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世界上最香艷的一次暗殺
海蘭珠在盛京宮中住了下來。但是並沒有像眾人所猜測的那樣,成為大汗的新寵,而只是作為宮裏的客人,被哲哲款留。
這一則是因為皇太極實在是太忙了,每日政務縈身,而且前線吃緊,不肯再為兒女情長分心;二則永福宮裏既有庄妃也有靜妃,大汗就算難得來一次,也往往疲於應付,一邊討好綺蕾一邊安慰大玉兒還來不及,眼裏哪還顧得過來第三個?且等閑也不過來,只召綺蕾往清寧宮甚或崇政殿、鳳凰樓陪伴。
海蘭珠無可奈何,且也真心敬重綺蕾,加之自矜身份,不肯太露行跡邀寵,雖每每對月長吁,望花生嘆,難免有傷春悲秋、虛擲年華之憂,也只得抱着見機行事的心且先安住下來,走一日看一日了。
永福宮兩間屋倒住了三位主子,且奶媽又常常要抱淑慧格格來請安,人來人往,又是丫環又是宮女,又有太醫要陪伴綺蕾左右,頓覺擁擠不堪;那海蘭珠又是個愛說愛笑的,又對萬事好奇,不時問東問西。大玉兒先時還殷勤招呼,相聚既久,先頭的新鮮勁兒過去,便覺不勝其擾,日間只往抱廈里讀書寫字,留下海蘭珠與綺蕾獨處。
那綺蕾也怪,平生待人向來冷若冰霜淡如水的,惟獨對海蘭珠和顏悅色,雖然仍沒什麼笑容,態度言辭卻較往常溫和許多,有問必答,從不厭煩。海蘭珠每日裏纏着她聊些草原故事並宮中趣聞,有時夜間睡下了還唧唧噥噥到半夜,反把親妹妹大玉兒靠了后。她小時原也學過弦索,只無明師指點,如今得了綺蕾這個樂中高手,喜不自勝,哪有不請教研習之理,兩人日則同行,夜則同宿,竟是形影不離。
這日因教習《霓裳羽衣曲》一節,綺蕾遂溯本窮源,從容講解道:“樂曲乃天籟之聲,為風霜雨雪雷電寒暑以至松鳴蛩吟泉嗚鳥咽之綜合,每一曲調所成必是作曲人心有所感,靈與物通,承天地之氣,稟萬物之理,心與意合,意與聲合,遂歌以言志,成其新曲。故學曲必先知其所宗,明其所志,如此方能真正領略曲調所言之幽深微妙,不致刻舟求劍、畫虎不成反類犬耳。”又道,“歌曲往往因哀怨而動人,越是哀調越是委婉,曲調也愈多變化,如典徑通幽,如深谷回聲,攝魂奪魄,催人淚下,千迴百轉,欲罷不能。此皆是因為大凡為人者,喜則為舞,哀則為歌,所謂長歌當哭,成其哀曲矣。”
海蘭珠點首領教,悉心揣想一回,笑道:“如此說來,靜妃先生每每彈奏,必定聲可裂帛,哀感頑艷,幽怨中藏有兵戈之氣,莫非心中有甚大志向么?”
綺蕾一愣,知海蘭珠為人玲瓏透剔,聰明敏悟,不敢多做糾纏,故避而不答,只板起面孔繼續講解道:“今以唐玄宗《霓裳羽衣曲》為例。玄宗生平酷愛音律,其中尤喜笛與羯鼓,時貴妃每每歌舞,玄宗往往親自執笛伴樂,並親自擴充樂坊十部,為燕樂、清商、西涼、龜茲、疏勒、康國、安國、扶南、高麗、高昌。而十部樂中,以中原樂舞為主,兼及邊地曲風,遂使樂曲更多變幻,更富表現。昔興慶宮沉香亭賞花宴上,玉環乘興而舞,玄宗召梨園弟子中十數高手歌詠奏樂,時宮中第一歌者李龜年執檀板而歌,玄宗阻之曰:賞名花,對妃子,豈可用舊樂詞?遂命李龜年持金花箋,宣翰林學士李白呈新詞。李白索酒盡興而飲,揮就《清平樂》三首,其中以‘雲想衣裳花想容’一首為上。李龜年當即調弦配曲,貴妃持玻璃七寶杯而歌,玄宗親自為笛,每每曲之將盡,必故意拖長笛聲以媚之。”
說到這裏,海蘭珠又忍不住打斷道:“可惜大汗不會吹笛子,不然宸妃歌舞時,大汗若也能吹笛伴舞,何等盛事?”
綺蕾不理,繼續道:“玄宗既好樂曲,復好仙術。每制新曲,往往託言夢中仙人傳授,名曲《紫雲回》、《凌波曲》都是如此,《霓裳羽衣曲》亦如是,這便是意與神合的典型例子。傳說玄宗某年登上三鄉驛,望女山而感光陰易逝,人生無常,悠然神往極樂無憂的神仙生涯。是夜回宮便得一夢,有仙女以桂樹枝引他入月宮,見數百仙姬在廣庭上歌舞,舞姿曼妙,曲聲悠揚,迴旋往複,清妙不可言,遂暗暗記憶在心,醒而錄之,卻已忘記大半,惟剩斷章片曲,忽忽若失。數年後西涼府都督楊敬述進獻印度《婆羅門》曲,玄宗以為和《霓裳羽衣曲》絕類,大喜過望,遂兩相糅合,成就新曲。貴妃以女道身份入宮后,又將此曲略作改動,配以舞蹈,即為霓裳羽衣舞。其舞衣中大量使用了道教的羽服、幡節,即是這個緣故。”
海蘭珠恍然大悟:“難怪這曲子又華麗又哀傷,每每聽聞,總叫人忍不住地想要流淚,卻說不出到底是怎麼一種難過。原來卻是有這些緣故。”便要扭着綺蕾學習演奏這《霓裳羽衣曲》。
綺蕾搖頭道:“你根基尚淺,不可眼高手低,盲目求進。欲學《霓裳》,須先習《水調》,再學《紫雲》、《凌波》,循序漸進,方可有成。”因取下琵琶來,道,“豈不聞‘樂工彈琵琶,美人歌《水調》’?今日便先從這《水調》學起。”因抱琴於膝,輪指彈唱詞人李嶠之《水調》曲曰:
“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
不見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飛。”
她們這裏教學彈唱,卻早驚動了皇太極聽見。他下朝後便順路往永福宮來,正聽見綺蕾彈一回又說一回,因難得聽她這樣多話,便不許宮人通報驚動,只立在窗外廊下靜聽。因聽到海蘭珠“可惜大汗不會吹笛子”之語,不禁微微一笑。服侍的一眾太監宮女不知如何是好,都互相獃獃地看着發愣,跪在院中不敢起身,倒跟着海蘭珠一起上了回聲樂課。
綺蕾述及貴妃道衣歌舞時,皇太極心中已有所感,及至後來綺蕾唱起《水調》來,聽得“富貴榮華能幾時”一句,大不悅意,不禁掀帘子進去,笑道:“傷感太過了,不可再彈下去。”
綺蕾不意他在外偷聽,驀地一驚,手下用力略過,弦“崩”地一聲斷了。海蘭珠忙跳下炕來請安。皇太極笑道:“古人云高山流水,知音斷弦。今日宸妃弦斷,莫非是為了我么?”因親手挽起綺蕾來,又叫海蘭珠不必多禮,仍舊如前談笑才好。
然海蘭珠終覺忸怩,告辭不是坐也不是,只自捻着衣角含羞不語。綺蕾也獃著臉不肯多話。皇太極倒後悔起來,心道早知這樣,不如就別進來,仍叫她兩人說說唱唱的讓綺蕾散散心才是。
轉眼立春既過,綺蕾遷入關睢宮居住,永福宮頓覺冷清下來。海蘭珠落了單,大為不舍,每日早早晚晚,仍然只管纏住綺蕾學琴,除了夜裏要回永福宮住宿,一天裏倒有大半天是耽在關睢宮的。
皇太極每每撞見,深以為罕,閑時向哲哲道:“你這個侄女兒,天上掉下來的一般,倒是人見人愛,連綺蕾也肯與她親近,想必是個人物。”
哲哲撇嘴道:“你要誇就誇,只別扯上別人,怎麼我侄女兒好不好,倒要憑某人眼光來定不成?莫不是那人不與我侄女兒親近,我侄女兒就不是個人物了?非要等某人點頭說好,大汗才肯跟着拍手不成?”隔一時又道,“大汗若是果真看好了,收在宮裏不就得了?何必閃閃爍爍的。反正我和玉兒已經進了宮,加上珠兒,正好做伴。”
皇太極不置可否,笑道:“你說我拉扯別人,我不過白誇獎一句,你就扯出這一車的話,到底是誰拉扯別人來着?”遂擱下不提。
偏偏這番話被迎春聽見,因她與素瑪一同在清寧宮裏住過幾日,兩人交情不同,便私下裏悄悄告訴了她。素瑪原是寨桑貝勒府上的家生女兒,自懂事起就服侍海蘭珠多年的,聽見這話,哪有不上報之理,夜間侍庄妃睡熟了,便在枕邊悄悄地如此這般說給了海蘭珠,掏心掏肺地出主意道:“天下做男人的沒有不好美色的,大汗明明對格格有心,偏做出不動聲色的樣子來。依我看來,未必真是對靜妃專情,而是礙着大妃娘娘和庄妃娘娘的面上,不好向格格提親。不然大妃說起來,給了一個侄女兒不夠,還惦記第二個,難不成科爾沁博爾濟吉特家族有十個女兒,大汗也娶十個?因此上便是大汗再有心,也不好意思開口的。我聽跟靜妃的朵兒說,靜妃其實沒有外間傳得那樣神,倒不像是那狐媚子性情,一味痴纏大汗的,雖說大汗住在關睢宮裏,兩個人倒是相敬如賓,並不怎樣親熱的。”
海蘭珠罵道:“你一個姑娘家,知道什麼是相敬如賓?又什麼是親熱?居然聽牆報聽到大汗寢宮裏去了。還不住口呢?叫人家聽見,還以為我們是草原來的野人,不知禮數呢。”
素瑪自幼與海蘭珠一同長大,兩人名為主僕情同手足,並沒什麼不可言說的,雖然捱了罵,倒也不以為忤,仍然笑嘻嘻地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存心去打聽來的,是朵兒和貴妃娘娘的丫環釵兒吵架,嚷出來叫我聽見的。”
海蘭珠反倒一愣,問道:“釵兒同朵兒吵架?我怎麼沒有聽說?”
素瑪笑道:“若是連格格都聽說了,那事情還不鬧大了?那日兩個拌嘴,原是因為一根釵子起的,原來釵兒起初是跟淑妃娘娘的,因為貴妃娘娘看上了她,拿一根釵子向淑妃娘娘換了來,所以名字便叫釵兒。釵兒原本伶俐,什麼事都要拔尖兒,跟了貴妃娘娘后,主子的性子驕橫,丫頭也野蠻,更加逞強好勝,最喜歡和人鬥口齒。因為靜妃最得大汗的寵,貴妃大概背地裏沒少說靜妃壞話,主子同主子惹氣,丫頭也跟丫頭不和,所以那釵兒平日裏便看着朵兒不順眼,那日因朵兒得了一根新釵子,大家都說好看,釵兒便覺不順耳,插進來說這樣的釵子她主子匣里不知有幾百根,隨便賞人的都比這個強十倍。朵兒便頂撞說:知道你是你主子拿一根釵子換來的,什麼了不起?我這一根釵子便比不上你主子換你的那根,到底也是金子打的,換不來個丫頭,還換不來只哈巴兒狗么?釵兒聽朵兒比她做哈巴兒狗,哪有不惱的,兩人便大吵起來,幾乎不曾動手,口不擇言地,就把靜妃也罵出來,說她狐媚惑主什麼的,朵兒便辯解說:我們娘娘才不是那起想方設法狐媚大汗的人呢。這麼著,便嚷了出來。”
海蘭珠聽她一口氣說完,早不禁笑出聲來:“你這丫頭,滿口裏釵兒朵兒,又是主子丫頭的,我竟一句也聽不懂。不過這兩個丫頭吵架,竟然敢對主子不敬,依我說就該告訴姑姑,各打五十大板,都趕出宮去才清凈。”
素瑪慌得求道:“格格千萬別。她們吵架的當兒我剛好經過,還勸架來着。若是她們受罰,一定知道是我告狀,還不恨死我們呢。”
海蘭珠笑道:“蠢丫頭,略說兩句就唬得這樣。我才沒那閑心嚼舌頭呢,免得我自己也不幹凈。況且‘狐媚惑主’這種話,也斷不是一個丫頭想得出來,必定是哪裏聽來的。這件事沒嚷出來便罷,若鬧穿了,不知惹出多少事來。你也記着,以後再看見這些個事,趕緊離遠點,別參預,也別勸架,免得招惹是非。”
素瑪這才放下心來,亦笑道:“我才不會。等他日格格嫁了大汗,管保是宮裏最得寵的妃子,到那時我也耀武揚威,眼角兒也不夾她們一下。”
海蘭珠臉紅心跳,斥道:“滿嘴裏胡說些什麼?這些話,也是你做丫頭的說得的?”
素瑪笑道:“格格出嫁是正經事,怎麼不該說得?不過我一個做丫頭的,便說也無用。格格要有正經主意,倒是要請大妃娘娘成全,幫忙說句話才好。只要大妃娘娘點了頭,大汗還不美得顛顛兒的,還有不答應的道理不成?”
海蘭珠見她理直氣壯,倒詫異起來,道:“你來了宮裏沒兩天,別的不會,這彎彎腸子倒已經學了十足十。”
素瑪笑道:“都說漢人心眼兒多,真是的。宮裏又有北京城投奔來的太監,又有民間新採的宮女,還有和我一樣的家生丫環,人多嘴雜舌頭多,個個都牙尖齒利的,不多長几個心眼子,早晚被人活吃了去。況且格格在明,人家在暗,我要再不替格格留着心眼兒,還有咱們過活的地兒嗎?”
海蘭珠一時心情激蕩,嘆道:“這宮裏,也有親姑姑也有親妹妹,可誰才是我真正的親人呢?你才也說了,姑姑在大汗面前故意說那拈酸扯醋的話,哪裏是真心想成全我,倒是要試探警戒的意思,先拿話把大汗的口給堵了。別說對我,就是她們兩個天天在一塊兒過着,還你防我,我防你的呢。真正知疼知熱的,也就是素瑪你了。”
素瑪道:“別人幫不上忙,就得自個兒長點精神留着心眼兒。格格生成這樣的一個人物兒,又打小兒立了志要嫁個天下第一的,見不到便罷了,如今既來了宮裏,見了大汗,格格心裏要有他,就得立定了主意嫁他。我便不信,以格格的人品相貌,只要格格願意,還有男人不心動。”
這番話聽進海蘭珠的耳朵里,竟是從心底掏出來的一樣。那日鳳凰樓之遇,她從皇太極眼中看到了預期的驚艷和羨慕,可是卻沒有等到預期的追求和提親,不禁對自己的魅力大打折扣,然而素瑪的話,卻又重新讓她在黑暗中看到一絲希望。因此一晚上反覆思索,心潮起伏,一時覺得大好姻緣就在眼前,一時又覺得困難重重,自己的這一番心思正可謂咫尺天涯,斷無成功之理。如是輾轉反側,掂量再三,何曾真正合過眼睛。
次日起來,便覺頭昏眼花,身子綿軟,撐着騫帷下榻,腳下一個趔趄,重新坐倒下來,素瑪唬了一跳,焦慮道:“要不通報娘娘,請個大夫進來瞧瞧吧?”
海蘭珠忙擺手制止,道:“咱們遠來是客,如今住在這裏同她們正經主子一樣穿戴起居,已經讓那起小人抱怨,再要鬧着喊醫問葯的,沒的招人笑話。”喘息既定,命素瑪扶自己起來,無奈眼前一片金星亂冒,要強不得。
恰大玉兒梳洗已罷,約海蘭珠一同往清寧宮請安,見她面白氣虛,立時便要請御醫去。海蘭珠仍擺手不許,又叮囑不叫告訴姑姑,免得驚動宮中。
大玉兒細細向姐姐臉上看了半晌,摸摸額頭,翻翻眼皮,又叫伸出舌頭來看舌苔。海蘭珠由她擺佈一回,倒笑起來:“你這樣子望聞診切的,倒像個大夫。”大玉兒笑道:“我就是個不坐堂的郎中,你不信,我開幾味葯給你診治一下。”說著果然叫丫環侍候筆墨,寫了一道方子出來,命送去御藥房煎來。自己便向清寧宮來請安,因俯在姑姑耳邊悄悄說了姐姐抱恙之症。
哲哲聽了,自是不安,便要就去探視。大玉兒安慰道:“姑姑別緊張,姐姐就是不願意驚師動眾才不叫我告訴您的。您這會子過去,倒讓病人着急,心裏反而不清凈。我已經替姐姐看過了,不過是新來乍到,水土不服,不是什麼病,吃服藥睡上一覺就會好的。”
哲哲詫異道:“你給開的葯?你開的葯也能治病,那還要太醫院做什麼?”
大玉兒省悟過來,剛才看見姐姐身體不適,一則關心情怯,二則也是賣弄,竟露了底細,此時悔悟已遲,只得勉強笑道:“我也是淘澄美容方子時,記過一兩則滋補的方子,左右於人有益的,便是治不了病,也吃不壞人就是。”
哲哲笑道:“你雖這樣說,我可只是信不過。”便叫迎春送燕窩過去給海蘭珠進補,趁機探視。一時迎春去了回來說:“格格吃過葯,燒已經退了,睡得正熟,臉色紅潤,不像是有病的樣子。”
大玉兒道:“姑姑看是怎麼著?我就說姐姐沒什麼病,不過是昨兒逛御花園玩得累了,早上有些起不來就是。”
哲哲自己大驚小怪的,白緊張一回,聽見海蘭珠沒事,再不信是大玉兒醫術高明一劑奏效,只當海蘭珠未免輕狂,不過是小有不適就推病不起,連早請安也脫懶,心下倒有些不喜,淡淡道:“睡了就罷了。她既然不叫你告訴我她生病的事,等她醒來,你倒也不必說我知道,總之沒事就好。”
大玉兒自清寧宮回來,果然不向海蘭珠提起,只說因有外戚親眷來訪,哲哲忙於接待,並不曾留意海蘭珠未來請安之事,叫姐姐不必擔心。海蘭珠聽見,倒覺悵然,心道姑姑對自己這般親熱關照,然而自己偌大個人不見了都不留意,可見再關心也是有限。她又是心裏藏不住事的一個大孩子,再見哲哲時形容之間便有些委屈之意;哲哲原就惱怒海蘭珠託病不起疏於禮節,又見她事後竟一聲兒也不提起,更覺她對自己不敬,對這個侄女兒的喜愛大不如前,漸漸疏淡起來。
眾人見海蘭珠親姑姑妹妹尚且如此,豈有不跟風趨勢之理?便也都時常冷言冷語,不似海蘭珠初入宮時那般親熱。惟有綺蕾卻還是一如既往,仍與她同行同止,親厚無間。海蘭珠也益發與綺蕾親近,視她為平生知己。
且說自綺蕾遷居后,大汗幾乎沒把關睢宮當作了清寧宮,日日夜夜盤桓不肯去,只差沒有在那裏升帳聽朝。諸宮后妃妒恨已極,大汗在宮時不敢抱怨,只等得大汗出征,便紛紛往清寧宮來請願,向哲哲哭訴道:“大汗後宮嬪妃無數,卻獨寵靜妃一個,令我們獨守空房。春恨秋悲,草木尚知一歲一榮,一歲一枯,難道我們竟都是枯樹朽木,不知冷暖的嗎?”
哲哲嘆道:“你們說的何嘗不是?我又怎會不知?只是太醫已經診出綺蕾所懷確為男兒,大汗如今正在興頭上,一心一意只等綺蕾臨盆,只差沒有設個神座把她給供起來,哪裏還聽得進我說話?”
便有東側宮庶妃、豪格之母烏拉納喇氏氣道:“生兒子誰不會?難道豪格是打天上掉下來的?他跟着大汗南征北戰,立了不少戰功,然而大汗待我又怎樣呢?”說著掩面而泣。
不料這話卻傷了娜木鐘,一旁酸溜溜地道:“就為了豪格上過幾次戰場,摸過槍拉過弓,大汗不知前前後後給了姐姐多少賞賜,又封豪格做了貝勒,多大的榮耀。姐姐還不知足,難道也想大汗打個神座把姐姐供起來不成?”
便是哲哲也因不曾生過兒子,最聽不得別人恃子而驕的,便不肯為烏拉納喇氏說話,只向諸妃含含糊糊地道:“左右綺蕾離生產也沒幾個月了,難道到了八九個月上,還有氣力狐媚大汗不成?便是孩子生下來,好歹也要休養三五個月,屆時我再緩緩地向大汗進言不急。”
娜木鐘笑道:“緩緩地進言?只怕等娘娘做八股文章似的兩句一詠三句一嘆地,好容易把話說完,綺蕾的孩子都拉弓上馬,也可以跟着他哥哥豪格貝勒上戰場打仗了。”說得眾人都笑了。因見庄妃站在一旁若有所思,便推她道:“你這半晌一聲不響,什麼意思,倒也說句話兒好不好?”
庄妃向來自視清高,況且心中早有主意,豈肯參與眾妃這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燕雀之議,雖然滿心不屑,面上卻絲毫不肯流露,只做無辜狀岔開話題向姑姑道:“這兩日天氣乍暖還寒,驟冷驟熱,姐姐不適應,又病了,我說請太醫來瞧瞧,她又不肯,我這裏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姑姑看是怎麼辦?”
哲哲煩惱道:“我這個侄女兒,自小兒嬌生慣養,不像是大草甸子上來的格格,倒像是中原江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三天兩頭地生病,真是叫我操心。又不肯看太醫,那便怎麼好?有病總得看,就是麻煩費事兒,也說不得了。”
庄妃獻計道:“特意地往太醫院請大夫去,又是通報又是安排地總要耽誤半天,且也讓姐姐不安;橫豎對門關睢宮裏天天有御醫聽差,不如就近請了來,倒也方便。”
哲哲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只是靜妃懷孕已足七月,按照宮規,太醫是要十二個時辰排了班聽差的。我們這會子把人叫了來,知道的說我們貪方便,不知道還以為是存心同關睢宮找麻煩呢。”
恰時睿親王妃往宮裏請安,聽到議論,不待別人答話,先就拍手笑道:“姑姑說哪裏的話來?綺蕾不是那樣多心的人,她在我府上一住大半年,我白天晚上地教規矩,再不會讓她這般張狂挑剔。我正要請娘娘的示下去看看綺蕾,既然娘娘要召太醫,不如就是我親自去請吧。”
庄妃笑道:“哪裏急在這一時?你剛進來,我們姐倆還沒來得及說上三句話。還是迎春去請一聲好了,等下姐姐去看靜妃,再當面解釋不遲。”
眾妃也都七嘴八舌地說這樣最好,靜妃哪裏就那樣嬌貴了,太醫離開一時半刻都不行,況且臨盆的日子還早,何苦這般張張火火。
哲哲聽眾人說得有理,便命迎春去請,再三叮囑說:“到了那邊,記得先向靜妃請安,稟明原因,不要使她多疑。”遂一同動身往永福宮來探病。
海蘭珠見一下子進來這許多人,自是不安,強撐着起身在炕上給姑姑請了安,又向睿親王妃含笑問好。王妃隨口說些門面上的現成話兒,便出來外間榻上同大玉兒坐着喝茶聊天,因說起多爾袞這次匆匆回京又即日出征的事,不禁滿腹牢騷,抱怨起來:“一年裏倒有大半年不在府里,在府那幾個月,也多半忙公事,難得不忙公事,也是關着門看書,再不就是練武,哪裏肯與我好好說上半日話?反是綺蕾在府里養病那些日子,他一天三次地往後花園裏跑,聽侍候的丫環說,連喂粥喂葯這些賤役他都肯親力親為的。”
大玉兒聽了,大為刺心,着緊問道:“多爾袞那般豪壯,也肯做這些瑣事?丫環說的可真?”
王妃道:“怎麼不真?我聽丫環說,那綺蕾病得人事不知,吃不下藥,吐他一身一衣,他都不嫌棄的。對我都不曾那樣耐心。”忽見大玉兒臉上變色,後悔起來,惟恐她疑心多爾袞與綺蕾不妥,若是向皇太極提起,豈不麻煩。遂忙改口說:“不過總是丫環們捕風捉影,我倒也沒太當真。”
越是她這樣說了,大玉兒反而越覺狐疑。細想多爾袞幾次往永福宮探望,果然形跡可疑,綺蕾進宮前又並不見他這樣頻繁拜訪,且忍冬說過,多爾袞圍獵走的前日曾來過永福宮,那日自己和睿親王妃一道去了清寧宮,只綺蕾在屋裏,當時忍冬因回宮取一樣東西,恰好看見多爾袞和綺蕾兩個在一處說話,雖沒聽真他們說些什麼,但兩人面色沉重,顯見有甚大秘密,看到忍冬來便散開了。當時自己並未放在心上,只道多爾袞來永福宮自是為了同自己相會,因沒遇到才怏怏不安的,如今想來,竟不是為了自己,倒好似綺蕾才是關鍵。
一時新仇舊恨都勾起來,幾處里湊在一處,越想越真,越思越惱,不禁銀牙暗咬,怒火中燒,好你個綺蕾,搶了大汗的恩寵不算,竟然連多爾袞也勾上了,存心與我為難不成?又想綺蕾進宮這半年來,獨霸龍床,受封靜妃,賜住新宮,一步一步越過自己的頭去,下一步,只等她生下男子,就更可以母憑子貴,目空一切了。難道,自己就眼睜睜地看着她這樣作威作福,一刀一刀往自己心窩裏捅刀子不成?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她對着這樣的步步緊逼還不還手,也真枉叫作了女中豪傑,後宮學士!
王妃見大玉兒不說話,更加自悔失言,不便多坐,恰時太醫進來,哲哲做別海蘭珠回駕清寧宮,王妃便也端起杯來告辭,要往關睢宮探綺蕾去。
大玉兒整頓臉色,溫言道:“這裏人多事亂,姐姐既惦記着靜妃,我也不便深留。前幾日麟趾宮那位配香粉,送了我好些,只是我又不大用這些香呀粉呀的,不如送姐姐吧。”說著取出一個錦繡輝煌的香囊相贈。
王妃喜得接過來說:“原來是貴妃的親贈,早就聽說她最愛弄些脂呀粉呀的,大汗又縱着她,把天下脂粉方子四處搜羅了送她,她的香粉,那是千金也求不來的。”再三謝過,懷揣香粉離去。
大玉兒一直送到門首,遠遠看着睿親王妃進了關睢宮才回身返屋。
關睢宮裏早有小丫環通報進去,綺蕾由朵兒扶着,親自迎出門外。睿親王妃忙親親熱熱拉住了不叫行禮,喜滋滋地說:“靜妃快別這麼著,你已經懷了七八個月的身子,這時候最要自己小心保重的,萬事不可大意。我都聽傅太醫說了,鐵準是個阿哥,大汗還說,只要阿哥一出世,就封做貝勒,這真是天大的恩寵啊。”又問綺蕾一日吃幾頓,睡得可好,胎動反應如何,想吃什麼只管說,宮裏沒有,睿親王府做了送來。說是“總歸是睿親王府出來的人,既叫我一聲額娘,你就是我的親閨女兒,親王府的正經格格,再不肯叫你委屈了去。”
綺蕾溫言謝了,又叫朵兒換茶。王妃見她有一句答一句,態度遠不似在府中那般冷淡,更覺高興,話也越發多起來,又誇耀大妃如何善待,庄妃如何和氣,又說新得了貴妃的香粉,怎樣金貴難得,說著拿出香囊來給綺蕾看,評論兩句綉活精緻,又贊奇香難得。
綺蕾接在手中,少不得應付兩句,忽覺一陣奇香直透腦門,頓覺暈眩起來,胸悶欲嘔,不敢多看,忙交還王妃。
王妃見綺蕾臉上變色,似有痛苦之色,打量她有孕之人容易疲勞,不便久坐,又閑話兩句便站起告辭。綺蕾也並不留,起身相送,卻腹中一陣悸動,站立不住,復又坐下了,揮手命朵兒送王妃出宮。王妃在府里時早已慣了的,並不以綺蕾失禮為意,顧自離去。
這裏綺蕾只覺腹內似有千斧百杵攪動一般,難以忍耐,不禁呻吟出聲。朵兒驚惶,便要回清寧宮喚太醫去,綺蕾擺手制止:“大妃娘娘剛剛叫了太醫去,這會兒我們又巴巴地找回來,倒叫人笑我張狂。忍一忍,太醫就快回來的。”
然而疼痛一陣強似一陣,綺蕾咬着牙苦苦忍耐,額上汗珠大顆大顆滴下,臉色白得嚇人。宮人們都覺驚惶失措,卻又都顧忌中宮,惟恐果真忙忙地去請太醫,觸了大妃霉頭,只一趟趟到宮門外翹首盼望。好容易遠遠見了傅胤祖影子,直見了救命菩薩一般,忙跑上去拉住,哭道:“先生快來,靜妃娘娘不好了。”
傅胤祖大驚罵道:“如何不早來告訴我?”顧不得禮數,直奔進內宮,只見綺蕾手捂腹部痛得死去活來,雖咬牙苦苦撐持不肯呻吟,已是面如金紙,唇如鉛灰,一條命只剩下半條,見了胤祖,哎呀一聲叫出來:“先生救我。”
傅胤祖一邊命人急報中宮,一邊坐下來為綺蕾把脈,兩隻手指只往腕上一搭,三魂早已轟去兩魄,變色道:“靜妃娘娘這是中毒之象啊,今天可是吃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忽隱隱聞到一股異香,頓時明白過來,因問:“今天可有薰過香?或是用過什麼香料?”
綺蕾微微搖頭:“先生叮囑過不要用香料的,只是睿親王妃來過一趟,請我看了個香袋,說是庄妃娘娘賞賜的……先生,我的孩子,保得住嗎?”
傅胤祖聽了,腦里轟雷掣電一般,恍然大悟:早在睿親王府時,他曾給綺蕾配過一味葯,服后可以遍體生香,然而久服會有毒性。因此綺蕾進宮后,傅胤祖再三叮囑輕易不要薰香,惟恐藥性相剋引發病症,綺蕾有孕后,更是摒絕一切香料,連沐浴香水也不用。然而百密一疏,今日王妃來訪時,偏偏自己不在宮裏,竟由她將香袋攜帶入宮,此刻屋中猶有淡淡余香,其味絕似麝香。麝香素有墮胎之效,綺蕾血液中又原有香毒,只消一點點麝香已足引發,如此看來,胎兒絕難保全。胤祖既曾救過綺蕾一命,對她的關切非比尋常,見問大為難過,黯然道:“學生必盡平生所學,保全娘娘性命。”
綺蕾聽了這話,自知胎兒無幸,忽然間悲從中來,她進宮本是為了報仇,後來因故罷手,自覺心如止水。然而自從懷孕后,腹中胎兒一日日成長起來,母子天性,遂重新將她本性中的溫柔慈愛喚發出來,一天比一天更加疼惜這個未出世的孩子,將全部生命都傾注在他身上,視為自己生存之惟一信念。如今忽然聽說孩子不保,哪裏禁受得起,不禁哭着央道:“傅太醫,求求你救救這孩子,我死了沒關係,只要保住孩子就行。”
傅胤祖聽了,更覺傷感,他自認識綺蕾以來,從未見她有絲毫悲喜,更不要說這般剖肝瀝膽的流淚哀求了。俗話說最難消受美人恩,豈不知美人之淚更讓人難以抗拒。正要說些安慰珍重的話,忽聞綺蕾厲聲慘呼起來,眼見一股鮮血如注,自被子底下直流出來,知道已是小產,忙低頭退出門外,命宮女進來服侍,自己隔着屏風指揮搶救。
其時哲哲早已聞訊趕來,見到傅胤祖,急問:“靜妃如何?”
胤祖流淚道:“學生來遲,靜妃娘娘已經小產了。但請娘娘放心,胎兒雖然已經救不回來,靜妃的性命,可包在學生身上。”
哲哲大驚失色,慌着問:“卻是為何緣故?怎不早點來報?”揚言要將關睢宮全體捆縛審查,治他們照顧不周之罪。嚇得底下人黑鴉鴉跪了一地,哭着求娘娘饒命。
朵兒幾乎磕頭出血,哭道:“並無照顧不周,晌前睿親王福晉來宮時還好好的,坐着說了好一會子的話,娘娘不信,只管問福晉……”
綺蕾於屏內聽見,咬着牙道:“不要混說……”一語未了,早又疼得七昏八素,暈死過去。
一時葯已煎好送至,胤祖命人撬開牙關灌將下去。又恭請大妃回中宮歇息,不要勞神太過。哲哲也覺關睢宮氣味駁雜,轉側不便,只說太醫操勞,自行回宮。
胤祖仍立於屏風外靜聽,隔了一時,裏面說靜妃仍流血不止,胤祖焦灼,只得另開草藥命碾成糊狀外敷,直折騰到入夜時分,方報說血流漸小,靜妃已經睡熟。
胤祖這方退出,猶不敢出宮,又往清寧宮打聽大妃哲哲可有傳召。果然哲哲並未睡下,立即披衣召見,胤祖如實稟報,只不肯說出聞香流產緣故,一則牽連甚廣,二則怕追查起來引出自己在睿親王府為綺蕾配藥之事,難脫干係。只推說綺蕾身本虛弱,去年中箭傷了元氣,迄今未曾大愈,且新遷關睢宮,許是新宮陰氣重人氣弱,不宜孕婦居住云云。
哲哲拭淚道:“自她有孕以來,我哪一天不問上三次,偏是這麼著,偏還是保不住。這是她福薄,也叫無法可想。”知道皇太極前線吃緊,若聞此事,必定大起煩惱。然而思之再三,畢竟不敢隱瞞,只得派人連夜飛馬報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