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局面混亂
錢小紅在穿着上是有點天才的,這件配襯一下,那條比試比試,收拾一番後面貌一新。深藍色外套配石磨藍牛仔褲,個兒不高鞋跟撐,頭髮齊耳長,邊分開來,齊齊整整地馴服地貼着,胸突出,整個人顯得生動異常。錢小紅擠上中巴,搖晃十分鐘就到了千山村。一下車就看到“千山賓館”四個黯淡的金字。賓館前趴了一些車,門口不太熱鬧。大門是玻璃的,錢小紅差點撞上去,慌亂中才伸手一推,就有點窘態。錢小紅覺得本來挺滿意的一身妝扮,變得俗不可耐。服務台牆壁上掛着好幾塊閃光的鐘,其實是玻璃鐘面閃光,鐘的金色圈蒙了灰一樣銹鈍,每個鐘上時間指數不一樣,細看每個鐘下寫有“北京”、“紐約”、“加拿大”、“日本”、“英國”等字樣,穿着深藍色服裝的漂亮小姐正在服務台後笑容可掬。
小姐你好,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到你?說話的長發女孩長着一對杏眼,皮膚雞蛋白一樣嫩滑,能看到皮膚里纖細的血管。哦,我有事找你們經理,請問他在哪層樓辦公?錢小紅想這女孩長得好看,制服好看,笑得也好看,就是牙齒不白。找我們經理有什麼事情?旁邊那個年紀稍微大點的問。是這樣,我是來應聘前台服務員的。哦?年紀大的問杏眼女孩,有這回事嗎?好像是,我打個電話問一下經理!杏眼食指啪啪啪啪按電話鍵,喂,潘經理呀,有個女孩應聘前台服務員……嗯,嗯,好的!杏眼放下電話,笑着對錢小紅說,經理辦公室在509房,你上去吧!電梯在樓梯左邊。謝謝你們。錢小紅快樂地一笑,就已經喜歡這個地方了。
地毯很舊,紅的快磨成黑的了。一路走,聽不到腳步聲,人就像幽靈一樣飄浮。敲響經理辦公室門,“請進!”錢小紅隱約聽得裏面回應,擰轉銅質門鎖推開門,經理辦公室的豪華把錢小紅唬一大跳。
潘經理,你好,我是來應聘的!錢小紅說完才找潘經理的人影。
請坐一會,馬上完。潘經理在大案台後頭也不抬。
錢小紅在沙發上坐下,目光巡視經理的辦公室,心裏嘖嘖地嘆好氣派啊好氣派!天花板上的吊燈由無數個小燈泡組成,層層疊疊,把房間照得很亮。壁櫃裏的獎牌閃閃發光,有兩個瓶罐比家裏泡鹹菜的罈子還大!還擺了些書,牆壁上還垂掛着字畫,經理巨大的辦公桌有床鋪那麼寬大。
經理三十齣頭的樣子,白襯衫配深藍領帶,很是體面。經理抬頭朝錢小紅打手勢,示意坐到辦公桌前談話,他匆匆瞟一眼錢小紅,忽又抬頭紮實地看了一眼,像離開的人遺漏了東西回頭重取。
潘經理很忙,打擾了!錢小紅在經理對面坐下,笑得很舒展。潘經理像個文化人,不是庄老闆詹老闆及村長之流可以相比的,這種氛圍里有什麼東西流淌着,錢小紅不自覺地過濾掉了散漫嬉皮不以為然的說話方式。
你現在在哪兒做?潘經理溫和地笑,腮部有點鼓脹,似乎是含了一顆糖。
在新星玩具廠做,我是湖南人,十八歲。錢小紅說的是臨時身份證上的年齡,說話間她始終微笑着。潘經理似乎很滿意,遞給錢小紅一張表,說,你先填一下這個。聘用登記表劃分得很細,填到學歷欄,錢小紅略一沉吟寫上“高中”,其他一律照實填寫,寫完雙手遞給潘經理。經理微笑着看了一遍,說,你很聰明!被潘經理一誇,錢小紅覺得很突然,一愣一高興,說,潘經理多指點呀,我一定好好地學!
你哪天能來上班?
明天就行!
潘經理往服務台掛電話,說,黃杏啊?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不一會兒杏眼女孩進來了。
經理,咪耶事呀?杏眼在經理面前沒有拘束。
阿杏,你的新夥伴錢小紅,你們上班時帶一下她,宿舍就安排你和張為美那間吧。
沒問題啦經理,阿杏講的廣東話。錢小紅沒想到這麼順利,明天就可以穿上阿杏的那好看套裝,她控制着沒讓自己蹦起來,眼睛頭一回那麼明亮,她清清脆脆地說,多謝潘經理啊!
離開千山賓館,錢小紅直奔玩具廠,首先把這好消息告訴阿軍,要不是阿軍,她就看不到那招聘廣告,看不到廣告,就去不了千山賓館,就得繼續忍受平胸的顯擺,在囚牢裏機械人一樣地幹活。“跟着感覺走,緊抓住夢的手,腳步越來越輕越來越快活……”錢小紅一路美滋滋地,哼起了久違的小曲。剛在阿軍身邊坐下,阿軍就低聲地說,阿紅呀,平胸發火了哩,好像告到上頭了!阿軍說完又急急地問,聘上沒有,聘上沒有嘛?錢小紅打了個響指,快樂地使個眼色,美不可言。阿軍,我要是幹得好,會留意有沒有適合你乾的活,你也別在這破地方呆了!阿軍聽了有點惆悵,說,你怎麼想走就能走呢?
阿軍你傻哩,不試怎麼知道呢?我擔保你肯定沒出去找過。
阿軍果然搖了搖頭。
這時平胸出來了,她踱到錢小紅背後,冷冷地說,你去一下主管辦公室。
啊?多大點事?我不是托阿軍請假了嗎?你告訴主管做什麼?顯什麼擺?你成天一臉階級鬥爭,像是誰借了你種穀還稻殼,你比誰高級了?錢小紅對平胸的行為大為惱火,這樣求功取寵實在過分。平胸原以為錢小紅得低聲下氣解釋哀求,沒想到她竟然這麼刻毒。工友們都停下活看着平胸。
看什麼看,干你們的活,信不信我扣你分!平胸氣得發噎,直咽口水,狠狠地吼了一句。工友們乖乖地收回目光。錢小紅輕蔑地掃一眼平胸,準確地說,掃一眼她的平胸,甩下她去了主管辦公室。
我們廠的規章制度你知道吧?主管比辦公桌高不了多少。
知道,讀過好幾遍。
那你說說今天違反了哪一條?
我不知道,我肚子疼去醫院了,託人跟平胸請了假。
什麼?
哦,是我託人跟拉長請了假。
醫院證明呢?
沒有開,忘了!
朱大常是你什麼人?
他?這跟今天的事有什麼關係?
你先說!
我的表哥。
嗯,按制度辦事,記曠工一次,扣除五十元。
什麼,扣五十元?你也別說我曠不曠工的了,我現在辭工!
哦?那你自己決定。
我決定了!辭!
好,你把拉長叫進來。
我不去,你自己去叫!錢小紅一屁股坐下來,胸脯把辦公桌撞了一下。主管愣了,轉身站在門口揮了揮手。一會兒平胸就進來了。
她辭工,你領她去財務室結算一下。主管對平胸說。
第一個月的工資全作押金,得工作半年以後才能退回,她沒有帳可算!平胸對主管說。
那我這二十幾天白乾了?太黑了啊!喝人血啊你們!錢小紅霍地站起來。
這是我們廠的制度,寫明了的,你不是沒看過。主管說。
人人都像你這樣,干二十天不幹了,怎麼生產?平胸講的似乎有道理。
吃人不吐骨頭,你倆既吃人也被人吃!我操!錢小紅罵。無奈胳膊擰不過大腿,不如節省點唾沫星子。錢小紅氣憤地衝出來,跟阿軍道個別,昂首挺胸地走了。
錢小紅在士多店裏給朱大常打電話,說了離開玩具廠的事。朱大常並不吃驚,說你覺得哪裏合適,就上哪,我知道你呆不了多久的,工廠的人身自由限制得太死。
你們挺好的吧?錢小紅小心地問。
沒事了。要帶的東西多嗎?我過來送你吧!
嗯,也好,我在宿舍等你。
朱大常來得很快,他從摩托車尾箱裏拿出一塊比磚頭還厚重的東西,說,送你這個,你應明白我的意思。什麼東西?《辭海》?天,這麼重,砸死人哩!錢小紅雙手抱過來,哪裏見過這麼大的書,嚇了一跳,看看書背定價:人民幣98元,連連咂舌,媽呀,這麼貴啊!朱大常說,你要願意讀,這書就不貴了。如果你想工作生活好起來,在S城干出樣子來,你就得學習,不僅僅是《辭海》。
嗯。錢小紅腦袋發暈。
我妹妹跟你一樣大,在中山大學念中文。我的意思是,讀書,可能會改變你的命運。
哦!錢小紅嘴裏應着,翻開《辭海》,密密麻麻的字句像蚊子一樣亂飛,天啦,我要讀多少年啊!
朱大常笑,多少年也背不完的!這是工具書,無所不知的好老師,你會知道它的用途多廣的。
嗯,我知道了,走吧。錢小紅小心地把書裝進袋子裏。
錢小紅,你自己一個人,注意點了,在酒店做,也容易學壞的。朱大常戴上頭盔,腦袋變得很大,機械人似的。
朱大哥,我知道了,我永遠都會記得你。錢小紅眼圈紅了。
你很聰明,年紀還小,我總感覺你會有所作為。
會有什麼作為呢?坐在摩托車車后,錢小紅回想朱大常的這句話。會當老闆嗎?會賺很多錢?成為S城名人?錢小紅想不明白,就像墜入一片迷霧中,眼睛拚命想看清遠處的風景。她只知道,眼下能穿上千山賓館那套漂亮的制服,才是最真實的。
從千山賓館到李思江的住處,錢小紅大約走了十五分鐘,遊山玩水般地就到了。
李思江耶!剛到門口錢小紅就開始喊。
哎!哪個?門開了,李思江應聲而出,噫,小紅,你何解來噠啦?蘋果臉有點皺皺的,小眼睛也不精神。
我何解來不得?哈哈!錢小紅大笑進門,李思江的內衣短褲到處飄揚,正想損李思江幾句,猛然發現坤仔和衣在床,忙斂了些笑,說,坤仔好啊!坤仔嘿嘿勉強一笑,坐呀,食花生!坤仔指指椅子上的膠袋。
好啊!李思江,你不是喜歡吃酸梅嗎?錢小紅打趣李思江。李思江一怔,坤仔也莫名其妙垮了臉。錢小紅髮現坤仔鼻子有點扁,李思江的臉色也不太好,總之兩個人情緒不對勁。
思江,我冇打攪你們吧?我只是來告訴你,我冇在原來廠里做噠。
何解嘍?到哪裏去噠?
千山賓館,離你很近。
那很好,我有時間就到你那裏去耍。李思江聲音奄奄的,像只垂死的母雞。
你冇事吧思江?何解蠻不快樂的樣子嘍?
李思江嘴癟了癟,不想哭,眼淚卻吧噠吧噠往下掉。
坤仔,發生什麼事了?她怎麼了?錢小紅轉問坤仔,她知道這事肯定與坤仔有關。
坤仔囁嚅半天,好像一時不知從哪裏開始說起,然後嘆口氣,說,她有BB了!
你說什麼?
李思江,她懷孕了!
小紅,我怎麼辦啊,嗚嗚嗚……李思江終於哭出聲來。
啊呀,怎麼辦?結婚生下來呀!錢小紅大聲說。
可是,他,他,他有老婆孩子呀!嗚嗚嗚。
你別哭啊思江,坤仔你真的有老婆?錢小紅故作懷疑。
坤仔點點頭。
那你還把她搞成這樣?你有點良心沒有啊?
我,我也不是有意的,是她堅持不要我戴,說是安全期,結果就這樣了。坤仔也很委屈。
錢小紅傻了,關於安全期,自己還是李思江的導師,搞半天,這賬似乎該算到自己頭上了。思江耶,你是何解算的?我跟你講過,安全期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呀!
李思江重述了前七后八的安全期理論,嗚嗚地說,不是百分之百安全,我現在懷上了,就是百分之百的不安全了嘛!李思江說話變得哲學起來,錢小紅哭笑不得。
思江,書上是這麼寫的,說是科學,我也說不清楚,事情都這樣了,坤仔你說怎麼辦?
坤仔的扁鼻子動了動,眼珠子獃滯地轉了幾下,說,沒辦法,只有做掉了!
三個人睡三張床。靠窗一張寫字枱,三人共用。三張床圍着窗戶,組成四邊形,構成一個正方形空間,每張床上都掛着蚊帳,蚊帳外擋着一層布帘子。黃杏床前掛着米老鼠、小白兔之類的公仔,她總喜歡收集這些小東西。幫錢小紅整理床鋪時,黃杏說,你明天買塊帘子,這麼圍一下。黃杏挺高,身材纖細,她用手比劃時,似乎整個身體都在扭動,白凈臉蛋上隱約的血管讓人擔心皮膚會一觸就破。錢小紅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說了,阿杏,你皮膚怎麼這樣好看?你不是廣東的吧?阿杏微微一笑,怎麼呀,就許你們湖南的好看么?錢小紅看阿杏好交流,就輕鬆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啦,好看的廣東女孩,總是不像廣東的了!或許是聽慣了讚美,阿杏顯得很平和。
你多大了哩阿杏?十九。哦我十八。吳櫻呢?她不住這裏么?吳櫻二十五,仔都三歲了,她老公在做廠里做主管,一家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她是潮州的,叫張為美,明天你跟她上早班。阿杏指了指另一張空床,錢小紅看到蚊帳上粘着歌星張國榮的塑料畫,蚊帳的三分之一都被張國榮覆蓋了。哦,我幾點上班?八點鐘呀!食堂在一樓,七點十分起來吃完早點就差不多了。對了,你試一下衣服,我給你領的小碼!錢小紅把制服拿出來穿上,深藍色套裙、馬夾、白襯衫,領口還有一個飄帶打成的白蝴蝶結,再配上高跟鞋。嗨,挺好看的,你自己照一照!錢小紅往鏡前一站,噫,鞋子不對勁,我得重買一雙!
呵呵,錢小紅,我給你講件睡衣的故事!從前有個人買了一件漂亮的睡衣,回家穿上,發現鞋子與睡衣不諧調,就另買了一雙鞋子,過兩天又發現家裏地毯太舊,就把地毯換了,地毯換了后,發現房子更舊,於是就下決心買套新房子。你看一件睡衣折騰出多少事來!錢小紅聽得哈哈直樂,說,他沒把老婆也更換了嗎?我只換鞋,這鞋太舊了,對不起這身衣服。錢小紅在鏡子前轉來轉去,這種照法還是第一次。
阿杏,你說我好看嗎?
阿杏笑眯眯地看,說錢小紅你是想聽我讚美你吧?你好不好看,你心裏有數。
我太矮了點兒,像你那樣就好啦!
Napoleon比你高不了多少呀,仗打得那麼漂亮。
哪個破人?錢小紅髮懵。
拿破崙呀,以後再跟你講,我要聽節目。阿杏打開收音機。有一個女孩的聲音操一種床上嬌媚狀態,故作可愛,要求點一首“一起走過的日子”送給原來的男朋友,主持人說對不起,手頭沒準備劉德華的歌,只有張學友的“分手總要在雨天”。阿杏就笑,說這女孩運氣還算好,兩首歌表達的意思挺相近,沒給她播“我愛北京天安門”就萬幸了!
這玩法新鮮得很哩,歌是怎麼點的?錢小紅邊脫制服邊問。給廣播電台打電話呀,有條點歌熱線,我們打了一個月才打通一次,挺好玩的。錢小紅聽阿杏說話,像個讀了書的人。
張為美美得讓人極為失落,她顴骨有點突出,笑起來堆得更高;眼睛不大,像老鼠一樣機靈。死去的青春豆屍體風乾在臉上,一看就有替她揭掉那層死皮的衝動,新的又源源不斷地冒出來,讓人慌亂不知所措。張為美不矮,本來身材可以拿回幾分,可惜胯骨大,肉多,走起路來臀部往上一杵一杵,背影像個上了年紀的婦人。然而張為美偏偏梳着清湯掛麵純情少女式的的直發,整個人的形象是“內部矛盾”衝突異常激烈,但這不妨礙張為美自我感覺良好。錢小紅早上跟她打招呼,她似笑非笑的樣子,也不怎麼說話,在服務台小壁上擺個小鏡子,有空就照,一會抹唇膏,一會揉眼睛,保持她端莊的儀錶。大堂左側是千山賓館西餐廳,二樓是中餐廳,三樓到九樓是客房,張為美似乎在這裏幹了些年月,與進出的人都熟悉得很,錢小紅也只得跟着陪笑,一天下來,臉都快笑僵了。
仲有冇房租?來個黑胖男的。
不好意思,請你說普通話。男人講粵語,錢小紅聽不懂。
丟!你系邊斗蓋?我甘樣講着幾十年啦,你叫我改?男人嗓子很粗,瞪着雙渾濁的眼睛。這陣勢把錢小紅搞懵了。這時張為美停止照鏡,顴骨堆得很高,說,先生莫惱,她新來的!要幾間?
要一間啦,仲話要幾間,沒錢啦,困街啦!
先生你真系講笑,大把錢啦!請你登記一下。
登咪耶記呀,甘麻煩!俾身份證你,你同我寫!
張為美接過身份證連同登記表一齊推給錢小紅。
請問先生住幾晚?錢小紅問。
還住幾晚?一陣間啦!我不同你講!他頭轉向張為美,說,一個鍾。張為美說一個鍾按半天算,請先交二百塊錢押金。男人掏出鼓鼓的錢包,扔下兩張,揀起房票轉身就走。錢小紅看到男人趿着皮鞋,錢包把屁股撐得圓圓翹翹的,有個年輕女子像狗一樣嗅着男人屁股的氣息,悄悄地尾隨這圓圓翹翹的屁股進了電梯。
阿美,他們怎麼把皮鞋當拖鞋穿?我看到好幾個了!錢小紅實在忍不住,也不管張為美有沒時間搭理。
有錢唄!張為美簡簡單單地說,眼睛沒離開鏡子,正在耐心地收拾臉上一顆頑固的青春豆。張為美很可能處在排卵期,她臉上的豆豆有此起彼伏的勢頭。
皮鞋當拖鞋穿,和有錢沒錢有必然的聯繫嗎?有錢人就是這樣找罪受的么?我看抵着腳後跟多難受啊!錢小紅嘿嘿地笑。
人家喜歡,你管他幹什麼!張為美擺不平手下那顆青春豆,手下使了點力,語氣里就帶了點狠勁。錢小紅聽她話里有點少見多怪的意思,好像這世界上除了她的青春豆,沒有更值得關注的事情。
張為美的直發遮住了半邊臉,錢小紅從小鏡子裏看到張為美兩個食指崩兒擠出一粒泛黃的東西,直接彈粘到鏡面上,接着皮面冒出一滴殷紅的血,張為美如釋重負地長吁一聲,用一張紙巾堵住了冒血的小洞,然後轉過臉,高堆着顴骨瞟向錢小紅,似乎擠出這個青春豆錢小紅有莫大的功勞,這一個熱情的微笑倒把錢小紅搞愣了。錢小紅只有挺了挺胸,算是對張為美罕見微笑的回應。
你臉上挺乾淨,我內分泌失調。張為美替自己長青春豆的過錯找了一個很客觀的理由。錢小紅覺得張為美在表達一種潛在的意思,那就是如果她內分泌不失調,就不會長青春豆,不長青春豆,她臉上就光滑了,臉皮一光滑,張為美自然就美不可言。
你不要用手指去摳,結了婚就好了,真的!錢小紅認真得像個婦科醫生。
張為美立即壓抑着嗓門,從喉嚨里發出一線金屬聲響的啞笑,就像外面有線拉扯着,把那絲笑從嗓子拉扯出來后,雪球般滾動增大,最後,張為美張大嘴爆發三個圓滿完整的哈哈哈,把五官擠成一團,活脫脫是拍着大腿的二嬸。她說阿紅,你的意思是跟男人干一干就把青春豆乾掉了是吧?錯啦,只能幹掉青春,干不掉青春豆噢!我跟男朋友幹了幾年,這臉上的東西卻越來越多。
是嗎?那情況有點複雜了!錢小紅沒有長青春豆的經驗,也有點拿不準,繼續說,據我所知,還有一種辦法,把探親一號避孕藥用水泡成漿沫后塗在患處,一周內肯定能幹掉所有的青春豆。張為美受了驚嚇般直起了身子,看得出為了幹掉青春豆,她的觸鬚是靈敏與細膩的,小小的青春豆肯定給她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麻煩。她迅速地拿起了筆,連聲說什麼什麼?你再說一遍,我記一下。
探親一號!錢小紅重複了一遍。
探親一號,聽起來像科技衛星。張為美沙沙沙寫着,鼠樣的小眼溜溜地轉。
後來張為美主動粗線條地介紹了一下自己,對錢小紅友好起來。然後又過了一泡大便的功功夫,趿着皮鞋的男人就下來退房了。這是個身體憋了火的男人,顯然是得到了熨貼與疏導,退房時居然還用疙疙瘩瘩的普通話與錢小紅磕磕碰碰地調侃起來,而那個年輕女子像上了趟洗手間般,若無其事地經過大堂,出了大門,往右一拐就消失了。當男人轉身,錢小紅就盯着男人的屁股,男人的屁股剎那間癟了很多。
錢小紅覺得這個活兒閑得可以,無非是搞搞登記練練筆,審審身份證充充公安,高興時和來客調調情悅悅神經,打量進進出出的男男女女,傳一些關於房客的趣聞逸事,風流私隱,自己也快活一把。當然要保證心情壞到想砸碎點什麼時依然保持一臉惑人的微笑,這個月的工資基本就妥了。說白了,這等活兒就是賣笑,穿着職業裝賣,且賣得有點體面。
看在過年的份上,酒店的有關工作紀律也寬鬆了許多,人一散漫下來,多少就有點閑得無聊了。但張為美是沒有時間無聊的,她折騰臉上的青春豆,把眉毛周圍的雜草拔得光光溜溜,使她的兩道短眉像水中礁石一樣突兀。她還會把開叉的頭髮一根一根地挑出來,一根一根地剪,除了因誤剪了一根好頭髮而失聲驚叫外,她的情緒絕不會有什麼波動。跟張為美這樣的自戀狂當班,自然很無聊。錢小紅最喜歡和阿杏或者吳櫻當班。阿杏賞心悅目,吳櫻成熟幽默,最主要是脾性相投,交流起來,像在陽光下的草坪里奔跑。
結識新朋友,不忘老朋友,李思江的事情,錢小紅還是挺操心的。她替張為美頂了半個班,湊足了一天的時間,準備陪李思江去醫院打掉那“快活的孽種”(李思江語)。李思江的神情和走路的姿態,像一個足足懷孕十個月而即將分娩的女人。她的臉不再是那個新鮮飽滿水汁欲裂的蘋果,彷彿陰乾了一樣,不但縮了一圈,而且還有點皮皺皺的。單純是“快活的孽種”在生理上的作祟,也不至於把李思江折騰成這樣。錢小紅知道李思江的心理壓力太重了。一截溫暖的肉和一把鐵鉗子捅進身體的感覺肯定是不一樣的,李思江對於那把鉗子的恐懼錢小紅完全能夠理解。錢小紅只有不斷地說,思江耶,冇事,冇事,幾分鐘就好這噠。李思江的雙腳戴着千斤鐐銬似的,像一個即將英勇就義的革命烈士,沉緩地行走着,如果說她在回味悲壯的革命事業,不如說她在懺悔,為什麼不堅持讓坤仔戴上那個躲避災難的套子。此刻她的眼睛是一潭深水,像失去阿毛的祥林嫂,因為一種絕望而顯得蒼白與空洞,她草草梳理的頭髮,綁得很不仔細,風一吹就亂,飄舞的亂髮就是水邊的凄迷芳草。
幾分鐘嗎?幾分鐘,一個生命可以誕生,幾分鐘,一個生命可以結束,那樣血淋淋的幾分鐘,何解落到我的頭上了啊?李思江喃喃地說。
錢小紅愣了。錢小紅再次發現李思江是個天生的哲學家,是個大智若愚深藏不露的高人。那個毫無主見的鄉里人李思江正在慢慢地隱退,難道是愛情捶打與造就了嶄新的李思江?
不,我不去醫院,這是一個生命,是我的崽。李思江撫摸着小腹,停住了腳步,車來車往的喧囂中,她的聲音不大,錢小紅卻聽得清清楚楚。
你想生下來?錢小紅狠狠地質問。
我……我想……李思江點點頭,瞬間亮起來的小眼睛又迅速黯淡下去。
操!李思江,現在不是你表現你偉大母愛的時候,生個野種,你就完蛋了你!你看看,你看看,錢小紅指着橋底下抱着孩子的骯髒乞丐,那個母親偉大嗎?她抱着孩子乞討,她製造了一個生命和她一起受罪!你要真愛這個孩子,就立刻打掉!李思江渾身哆嗦了一下,像一個放陰的女巫重新回到陽間。她的小眼睛輪了一下,添了一點亮色,上齒咬着下唇,彷彿在咬出一個正確的答案。
當李思江的答案還在上齒與下唇的咬合中,她們已經來到了人民醫院的大門口了。巨大猩紅的十字劃在醫院潔白的牆上,如鮮血潑灑在床單,觸目驚心。
何解醫院才是愛情的歸宿,那個血紅的十字,何解不弄成粉紅色的。李思江又神經質地捅了一句。如果李思江沒讀過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樣的句子,那李思江簡直就是個語言的天才。肚子裏添了一塊肉,就把李思江搞得深沉起來,這的確是一件值得研究的事情。
是啊,思江耶,弄成粉紅色的就柔和多了。錢小紅說著,幾乎是拽着李思江進了醫院大門,醫院裏瀰漫一股刺鼻的氣味,這種氣味足以把健康的人熏出毛病來。
李思江無頭蒼蠅一樣,小睛睛里居然噙着默默的淚,宛如一頭被驅趕向屠場的牲口,隱隱地知道了災難卻無從抗拒。錢小紅掛完了號又領着李思江到了二樓婦產科,婦產科門前排隊的長龍把錢小紅和李思江都震住了。李思江惶惑地看一眼錢小紅,似乎是孤身抗戰中找到了革命隊伍,心裏有了點暖色,膽子也大了一點。她扯着錢小紅的袖子悄悄地問,你說,你說,這都是來做那個的么?錢小紅迅速地掃描一下,都是年輕的女孩子,有的穿着胸前綉有廠名的工裝;有的獨自默默等候;有的有工友相陪,悄聲地交談什麼,偶爾漠然地看一眼錢小紅和李思江,臉上切換幻燈片一樣閃過幸災樂禍的表情。錢小紅點了點頭,說,估計是的,所以你不用害怕。錢小紅幫李思江把病曆本兒交了,找個地方坐下,忽然就笑了,說,思江耶,你曉得醫院的下水道里每天要衝走多少小崽子啵?李思江木木地回了一個笑容,說,做男人真舒服,豬日的,什麼也不用承擔!李思江在恨坤仔,恨坤仔下了種不管事,坤仔理當來陪李思江。
啊,你也罵粗話了。對了思江,坤仔給了你多少錢上醫院?李思江的話提醒了錢小紅。
五百塊錢,他說先去做掉,回來再好好補一補身體。
操,坤仔真摳門啊,我真應該讓這小子來看看,你是怎麼受苦的!思江,你應該厚起臉皮找他要五千啊!豬日的,便宜他了!
阿紅,我怎麼說得出口,他又不是故意害我。
思江耶,你傻呀你,理所當然的啊,他搞大你的肚子,搞垮你的身體,他又沒打算娶你。
他他,他也是身不由己啊,他對我有感情。
操!他添一點愛情的佐料來搞你,就搞得合情合理了啊?感情,真是樣好哄人的東西!真有感情,他就該拿五千。錢小紅呼哧呼哧直生氣。
李思江尷尬地看看四周,說,阿紅你小聲點。
思江,這樣吧,今天先檢查,晚上回去找坤仔要錢,我來替你講!五百塊錢吃個鳥呀!別落下個病根,以後就麻煩了。錢小紅剛說完,科室里就點李思江的名字,李思江擠在錢小紅身後,顫顫巍巍地進了婦產科。
上次月經什麼時候?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醫生頭也不抬地說。她有一臉繁華的雀斑,彷彿地坪里的一群麻雀,舉手一轟就會撲騰亂飛。
李思江愣愣地想不起來。
誰是李思江?一臉雀斑面朝前方,分別看了錢小紅和李思江一眼,然後回過頭又看了錢小紅一眼。
她!錢小紅把李思江拽到醫生前面。
上次月經是什麼時候?雀斑的聲音如婦產科的不鏽鋼鉗子閃着寒光。可憐的李思江瑟瑟地抖,囁嚅半天才出來下文。
停經三十五天。雀斑沙沙地寫,嘴裏念叨着,像一個抄作業的孩子。
是不是與男人同房了?雀斑的聲音金屬般堅硬。
李思江愣愣地不說話。
是的,她與男朋友在一起睡。錢小紅替李思江回答。
有什麼反應或者癥狀?雀斑瞟了錢小紅一眼,雀斑如螞蟻爬行在她泛黃的臉上。
天天噁心……想吐,不想吃飯……李思江拚命搜尋與打撈這些日子裏近乎絕望的妊娠反應,她又猛烈地發出乾嘔的聲音,忽然希望能立刻有隻手伸進她的子宮,把那折騰她的玩意兒挖走。
知道難受了吧?怕難受就莫亂搞啊。雀斑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語調里有冷冷的幸災樂禍,好像她從不亂搞。
操!雀斑真不是個鳥。錢小紅聽得心裏直冒火,暗地裏狠罵了一聲,又不敢聲張,怕真的把麻雀轟走了,李思江就要受罪。雀斑開了一堆單子,依次是血常規、尿化驗、B超。排隊繳費,兩個人像小乳豬拱母豬的乳房,這個窗口擠擠,那個窗口擠擠,總算吃飽了搞掂了,完了就坐着等化驗結果,緩一緩窗口擠奶的疲勞。
沒啥毛病,要不要做掉?原來做過沒有?僅一秒鐘,雀斑就看完了所有化驗單。李思江脹紅着蘋果臉搖搖頭,再點點頭,就把雀斑搞糊塗了。
醫生,她搖頭是回答你后一個問題,點頭是回答你前一個問題。也就是說她沒做過,現在想做掉!錢小紅噼哩啪啦解釋一通。
雀斑漫不經心地地瞄錢小紅一眼,悄悄地像一隻蚊子,錢小紅正想逮住它好好研究一下,誰知那蚊子還沒抵達錢小紅的臉就馬上飛了回去。
今天排滿了,明天上午來做。蚊子的大嘴發出依然冰冷的聲音。
貓發情在深夜鬼一樣嗥叫,狗發情屁顛着到處尋找交配的母狗,人發情何解就這麻煩嘛?阿紅,要是能屙尿一樣屙出來就好了。李思江不斷地假設,不斷地希望懷孕的事實只是不真實的夢境,就像飢餓的人不斷地幻想自己擁有麵包、米飯,甚至山珍海味。李思江不無絕望地明白,明天她仍得把下體交給雀斑。
出乎意料的是,扁鼻子坤仔像滴水融合在大海里一樣,再也不露面了。
五百塊錢成了李思江和坤仔的終結符號。按張為美的說法,坤仔還算有點人性。這個閉塞久遠的窮漁村人,因為猛然的開放與新生事物的突然湧入,腰包里鼓囊后,把獵艷與品嘗“北妹”(廣東以北的女孩子)當成了人生的娛樂休閑,甚至生活志趣。大多數泡打工妹的本地仔,通常像條公狗一樣,遇到母狗時上嗅下嗅,很帶感情般地與你耳鬢廝磨,母狗起初是警覺的,但出於虛榮心,或由於動真情,終究會在公狗的溫情攻擊下潰敗,於是公狗順利地幹完走人。
張為美最後總結,李思江是幸運的,沒遇上爛仔,淪為他們的性慾工具,吸毒、捲入某些非法勾噹噹中。他們會像螞蟥一樣,把吸盤緊緊地扣在你曾像肌膚一樣潰爛的意志上。張為美說起這些,就像與爛仔們跌打滾摸過。錢小紅對張為美產生了新的驚奇,向李思江複述的時候,特彆強調了張為美的“幸運說”,以期拂去李思江雪上之霜。
第二次到醫院,李思江出奇地勇敢起來。她走在錢小紅的前面,如同上自家茅房一樣輕鬆自如,好像她已經打過無數次胎。李思江的小眼睛閃閃發亮,這使她的腳步有點風風火火。當李思江昂着蘋果臉,挺着並不突出的胸站在雀斑面前,雀斑明顯地怔了一下——李思江那架勢似乎是要找她算賬!
你都想好了今天做掉?這回雀斑的聲音是放到太陽底下的不鏽鋼鉗子,染了一層暖色,臉上的雀斑開始靈動起來,她扯動嘴角,浮現一個罕見的笑容。
做掉,越快越好!李思江回答,蘋果臉在那一霎那很圓很圓。
去把尿屙了,到對面手術室等我。雀斑用筆指了指門口。
醫生,我去陪她,她需要!錢小紅緊緊地跟上一句。
雀斑掃了錢小紅一眼,沒吭聲,算是默許。
手術室裏帶血的垃圾桶使李思江重新恐懼,蓄謀已久的眼淚從李思江的小眼裏汩汩而出。洗不掉的血色污跡,歷史一樣塗寫在鐵架手術床上的白色布單上,各類不鏽鋼鉗子在瓷盤裏靜卧,李思江依然聽到了碰撞的叮噹聲響。這些冰冷的東西,不知道將以什麼樣的方式分別伸進她溫暖的肉身。李思江一陣乾嘔,當她把口水吐在帶血的垃圾桶里,白色的唾味粘在模糊的血塊上面,終於爆發了一場稀哩嘩啦的真正嘔吐。
思江耶,莫怕莫怕,很快就做完。錢小紅輕捶着李思江的背,遞給她一團紙巾。
別磨蹭了,把褲子脫了,躺上去躺上去!雀斑端着一個盤子進來,不耐煩地催促。她利索地打開盤子裏的布包裹,一堆白色的鉗子剪子棍子散開來,發出清脆的聲響。
快點啊!還有很多手術等着我做!雀斑又催了一道。
李思江忸怩地脫了褲子,幾乎是顫抖兩條白色大腿爬上了手術床,用沒有靈魂的眼神,傻傻地看着雀斑。
躺下,把腿分開,擱上去!雀斑已經戴上了白色口罩、手套,只剩一雙捉摸不定的眼睛。
李思江麻木了。
錢小紅幫她擺好兩條腿,雀斑用繩子把它們綁在手術床上,開始了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機械操作。
李思江像抓稻草般抓住了錢小紅的手。
思江耶,我講一個笑話給你聽,聽噠不準笑的。有一個女職員分了新房,因為裝修,向領導請了半個月的假。半個月後,裝修的事沒完,她想續假。於是給領導寫了一個請假條,請假條是這麼寫的:房事未畢,請求續假一周。
李思江沒聽明白,這時,雀斑把擴宮器往李思江下體一塞,李思江就發出了一聲慘叫。
叫什麼叫?還沒開始做呢!雀斑坐在李思江兩腿中間,操起了那些冰冷鐵器。
錢小紅抓着李思江的手用了些力,她感覺自己的身體也在發緊。蘋果臉上滑下一串晶瑩的淚珠,融聚在骯髒的床單上。
雀斑面無表情地捅進了一把鉗子,李思江發出了嚎叫。雀斑握着鐵器兒左右搗騰,李思江像頭被劁的豬,被活活地拉開一道血口,嚎叫聲漸漸地滑向虛弱,虛弱間產生一種夢囈,聲音像馬蹄聲兒漸行漸遠,她流下一身冷汗,躺在一片濕濡中,小眼睛直視,用目光狠狠地將坤仔釘在潔白天花板的十字架上。
是過年的天氣了,颳起了陰風,細雨在風中搔首弄姿,似乎是輕柔善良、嫵媚多嬌的,打在臉上才感覺它的冰冷、堅硬與無情。事實上,這種天氣在北方——廣東以北來說,算頂溫和的,但卻讓這裏的人縮起了脖子,一聲一聲地嘀咕“好凍好凍噢!”冷風瞅准進出的人推門的瞬間鑽進大堂,撲過來,錢小紅的身上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下午的時候,天卻晴了。酒店披紅掛綠,張燈結綵,不斷地播放婚禮進行曲,音樂在酒店裏盤旋,就像不斷有人把幸福的彩屑從頭頂拋下來,人就莫名其妙地被感染了,好像今天都要結婚!或者說結了婚的會重溫一下新婚,投入地做一回愛;沒結婚的可以與男朋友(女朋友)模擬一次結婚,品一品結婚的甜頭;沒有伴侶的完全可以用手淫代替新婚,而不必背上心理包袱。總之,今天是結婚的日子。
張為美小姐的感覺是最強烈的,她從早晨開始就時而興奮,時而沮喪。她在小鏡子前左照照右照照,好像能照出她穿婚紗的樣子來。但張為美的男朋友說過,沒搞到S城綠卡前,無論如何是不結婚的。他們已經搞了兩年S城建設了,S城沒有理由拒絕他們這個即將誕生的小小家庭,他們小小的家庭一定遵紀守法,絕不添亂。張為美沒想過,S城像他們這樣表衷心的多如螻蟻啊!
搞綠卡很難嗎?你準備怎麼搞?錢小紅才來幾個月,對綠卡問題的無知表現如處女般的惘然。
錢唄!買唄!張為美簡短地說,似乎很不樂意對錢小紅進行這樣的啟蒙。然後她扯開話題,說,潘經理的弟弟潘安結婚擺酒,你有熱鬧看了。錢小紅原本死死地盯着張為美的臉,看到的只是綠卡的問題,這會兒忽然間發現她臉上的小土堆奇迹般地夷平了,正形成一層真正的泛白的死皮。
潘安?就是那個瘦瘦高高文文靜靜的小夥子嗎?
張為美點了點頭。
錢小紅見過潘安,聽說是黑社會的,但實在難以令人相信,文弱書生樣的潘安,握着那塊磚頭般大的的手提電話,都讓人忍不住想上去幫他一把,這樣的人,怎麼能與打鬥、殺戮連在一起?然而,錢小紅親眼目睹過潘安出手的狠辣,那是在酒店的停車場,潘安一伸手把半個身子已探進駕駛座的人扯出來,先是對準那人下體一拋膝,接着按住那人的頭就往車窗上猛撞,那人腦門開花,濺在車窗上。
哪個女孩子敢嫁給潘安呢?為什麼不選在正月里結婚哩?錢小紅沒休沒了地閑扯。
黑社會怎麼啦?黑社會的人才有安全感,哪個欺負你,分分鐘會被做掉!張為美一副神往的樣子。但張為美清楚,做黑社會的女馬仔,無疑得有幾分姿色!張為美滿嘴黑話,錢小紅忽然覺得張為美有了些神秘魅力。
也可以說是廢掉,視乎事情的輕重,決定廢掉的程度。張為美進一步闡釋。
哦,明白,哪裏犯錯廢哪裏,手犯錯砍手,腳犯錯斷腳,雞巴犯錯剁雞巴!有意思,痛快!
黃昏的時候,酒店裏幾乎是摩肩接踵了。酒店大門口那一層厚厚的鞭炮紙屑,像新婚的床盪着洋洋喜氣和絲絲曖昧,來赴宴的人們,張着飢餓的嘴,不得不微笑着道喜祝賀。停車場裏舶着好多台閃亮的小轎車,鮮紅的法拉利、銀色的沃爾沃、漆黑的奔馳、潔白的寶馬……那片天空平白地有了些眩目,即便把它們停在陰暗的地下室,它們能凝聚成一盞五十瓦的燈泡的亮光,把地下室照個通亮。從法拉利裏面走出來一個穿牛褲的男孩。他掏出一支煙點燃了,滿懷愛意繞車轉了一圈,再回頭看一眼,然後進了酒店。
阿志,好久不見你,又換新車啦!張為美堆起顴骨,以一種罕見的熱情迎接這個傢伙。男孩子將額前的一綹染黃的頭髮使勁往後一攏,彎眼一笑,指着錢小紅說,新來一個靚女啊!說完,他就趴在前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錢小紅看,眼神有幾分肆無忌憚的邪惡,像觀賞籠子裏的寵物,魚缸里的金魚,表明自己是個久經沙場、閱盡春色的老手。
我以為是香港影星林志穎來了哩!錢小紅仍覺得他滿臉稚氣,堅決地抵擋着男孩的目光調侃。
他叫林志穎,我叫陳志穎,都說他長得像我。陳志穎把大哥大擺在檯面,半邊臉藏在這塊黑漆漆的磚頭后。忽然他又突然伸長了脖子,努力靠近錢小紅的胸。
看吧看吧!錢小紅挺了挺胸前的工作牌。
噢,錢小紅,見錢眼紅,好!晚上跟我卡拉OK去怎麼樣?想一想,回頭告訴我!陳志穎拋下一句話,留下一個很酷的背影。
嗨,你的磚頭!錢小紅對着背影喊。陳志穎掉回頭,取走大哥大,意味深長地看了錢小紅一眼,好像錢小紅是網中之魚,他吃定她了。
他想摳(泡)你!你小心點,他們吸毒。張為美立即對錢小紅髮出警告。
這時新娘子前呼後擁地進來了,兩個穿着華麗的小孩在背後托着長長的婚紗。所有的聲音都湮沒在鞭炮聲里,每一個笑容都啞了,像浮在水中的泡沫。新娘子的臉蛋真漂亮啊,但身材卻那樣臃腫,婚紗的上半截是紅的,腰圍以下是鑲着黃邊的黑紗。再仔細看,新娘子圓粗的並不是腰,而是肚子,是一個懷孕的新娘!
噢,張為美呀,她肚子好大!
你現在才知道啊?她是個北妹,還是大城市裏的哩,聽說以前在S城的一個大酒店做,潘安他們去那裏揮霍時認識了她,就把她帶回來了。潘安不打算結婚,女孩子死心踏地要把孩子生下來,雙方僵持着,就僵持到這麼一種結果啦!
噢?錢小紅一愣,忽然想到李思江,李思江要是堅持的話,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這會兒李思江一定躲在小屋子裏獨自流淚,不知坤仔有沒有去看她,這個表面善良的本地仔。
新娘子立在大門邊笑容可掬,晃動手臂招呼客人,她的兩條手臂金光閃閃,像一尊佛祖,戴滿了——不,準確地說是纏滿了金鐲、金鏈,她的十個手指頭套滿了大大小小的金戒玉戒鑽戒,這些裝飾使新娘子體面風光雍容華貴。錢小紅看得眼花繚亂,新娘子的笑容好像也金燦燦的了。張為美的目光痴痴的,極力隱藏某種飢餓,這種排場,這種顯赫,對於外地打工妹來說,比夢還不真實。
錢小紅,婚宴其實就是一種炫耀場面,新娘子這一身金銀珠寶值錢啦,潘安在香港賺港幣的親戚買個鑽戒就像咱們弄個瑪瑙戒指一樣容易。錢小紅笑,婚宴是一種炫耀場面,那婚姻呢?我覺得婚姻的本質是一樣,怎麼炫耀都只是一時的,這炫耀完一男一女還得悄悄地過日子。
張為美說你好像結過婚似的,你不想這樣風光嗎?
想,不是想這樣珠光寶氣的風光,而是想穿上婚紗的感覺。
張為美聽完鼻孔里哼哼兩聲,不再作聲。
晚上七八點鐘,婚宴結束,陳志穎帶着他那雙總在微笑的眼睛下了樓,說,阿紅,想好沒有?面對陳志穎那副小帥哥模樣,錢小紅不動心是假的,她已經感覺身體有點濕潤。她開始沒有把陳志穎的話放在心上,沒想到這傢伙是認真的。黑社會的人說一不二,肯定也容不得別人撒謊欺騙。錢小紅略一沉吟,說我今晚上當班哩!幾點下班?12點噢!OK,那我十二點準時來接你!陳志穎不說半句廢話,語氣是不容抗拒的堅定,把錢小紅整得愣愣地不知所措,一時間不知是喜是憂。
晚上12點,陳志穎的法拉利出現在酒店大門口,像鍾一樣準時。他眯縫着眼睛朝錢小紅一笑,拉着錢小紅一路開到一個相當氣派的大酒店門口,在一前一後兩個保安員的協助下,把車擠進一小片空間裏舶好,進了酒店夜總會。
錢小紅在卡拉OK包房裏看見新郎潘安,胸前貼摟着一個性感女孩,這實在是個意外。潘安在新婚之夜與兄弟們在外喝酒、泡妞,那次婚禮就像他必須出席的宴會,他是一隻只管交配的鳥,把大肚子的新娘扔在孤獨的洞房。
場面烏七八糟,唱的唱,談的談,煙霧繚繞,鬧哄哄的誰也沒在意誰來了,誰走了。錢小紅消滅了幾塊蘋果點心,枯坐了兩分鐘,陳志穎的手在錢小紅的大乳房上停留了一分鐘,錢小紅就被陳志穎拉着手離開了包間。
陳志穎不說帶錢小紅去哪裏,錢小紅也不問,兩人迅速達成一種默契。法利車在朦朧的黑夜裏飈飛,車前兩道強燈光柱,射得很遠,人似乎登上了另一個星球,直奔高潮般,就莫名其妙地痛快了。車繞進海邊的別墅區,在一棟精緻的別墅的後院裏趴下。
一切都是高檔精緻的。
你洗澡,我抽支煙。陳志穎說。錢小紅伸過手臂抱他,陳志穎摸了摸錢小紅的大乳房,錢小紅就開始呻吟不已。
先洗澡去。陳志穎重複着,在錢小紅胸前擰了一把,錢小紅乖乖地進了浴室。浴池白得耀眼。錢小紅磨蹭着,感覺慾望從胸前散漫到全身,是那麼的不可抑制。洗完澡出來陳志穎半截身子在被子外,雙手玩弄紙煙。他拚命地嗅着一張白紙,並用煙頭在上面磨來磨去,使勁全身力氣深深地吸進一口氣,然後把白紙與煙捲在一起,按響了打火機。點燃煙后他騰出一隻手繞過錢小紅的脖子,搭到另一側,撫摸着錢小紅的半隻乳房,他默默地燒煙,享受情慾像青煙一樣上升。煙快燒完時陳志穎掐滅了煙頭翻身跨上了錢小紅的身體。不知是他的吻還是他嘴唇里的味道,錢小紅只覺得神智迷糊。完事靜靜地躺了十分鐘,錢小紅並不滿足地伸手撫摸陳志穎的身體,陳志穎平淡地說,我不跟同一個女人做第二次,這個戒指送給你,這不是你跟我搞一次的代價,事實上你不跟我做,我也會送給你,我早就想送出手了。有麻煩事就找我。好了,穿上衣服,我送你回宿舍。
阿紅快起來快起來!大約六點多鐘,錢小紅輾轉反側剛剛入睡,正在夢中陶醉地撫摸陳志穎,猛然被人推搡着。
嗯嗯,幹嘛呀?錢小紅不耐煩地扭身朝里。
快點,警察找你!阿杏迷糊着面孔,迷糊着聲音。
啊?警察找我幹什麼?當頭一盆冷水澆下,錢小紅只聽得自己的心咕咚一聲掉進了冰窟,有瞬間的恐慌,忽地坐了起來。
我不知道啊,在外面等你呢!
錢小紅起床往門外看,果然有兩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像兩根木樁立在那裏。
動作快點,我們在外面等你!四隻眼睛不由自主地粘在錢小紅睡衣里飽滿的前胸,聲音像大理石一樣冰冷,似乎是故意強調“我們拒絕誘惑”。
我有什麼問題?錢小紅右手撐門,左手撐腰。一大早擾了她的春夢,他們理當客氣與尊重點兒。她的心裏是踏實的。她有暫住證,有酒店工作證,安分守己,除了昨天晚上跟陳志穎做愛,沒幹別的非法事情。難道這鳥事兒也能驚動他們?那管得也太寬了!
我們正在調查一個案件,請你協助我們走一趟!比較魁梧的那個溫和了一點。
需要我協助對嗎?那怎麼像是對待罪犯的態度?我是良民!錢小紅似笑非笑。她想起朱大常和馬小明,警服下裹着的仍是男人簡單的肉體,知道這一點,各類職業的人,不但不複雜,更談不上可怕了。不過因為剛脫離溫暖被窩,她免不了有點瑟瑟地顫抖。
豬日的,早晨真冷!錢小紅用老家話罵了一句,返身進屋換衣服。
天昏昏的亮。風確實很大。錢小紅做了個裹緊衣服的動作。在路上,兩個警察居然和錢小紅閑侃起來。魁梧的男人說他叫廖正虎,昨天夜裏千山賓館有客房遭劫,一客人丟失20000元港幣,千山賓館的所有工作人員都得通過審查,審查一律在千山賓館潘經理的辦公室進行。廖正虎虎頭虎腦,虎背熊腰,虎虎生威,眼睛很小,本來有點職業的銳利,一觸及到錢小紅,立即像棉花緞子般柔和了。另一個叫葉凱,是個面黃肌瘦的本地人。當然那並非營養不良,也許恰恰是湯湯水水喝多了的緣故。
在走廊上遇到剛從經理辦公室出來的服務員小非,她顯然被經過一場緊張的盤問,臉蛋憋得紅紅的。她故作輕鬆地朝錢小紅吐了一下舌頭,躲閃着警察貼着牆壁磨了過去,衣服與貼着牆紙的牆壁磨擦出光滑的聲音。
請你坐下。經理辦公桌成了審訊桌,一個黑臉包公模樣的警察四四方方地端坐,比潘經理還威嚴。包公左側的女記錄員握着筆,準備隨時捕捉錢小紅的口供。錢小紅在包公對面坐下了,平時這個位置,是給經理彙報有關工作情況的。
請如實陳述一下你昨天夜裏八點鐘至凌晨四點的動向。注意,如實陳述。包公說,記錄員的筆就如蟲子啃桑葉一樣沙沙沙地開始忙碌。
我,昨天下午二點到十二點值班。十二點下班后和朋友去了卡拉OK。唱完卡拉OK回宿舍睡覺。
在哪裏唱卡拉OK,跟誰,幾點散場?散場后幹了什麼?
在富麗華大酒店。有很多人,散場時我沒看錶。散場后就回宿舍睡了。
據我所知,富麗華大酒店的卡拉OK廳是凌晨一點停止營業的。而你快三點鐘才回宿舍,這兩個小時內,你到了什麼地方?
我是否可以不說?總之我不在千山賓館。
你不說,我們只有帶你回派出所,慢慢審問。
我……我跟朋友去了別墅村。
是誰。
我是否可以不說。
必須說,而且要說實話。這對你有好處。
陳志穎。
噢,他。怎麼跟黑社會的人搞到了一起。
阿Sir,這好像跟本案件沒有關係。廖正虎插進一句。
黑社會的人貼了標誌嗎?我看不出來。
你和他幹了些什麼。
我是否可以不說。
你必須說,每一個細節。只有真實,才證明你可信。
好,請你仔細聽了。我們一進門,他就瘋狂地吻我,他嘴裏有酒味,因為參加潘安的婚宴他喝了幾杯烈性白酒。我們大約吻了二十分鐘,然後他對我說,你洗澡吧,我抽支煙。陳志穎是很帥的,你知道我肯定戀戀不捨地又吻了他五分鐘,這樣我才進了洗手間。我脫衣服,我是對着鏡子脫的,你知道我很喜歡自己的身體。他浴室里有一整面牆都是鏡子,我很自戀地照了很久,具體多久我記不清……大約七八分鐘吧。我發現我的乳房小了一些,大概是很久沒有男人撫摸的緣故。我默默地傷心了一分鐘,打開熱水器,水很熱,我請他進來幫我調水溫……是不是這樣講下去?
沒有人說話。
我是不是這樣講下去?錢小紅又問了一句。
這幫傢伙都好像沉浸在回憶當中,雖然看不出有什麼異常的身體變化,但無疑他們都進入了錢小紅的裸體境界。
對,繼續講吧。包公的聲音遭雷擊般有點懶。
都記好了嗎?錢小紅問記錄員。她下定決心要讓這幾個飯桶難堪一回。她朝廖正虎莞爾一笑,好像廖正虎是她的一個卧底,廖正虎棉緞般的眼神就有點輕飄飄的了。
他進來幫我調好水溫,然後在我身上擰來擰去,他很粗野,像要揉碎我,擠爆我。水嘩嘩地流滿了浴缸,他把我放倒在浴缸里。他進來了,水往外溢得厲害。他並沒有急於進入我的身體,他吻我乳房的時間比吻我嘴唇的時間要長很多,大約有十五分鐘,我的乳房差不多被他吃麻木了。然後他把浴液塗抹在我的身上,手指的搓洗遍及了身體的每一個地方。我要求他在浴缸里做,他說他喜歡床上,喜歡被子裏的感覺。大約四十分鐘后,他用浴巾包着我把我扔在床上,席夢思床將我拋彈了無數次。他還是並不急於進入我的身體,他赤裸着身體點燃燒了一半的煙,任憑我在他身上亂蹭,擺弄。他喜歡做的前奏曲,這點和我一樣,起碼是三十分鐘后,我和他才真正的合為一體。做了二十分鐘結束,準確地說是他結束了,我還遠遠不夠。休息了十五分鐘,我們又很帶勁地來了一次,這次搞的時間很長,他徹底地收拾了我。大約休息了三十分鐘,他送我回宿舍,說他從不留女人過夜。餘下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現在我的時間都明白了吧?你們可以找陳志穎做證人,我沒有他電話。
阿SIR,我計算了,多出了二十分鐘。記錄員合上記錄本對包公說。
基本上這樣,可能我們做愛的時間並沒那麼長。這只是一種估算,難免有些出入。錢小紅模仿警察的口吻。
你最後一次看到張為美是什麼時候?包公鼻孔里排出一聲粗重的呼吸繼續問。
昨天夜晚十二點。
之前,你們聊過什麼?
忘記了,昨天有人擺結婚酒,聊的大約與結婚有關。
嗯。一有她的消息馬上通知我們。這是派出所電話,你可以走了,謝謝協助。包公隔着辦公桌遞過一張名片。他似乎站不起來,由廖正虎在中間傳遞了一把。
審查就這麼結束了。這純是一幫磨洋工打發時間的傢伙。回到宿舍,錢小紅圍着張為美的床轉了轉,床底下只剩一雙破拖鞋,床上的張國榮圖已經消失,錢小紅確信張為美已經悄悄地逃離。至於那二萬塊錢,在沒有確鑿的證據前,都不能下結論,張為美永遠只是個嫌疑。如果真是張為美乾的,錢小紅簡直要佩服她了。如果張為美能用這兩萬塊錢結婚弄綠卡,錢小紅還想好好祝福她。據說被竊者是潘安香港的親戚,丟失二萬塊,根本不值得同情,如果能造就一個小家庭的誕生和兩個人的幸福安定,他們也算是暗中助人,積了陰德。住千山賓館的那些傢伙太有錢了,錢多得可以在你面前燒給你看。
早餐是白粥加奶黃包,阿杏替錢小紅打了一份。謝謝阿杏啊,我可真餓了!張為美什麼時候走的,你知道嗎?錢小紅捏起奶黃包,一口咬掉一半,腮幫子被撐得鼓鼓的。我可能睡死了呀,我都不知她有沒有回來過哩。她常常晚上住男朋友那邊的。阿杏小啜一口白粥,這粥稀得像水,再這樣搞下去,油水都被榨乾啦。
小妖精,昨天泡誰了呢?
阿杏,你說,會不會是阿美乾的?錢小紅避開阿杏的敏感話題。
不是她是誰哩?她跑了,明擺着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她要回來,肯定會被黑社會那幫傢伙給廢了。敢在潘安親戚頭上動土,吃錯藥啦!我開始以為是你乾的哩,大半夜的不回來。好啦,這下全酒店都知道你晚上跟陳志穎泡上了。不過,錢小紅,這下還真沒有誰敢惹你了,陳志穎是塊牌子噢!
打完胎的李思江並沒有什麼不同,面部特徵也看不出有打過胎的痕迹。有經驗的婦女們看看女孩子的眉毛和屁股,能區分處女和非處女,打沒打過胎,她們的眼睛還不能看出來,或者說打胎實在不會在臉上留下什麼後遺症。所以,一個星期後,李思江又像一個紅光滿面的處女了。當然這肯定與錢小紅每天送雞湯肉菜不無關係。這些錢都是錢小紅自己掏的,坤仔給李思江的五百塊錢早在醫院花光了,李思江有點錢,根本捨不得大吃大用,保持農民伯伯勤儉節約的本色。錢小紅認為,錢用到實處,就不算浪費,苛待自己是一種無恥。
錢小紅建議李思江搬離,到酒店來當服務員,酒店住宿條件不錯。李思江猶猶疑疑地,暗地裏總盼着坤仔突然出現。錢小紅每見李思江這樣,氣就不打一處來,噼哩啪啦就開始爆豆子,思江耶,你就不要再期望坤仔出現,既便是他再來找你,你也要順手給他幾巴掌,不再理他。通過這件事,你應該看出了這個人的心到底有幾分誠意。你就當坤仔是泡大便,你已經拉完了,現在該用紙好好擦乾淨屁股,扯起褲子系好腰帶干該乾的活,走該走的路。
於是李思江淌着淚開始收拾那點可憐的家當,幾件皺巴巴的舊衣服、兩雙灰頭土腦的鞋子、牙刷面巾、臉盆水杯,統統塞進當初來S城的灰不溜秋的帆布包。
房子還有半個月到期呢。李思江忽然想起來。
你還戀這破地方不成?要我看,一秒鐘都呆不下去,恨不得一把火燒了它!
不是的阿紅,我不是這個意思啊,我是說,便宜房東了!
李思江你這賬算得真糊塗,管她那麼多,別人占你便宜夠多了,還在乎這半個月房租做么子。
李思江不吭聲了,不吭聲的李思江肯定像頭反芻的牛在消化錢小紅的話。
總之李思江離開了出租屋,跟錢小紅在千山賓館狼狽會師。
大年三十,李思江穿上制服開始在西餐廳端盤子。
西餐廳有個做咨客的大辮子漂亮姑娘。大辮子姑娘的辮子又黑又粗又長,大辮子讓許多人羨慕、嫉妒、垂涎。但大辮子總是匍匐在姑娘高挑的身材背後,規矩得讓人絕望。不過有一點蜘絲馬跡值得留意,那就是千山電影院那個叫黎學文的北方小夥子,只有他能使大辮子的笑很快樂地羞澀,腰很柔韌地曲折,目光很含混地拋出去收回來。黎學文每周要在西餐廳坐上幾回,有時與朋友,有時獨自一人,不過,來的時候肯定是大辮子當班。現在有必要描述一下黎學文的樣子,因為他將捲入複雜的女孩子們當中。事實上吳櫻、阿杏以及千山賓館的服務員們對他已經了如指掌,除了沒人見過他的裸體外,他幾乎沒什麼私隱。黎學文,男,身高一米七八,長春人,魯美畢業,年齡28歲,巨蟹座。黎學文戴個眼鏡,五官沒什麼特別,組合起來也不驚人,大體看過去蠻帥的。走起路來卻不怎麼樣,腳板總想把地磨平的感覺,像個老學究或者總像遺失了什麼在地上尋找的傢伙。不過,給人一種踏踏實實、穩穩噹噹的安全感。
據說黎學文弄了許多千山原始股,跟千山村的領導搞得很熟,這一層使黎學文的身份跟別的打工者拉開了廣闊的距離,幾乎可以與村幹部平起平坐了。村幹部們兩腿泥,且一般家有黃面婆管束,相對而言,黎學文的優勢一目了然。所以說黎學文是塊熱乎乎的餡餅,這塊熱餡餅儘管低頭走路,卻從不耽誤他對美女的發現與追求。
吳櫻是比張為美還老資歷的員工。吳櫻知道阿杏來的時候,引起過一場阿杏與大辮子誰比誰靚的爭論。阿杏與大辮子居然從來沒有認識過,兩人都高昂着頭,像兩條好鬥的眼鏡蛇,只看見自己的光暈,咫尺內若有東西侵入,絕對敏感地抵觸與攻擊。黎學文像塊餡餅一樣掉下來,黎學文這塊餡餅掉在大辮子和阿杏這兩塊餡餅之間,餡餅就陷入不為人知的迷惘。因此黎學文與大辮子之間的關係,像蝸牛般發展緩慢,這跟阿杏有很重要的關係。
奇怪的是大辮子跟李思江立即好上了,並且混得不錯。或許美女們都需要李思江這樣的綠葉相襯,而李思江也樂意成為綠葉。但錢小紅始終是她的死黨,有關大辮子的事她總是如實向錢小紅彙報,而錢小紅跟阿杏要好,大辮子的一舉一動就自然地落入了阿杏的掌握中。把大辮子擠走,李思江功不可沒。
阿杏一副柔弱溫順的樣子,阿杏的狠勁沒使在明處,阿杏用行動證明她是一個有心計的純情女孩。阿杏是有底氣與信心的。雖然某次看電影的時候,黎學文摸了她的手,吻了她的耳珠子后沒有下文。阿杏出於某種羞澀,以守為攻,一直在等待黎學文的進一步行動。但很明顯,大辮子又是影響黎學文向阿杏發起正式攻擊的主要因素。錢小紅認為競爭是公平的,機會是同等的,每個人都享有愛與獲得愛的權利,她鼓動阿杏主動點,要是黎學文把大辮子搞上床,事情就複雜了。
李思江遵照錢小紅的指示,對黎學文在西餐廳與大辮子的接觸進行了嚴密監視,記下了他們所有的語言及眼神交流。大辮子的辮子一天比一天漆黑,一天比一天光溜,直到有一天李思江說他們倆的眼神怪怪的,心不在焉,像是故意躲避,卻又暗地捕捉,眼神碰到一塊,像一道東北“地瓜撥絲”菜,粘粘的,蜜蜜的,扯得老長,粘而不斷,蜜而不膩,錢小紅的話提醒了阿杏,她覺得,該出手了。
阿杏安排得天衣無縫,連吳櫻、錢小紅都蒙在鼓裏。事情是這樣的,阿杏忽然宣佈她今天十九歲生日,把吳櫻、錢小紅、李思江召集到一間小餐館的包房裏,理所當然地把黎學文叫來。黎學文是惟一到場的男性,眾星捧月,大夥將就着破舊的音響,飯前唱了半晌卡拉OK,飯後又唱了半晌,但飯後的阿杏已喝得差不多了。喝得差不多了的阿杏忽然哭了起來,這是她頭一回在眾人面前流淚,包括黎學文在內的所有人都驚呆了。阿杏似乎真的到了傷心處,她說,時間啊,眨眼間就離開學校三年了,三年的時間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去了,要不是為了弟弟妹妹,要不是窮,我現在大學都快畢業了啊!那樣的話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愛情,一切將是另一種面貌了!我的命運怎麼就這個樣子的,為什麼啊!阿杏這會決不像演戲,或者說阿杏原本打算演場戲給黎學文看,但終於演出了真實的自己。
李思江的小眼睛也悄悄地紅了,她說阿杏,誰都有自己的苦難,我比你更慘,我連高中都沒有念。何況,你還那麼漂亮。現在才發現,沒讀書,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噫,思江耶,話可不能這樣說,任人宰割,跟讀書不讀書沒關係噢。錢小紅也喝了點啤酒,因為有帥哥在場,她就拖出來一個性感的長音,沒有以爆豆子的方式反對李思江這種對自己的定位。像阿杏這樣情到真處,還真是很感染人的。阿杏杏花帶雨,柔弱的雙肩聳動,目光里痴迷惘然,黎學文要是還不憐香惜玉,只能證明他是個弱智或者陽萎。事實證明黎學文很正常,誰也沒留意他什麼時候把單買了,也搞不清黎學文動的是身體的情還是心裏的情,總之他托着阿杏的手臂站起來,說今天到這兒吧。誰也搞不清是黎學文把阿杏架到宿舍,還是阿杏用身體推着他,總之阿杏上了黎學文的床。後來阿杏並不無恥地說,在黎學文宿舍,她得到了最好的生日禮物,她的初戀初吻初夜在這個晚上,不約而同地來到了她的生命中。一個稍有良心的男人,拿了女孩子的初夜,等於給自己上了繩索,因而阿杏堅信,黎學文掉進了她的生命漩渦,是不可能再漂走了。
據李思江可靠信息反饋,大辮子這幾天白天的辮子梳得不順溜,人失魂落魄,兩眼無神,夜裏睡在下鋪的李思江感覺到床整晚都在微微地顫動,天亮的時候總能看到她床前扔了一堆紙巾。大辮子壓抑着整夜整夜地哭。李思江很內疚,好像自己成了幫凶,她為自己這些天對大辮子的出賣感到難過。
思江,你知道黎學文說什麼嗎?他說,她是處女,他必須對她負責!誰對我負責呢?難道我和他的愛情,就敗在處女膜面前了嗎?大辮子,你們相愛了嗎?李思江吃驚了,她不敢相信大辮子和黎學文已經上過N次床。
我們相愛了嗎?這用問嗎?我怎麼會和一個不愛的男人上床?我拒絕了有錢公子的追求,一心只想跟他這個窮光蛋北佬好……不說了,思江,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一絲寒意飄上大辮子秋水一樣的大眼睛。李思江心裏忽然湧起對大辮子的同情,自然就對黎學文開始蔑視。
你不要走,把他找回來,你比阿杏好看,你們有感情在先的。除了錢小紅,李思江就只有大辮子這個朋友了,她真捨不得大辮子,她真想幫幫大辮子。
大辮子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不行,即便他回頭找我,我也不能原諒他,我要在他的世界裏消失得乾乾淨淨,我要他在想我的時候,找不到一點關於我的痕迹。
大辮子真走了,大辮子走的姿勢很瀟洒,很悲壯,有點揚眉劍出鞘的凜然。大辮子走了,她的芳香在寢室里縈繞了幾天,李思江對着那個空空的床位痴痴地發愣,大辮子給李思江留下一個傳呼機號,但傳呼機號沒三天就停了,大辮子就像這個傳呼數字一樣被劃掉了。媽的黎學文,黎學文他媽的!
吳櫻心情好時,會把三歲的兒子亮仔帶過來,亮仔一來,酒店就有了陣開鍋般的熱鬧。錢小紅喜歡那可愛的小傢伙,事實上,酒店所有的女孩子們,都喜歡這個可愛的小傢伙,都喊他小帥哥。小帥哥也喜歡和這些姐姐們泡在一起。這裏的習俗是,未婚女孩子一律叫姐姐,已婚的才叫阿姨,小帥哥姐姐長姐姐短地沒完沒了,全世界的幸福都寫在他的臉上,不過,他似乎特別喜歡錢小紅。這個漂亮與聰明的小傢伙是吳櫻惟一的慰藉,是吳櫻一件體面、保暖的衣服。吳櫻以一個母親最偉大的胸懷,給亮仔快樂與幸福,可是吳櫻那張臉,那張本來很秀美的臉,像凄風苦雨中的磚頭,堅硬而斑駁。吳櫻的單眼皮,偶爾有哭紅的時候。張為美走後,錢小紅基本是與吳櫻搭檔。吳櫻的事情錢小紅、阿杏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吳櫻的老公姓顏,顏先生除了個兒高以外,真的長得很醜,兩隻眼睛靠得很近,腦袋兩頭尖,皮膚黃里黑,誰都不能想像顏高個兒是怎麼把吳櫻泡成老婆的。據吳櫻自己說,顏先生肚子有點貨水,這看得出來,否則他也做不到工廠主管的位置。但吳櫻找個肚子裏有點貨水,外表上有點帥氣的也不是難事啊,可見肚子有點貨水一說有點牽強。當然亮仔都這麼大了,誰也不好去翻吳顏婚姻歷史,惟一的現實是,吳櫻過得並不快樂,甚至是痛苦的。顏先生與女人有染后,吳櫻開始與寂寞有染。
這天吳櫻忽然塞給錢小紅六百塊,外加一點散鈔。
吳櫻,你這是幹什麼?錢小紅搞懵了。
分紅呢,你不知道?張為美從來沒給過?吳櫻撐了撐單眼皮,吳櫻從不是個自私的人。錢小紅搖搖頭,搖頭間看見張為美的小鏡子還在,裏面有一張熟悉的臉,被酒店那種金燦燦的溫暖的燈光混糅得很迷人。錢小紅一愣,轉而明白鏡子裏的人,便呵呵一笑,拿起小鏡子,左側右側搖頭晃腦地照開來。
喂,發騷啊,問你哩!你不要我拿去請客了!
行啊。拿去給亮仔買吃的吧!
阿紅,你真不想知道這是什麼錢?錢小紅正着迷於鏡子裏的自己,吳櫻奪下小鏡子,晃動手中的人民幣,小聲地說。
偷的?錢小紅睜大那雙狐眼。
當然不是,你不知道咱們可以直接打折扣嗎?我們對客人收全價,報上去算折頭,只需潘經理在票據上簽名就可以了,每半個月結一次,你真的沒領過?吳櫻對錢小紅交了底。
哇!我一分錢也沒領過,張為美這個娘們獨吞了!她真是貪啊!我說她為什麼有事沒事打開抽屜點錢,翻票據,我操!錢小紅這才被踩了尾巴一樣驚訝起來。六百啊,一個月薪水,容易嗎我們?錢有時候來得這麼簡單。錢小紅真的激動了。激動歸激動,一種更為深切的同盟友誼誕生了,錢小紅緊緊地擁抱了一下吳櫻,說,哪天帶亮仔出來,我好好請一次客。
注意點影響啊,摟摟抱抱的!黎學文忽然出現在服務台前,手裏提着快餐盒。黎學文的眼鏡片圈圈一層疊一層,他透過這麼複雜的圈圈看人,就像繞了許多道道,眼神有些漫不經心的遲緩。自從阿杏與黎學文住一起后,黎學文總是一副體力不支的樣子,阿杏的女人味迅速地膨脹,精神煥發,兩人形成鮮明對照。
阿杏還在睡覺吧?你可別把她寵胖了,哈哈哈!
你們兩個傢伙真會享受,天天吃西餐!
錢小紅吳櫻每人拍黎學文一句,把他樂得屁顛屁顛地走了。走出大門,黎學文又折回來,擰着脖子對錢小紅和吳櫻說,你們哪天休息,到影劇院唱歌去,新花了一百多萬買的音響,絕對讓你有當歌星的自信!
不怕阿杏吃醋你就叫阿紅去,我老了,唱不來氣。吳櫻笑。錢小紅彷彿覺得黎學文有一次眨眼特別粘乎,她不敢肯定那是他向她使眼色。錢小紅咯咯咯亂笑,說黎學文,哪天阿杏給你一紙休書,你就知道該不該亂動了!
下午閑得發慌,錢小紅買了點亮仔喜歡的零食去了吳櫻家,吳櫻家住在衚衕里的出租屋裏。不去不知道,去了都不敢相信,像吳櫻這麼清澈的女人,亮仔這麼可愛的孩子,就在那樣的房子裏生活,從那樣的房子裏走出來,在那樣的黑暗中打發一天天來臨的日子。屋子裏是永遠的黑夜,一天到晚點着一盞日光燈,地面凹凸不平的泥土被踩得黑亮。卧室里窄得進來個人都轉不開身,偏黑的蚊帳罩着頂多能睡兩人的床。吳櫻,你們,你們三個人就睡這裏?錢小紅有疑必問,直來直去。他爸爸基本上住廠里,難得回來一次。吳櫻黯然,臉比泥土地還黑。爸爸很久沒回來了。亮仔跟着嚷了一句。錢小紅就去抱小傢伙,小傢伙說姐姐姐姐你常來我家玩嘛!聽得錢小紅鼻子一酸,小傢伙這話明顯是替他媽媽說的。
都在家啊!門外響起腳步聲,顏高個跨進了門檻。亮仔喊爸爸爸爸,顏高個拍拍亮仔的頭,朝錢小紅笑了笑,錢小紅回了一個笑。顏高個自言自語地說,我取點東西,然後進卧室轉了一圈,還在上班,走了。前後不到十分鐘,顏高個的身影就消失在門外,吳櫻的眼淚撲簌直落,轉而凄然一笑,阿紅,你都看到了吧,半個月沒回過家,回來就這樣子的。
忽然間房子裏異常壓抑,天花板憑空降低了幾尺,低低地逼向地面。錢小紅煩躁起來,她能說什麼呢?怎麼去安慰吳櫻呢?從李思江到大辮子再到吳櫻,女人怎麼都一個境遇?錢小紅差點將離婚二字脫口而出。但想吳櫻比自己大七八歲,並非無主見的人,這般忍耐着,必定有她自己的想法。
吳櫻,如果他真的不想要這個家了,這樣拖着,對你自己不利的。錢小紅很同情地環視房子四周。
我在想,過些時候,也許他就會回來的。阿紅,等你到我這個年齡,你會明白我。
錢小紅若有所思湊湊合合地點點頭。
再有阿紅,在酒店幹完全是吃青春飯,十幾二十歲很搶手的年齡,再過幾年,狗都不理了。學點東西,或者學一門技術,不要像我這樣,很被動。和他同居的女孩子跟你一般大,他很久不管這個家了,連他的兒子也不管了,錢都貼到那個女孩子身上去了。我見過那女孩子,江西的打工妹,她也不容易。吳櫻有點語無倫次,她有怨怒,她有憤恨,但是她都理解並且接受了生活的現實,像條狗一樣忍氣吞聲。
阿紅你肯定在罵我,說實話,像你這麼大時,我也是心高氣傲,現在到這一步,相互依賴的感覺還在。一日夫妻百日恩,誰也不能抹掉血緣親情。吳櫻語調蒼涼得讓人發冷。
受不了你受不了你啦,你其實已經沒有自信了吳櫻,你才二十五歲,把自己搞得老太婆似的,這麼早就把自己的情感世界劃上句號,說實在的,我覺得你應該離開他,他承擔撫養亮仔的一半責任,大家各自追求幸福去。沒有理由要女人獨守空房!
日光燈忽然黑了,房子裏隱入一片黑暗,一股陰冷的潮氣從腳底升起。亮仔在錢小紅的懷裏恐懼地呼喊媽媽,吳櫻摸索着抱過了亮仔。
是停電嗎吳櫻?
不是,保險絲老化了,接觸不良,一會兒我再去弄。
吳櫻,要是你害怕了,你喊誰去?黑暗中錢小紅逼問。
我害怕了,喊兒子,兒子在,我不怕。
門外很亮,腳步與笑語來來往往,靠近門邊有一小片陽光停駐。陽光不能深入到房子裏來。眼睛適應了停電后的光線,漸漸能看清對方的身影和臉龐。門邊那一片陽光湮沒在吳櫻的淚水裏。再悶悶地呆了一會,錢小紅提議,吳櫻,走,帶亮仔到黎學文那裏唱歌去。吳櫻低聲說,你去吧,我陪亮仔認認字。
千山影劇院的建築與設備是有檔次的,無論外觀還是內部環境。裏面的活動舞台,演奏池、燈光音響達到演出大型文藝晚會的標準,清一色的軟坐,樓上樓下能容五六千觀眾。現在電影院空無一人,站在舞台上放眼一望,似乎仍有無數雙眼睛盯着自己,空間大得讓人產生巨大的陌生感。怎麼樣阿紅,在這樣的地方唱歌,馬上就能找到舞台表演的感覺。黎學文得意的好像這一切是他們家的。
你怎麼能隨便讓人進來唱歌?你不是搞電影宣傳的么?錢小紅沒想到黎學文還懂音響技術。
告訴你吧,電影院請了我,省下不少薪水啊,我是音響發燒友。黎學文生龍活虎,全然不像平時那個走路腳步總是與地面較勁的人,原來是個大智若愚多才多藝的傢伙。想唱什麼歌,用麥克風說,我去機房替你播放,保證你唱得口乾舌燥。錢小紅站在偌大的舞台,試探性地走了幾步,象徵性地四處看了看,樓上封閉的玻璃窗口內,黎學文正埋頭找碟。錢小紅對着麥克風吹了吹,劇院裏立刻回蕩着風掃落葉的巨響,她嚇一跳,差點把麥克風扔了,音箱裏傳來黎學文的笑聲,說阿紅,你嘴唇離話筒遠點,不像在卡拉OK廳,這玩意厲害着吶!錢小紅唱得不怎麼樣,颱風像模像樣,煞有其事,為了配合歌詞做出某種相應的動作,放肆地搔首弄姿。黎學文始終一副觀賞的姿態,而不是一副聆聽的神色。錢小紅閉上眼睛沉醉地表演“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睜眼忽然發現機房窗口多了一個人影,穿工作制服的阿杏進來了。黎學文肯定關掉了麥克風,錢小紅聽不到裏面的聲音。但見阿杏逼視着黎學文,黎學文討好地去抱阿杏,阿杏甩手憤憤地躲開,黎學文奮力地解釋什麼,阿杏圓睜雙眼,定定地看着他。
喂!你倆幹什麼呀?
沒事,你繼續唱!黎學文說。
阿杏,你幹什麼呀?
沒事,你繼續唱!阿杏說。
後來阿杏基本上不回這個破宿舍來住了,偶爾會帶着視察慰問的表情捎點水果,坐上一時半會,臉色比往時紅潤些,總像剛剛經歷過雲雨顛覆。自影劇院唱歌阿杏跟黎學文吵架后,錢小紅再也沒去唱歌了,與黎學文可能的一段艷遇很理智地結束。是錢小紅這麼想而已,錢小紅總覺得黎學文那小子是暗示過的。
張為美連同她的張國榮圖畫一起失蹤后,一個叫朱麗野的成都女孩迅速填補了那張空床。朱麗野是一顆讓人產生食慾的白粒丸,尤其是在你吃飽了以後,這顆白粒丸會以一種口感不錯、清爽怡人的味覺引誘你。這個白白胖胖的成都女孩,有時把自己裹得像一顆新繭。
現在派出所基本上斷定張為美是攜款畏罪潛逃,她的夢想是搞到S城綠卡,估計她現在仍躲在S城的某個角落。當然這些只跟警察有關係,錢小紅不懷念張為美,阿杏吳櫻也不懷念張為美,現在睡張為美的床與張為美未曾謀面的朱麗野更不會懷念張為美。朱麗野還罵罵叨叨地說張為美的床有異味,錢小紅說那是香水味香粉味和汗臭腳臭味混合的結果呀,本室通風效果不強,不要大驚小怪的。朱麗野一副性慾旺盛的樣子,絲毫不掩飾她豐富的性經驗,動不動就說,將就點,就那點破事兒。來千山賓館之前,朱麗野在鄰鎮稍次一點的酒店當咨客,千山賓館的薪水比那裏要高。你來對啦,白粒丸,千山賓館會是一個你留戀的地方,在千山賓館干過的人都會大有出息。你看看張為美,賺大錢走了吧;咱們的阿杏,找了個多有前途的小伙;吳櫻姐姐,單是那小亮仔也足以讓咱們垂涎一輩子,也許咱們一輩子也干不出這樣的小傢伙來哩!朱麗野露出胖胖的笑容說,你呢?你男朋友在哪裏呢?
我么,我堅信他會在山頂上等我啦!
朱麗野性慾旺盛不單是外表的。某天錢小紅午間下班,推開宿舍門就看到朱麗野的床在震蕩,隱約見蚊帳里朱麗野的手放在身上。錢小紅進來時抖動突然停止,顯然是意猶未盡,片刻後繼續抖動起來。白粒丸,大白天的怎麼躲床上睡覺?出去活動活動嘛,手淫損害身體健康吶!隨手掩上門錢小紅就開始嚷嚷。朱麗野惱怒地嘆口氣,完了,錢小紅你他媽是嫉妒老子活得快樂,好好的一樁事讓你給攪了,你怎麼早不進來遲不進來!錢小紅涮地撩開朱麗野的蚊賬,哈哈哈大笑三聲,白粒丸同志,你這個小潘金蓮,西門大官人最近怎麼沒親自搞你?朱麗野將錢小紅一扯,你這個小賤人,我就不信你不手淫!錢小紅跌到朱麗野身上,錢小紅不知道朱麗野一身軟綿綿的,還是自己的身軟綿綿的,反正肉體貼上去就像水融到水裏一樣舒坦了。朱麗野揪一把錢小紅的乳房,接著說,我只嫉妒你這個長得誘人,這個東西,比臉蛋還重要!錢小紅反掐朱麗野一把,我操,賣淫還差不多。別把我搞興奮了!
除把玩自己,把玩男人外,朱麗野的雙手最喜歡的還是把玩耳環。那是一對淺綠色的玉環,光潔、冰涼,白天一定是馴服地貼在朱麗野的耳朵上,到晚上洗完澡,臨睡覺前,她肯定要取下來放在手心玩一陣,說一段她姥姥的故事。這是朱麗野惟一認真乾的事情。據說這對玉環子是從她姥姥的姥姥一路遺傳下來的,雖然只有黃豆那麼大兩顆,很不起眼,但也可能是在外行人眼裏不起眼,比如錢小紅就天天嘲弄她,成天把兩個塑料球玩寶似的。
似乎是錢小紅提醒了朱麗野,沒幾天她的西門大官人真的出現了,是一個剃着板寸的四川仔,兩人操成都方言打情罵俏,摟摟抱抱,晚上的時候,朱麗野說,錢小紅,你不要介意,他回去有點遠,要留一宿。轉而面向她的西門大官人,親愛的,你就將就着住一晚吧。於是西門大官人常常快樂地將就着,有一次就將就了差不多半個月。朱麗野說他失業了,正在找工作。錢小紅想像不出板寸能幹哪行,穿得倒是體面,卻像遊手好閒之徒,適合給老女人送溫存換點鈔票。宿舍三張床,分配很是不公,小潘金蓮和她的西門大官人愣是擠在一張床上,錢小紅一個人睡兩張床,但小潘金蓮一點意見也沒有,只說錢小紅你晚上用棉花堵一堵耳朵,或戴上隨身聽的耳機,將就點吧,頂多四十分鐘。做人到朱麗野這個份上了,你不得不為她喝彩。錢小紅撿來朱麗野的口頭禪,說,你們隨意,不就那點破事兒嗎?要命的是朱麗野那張破床像朱麗野的肉體一樣到處都敏感,輕輕一觸,它就會哼哼唧唧地搖晃,它準確無誤地傳遞床上人的動作、速度、進展,關於堵棉花、塞隨身聽耳機等方法都試過了,根本不起作用,不能從思想上清除陰暗的毒瘤。錢小紅最終找到一條絕對理想的途徑,那就是伴着鐵床的哼唧手淫,把這門多少有點生疏的手工活重新撿了起來,達到了柳暗花明的別樣效果。這樣持續了十天左右,這條理想途徑也不理想了,再這樣磨下去,非把下身磨平不可。小潘金蓮,你看看我,面黃肌瘦,備受摧殘啦!錢小紅對着鏡子說。朱麗野走上來瞅一眼,是喲,該男人來滋潤滋潤你了!我操,朱麗野,你把西門大官人借我用一用,你來隨身聽一聽怎麼樣?朱麗野吐出濕潤的肥膩膩的大舌頭,阿紅,真對不起,你再將就兩天吧,他下周到獵鹿酒吧做跟班了。回頭我好好補償你的精神損失。
受夠朱麗野他們的折騰,錢小紅強打精神地上班,只有胸部一直很脹,很渴,很飽滿。是不是也得找個男人了?步行到千山賓館的五分鐘時間裏,錢小紅很認真地想了這個問題。可是目標在哪裏呢?交班的小非曖昧地告錢小紅一個小時前有個男的找她時,錢小紅差點認為桃花運降臨了。但是廖正虎留下的電話號碼使她立馬泄了氣,跟警察太沒意思了,他們那身狗皮目標太明顯,且受約束,她受不了那副人民公僕的樣子。
今天吳櫻的右眼很不對勁,眼角周圍有點發青,快趕上熊貓國寶。
吳櫻,你回去休息吧,這裏我頂着。錢小紅明白吳櫻肯定是和顏高個鬧事了,不知到底是什麼促使忍耐與沉靜的吳櫻也使用暴力。
沒事,一點事也沒有。我覺得你說得很對,我昨天找他談了離婚的事,他不同意,我們扭打到大街上。阿紅,這架打得很痛快,真的痛快!
啊吳櫻,我都不知我說得對不對哩,僅作個參考吧,因為畢竟你才是局中人啊。錢小紅見吳櫻挨打,有點難過。
旁觀者清吧,打完那一架我覺得痛快,我會繼續跟他打下去,直到離婚為止。
吳櫻,我支持你。要不,你搬宿舍來住,省下房租。
不好,他會到酒店來找我,我不想人人拿這事作為談資。房租我還是付得起的。
吳櫻,反正有需要你儘管說,對了,阿杏懷孕了你知道么?
知道啊,結婚條件不成熟,黎學文陪她去醫院做掉了。這年頭,懷孕打胎跟感冒發燒一樣正常,阿紅你小心點兒,對身體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情。錢小紅呵呵一笑,說,似乎每一個女性都避免不了要感冒發燒,只是感冒發燒過後明白還是健康舒服,才小心提防。對了,我跟廖正虎聯繫聯繫,看是不是會有艷情。
廖正虎接了電話,公事公辦地問是否有張為美的動靜,還是那幾句屁話,什麼一經發現,立即主動地與他取得聯繫。過了幾分鐘,廖正虎重新打過來,說剛才在辦公室人多,不好隨便講話,現在用手機打給你,錢小紅你不要介意。錢小紅說怎麼個隨便法啊,阿SIR,我可不敢隨便。沒什麼,有空請你喝茶方便吧?錢小紅大笑,喝茶可以,方便就不必啦!廖正虎沒吭聲,被錢小紅的話噎住了,半晌嗓子裏咕嚕一聲,緩過氣來,今天晚上怎麼樣?閑得慌,沒問題。
錢小紅本來想叫上朱麗野一起去,兩個人肯定能把廖正虎搞得雲裏霧裏,可是朱麗野上晚班,這個得到性愛狂補的傢伙現在明顯有點營養過剩,對於喝茶之類的事情沒有過多的興趣,她只說阿紅喝茶喝出點名堂來,別成天壓抑自己,忽略正常需要,扼殺人性,要見好就上,記住啊!受了朱麗野鼓勵或者慫恿之後,見廖正虎的目的就很明顯了。所以在那個叫避風塘的茶室見到廖正虎的瞬間,錢小紅就迅速地偵察了廖正虎的關鍵部位,只覺得這是一個很有肉體力量的男人。廖正虎沒有傻B到家,穿警服來泡妞喝茶,這一點讓錢小紅欣慰。虎背熊腰的廖正虎舉止靦腆,一雙很聚光的小眼睛每次投向錢小紅,必得繞過錢小紅的胸,正是這種故意的避繞使他的眼神直板,像港產片里的殭屍。然而廖正虎又是一個很健談的人,有嚴密的邏輯思維與一大堆理論,似乎涵養不淺。從九二年的股潮到打工妹的貞操,從他大學畢業初到S城的艱苦,到現在比較小康的生活,都像杯茶一樣傾倒在錢小紅那個並不需要喝茶的胃裏。廖正虎最終流露的苦悶情緒隱藏在所有的話語裏,錢小紅隱約明白,廖正虎像她一樣,也有性苦悶。
你沒有女朋友嗎?錢小紅問。廖正虎搖搖頭,在這個男女比例為一比七的城市裏,大街上走着那麼多的女孩子,居然沒有一個是我的,這實在說不過去。說實話,年輕的打工妹以和一個警察上床為榮,但我不能隨便勾引。
那你就正兒八經地勾引,認認真真地談一個嘛!錢小紅覺得廖正虎不像是做戲,如果是做戲那就太逼真了。廖正虎老鷹捉小雞般用他粗大的手舉起那個纖巧精緻的高挑銀質茶壺,細心地替錢小紅添了點茶,說,這茶很香的,要小口小口地品,你們挺不容易的,像浮萍一樣,隨時會被風吹到另一個地方。
你以後有事盡可找我,比如辦暫住證、邊防證之類的。錢小紅一肚子水咕嚕咕嚕地響,她覺得她快被淹死了。
邊防證?噢,我知道了,怎樣辦?要多少錢?
廖正虎憨憨一笑,我說過要你的錢嗎?
那你是要我的人?錢小紅刁蠻地看廖正虎一眼。
廖正虎正色道,我本意不在此,如果意外收穫,我倒不會拒絕。
阿杏在床上躺了足足半個月,享受了一個準坐月子女人的待遇,黎學文已經把她當準老婆來伺候了,雞、魚、鴿子、人蔘、燕窩,變着法子做,盯着她吃,把阿杏補得很豐胸。阿杏重出江湖的時候,整個人都豐潤起來。她使那件不幸的事情變得很美麗並且讓人嚮往。
同人不同命啊,錢小紅不禁暗地裏替李思江不平起來。李思江最近行蹤有點詭秘,錢小紅與她的上班時間不同步,所以儘管同在千山賓館上班,湊到一塊玩樂時間不是很多。李思江慢慢地與西餐廳那撥人混上了。錢小紅開始把朱大常送的《辭海》大磚頭當枕頭用,後來擺到桌子上,偶爾翻翻。凡見到這本書的人無不愕然與驚嘆。嘆完書嘆人,說錢小紅你讀這麼厚的書呀,將來肯定有出息。錢小紅樂個半死,說我摟着它睡覺,是不是出息更大?不過錢小紅由隨手翻翻,到下意識地去讀讀,慢慢地養成了讀《辭海》的習慣。朱麗野多次諷刺錢小紅,有那功夫翻書,不如手淫或去經歷一次愛情,那才會使你懂得更多,翻書頂個屁用!
你這傢伙真打擊人,連讀書都成了恥辱了,唉呀,都怎麼活的呀!朱麗野,你現在起碼也是個性碩士、愛情教授了吧?
錯,性博士后!現在門下全是男生。朱麗野很逗,跟朱麗扯閑淡很過癮。
錢小紅好不容易在春天一個風和日麗的機會裏和李思江聚上公園溜旱冰,李思江搶着買門票和付旱冰鞋的租金。她的鈔票里居然混着很搶眼的港幣,錢小紅一眼就看到了。噫?思江耶,何解有港幣的嘍?哪個把你的?李思江支支吾吾說是一個客人給的小費。這麼大張還小費啊?不是吧思江耶,你最近行蹤詭秘,是不是有新動靜了?溜冰場人不少,場內響起很激烈的音樂,嘩啦嘩啦滑動磨擦的聲音也顯得很有節奏。因而李思江說什麼錢小紅也無所謂了,兩個投入到滑行的快樂當中,直滑得耳旁呼呼生風。李思江吱吱笑着,張開雙臂,風吹得她的袖子像旗子一樣飄蕩,似乎從不曾這樣輕靈,可一會又跌倒了。有幾個像李思江一般大小的女孩子背着書包自在地滑行着,她們的手裏還捏着雪膏,她們交談着同桌的男孩和一道討厭的作文題,說著英語老師說話時可笑的尾音,她們像陽光一樣讓李思江一陣眩目。
李思江與錢小紅滑到邊沿的欄杆旁邊休息,兩人的情緒都受了那群學生的影響。
思江,你看看她們,我們是否可以邊工作邊讀書?
怎麼讀啊,到哪裏讀啊,讀什麼啊?原來學過的都還給老師了。
不要急,思江,可以打聽一下。我問一問廖正虎,或者平時沒事我們出去轉時留意一下。
她們真幸福。李思江看着這群快樂的中學生,痴痴地說。
有點後悔了吧思江,當初你為什麼不讀書了。
沒錢,三十塊錢學費都交不起,每學期都欠,欠得我都沒臉面見同學和老師,背着我哥哥傳給姐姐、姐姐傳給我的破書包,穿着哥哥的舊衣服,媽媽的舊皮鞋,像討米的一樣,那時我長大了,我害怕男同學看我的眼光,後為就再也不願去丟臉了。
思江,你還是個人才哩!
有兩個男孩滑過來,想和錢小紅他們調笑,錢小紅牽着李思江滑到另一偏僻處,兩個男孩追了過來,於是她倆索性離開了滑冰場。在公用電話亭,錢小紅打了廖正虎的傳呼,問起讀書的可能。廖正虎正在附近值勤,不一會就開了輛邊三輪摩托車過來,拉她倆到了青年文化宮。
宣傳單到處都是,什麼電腦培訓、美術培訓、夜校、自學考試,一窩蜂似的飛舞。兩人閱讀半天,研究半天,細讀了收費標準,認真思考了實用價值,最後在廖正虎的指導下,錢小紅與李思江達成共識:讀自考。理由是讀完國家承認學歷文憑,還有是自學為主,其它為輔,一年考兩回,時間上很充裕,入學不用考,能否畢業全憑真本事。不過在選擇專業上兩人又有了分岐。李思江天生愛跟錢打交道,想學金融,她說她數學不錯,就數學撿起來容易。錢小紅對死記硬背的東西有把握,想報那種花點豬力背一背就能過關的專業。
廖正虎說,選擇自己喜歡的吧,這個問題上沒必要求得統一,你倆就算共一條褲子穿,也畢竟是兩個人,要走各自的路的。先把東西拿回去好好想一想,再作決定,交了學費定了專業就不太好改。
明天帶上學費就來報名。錢小紅李思江當下表示想妥了。虎背熊腰的廖正虎就憨憨地笑,說,你們能產生沒有學歷沒有知識的危機感,意識到學習的重要性,就已經很不一般了。把青春投入到工作和學習中,生活會給你回報的。我等着看幾年後的你們。廖正虎像個老師一般大放厥詞,但他的說教並沒有引起兩位女生的反感,兩位成熟的女生笑眯眯地,彷彿也看到了一個光明的未來。
錢小紅對於陳志穎,是有幾分留戀的,她一直盼望再坐一坐他的法拉利,盼望陳志穎給她一次高潮,盼望她們能真的像她給飯桶警察描述的那樣,很帶勁的來一次。可能是生理周期,這幾天這種願望很強烈,強烈到她渴望聽到小潘金蓮和西門大官人的聲音。可是朱麗野最近也沒什麼動靜,她的西門大官人不怎麼露面了。
再過些日子,朱麗野換了個東門大官人。東門大官人有一個跟班的,朱麗野問錢小紅有沒有興趣消遣一下,保證很乾凈,說不定還是個處男。朱麗野在外面兼職,兼什麼職,她從來不說。在她的嘴裏還有另一句口頭禪,辛苦兩三年,幸福一輩子。錢小紅不太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但是把朱麗野的兩句口頭禪或者說名言聯起來是,辛苦兩三年,幸福一輩子,就那點破事。朱麗野就這麼一個樂觀豁達的主兒。冬天的鳥兒也要覓食呀,食色性也,青春的軀體蠢蠢欲動更要營養。朱麗野愈墮落愈快樂,愈墮落愈飛翔。
情慾不是骯髒的,交易才是可恥的。餓了要吃飯,困了要睡覺,這多麼正常啊。吃飯,吃山珍海味的宴席,一如皇帝後宮佳麗三千;上酒樓比較奢侈地揮霍,好比富賈官員,時時縱慾;叫幾個小炒也能舒舒服服地吃好喝好,這是一般工薪層的性愛,合理合法合乎自己的經濟條件。一個饅頭、一碗麵條式的快餐,這便是最底層人的性生活——打發一次算一次,當然還有連饅頭麵條也弄不到的,並不能像有身份的人那樣,酒足飯飽之餘把偷情當作樂趣與刺激——下等人的偷,仍是停留在溫飽與基本需求上。錢小紅想來想去,不知道自己屬於哪一類,直到迷迷糊糊進了廖正虎那間燈光朦朧的房子,也沒想清楚這個問題。只知道自己餓了,很想飽餐一頓,廖正虎看上去令人蠻有食慾,那雙大手調撥起來的溫情,理應是可口可樂的。
廖正虎用一次性紙杯泡了杯茶,在燈光下晃蕩了幾圈后坐定下來,憨憨地笑,臉上始終保持一種無所適從的真誠,好像這是錢小紅的房子,而他是一個偶爾打擾的客人。衣架上掛着他的警帽、警衣、警褲,猛然一看,像一個站立的人。但廖正虎是坐着的,並且早已除下了警服。
錢小紅一點也不渴,一點也不渴地喝茶,像是電影場景設計,作為一個即將與一個並不了解的男人上床的女主角,她的心理活動蘊藏在不渴喝茶的動作中。她漸漸地再次清晰地感覺飢餓。她不經意地瞄了一眼廖正虎的床,很寬,可以打三四個滾而不會掉下床來。床罩床單幹凈得像個未受任何污染的處女。
一個小時后,錢小紅與廖正虎把這張床折騰得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