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海。下午的秋陽已經不像炎夏那樣灼熱烤人了。
一輛電車在北京西路上行駛。
還不到下班時候,電車上並不擠,慕蓉支的媽媽一個人坐在電車中間的香蕉座上,隨着電車的前行,身子一搖一晃,她並不覺得不舒服,只是蹙着眉,聚精會神地看着手中的病情證明單。
“休息三個月。”她一直在重複着病情證明單上的這幾個字。工作了近二十年的那個醫院的老大夫和她的對話,又在她耳邊響了起來:
“……血脂很高,嚴敏同志,你還需要好好休息……”
“已經休息了三個月,還要繼續……”
“是啊是啊,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休息對你的身體有好處。”
“不是已經不傳染了嗎?我自己感覺上也挺好……”嚴敏還要辯駁。
老大夫雙手插進白衣的大口袋裏,笑眯眯地說:“嚴敏同志,你怎麼啦?有些人想休息得不到,你倒是不要休息,實話跟你說吧,考慮到你的工作,我也盼望你早日回院來。但是,你確實需要再休息這三個月時間。連工宣隊的頭頭也這麼指示。”
……
嚴敏還有什麼話講呢?她確實不想再休息了。入夏的時候,她患了急性肝炎,在隔離病房裏呆了一個半月,回到家裏,又呆了一個半月。每天是躺着、坐着,只在早上報紙來的時候,才稍稍覺得有點興奮,可以看點新聞。但其他時間,她能幹什麼呢,丈夫慕蓉康和女兒慕蓉珊上班,兒子慕蓉松去中學念書,家裏的事,都由近七十歲的婆婆一個人摸摸索索地做了。她不怎麼會做家務,婆婆也不讓她插手,她更閑着無聊了。
看小說嗎,現在小說都難找到。再說,她也不是看小說的年齡了。近二十年來,她天天都在醫院裏上班,在大醫院裏,當一個護士長是很忙碌的。她已經習慣了和護士們談心,習慣了接觸病人,給病人做思想工作,每天,醫院裏那藥水棉花和碘酒的氣味,聞來叫人舒服。相反,不在醫院的走廊里來來回回走動,從這個病房走到那個病房,聞不到醫院裏那熟悉的藥棉味,接觸不到醫院裏的一切,她倒覺得悶愁。
在嚴敏的內心深處,繼續休息還有一個不安。幾個月來這不安像一塊硬東西那樣堵塞在她的心頭。那就是她休息久了,回到醫院去,不會再當護士長了。
自從工宣隊進駐醫院以來,那個三十幾歲的頭頭一再地來找嚴敏,要嚴敏給他介紹來看病的人一點照顧。起先,嚴敏礙於面子,給他辦了,對方是醫院的頭頭嘛!但是,沒想這頭頭那麼不自覺,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找麻煩,且提出的條件非常苛刻、無理,嚴敏要是照着他的要求辦了,其他病人準會尖銳地批評院方。終於,工宣隊頭頭厚顏無恥的所作所為使得嚴敏都不耐煩了。她在心裏說:乾脆,把醫院當作你的家算了,可以隨便安置親人。因此,她婉言地拒絕了這位頭頭的要求。幾次以後,這位頭頭對嚴敏就不滿意了。但是,無奈嚴敏業務熟悉,群眾關係很好,工作上從來不出岔子,這位頭頭也無法調她的工作。這次生肝炎,休息半年時間,回院之後,上面只要說一句,“為了照顧你的身體”,輕而易舉就能把護士長工作調動了。借關心、照顧這些動聽的字眼為名,給人穿小鞋,這樣奧妙的打擊報復嚴敏還能看不出來?
事實上,那個愛迎合工宣隊頭頭的護士金莉,不是已經接替了自己的工作嗎。難道說,自己休息了半年回到院裏,金莉還會下去?
嚴敏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老大夫好心地說:“……連工宣隊的頭頭,也這麼指示。”反而加重了嚴敏的思想負擔,使得她好一陣悶悶不樂。
電車到站了,剎車時“嘰嘎嘎”的聲音,提醒了嚴敏,她抬起頭來,發現自己到站了,急忙把病情證明單揣進衣袋,下了電車。
離車站不遠,有一條筆直的水泥鋪的弄堂。嚴敏家就住在這條弄堂的第三幢房子裏。
走到後門口,嚴敏習慣地往信箱裏看看,有信。她打開提包,取出鑰匙,拿了信。
奇怪,信是慕蓉支插隊的地址發來的,信封上的字跡卻是陌生的,這是怎麼回事?
嚴敏打開後門,上了二樓,進了自己的家,把提包往寫字枱上一放,用剪刀剪開信封,拿出信看了起來:
慕蓉支媽媽:您好!
你一定還記得我們吧,我們倆是慕蓉支的好朋友劉素琳和周玉琴。回上海探親的時候,我們到你家來玩過。你說過,要我們常和你“互通情報”。
最近,我們集體戶的一個男知青,因在上海犯了罪,很快要被逮捕了。公安局已經發來了公函。可是,不幸的是,恰在這個時候,我們發現,慕蓉支和這個知青戀愛了。事情已到這種地步,慕蓉支今天晚上還同他一齊出去散步,真把我們急壞了。
作為好朋友,我們已經費盡口舌勸過她了。但是,看來我們的話作用不大,急得我們倆都不知怎麼辦是好?
慕蓉支媽媽,我們想到了你的叮囑,決定給你寫信,把情況如實告訴你。你收信之後,千萬寫信來勸勸她,快點寫,快點!我們的話她聽不進,媽媽的話她總是聽的。
已經是初秋了,山區正要進入秋收大忙的季節。我們都生活得很好。
不多寫了。
不及看下面的署名,嚴敏只覺得一陣暈眩,眼睛裏直冒星花,拿着這封短訊的雙手在秋葉般地抖動。她腳彎子裏一軟,全身無力地跌坐在寫字枱邊上的藤椅里。
這是怎麼回事?究竟是怎麼回事?慕蓉支,她鍾愛的女兒,做出了這種事情!竟會做出這種事情?!真正地想不到啊!
三年之前,慕蓉支要去插隊落戶了,嚴敏陪愛女到南京路去買帳子回來,在弄堂里碰到一個抱着嬰兒的鄰居,寒暄過後,嚴敏指着她的背影對慕蓉支說:
“看,她是幾年前到新疆去的。二十二歲就結了婚,生孩子,年輕輕的,已經有了兩個小孩子了!負擔很重,經濟上非常拮据,聽說生活得也不愉快,經常和丈夫吵嘴。回到上海來,父母親對她都有意見。”
“多不好啊!”還很幼稚的女兒憐憫地望着那個女人的背影,嘆了一口氣說。
嚴敏點點頭,婉轉地提醒即將出遠門的女兒:“一個姑娘,到了外地,各方面都要謹慎小心,千萬不要隨隨便便交朋友。戀愛、結婚這類事,還遠着哪!”
當時的慕蓉支,是多麼誠懇真摯地向媽媽保證的呀!可現在,偏偏發生了這樣的事,才只不過三年時間啊!慕蓉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你怎麼能把媽媽的叮囑,媽媽的信賴,都一齊拋在腦後,做出叫家人極為擔憂恐懼的事兒呢?
嚴敏拿着信的左手,無力地靠在膝蓋上;支着椅把的右手,托着垂下來的頭。她的胸懷裏起伏翻騰,腦海里有如驚濤駭浪在狂嘯。怎麼辦,怎麼辦?面對這樣駭人的事件,必須立刻拿出主意來呀!寫信,劉素琳和周玉琴這兩個姑娘讓我快些寫信,對嚴敏來說,她覺得寫信太慢了,太慢了!每次慕蓉支的來信,嚴敏都要細細地看幾遍,連信封上的郵戳也不放過。一般的來說,一封信從生產隊到家裏,快一些五天,慢一些六天。同樣,上海的信寫到山寨去,也要五六天甚至七八天時間,而女兒身旁發生的是這樣重大的事,家裏的意見,她要五六天之後才能知道,這怎麼能行呢。必須快,快啊!
“媽媽!”隨着這一聲歡叫,和慕蓉支只差二十分鐘生下來的雙胞胎姑娘慕蓉珊,肩頭上扛一輛輕便自行車,用富有彈性的輪胎輕輕撞開門,喜氣洋洋地走進屋來。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嶄新的自行車放在地板上,然後一個輕巧的彈跳,走到床邊,把烏光閃閃的人造革兩用包從肩上除下,放到床上去。
和慕蓉支長得一模一樣的慕蓉珊,從面容上看要比姐姐活潑些。她穿着一件短袖的湖藍色的確良襯衣,新式的小衣領上加着蝴蝶翅膀樣輕柔的尼龍花邊,袖口也做成時興的圓口式,一條湛藍色的的確良百褶裙,腳上穿一雙肉色的絲襪子,黑色的中搭扣皮鞋。渾身上下,給人一種青春的活力和美感。
嚴敏用一種近乎獃滯的目光望着女兒,心裏在說:要是慕蓉支在身旁,兩姐妹肯定穿戴得一模一樣,站在我面前。從小到大,她倆的穿戴,都是由我親手選裁的。可現在,看,妹妹生活得多麼健康、愉快,而慕蓉支呢,唉!嚴敏不由得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媽媽,”慕蓉珊從毛巾架上抽下一條414毛巾,邊擦着額頭上細小的汗珠,邊親熱關切地走到母親身邊,驚異地張大雙眼,俯下身道:“媽媽,你怎麼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今天到醫院檢查,大夫怎麼說?我陪你再去看,好嗎?”
嚴敏抬起困惑得略帶紅腫的眼皮,目光有些昏亂,對女兒熱心的問候,一句也沒回答。
這一來,慕蓉珊可急了:“媽媽,你到底怎麼啦?”她放大嗓門問。
嚴敏略一躊躇,舉起左手,把信遞給慕蓉珊。
慕蓉珊拿起信,睜大雙眼,迅速地看起來。
五點已經過了,弄堂里傳來自行車鈴聲和一陣陣說話聲,樓房裏的自來水龍頭和樓梯,也不時地響着。人們都陸續下班回來了。
“啊,姐姐,這怎麼可能?”慕蓉珊看完信,尖着嗓門叫起來:“她怎麼這樣笨哪!媽媽,你說,怎麼辦,怎麼辦呀?”
“你說呢?”嚴敏反問着,又囑咐女兒:“輕點。”
“我說,我說,趕快寫信!”慕蓉珊着急得像碰到火災一樣,急促地在房裏來回打着轉轉說。
母親擺了擺手:“太慢了。”
“是啊,寫信太慢,那就拍電報!”
“電報上能寫多少字啊?”
“叫姐姐接到電報后先回來呀!回到家裏就好了!”
“嗯,”嚴敏思忖着,慢吞吞地點點頭:“這倒是個辦法,等你爸爸回來,商量一下,馬上去發電報。”
樓下的廚房裏,傳來好幾個煤氣灶上炒菜的聲音,油香味合著紅燒帶魚的味道,一齊飄到樓上來。隔壁屋裏,獨生兒子慕蓉松又在擺弄着唱機,放着一張密紋唱片。那音色挺美的如泣似訴的旋律,一聽就曉得是外國哪個音樂家的名曲。什麼貝多芬、門德爾遜、森桑、莫扎特、威爾第、布拉姆斯、斯特勞司……這個兒子,不用功讀書,也不知從哪兒借來的這些唱片。要在平時,嚴敏準會走過去干涉,告訴兒子,現在這類唱片都是禁止演唱和欣賞的,不能聽!給里弄里的民兵小分隊知道,或是給其他人反映上去,不論是反映到家長單位、或是學校里,都不好。現在,嚴敏竟一點心思也沒有,她被劉素琳和周玉琴的來信,搗得心都亂了,哪裏還顧得上這些小事。
慕蓉珊覺得這些聲音吵人,走去把門關了。母女倆相對而坐,嚴敏坐在寫字枱邊的藤椅里,慕蓉珊坐在床沿上,一手拿信、一手拿毛巾。一抹西斜的太陽光,從開着的窗子上反射進屋裏來。看得出,這是一個幸福安適的家庭,從屋裏新添置的一套人造革沙發,五斗櫥上放着的電扇,床邊柜上放置的一台九寸電視機,寫字枱邊上一個裝着麻沙玻璃的書櫥,都能看出這是個近幾年來經濟條件愈發好轉的家庭。本來,慕蓉康和嚴敏的工資,要撫養婆婆和三個子女不困難,但也並不很有節餘。自從慕蓉支和慕蓉珊兩個女兒分配之後,情況就全面好轉了。慕蓉支是個很自愛的姑娘,她不像有些插隊知青,經常伸手向家裏要錢。出去三年了,只回家探親一次,車費都是她自己勞動和生活費里積攢下的。家裏給她添置了幾件衣物,每隔兩三個月,給她寄個郵包。嚴敏的收入和支出都是記賬的。慕蓉支插隊之後,她一共只在女兒身上花去一百零幾元。所以,每當醫院裏的同事抱怨自己插隊的子女花銷大,給家庭增加負擔的時候,嚴敏常自豪地想:我的女兒不這樣,她很懂事。
可現在這個懂事的女兒,竟然干出了這麼沒有理智的事情!怎不叫人揪心般痛苦、難受啊!
“媽媽,”慕蓉珊耐不住這樣難堪的沉默,她忍不住說:“姐姐不是還沒抽調嗎,她談什麼戀愛呀!頭年她回來探親,不是還說,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嘛!”
嚴敏默默地點了點頭,看見珊仍凝目望着她,等待她的答覆,她吐出一口悶氣,說:
“人是會變的呀!快兩年不見了,唉,多麼漫長的兩年,誰知道她變得好還是壞?單靠一兩個月通封信,是看不出什麼的呀!你不也經常在單位里聽說,去插隊落戶的姑娘,才兩三年時間,就胡亂戀愛上了,出了事……唉。”嚴敏眼圈一紅,說不下去了。
“可姐姐她,是個明白人啊!”慕蓉珊眉頭蹙成一團說,“插隊落戶,有多少收入?像她這樣的人,只有爭取表現好一點,早日進大學,或是上調,才能談到戀愛、結婚呀。她怎麼連這點也看不清楚?”
嚴敏深有同感。當初,雙胞胎姐妹雙雙從同一所中學、同一個班級分配的時候,根據分配方案,姐妹兩人中,要有一個人去農村。嚴敏和丈夫都作不了主了,兩姐妹中,哪一個下農村呢?姐妹倆一齊來問父母,父母模稜兩可地表了態。是慕蓉支主動提出,她是姐姐,比妹妹懂事些,應該讓妹妹留在家裏,她到廣闊天地里去。父母親同意她這麼做,在他們心目中,也認為支要比珊沉着些、穩重些,也更懂事些,出門讓人放心。現在看來,全不是那麼回事啊!
嚴敏皺着眉頭,費勁地說:“光是和男青年接近些,也未嘗不可。可是她,為什麼偏偏要去同一個犯罪的青年搞在一起呢?”
“是啊!”慕蓉珊猜測道:“肯定是這個知青會講話,會玩弄手段,千方百計討好姐姐。我知道的,越是這種犯罪的青年,越是滑頭,他看到姐姐生得漂亮,家庭條件也不錯,當然要想盡辦法向姐姐獻殷勤啰!要我碰上這種人啊,還他個橫眉冷對,話也懶得和他講。可姐姐的心地好,又重感情,她的脾氣我最清楚,人家待她三分好,她要對人家七分好呢!現在這種脾氣,最容易上當了!在社會上也吃不開。”
珊的話不全對,但也有她的道理。嚴敏是知道支的個性的,這孩子就是心地善良,太古板,太正直。同樣,分配在進出口公司當倉庫打字員的珊,和她就有所不同。嚴敏認定了,支做出這種事來,肯定是上當受騙了,只要有一個親人對她分析、啟發一下,她是會回頭的,而這樣的分析、啟發,最好是同她當面談談。珊的主意不錯,打電報叫她回來!
拿定了主意,比起剛收到信的那一刻,嚴敏要鎮靜一些了,她對珊說:
“你姐姐本來是個很有理智的人,難道她就不知道對方的犯罪行為?”
“哎呀呀,媽媽,要提問題可提一百個、一千個,姐姐在幾千里之外,你知道她心裏想些什麼呀?”慕蓉珊站起身來說:“叫她回來了,一切事情就沒有了!等她回來,我和她睡在一起,天天晚上跟她講……”
“說什麼事情,這麼激動?”慕蓉珊剛才關上的門被推開了,門口站着一個身材高大,寬肩厚胸,年逾五十的人,笑吟吟地指着珊道:“又是你,糾纏着媽媽,不讓她好好休息了!”
“爸爸,你看!”慕蓉珊迎上來,遞上劉素琳和周玉琴的來信:“這件事真可怕!”
“噢,這麼嚴重啊!”慕蓉康接過信,展開看起來。
讀了一遍,他的眉頭鎖緊了。
讀了第二遍,他的臉上陰雲密佈,眼裏閃出了驚駭的光。他拿着信問嚴敏:
“劉素琳、周玉琴你們都熟悉嗎?我想,支是個懂事的孩子,不至於做出這種事來。”
一聽這話,嚴敏生氣了,她甩手說:“你只知道廠里的事,女兒的事你從來不管!已經出了事,你還說不至於!這劉素琳、周玉琴到這兒來過幾次,我見過,都是穩重、懂事的姑娘!”
“爸爸,我也認識她們。”珊插嘴說:“你想想嘛,他們是姐姐的好朋友,沒有的事,怎麼會寫封信來造謠生事嚇我們呢?”
“是啊,可能是我太相信支了。”慕蓉康抱歉地說:“既然看起來真有這麼回事,你們倆想出什麼主意來沒有啊?”
“我和媽媽都說打電報叫她回來!”
嚴敏攤開雙手:“只有這個辦法了!”
“這麼干,好處在哪兒呢?”慕蓉康不動聲色地問。
慕蓉珊搶着說:“姐姐一回家來,那個犯罪的知青也被抓走了,她也可以死心了。到了家裏,我們全家都勸勸她,她就會回心轉意的。”
慕蓉康瞅着女兒,沉思不語。
嚴敏徵詢地問丈夫:“你看好不好?”
沒等慕蓉康表態,看到兒子回家的婆婆來招呼一家人吃晚飯了。進門看到這情形,婆婆瞪大雙眼,用一口寧波話問:
“出啥事體了?”
嚴敏望望丈夫,丈夫望望女兒,珊三言兩語,把姐姐的事告訴了婆婆。婆婆一聽,急得滿臉都皺起了皺紋,嘮嘮叨叨地說:
“格小娘,格小娘,格咋弄弄啦,格咋弄弄啦!大家快想辦法呀!”
(“這小姑娘,這小姑娘,怎麼辦是好,怎麼辦是好,我們快想辦法呀!”)
一家最寵的慕蓉松走到門口,聽見婆婆的嘮叨,也走到屋裏來了。他才十七歲,長得快和父親一樣高了,只是單薄一些。從父親手裏接過信,他仔細地看完,把信折起來,一句話也不說。
“阿三頭,你講怎麼辦?”珊問弟弟。
松擺了擺手:“我不相信支姐會做出這種事,她是最有頭腦的人。”
“你只相信你的小提琴,”珊鼓起嘴巴說:“一點也不關心姐姐,她還是最關心你的呢!每次來信都希望你好好學習,別中讀書無用論的毒。可你……爸爸,”珊轉過臉來,雙眼瞪着父親說:“你到底同意不同意?打電報叫姐姐回來!”
“回來,回來!好,好!”婆婆極口贊同。
嚴敏抬起頭望着丈夫。
慕蓉康從兒子手裏接過信,展開來,看了兩眼,思考着說:
“從信上寫的情況看,事情確實很嚴重。不過,打電報叫支回來,我覺得不夠妥當……”
“為什麼呢?”珊着急地問。
“你們看,信上寫着,秋收大忙快到了,在這種情況下叫支回來,影響不大好……”
慕蓉康的話又給女兒打斷了:“爸爸,那你說怎麼辦才好呢?”
一家人全望着慕蓉康。
“這些天,廠里的生產不算忙。我這個工程師,在車間勞動,也派不上什麼用場,又有十幾天補休,乾脆,我到支插隊的地方去看看吧!”慕蓉康伸出一隻手,有條不紊地說:“這樣,既不影響支參加秋收,又能實地看一看青年們究竟在怎樣一種情況下生活,”他把臉轉向嚴敏說:“我們不是說過多回,爭取到支插隊的山寨去看看嗎?我看這次機會就很好,你們說呢?”
這個意外的意見,使得全家都怔住了。一時間,誰也不說話。
隔壁,傳來慕蓉松沒有關掉的電唱機里響過來的斯特勞司圓舞曲的很輕的旋律。弄堂里,一個小孩子在尖脆地叫着:
“打開收音機,聽聽樣板戲……”
還是慕蓉珊先打破了沉默:“爸爸,同樣花車費,還是叫姐姐回來吧。誰像你想得那麼多?管它什麼秋收大忙,少勞動幾天,也沒什麼不可以!”
嚴敏瞥了女兒一眼,沒有吭氣。
慕蓉康也嚴厲地瞪了珊一眼,欲言又止。女兒已經二十三歲了,自尊心一向很強,直率地批評她,效果不一定好。再說,珊自從進了進出口公司的倉庫上班之後,一直一帆風順。她聰明,很快地學會了打字;她熱情活潑,愛參加社會活動,也討人喜歡;幾個月前,她遞了入黨申請書,公司里的領導,也已經跟她透過這層意思,等她三年期一滿,馬上調她到公司業務組去。在這樣的時候,仍像過去一樣地批評她,是不妥當的。
慕蓉康是個明智的父親,他曉得,這些年來,年輕一代的思想,和他的青年時代很不相同。貿然的批評,會在父女的感情之間遮上一層陰影。他曾經讀過屠格涅夫的《父與子》,不希望女兒和自己分道揚鑣。於是,他只是淡淡地說:
“倒不在乎一點車費,珊,我們考慮問題,眼光要放得遠一點。”
“我看要放得實際一點,我早說過了,姐姐在山區農村,我們該給她通通路子,想一點辦法。可你們就不同意。現在好,出了這樣的事!”珊撅起嘴,不滿地嘀咕着:“社會上誰像你這樣,還是滿身知識分子氣。”
“你……”慕蓉康有些震驚了,“你怎麼能這樣說?”
嚴敏急忙插進來說:“好了好了,別爭了。要去,我來去,女兒的事,我當母親的說起來方便些!”
“你……”一家三代人全盯着嚴敏,驚疑地異口同聲地說:“你在生病呀!”
“病已經全好了!”嚴敏故意坦然地說,隱瞞了血脂很高這一點,“正好,老大夫又給我開了三個月病假,要我好好休息,散散心。這是工宣隊那個頭頭的主意,他想要金莉當護士長呢!我剛才還在為這生悶氣,這下好了,倒反而成全我到支那兒去一次。”
慕蓉康似信非信地說:“這行嗎?”
“媽媽,你幹嗎……”珊仍不同意媽媽走:“不讓姐姐回來?”
婆婆也扭轉了臉,不贊成兒媳婦的決定:“做啥,做啥不叫她回來呢……”
“好了,別說了,就這麼定下來,我去!”嚴敏斷然地站起身來,做出了最後決定:“我準備一下,明天就動身。”
全家人都不說話了。
以往任何事情,只要嚴敏打定了主意,家裏是沒有人能再反對她的。她是整個家庭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