這事兒好不好?”袁昌秀一點也不饒人,兩眼盯着慕蓉支問。

慕蓉支興奮得臉發紅,連連點頭:“好,好,真是件好事兒!”

“就是這麼樣的好事兒,還得偷偷地搞。”袁昌秀又說了句出乎意料的話。

“為啥?”

“為啥?”袁昌秀氣憤憤地哼了一聲道:“為的就是有人看着不安逸!”

“誰?”

袁昌秀瞥了慕蓉支兩眼,把她往僻靜處拉拉,壓低了嗓門說:

“你不曉得吧?德光大伯在你們來的前兩年,是韓家寨的大隊長,他是被姚銀章造反硬‘批’下去的。現在,他和程旭在一塊搞水稻良種,姚銀章知道了,會放過他們嗎?連我家爹也不會放過。”

“啊!”慕蓉支又輕輕叫了一聲,這一聲“啊”里,飽含着她的擔憂和不安。

袁昌秀還在自顧自地講着:“程旭搞這種事兒,已經那麼困難。可你們這幫知青,連煮點飯也覺得吃虧,還要把他逼出集體戶,你們在幹些啥呀?聽說,還是你小慕的主意,開什麼民主生活會,把他逼出了集體戶!小慕啊,你們那個戶長陳家勤,見天跟在姚銀章屁股後頭打轉轉,我看他倒像堰塘里漂的水草,浮得很哪!”

慕蓉支聽了這幾句話,好像被人打了兩記耳光,兜臉潑了一桶冷水,心裏頭更是隱隱作痛,懊悔得絞着雙手,不知如何是好。袁昌秀和她說了這些話,彷彿把她眼前一直矇著的黑布扯去了。她明白了,自己來到了韓家寨,不是來到了一個單純參加農業勞動的山鄉,而是來到了一個同樣有着人和人之間複雜關係的世界上。搬到韓家寨來好幾個月了,自己為啥只看到集體戶的淘米、挑水、洗菜、燒火這些小事呢?為什麼不能像程旭那樣看得遠一些,想得多一些呢?她明白了,在她和程旭之間,錯的是她自己,而不是無辜的程旭。慕蓉支聽到了事情的真相,除了心裏的懊悔之外,還湧起一種少有的愉快。她總算聽到一個人說出了她心裏早就想說的話了:程旭是一個有着獨特性格的好人。也許,蒙在他身上的許多污穢的東西,都像我們對他的看法一樣,是不確實的!

慕蓉支明白了這一切,舉止行動之間開始變了。程旭這個人,原先在她心目中的漫畫色彩全部消失了,留在她腦子裏的,是一個個性深沉、堅韌不拔、有着無限毅力的人。特別是這年秋天,韓家寨大隊和團轉所有的村寨,因為北方早來的寒流,田地里的水稻通通沒有灌漿結穗,每畝水田只收了幾十斤秕谷,有的連種子數也沒收上來每畝水田的種子一般撒25斤……滿田滿壩的水稻,只能當作遍坡的茅草。寒風裏,慕蓉支和貧下中農們站在田埂上,耳朵里聽着寨鄰鄉親們的一陣陣嘆息,眼睛裏看着庄稼人眼窩裏閃出的淚光,心裏痛惜着一年的汗水付之荒野。她從眼前鐵一般的事實中認識到,要想改變山寨的面貌,要使水稻產量和平壩一樣,趕超綱要,不是在給爸爸媽媽的信中表表決心那麼容易,不是在大批判專欄上寫寫稿子,喊喊空口號就能辦到的。而非要解決水稻良種問題不可。程旭看問題多麼准哪!他比所有知識青年都站得高、看得遠呀!

她,一個姑娘,到了山寨之後,按照山寨自古以來婦女不下水田的慣例,總是跟着婦女隊,乾的是坡地上的農活,怎麼幫助程旭呢?

既不能讓姚銀章那些當權人物知道,又不能讓集體戶的同伴們曉得。二十來歲的姑娘,對自己的一舉一動,總是既謹慎又小心的。她找到了一個很簡便的方法,那就是有意無意地在生活上幫助程旭,讓他能有更充足的精力,投入到還處於秘密狀態的培育良種的實驗中去。

一個善良姑娘對人的關懷,往往是從最細小的生活瑣事上體現出來的。

家裏給慕蓉支寄來郵包了,慕蓉支把辣醬、大頭菜,有時候還把糖果糕餅,偷偷地分一大半出來,給程旭送過去。

輪到她在集體戶值班了,她主動地幫程旭把熱水瓶裝滿開水,幫助他把飯煮好,還切下一點家裏寄來的鹹肉,放在他的飯鍋里。

夜間有空的時候,她拿一隻電筒,到袁昌秀家去玩。因為她在無意中發現,程旭的衣服破了,袁昌秀常常在給他縫補。她到那裏去玩,就能接過袁昌秀手上的針線,縫上幾針。

年輕人的心,都是敏感的。

慕蓉支的這些舉動,程旭都一一地看在眼裏,記在心頭。在這兩個最初認識時發生矛盾的青年男女之間,關係融洽了。在一方關切、一方感激的眼神里,在相互悄悄地對視中,在含義深遠莫測的微笑里,都能找到他們心靈中融會貫通的語言。彷彿有一根無形的紗線,把他們倆的心,拴在一起了。

慕蓉支躺在床上,望着雪白的帳頂,大睜着她那雙充滿了憧憬的眼睛,常常在思索着。她滿意事情這樣的進展,她覺得只有這麼做了,才能挽回一些把程旭逼出集體戶去帶給她的心靈上的壓力。真的,她常常暗自思忖,一定要找他好好問問。她有多少問題要問清楚啊!問問他,家庭出身究竟是什麼?為什麼有人說他有爸爸,有人又說他爸爸被關押起來了?還有人說,他的家庭出身是叛徒,可又有人一口咬定說,在知青辦看到的統計表上寫着,他的家庭出身是黑幫。

慕蓉支不是人云亦云的姑娘,也不是碰到疑難事情就置之腦後的姑娘,她要想!文化大革命之前,她在學校的團支部中,做過一段時間組織委員。她記得,在家庭出身這一項中,我們國家沒有黑幫這個成分。叛徒的事情她聽說過,不過在她負責的那些人里,沒有過叛徒家庭出身的人。程旭的爸爸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還有,他那麼願意為山寨出力,為什麼那麼怕挑擔,甚至從來不挑擔呢?總有原因的。再有,他在學校的表現究竟怎麼樣?……

啊呀,慕蓉支想要問的事兒多着呢!她相信,程旭總有一天,會把事兒告訴她。不過,能夠向他提這些問題的時候,那就必須要同他非常熟悉、非常……每想到這兒,這個好羞澀的姑娘,儘管躺在誰也看不見的帳子裏,還是會漲紅了臉,久久地不能入睡。

事情真像慕蓉支想像的一樣,他們倆的關係,隨着日子的流逝,一天比一天地接近起來。秋去冬來,曾經在插隊第一年冬天回上海去過的慕蓉支,決定第二年不回去了。好些第一年沒回去的知青,都在準備回上海探親。可第一年沒回去的程旭,第二年還是決定不回去。慕蓉支在暗暗慶幸着,冬天農活少,集體戶里的同學也不多,她會找到機會,解開心裏的那些疙瘩的。

眼看,臘月到了。韓家寨上的社員,都在殺年豬,突然,程旭家裏來了一封電報:

家有急事,速歸。母

程旭把電報交給姚銀章,請探親假回上海。

姚銀章把電報揣在他那件卡其布的上衣口袋裏,每次摸紙煙出來抽的時候,順便也把電報紙拿了出來,瞅上一眼。一個星期過去了,電報紙被姚銀章揉搓得快辨不清字跡了,程旭還沒得到准假。

家裏又來了一封電報:

父病重,速歸。母

第二封電報的命運和第一封一樣。

時間已拖到臘月廿五,再過五天要過年了,家裏拍來了第三封電報:

父病危,速歸。母

程旭把第三封電報交給姚銀章的時候,問及為什麼不批假。姚銀章把嘴裏叼着的煙擠到了嘴角上,拖着嗓音瓮聲瓮氣地答:

“拍電報的人,還不是由着自己隨便寫。電報局又不調查研究,誰知是真是假?”

程旭氣憤得說不出話來,陪着他去的袁明新氣惱地揚着葉子煙桿,責問姚銀章:

“有哪家媽願拍這樣的電報騙兒子探親?你,你,手中捏着權,莫當著兒戲耍!”

姚銀章瞅了瞅鬍子氣得發抖的袁明新,礙着這位有威信的老伯的面子,這才批了程旭兩個月探親假。

程旭急慌慌地走了。他既沒像其他知青回滬時一樣,捎帶些土特產、或是趕場天去買好些毛栗、核桃、香菇、木耳帶回去;也沒像久未回家的子女去探親那樣,帶着大包、小包,給家裏的兄弟姐妹多少都送點禮物。他只提着一隻旅行袋,裏面放幾件替換衣服,匆匆忙忙地走了。慕蓉支沒能像預計的那樣,和程旭談一次心。

春天,幼嫩可愛的苗苗從泥土裏鑽出來,在春風春雨中不可抑制地生長。青春的感情,在年輕人的心田裏滋生起來,迸射出來,以一股兇猛的力量火焰般地燃燒起來。

慕蓉支自己也沒料想到,兩個月之後,程旭沒有按期回到韓家寨來。她的思緒竟然像漲了潮的春水一般泛濫起來。

他家裏出了什麼事?他在上海乾些什麼?他去了兩個月,為啥一封書信也不寄來?走的時候太匆忙了,慕蓉支來不及提醒他該寫信來,也忘了請他到自己家裏去一次,也許家裏會請他帶些東西,捎幾句什麼話。那時候,我們講幾句話,集體戶里的很多人就不會奇怪了。慕蓉支像害了憂鬱不樂的病,只要一有空閑,或是晚上躺下來,她就會給自己提出許多問題。這些問題不能得到解答,她的心頭苦悶極了。又沒有人可以談談,劉素琳好像看出她有心事,曾經悄聲細語地探問過她,她只是默默無言地搖搖頭,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遠方層巒疊嶂的群山。她怎麼能把這種思想同小劉講呢,那不羞死人呀!二十三歲的姑娘啊,想什麼、做什麼,都考慮到周圍的人們將怎麼看待、怎樣議論,輿論的無形的重壓,時時在威脅着她。再說,她想的又是怎樣一個人啊,要叫集體戶曉得了,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慕蓉支把自己的心事埋藏在心靈深處,默默地打發日子,焦灼不寧地期待着、期待着……

這年回去探親的戶長陳家勤回來了,他帶回了上海新時興的滌卡中山裝,帶回了給姚銀章“燒香”的禮物,一條大前門香煙和一瓶竹葉青名酒,他還給沒回滬探親的劉素琳等同學帶來了他們家中托捎的東西,甚至主動到慕蓉支家去,問有什麼東西可帶,把她母親嚴敏托捎的兩斤奶糖和一瓶麥乳精帶來了。對慕蓉支來說,最主要的,是他同時帶回了程旭的消息。陳家勤告訴集體戶所有的人,程旭在醫院陪伴他那重病的爸爸,他要求延長假期……

慕蓉支多麼希望陳家勤再多說幾句啊,可是陳家勤已經把話題扯開去了。啊,他家中果然有事!這麼說,他爸爸住院了,他將延長假期,延長到哪一天呢?慕蓉支心頭一點也沒底。

過不久,其他回上海探親的同學先後都回來了,連沈兆強,這個最早離開韓家寨,超了兩個多月假的人,也回來了,可程旭還沒回來。

慕蓉支多麼想提起筆給他寫一封信啊,她甚至已經鋪開了信紙,拿起了筆。但是,給他寫什麼呢?寫完了往哪兒寄呢?他家的地址也不知道啊!當然可以問陳家勤,他是知道的,但是,這一段時間以來,陳家勤對我顯得太殷勤了,不能主動和他說話。再說,我一個姑娘,哪能主動給人家寫信呢,他又沒有來信。

信沒有寫,慕蓉支的心,卻像是一葉小舟,在興風作浪的大海洋里忽起忽沉,恍惚不寧。她開始有了一些從來沒有過的癥候:茫然若失,吃飯不香,乏力,失眠,說話一天比一天少,常常陷入沉思中。

這是開始萌芽的愛情。

程旭總算回來了。因為他超假,姚銀章在大隊開的傳達縣委指示、命令全縣所有水田通通改栽優良品種“珍珠矮”的群眾會上點了他的名,批評他無組織無紀律,要他好好檢查,並且宣佈,取消他明年的探親假。同樣超假的沈兆強,在私底下對人說,程旭是道道地地的“阿木靈”,從上海回來,既不給姚銀章這個大隊主任“燒香”,又沒有擺“酒包”請他吃一頓,當然要挨批評。像他,給姚銀章的婆娘送了一塊花布衣料,超了兩個多月的假,什麼事也沒有。

慕蓉支已經對姚銀章有了看法,這個大隊主任,硬要全大隊水田都栽上“珍珠矮”,徹底落實縣革委會主任薛斌的指示。他帶着一幫族中兄弟,一搖二晃地檢查各隊的秧田,發現沒撒“珍珠矮”,而撒了其他本地種子的,他立即給人家扣上幾頂“大帽子”,並且當場牽來牛、駕起犁盤,把已經撒下的種子犁掉,重撒“珍珠矮”。幾個生產隊的社員群眾,對姚銀章的這些做法,氣得咬牙,私底下都暗暗地詛咒他的祖宗十八代,罵他是個“狗肏的”。看到了這些,慕蓉支自然也不把大隊主任批評程旭當一回事。她只覺得心頭踏實多了,程旭總算回來了,回到她身邊來了。

不過,程旭比回上海之前更加憂鬱了,他老是陰沉着臉,面對韓家寨大隊發生的“逼栽珍珠矮”的事實,他的一雙眼睛裏射出炯炯的探索之光。從上海剛回到韓家寨,慕蓉支覺得他臉色蒼白,相貌也比原來好看多了。回來不到一個月的勞動,他的臉變得瘦削而黝黑,當他仰臉凝神望着什麼的時候,他的臉甚至變得有些可怕和不好接近。

他自然不會去慕蓉支的家,慕蓉支也從來沒有想過他給自己帶些什麼來。因此,當程旭拿着一包話梅、一包桃板,趁慕蓉支值班那天,給她送來的時候,她感到意外地高興。

“你知道,”程旭的臉微微泛紅,歉疚而又不好意思地說:“我回上海去,家裏的事,像鐵板一樣壓在心上,不可能寫信。再說,我家裏很窮,我很想買一點更好的東西送你,不過……”他指指膠袋裡的話梅、桃板,語無倫次地接著說:“我好像記得,你愛吃這個……”

慕蓉支把手一揮,不讓他說下去。她完全理解他的心,也知道,他像自己一樣,也在想着她。弄清了這一點,她比接到任何珍貴的禮物都興奮和舒暢。她已經記不得,自己在什麼時候說過愛吃話梅和桃板了,不過她曾經說過,這倒是真的。沒想到,這個對生活小事漠不關心的程旭,卻把這一點記住了。

上海姑娘,一般都愛吃點零食,尤其是話梅、桃板、山楂、話李。對住在上海的姑娘來說,花個一角二角錢,就能買上一小包吃,這完全是無足掛齒的事情。但是對遠離上海的插隊落戶姑娘來說,這些東西卻成了精美的換味食了。

慕蓉支煩悶的心情頓時消散了,吃着餘味無窮的小食,想着他說話的模樣,她不禁要啞然失笑。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即使經濟條件不好,也極不願意在所愛的姑娘面前說自己窮、說家裏很窮。這個人,真是個怪人。

慕蓉支的心更加傾向於程旭了。這種傾向性,使得她斷然做出了下面的舉動。

當陳家勤悄悄塞給她一封滿滿地寫足七張信紙的表示愛情的書信時,她在一張小紙條上寫着:

希望你像平時經常說的一樣做到那些嚴格的要求。至於我,從來沒有想過戀愛結婚,更不願意在韓家寨考慮這個問題。

慕蓉支不承認由於程旭引起的感情上的起伏波動是戀愛。

事實也是這樣,程旭在探親回來之後,行動更叫集體戶里那些看不起他的人感到詭秘了。只有慕蓉支知道,他沒日沒夜地和德光大伯、和袁明新沉浸在培育良種的緊張探索中。他們幾乎沒有時間單獨說上幾句話,沒有靜下心來說話的機會。慕蓉支幾次想主動地問問他家裏的事兒怎麼樣?他爸爸的病……但姑娘的矜持感一直沒有讓她輕易啟齒。

在韓家寨后坡那兒的峽谷里,有一條淺淺的河流,清澈的流水只齊及人的腳膝蓋。不過,無論是春末夏初汛期泛濫的日子,還是冬臘月里的枯水期,這條小河的流水總是淙淙潺潺、不急不慢地流過去,碰到巨岩拐個彎,遇到高坡改改道,它曲曲彎彎,流到峽谷深處,流向幾十里地外的村寨、平壩上去。

日子也像這條平靜的小河流水,無波無瀾地過去了,一直到昨天晚上。

慕蓉支把昨天發生的一切,深深地銘記在自己的心田裏,連每一個細節都不會忘記。

昨天的勞動是拔巴豆楠豆。在坡上、土頭的包穀叢叢里鑽,把背篼里堆得老高的巴豆楠豆背回寨上,打掃場地,再把它們鋪開來曬,慕蓉支出了滿身的汗,她忘記帶一塊手巾把頭髮籠住,頭髮上蒙了一層灰。

收工之後,慕蓉支趁時間還早,連忙擦身子、洗頭髮,天擦黑的時分,她換上了一身乾淨衣褲,披散着濕漉漉的頭髮,站在大祠堂門口,任憑晚風吹拂着散發,眺望着寨口堰塘邊趕着鴨子回院壩去的小娃崽。勞動了一天,雙頰被秋陽噴上了緋紅的霞彩,使她原來白皙的臉龐顯得愈加俏麗動人、神采煥發。只顧望着堰塘邊,卻沒看見程旭已經走近了她身旁。

等到慕蓉支感覺到一個人在向她對直走來,陡地轉臉望去的時候,程旭離她只有幾步路了。

她怔了一怔,程旭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面露喜色,眉宇眼神之間,閃爍着一股她從未見過的光彩。他的兩手抱着一大捧開得比米粒子還大的金桂花,向她無聲地微笑着。

慕蓉支看出,他是在向著自己走來,並且在對自己親切地微笑,她的心跳加速了,仰起臉來,也用一個淡淡的笑迎着他。

程旭在她身前站住,他笑吟吟地低聲說:“高坪坡上的幾棵金桂花樹,都盛開了,我給你摘了一捧來!”

高坪坡是離韓家寨半里地的一個松林坡,坡上長着幾棵百年以上的金桂花樹,每年七八月間,毛栗、核桃成熟了,金桂花樹要先後盛開兩次。順風的時候,那濃郁清甜的香味兒,隨風飄送到韓家寨上來,家家戶戶的院壩里都能聞到桂花的香氣。從韓家寨到第三生產隊去,高坪坡是必經之路。慕蓉支知道,金桂花樹長在高坪坡的嶺巔上,爬上去採摘這一大捧桂花,一上一下要費半個多小時。一心撲在種子上的程旭,今天為啥有這麼好的興緻,花這麼多時間去採摘桂花呢?但慕蓉支還是興奮得眼睛發亮,這是為了她去摘的呀!她笑着點點頭,把木梳插進衣袋裏,連聲道謝:

“哎呀,太好了!真謝謝你……”

慕蓉支伸出雙手接過香味清甜宜人的桂花時,感覺到他在獻上桂花的同時,偷偷地遞給她一個紙條。慕蓉支還沒來得及想一想,已經接過了紙條。她不由自主地把紙條捏在手心裏,心跳得像狂奔的野馬,她不敢抬頭看程旭,只覺得臉上像喝醉了酒似的發熱,急忙把臉埋在醉人的桂花上,彷彿她在聞着桂花的香味。

等到她重又抬起頭來的時候,程旭已經離開了她身旁。慕蓉支站在大祠堂門口,雕像似的一動不動地呆立了好久,她捧着清香沁人的金桂花,兩眼凝然不動地、執拗地望着那細碎的淡黃色的桂花兒,望着那油綠色的、莖脈分明的桂花樹葉子。這時候,要是有人朝她那一雙平時明朗溫和的大眼睛望一望,準會大吃一驚,他望到的將不是看慣了的熟悉的目光,而是驟然而起的激情。

確實,此時此刻的慕蓉支,心海里正在掀起感情的波濤巨浪,她幾乎承受不住這種突如其來的奔放感情,她的眼光視而不見,她的頭腦有些眩暈,只有她那劇烈起伏的胸脯,說明她有多麼激動。

“啊呀,慕蓉支,你怎麼獃痴痴地站着?”劉素琳從屋內走出來,看到她這副模樣,驚異地叫了起來,不等她回答,劉素琳又驚叫起來:“啊唷,這麼香的桂花,哪個給你摘來的,給我幾枝好嗎?”

這當兒,慕蓉支已經回過神來了,她的臉漲得紅彤彤的,神色也有些慌亂,好在暮色已經濃了,劉素琳並沒發現她的臉色和目光。哎,這個小劉,怎麼能把金桂花分一半給她呢?慕蓉支不是個小氣鬼,可今天這捧桂花,不同一般呀!她思忖了片刻,便找到了託詞:

“小劉,幹嗎要分開呢,把它扎在你我的床頭,不是一樣嗎?”

“對,對對!”劉素琳一口答應。

兩個女伴一起走進寢室,把噴香清新的金桂花扎在兩張床之間的竹竿上。不是慕蓉支自私,她扎的時候,把桂花放的離自己的床頭近一些。

吃晚飯之前,她瞅了個空,打開程旭給她的那張紙條,細細地讀着他寫的那一行端正的柳體小字:

天黑之後,我在高坪坡的松林前頭等你。請你來,好嗎?

既沒有抬頭,也沒有署名,但比什麼都明白。

慕蓉支的好奇心被強烈地吸引了。這時候,她才頭一次意識到,她早就在期待着這個時候,期待着程旭有所表示了。她不知道其他的姑娘是不是同她一樣,喜歡聽到自己中意的人表白心跡,反正她是急切地希望着程旭向她說些什麼了。

看到集體戶里有數的幾對戀愛青年,慕蓉支真想問問他們,他們在互相表白之前,心情是怎麼樣的。她的心情是又渴望又有些恐懼。能夠聽到她所期待的、久已想望聽到的話,她是愉快的,但她又有些惶惑,唉,她該怎麼回答他的話呢,她將對他說些什麼呢?天哪,這有多麼難啊?兩年了,她好似一直在希望這件事快些來,快些來,她甚至還暗暗地怨恨過程旭,他為什麼總是只關心自己的種子、種子,不關心一下他身旁的人怎樣在等待呢!現在,這件事來了,她卻覺得像是洪水突然衝到了家門口一樣慌張起來。

這期間,天漸漸地黑盡了,想到他在松林前等她,她的心急起來了。慕蓉支想不起來,自己吃了幾碗飯,晚飯的菜是什麼味兒,湯是咸是淡,她只覺得如坐針氈般地焦灼不寧。終於,待到大家都吃完了飯,知識青年們開始各自的活動。慕蓉支也像無事人一樣,穿上一件藏青色的卡其布兩用衫,對着鏡子端詳了一下自己的臉蛋,同往常去袁昌秀家玩耍一樣,離開了集體戶,匆匆地跑出韓家寨,亮起電筒,小跑般向高坪坡松林前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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