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竇嬰與外戚
竇嬰之死是武帝時期的一個大案。此案起因甚微——灌夫鬧酒,後果卻很嚴重:灌夫族滅,竇嬰棄市,田發神經病死。此案的一大疑點,是所謂“先帝遺詔”——竇嬰以矯詔罪被判處死刑。所謂“先帝遺詔”只有九個字:“事有不便,以便宜論上”。然而漢景帝對竇嬰的評價並不高,何以給予他這樣的重託呢?
事實上,無論如何,竇嬰非死不可。為什麼?因為他是外戚集團的代表人物。
竇嬰的死是西漢初年的一大疑案。這個案子雖然很大,起因卻非常之小,是什麼呢?就是灌夫在丞相田的婚宴上鬧酒。那麼灌夫為什麼要在田的婚宴上鬧酒呢?是因為他發現來參加婚禮的人對竇嬰不尊敬。具體地說,就是田給大家敬酒的時候,所有的賓客都避席了;而竇嬰來給大家敬酒的時候,大多數人都沒有避席。那什麼叫避席呢?我們知道,古人是席地而坐,是坐在地上的,所以召開會議或者是舉行酒宴時,要先把這個席子放好。你的席子放在哪裏,你的座位就在哪裏,這個叫做席位。主人坐在正中、主要的地方叫主席,其他的人分成兩列排在旁邊叫列席。如果是主人或者重要的貴賓來給咱們敬酒,咱們要避席——離開這個席位,然後退下來說“不敢當”。
那麼在田的婚宴上,田來敬酒的時候,所有的客人都避席了;而竇嬰來敬酒的時候,大多數的客人都半避——半起避開,說“不敢當”。這說明什麼呢?說明這些客人對竇嬰不夠尊重。而竇嬰的資格可比田要老得多。當年竇嬰炙手可熱、紅極一時的時候田是什麼?他只是個郎官,想拍竇嬰馬屁都拍不上的;現在田當了丞相,竇嬰下台了,你們就這樣?你們太勢利眼了吧?所以,灌夫就發脾氣了。
灌夫發脾氣,他也不好找別的人發啊,他瞄準一個灌家的人,是他的晚輩——我家裏人我總可以教訓吧!這個傢伙在幹什麼呢?在和程不識將軍說悄悄話。灌夫就跑過去說,幹什麼幹什麼?老夫來給你敬酒,你卻像個女人一樣地說悄悄話!幹什麼呢?你平時說程不識將軍一錢不值,怎麼你現在跟他說悄悄話?
田看到這個就不高興了:打狗要看主人嘛,這個是我的客人嘛。田就說灌夫,你這話什麼意思?程不識將軍和李廣將軍都是衛尉,你這樣說程不識將軍,那把李廣將軍的面子往哪兒放?灌夫說,老子今天豁出去了,管他們什麼姓程的姓李的!然後就鬧起來了,一鬧起來灌夫就被抓起來了。因為這場婚宴是太后懿旨要田辦的,那麼你不給田面子便是不給太後面子,這叫做“大不敬”,是可以論罪的。
灌夫被抓起來以後,竇嬰想,灌夫為什麼鬧酒呢?他是為了給我爭面子。那我不能不救灌夫啊!竇嬰就出面救灌夫,結果竇嬰也被抓起來了。竇嬰一看急了,馬上託人跟皇帝說,我有先帝遺詔,先帝遺詔上已經說了,我竇嬰可以怎樣怎樣。
據《史記》上記載,漢景帝臨死的時候留給竇嬰一份遺詔,告訴他如果遇到了麻煩可以直接打報告給皇帝。竇嬰以為有了先帝遺詔這個尚方寶劍就可以免死了,可事情並非那麼簡單,最後竇嬰以偽造先帝遺詔罪被斬首。那麼,歷史上究竟有沒有這份遺詔呢?
漢武帝接到報告一看,說有先帝遺詔,那我們就去查一查吧,就到尚書那兒查。尚書是什麼意思呢?尚書在漢代是保存國家圖書、資料、檔案、文件的地方,相當於現在的國家圖書館兼國家檔案館兼國家機要局。漢武帝派人到尚書那兒一查,說是沒有,沒見到存檔。於是就給竇嬰定了個罪名是“矯詔”——偽造先帝遺詔。這是很大的罪過,為此就把竇嬰給殺了。所以竇嬰這個案子的疑點,就在於到底有沒有所謂的先帝遺詔。
那麼,史書上的記載只是這樣的:竇嬰說有先帝遺詔,而檔案館裏沒有先帝遺詔。這就有好幾種可能:第一種可能就是竇嬰矯詔,偽造了一個詔書;第二種可能是沒有存檔;第三種可能是存檔的詔書被毀掉了。那麼,沒有存檔又分兩種可能:一種是景帝忘了存檔,第二種是景帝故意不存檔。被毀掉也有兩種可能:一是王太后和田把遺詔毀了,二是漢武帝把遺詔給毀了。
現在我們在電視連續劇《漢武大帝》裏面看到的,是選擇“王太后、田毀詔”這種說法,但是我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為根據《史記》的記載,竇嬰的所謂先帝遺詔只有九個字,叫“事有不便,以便宜論上”。這九個字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你竇嬰如果遇到了什麼麻煩,任何時候都可以直接打報告給皇帝,你怎麼說都行。也就是這麼九個字,這九個字不是很嚴重啊,不是像電視劇裏面說的那樣——竇嬰手上有一份先帝遺詔,根據這個遺詔竇嬰可以做周勃,就是平定諸呂之亂的周勃,擁有這個權力,可以廢掉太后,可以平定王氏、田氏。
根據“事有不便,以便宜論上”這九個字看,竇嬰手裏的遺詔並不具備那樣一個性質,就是說漢景帝並沒有授權竇嬰可以做周勃。而且根據漢景帝對竇嬰的一貫看法,也不大可能留下一份遺詔說:竇嬰你做周勃,看到出問題以後就把王太后廢掉!這不大可能,因為漢景帝對竇嬰的評價並不是很高。竇太后曾經建議漢景帝讓竇嬰當丞相,漢景帝說了這樣的話,說魏其這個人——竇嬰是封了魏其侯的——“沾沾自喜,多易,難以為相持重”。什麼叫沾沾自喜呢?沾沾就是揚揚得意;自喜,就是自戀、自愛,自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沾沾自喜”這個成語就是從這裏出來的;“多易”就是指草率輕浮;“持重”是指擔當重任。連在一起就是說:竇嬰這個人自鳴得意,自視甚高,草率輕浮,很難承擔丞相的重任——這樣的人,漢景帝怎麼會讓他做周勃呢?
當然了,哪怕就只有遺詔上的這九個字,王太后和田也不會高興,也會緊張,漢武帝可能也不會高興——他們也可能想把這個遺詔給毀掉。但是毀詔並不容易,因為我們知道宮廷里的存檔應該有兩份,就是既存件又存目。現在我們在電視劇《漢武大帝》裏看到的是裝遺詔的盒子沒有了,這個盒子和遺詔是可以拿去燒的。但是還有一個登記冊啊,當初發的詔事後還是要登記的啊——某年某月某日,上賜魏其侯,詔書一份,存在第幾行,第幾格,哪個柜子——得有這個東西啊,這個目錄你刪不掉啊,那個你怎麼毀得掉呢?甚至也可能只有一個目錄,只是登記了一筆,沒有什麼副本——我們也搞不清楚是不是有副本——但是即便沒有副本,登記的這麼一行字也應該是有的,這個東西是毀不掉的。所以說,毀詔的可能性不大。
那麼,矯詔的可能性也不大——竇嬰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去偽造一份先帝遺詔,他哪有那麼大膽子?而且根據司馬遷的記錄來看,當時的人都相信竇嬰手上是有一份先帝遺詔的,上面就是這九個字:“事有不便,以便宜論上”。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如果景帝給了竇嬰一份詔書,那不是寫幾個字就行了的,是要加印加璽的。這幾個字你能夠偽造,璽印你也能偽造?漢代是個非常重視印信的朝代,我們在電視劇里已經看到了,即便拿着皇帝的節杖和詔書但沒有虎符,也是不能調兵的啊。這是漢代的一個特點,它是認圖章不認人,認證件不認人的——我是誰你還不認識嗎?不行,拿證件來,拿虎符,拿印章來,沒這個我不認識你。那竇嬰怎麼去偽造這個璽印呢?看來也不大可能。
如此一來就只剩下這幾種可能了:一種是漢景帝給了竇嬰一份密詔,忘了存檔。但如果漢景帝是讓他做周勃的,這麼重要的事怎麼會不存檔呢?那麼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漢景帝故意不存檔,故意不存檔就是坑他(竇嬰)啊——我給你一份密詔,我又不存檔,只要你一拿出來你就完蛋——但是這個漢景帝好像對竇嬰也沒有如此深仇大恨,要設這麼個計策來陷害他吧。最後只剩下一種可能性,就是漢景帝當時也就打了一個白條,隨手寫了張便條,也沒有蓋章,也沒有用印。但是這種推測的可能性也不大,所以我覺得竇嬰所掌握的先帝遺詔是個謎。
竇嬰之死起因於灌夫在丞相田婚宴上的一次鬧酒,之後以偽造先帝遺詔定罪,而製造這個冤案的背後操縱者就是丞相田。作為外戚集團勢力的新興代表,現任丞相田早就把沒落前任、同是外戚身份的竇嬰看做是眼中釘。
什麼是外戚?外戚就是皇帝的母族和妻族。所謂母族就是母親家的人,妻族就是妻子家的人。當然皇帝的妻族範圍比民間的範圍大一點——民間是妻和妾分得很清楚,妻家和夫家是婚姻關係,夫家和妾家沒有關係,不算做婚姻關係;但是皇帝會特殊一點,有時皇帝妾家的人也可以算做妻族裏面的。母族和妻族是一個人關係最密切的兩個家族,再加上自己這一族——父族,合稱為三族。但是這三族性質不同,分量也不同。父族是血統關係;母族是血緣關係;妻族是姻緣關係,就是說,妻族和自己一點兒血緣關係都沒有。對於皇族來說,父族就是皇族,也叫宗室。當然,在西漢的時候,母族和妻族也可以算做宗室;到了清代的時候,就規定只有努爾哈赤的父親塔克世的直系才能算宗室了——所以說,各個朝代宗室的算法也不太一樣,但是基本上算起來,按皇帝父族支脈傳下來的可以算宗室,可以叫做鳳子龍孫。母族和妻族不同姓,他們是外姓人,叫外戚,也叫做皇親國戚。宗室就是同姓的,鳳子龍孫是可以封王的;外戚,也就是異姓的母族和妻族只能封侯。
這個是政治待遇不同,但是待遇不等於關係,待遇高的不一定關係好。為什麼呢?同姓的這些宗室往往更有威脅性,因為他也有潛在的皇位繼承權——一旦在位的皇帝死了,沒有兒子,那就要到同姓的宗室裏面去找一個人。漢文帝就是這樣當上皇帝的嘛——漢高祖死了以後,他的兒子漢惠帝繼位,漢惠帝死了以後,兒子也沒了,只好把他的兄弟劉啟從藩王的位置上請進京城來,請他做皇帝,這就是漢文帝。所以說,這些藩王們都有一點點準備當皇帝的意思,至少是總覺得自己是有資格當皇帝的——你姓劉我也姓劉,你是高祖的子孫,我難道不是高祖的子孫嗎?憑什麼你當我不能當?所以劉濞想造反嘛,劉安想造反嘛,就因為他也姓劉邦的劉啊!那麼你不姓劉的——姓竇的、姓田的、姓衛的,本來就是沒有資格做皇帝的,你要做皇帝的話,那就是謀反,是大逆不道,會遭到群起而攻之。對皇帝來說,這樣的人反而相對安全,在這個時候,皇帝在政治上會傾向於外戚而不是傾向於宗室。所以說,漢代外戚在政治舞台上起到的作用是非常大的,這也就是皇后、太后一族常常能夠干政的頭一個原因。
第二個原因,漢王朝從一開始就是夫妻店,漢高祖劉邦的正妻呂雉可不是什麼弱不禁風的嬌小姐,也不是什麼養尊處優的嗲太太,她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女強人,她是和漢高祖劉邦一起打江山、打天下的。她還做過項羽的俘虜——當時項羽殺過來以後,把劉邦的爸爸和劉邦的老婆呂雉都俘虜了,楚漢兩軍交戰的時候,項羽就在軍前架起一口大鍋,鍋裏面燒着油,然後把呂雉和劉邦的父親太公給綁過來,喊話道,劉邦,現在你老爸和你老婆都在我這兒了,你要是不投降的話,我現在就把他們下了油鍋!劉邦說,嗨,項羽呀,別忘了咱倆是結拜兄弟啊!我爸就是你爸,你要是把咱爸烹了呢,別忘了給我分一碗肉湯啊。這個就是大英雄,這個就是大流氓,我跟你說其實就是一回事——所以說呂雉她和劉邦是出生入死,同甘苦共患難的,是這麼當的皇后和太后。劉邦去世以後,呂后的兒子漢惠帝很懦弱——說得不好聽是懦弱,說得好聽就是仁慈——對於很多事情是下不了手的。呂后把她的情敵砍去手腳,瞎其眼,聾其耳,割其舌,放在廁所裏面,叫做“人彘”——彘就是豬——她兒子漢惠帝看了以後就痛哭流涕地說,我怎麼會有這樣的媽,我還怎麼做皇帝呢?自此不再過問政事,所以這期間一直是呂后專政。這樣就形成了一個太后干政的傳統。
第三個原因,漢代號稱“孝治天下”,他們治國的理念就是一個字——“孝”。皇帝要帶頭孝,下面的子民也都孝。為什麼要提倡孝治呢?就是根據這樣一個原理:在家是孝子,出門就是忠臣。皇帝是整個國家的君父,如果你在家裏面能孝順你的父親,出去做官的話當然也會忠於國家的父親——皇帝嘛。你看漢代皇帝的謚號——就是皇帝死了以後要上一個尊號——前面統統都有一個“孝”字,只有兩個人例外,一個是漢高祖高皇帝,還有一個世祖,就是東漢的開國皇帝光武皇帝。其他的皇帝前面都有一個“孝”字,孝惠皇帝、孝文皇帝、孝景皇帝、孝武皇帝、孝昭皇帝……既然你孝治天下,當然要尊敬太后,太后就可以干政,所以外戚的力量在兩漢一直是很強很強的。現在我們看歷史書也好,看電視劇也好,漢武帝剛剛登基的時候主持朝政的人是竇太后,是竇太后管事的,國家的重大政治問題都必須通過她老人家,她老人家如果不願意的話,你什麼事情都做不成。
可是竇太后也不能萬壽無疆啊,她也是要死的,她死了以後就是王太后干政了——王太后是漢武帝的母親。竇太后死的時候已經是太皇太后了,王太后也想學竇太後繼續管她這個兒子,誰知道漢武帝不是一個像漢景帝那樣好控制的人。實際上漢武帝這個時候已經起了心思,就是必須把母族的外戚剪除掉,不能夠讓她們再在自己的頭上指手畫腳。而這個時候呢,由於竇太后的去世,竇家這個外戚集團失勢了;此時王家、田家——就是王太后這個集團——的勢力開始上升,田是一路青雲直上。
當田和竇嬰發生衝突時,漢武帝沒有辦法,礙不過王太后的情面——漢武帝退朝以後去看他媽媽,王太后是在絕食,說,老娘還活着,他們就敢這樣欺負我的弟弟;老娘要死了,我們田家人、我們王家人還不成了人家案板上的魚肉了?漢武帝沒有辦法,只好拿竇嬰下獄。
自從失去竇太后的庇護,竇嬰不再受皇帝的重用,周圍的人也漸漸與之疏遠,只有灌夫將軍一人不離不棄,成為竇嬰的生死之交。可是灌夫的忠貞給竇嬰帶來的只是暫時的安慰,卻為竇嬰之死埋下了大大的伏筆。這一切都是由於竇嬰本身的性格造成的。
《史記》說竇嬰這個人的性格是“任俠,自喜”,《漢書》說他的性格是“俠,喜士”。什麼意思呢?“任俠”就是以俠義自任,認為自己最重要的擔當就是行俠仗義,這叫“任俠”;“自喜”就是自視甚高、自鳴得意;“喜士”就是喜歡結交江湖上的人。這是竇嬰的性格特點。
正因為有這樣的個性,所以竇嬰才跟灌夫成了好朋友。竇嬰和灌夫是怎樣成為好朋友的?他們是什麼時候成為好朋友的?是在竇嬰失勢之後。因為竇太後去世,竇家的勢力就下落了,竇嬰自己也被罷了官,門庭冷落車馬稀,手下的門客都慢慢離開了他。這個時候灌夫來了,灌夫也是做過官的人,這個時候也是被罷官了,兩個下了台的官員同病相憐,而且惺惺相惜,結為生死之交。所以灌夫被捕入獄以後,《史記》上的說法是“魏其銳身為救灌夫”——竇嬰要挺身而出救灌夫。竇夫人就勸竇嬰說,你看啊,灌夫得罪的是誰?他得罪的可是當今太后啊,是當今丞相啊,你救得了他嗎?竇嬰怎麼說呢?他說:“侯我自得之我自失之。”我不就是個侯爵嗎?這個侯爵是我自己掙來的,我自己把它丟了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不能夠眼睜睜地看着灌夫死了,而我竇嬰一個人還活在世界上——那是不可以的。這個是什麼?這個是哥們兒義氣,江湖義氣。
話說回來,灌夫這個人也是有問題的。灌夫是個什麼人呢?用現在的話說他是黑社會老大。灌夫也曾做過將軍,出生入死,在平叛吳楚之亂的時候身先士卒,身負重傷,九死一生;但是他也為非作歹,至少是他的家人和他的門客曾經為非作歹。灌夫的財產非常之多,富甲一方。他是潁川人,和晁錯是老鄉,他在潁川的勢力非常大,每天家裏開流水席,白吃白喝的有百十號人——都是些什麼人呢?都是江湖上那些人,說得好聽是些俠客,說得不好聽是些流氓、土匪、地痞、惡霸。你要知道在那個時代,什麼英雄豪傑、江湖好漢,和流氓地痞、黑社會老大沒有什麼區別,基本上是混為一談的。這些人橫行鄉里,魚肉百姓,霸佔田畝,壟斷水利。所以當時他們家鄉有一首歌,這首歌在電視連續劇《漢武大帝》裏面田出來告狀的時候還唱了,唱的是:“潁水清,灌氏寧;潁水濁,灌氏族。”這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這個河水難道總會是清的嗎?只要有一天我們潁川渾濁了,你們灌夫一家就全完蛋了!可見當時民眾對他們是恨之入骨。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集權皇帝,漢武帝不能容忍地方豪強勢力的壯大。
作為地方豪強的灌夫是當時朝廷打擊的對象,在惹怒了丞相田之後,竇嬰卻不識時務,以生命的代價去救助灌夫,引起漢武帝的不滿。其實,驕奢的田是漢武帝更憎恨的人,但是竇嬰卻最先成為外戚鬥爭的犧牲品。狡猾的田在東宮廷辯中抓住了竇嬰的什麼軟肋而置他於死地呢?田又是如何讓漢武帝在頃刻之間改寫了歷史呢?
其實,漢武帝終其一生要做的是這樣一件事情:中央集權,而且是集權於皇帝。實際上他一生做的也就是這件事情。加強皇權,首先是加強中央的權力,在中央的權力當中又要加強皇帝的權力,所以漢武帝做了一系列的政治制度改革。比如設內朝和外朝就是為了從宰相那裏奪權,這個情節在電視劇裏面是一筆帶過,就是任命衛青為大司馬作為內朝的領袖。什麼叫內朝?就是搞兩個政府:一個政府由宰相領導,叫外朝;一個政府由皇帝領導,叫內朝。他為什麼這樣做?就是要一步一步從宰相那裏把權力奪回來。宰相權力是相權,漢初規定相權和皇權基本上是平起平坐的——三公坐而論道啊——皇帝是五日一朝,只對重大的事情做一個批示,具體的國家事務是由宰相處理的。三公指的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公坐而論道就是三個宰相在處理政務。這個職權漢武帝要把它奪回來,即奪相權為皇權。
另外一個集權措施是奪地方的權力集中到中央,漢武帝不可能容忍地方有一個非政府的、非官方的豪強勢力存在,對於豪強勢力他是一定要打擊的。
竇嬰和田實際上分別是兩個外戚集團的代表人物,他們與皇帝的關係不能從私人關係去看,而要看他們所代表的兩個利益集團。當然就個人而言,應該說竇嬰更有人格魅力;而田呢,應該說是猥瑣小人,是一個貪官,貪得無厭——田做了宰相以後,基本上把官員的任免權都拿在自己的手上——所以漢武帝可能更討厭田,因為田太腐敗,太跋扈,太霸道,太囂張。田和竇嬰不是有過一個廷辯嘛,在東宮辯論,竇嬰就揭發田貪污腐化,有買官、賣官這些事情。田說,是呀,我田就是一個貪官,我是貪得無厭,我是腐化墮落,我喜歡女人,喜歡狗,喜歡金銀財寶,喜歡好吃的東西,喜歡漂亮衣服,那不就是因為現在天下太平嘛!天下太平我又是皇親國戚,我享受一點怎麼了,我怎麼著了?可是你竇嬰在幹什麼呢?你和灌夫兩個人整天躲在家裏面鬼鬼祟祟地勾結一些地方豪強、江湖好漢,策劃於密室,點火於基層,日議朝政,夜觀星象,一天到晚是不是想着我們聖上怎麼樣了你們好怎麼樣啊?
這句話很厲害,實際上正是這句話打動了漢武帝。他要加強中央政府的權力就不能容忍地方豪強,他要加強皇帝自己的權力就不能容忍外戚集團的權力和勢力過大。你外戚集團居然和地方豪強勾結起來,那就非打擊不可了。所以儘管漢武帝從內心深處更討厭田,但他更不能容忍竇嬰和灌夫這樣的“勾結”。我認為這才是灌夫和竇嬰之死的真正原因。當然,這場鬥爭的最後結果是漢武帝漁翁得利,竇氏集團和田氏集團都垮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