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om04.殺妻者
關於女人,圖尼克說,關於愛情,或者是嚴格定義下所有與這個詞悖反的負面品格:見異思遷、喜新厭舊、遺棄、嫉妒、面對被遺棄者之歇斯底里而心虛佯怒,乃至於暴力相向、因嫉妒而起的謀殺、造謠、借刀殺人、對情敵一家的滅門血案、淫人妻女、殺了最忠實的哥們然後上他的嬌滴滴的老婆(你該稱呼她嫂子的那個)、殺掉情敵及她的兒子、上自己兒子的女人(你該稱呼她媳婦兒的那個),或是送自己妹妹上哥們的床教她如何張開雙腿以媚術弄得哥們神魂顛倒最好讓那精液一蓬一蓬地打進她的子宮懷上他的野種好整個謀奪他全部的家產……林林總總、眼花撩亂、應有盡有,簡直可以開一間「敗德愛情故事博物館」,圖尼克說,所有這一切,居然全發生在一個男人身上,我的西夏故事的源頭,那個矮個子卻英氣逼人,喜穿白色長袖衣、頭戴黑冠、身佩弓矢、乘駿馬、從騎雜沓、耀武揚威的大鼻子男人,那個陰鷙殘忍、血管里流着大型貓科動物獵殺、多疑、爆發力量的神物。種馬中的種馬。像我們這種僅靠着腹脅下方袋囊里兩顆蠶豆大小的東西分泌一丁點兒萃取物確定自己男性意識的可憐兮兮傢伙,一旦見了這種腔體裏奔流的、皮膚汗毛揮發的全是純質雄性荷爾蒙的烈性漢子,恐怕也會情不自禁從喉頭髮出一聲女性的哀鳴。這樣的男人,如果?
這個故事從李元昊的七個妻子開始,然後以他被削去鼻子,正中央一個空洞鮮血不斷湧出的一張滑稽鬼臉作為結束。
圖尼克說,補充一下,這群人在這個故事裏的服裝是這樣的:李元昊在受宋朝封為西平王後,他穿得像他殺祖父仇讎吐蕃贊普:「衣白窄衫,氈冠紅里,冠頂後垂紅結綬」(這是否亦顯示他人格中某些自虐憤厲成分?把自己打扮成自己想去砍掉其人頭的仇人?);他手下的朝臣們:「文職官員戴襆頭,着靴,穿紫色或紅色衣服,執笏;武職官員戴幾種不同的帽子:金帖起雲鏤冠,銀帖間金鏤冠、黑漆冠,以及間起雲的金帖、銀帖紙冠;衣着紫色旋襴衫,下垂金塗銀束帶,垂蹀躞,着靴,佩帶解結椎、短刀、弓矢韣,坐下馬乘鯢皮鞍、垂紅纓,打跨鈸拂。」至於女人,那些后妃們的衣飾,則沒有詳細記載,不過當時西夏地處絲綢之路起點,且宋朝年年有「歲賜」,李元昊的幾個老婆,在興慶府的巍峨宮殿,花園苑囿里,自然是繡花翻領、錦綺綾羅。圖尼克說,補充這個,只是為了讓那些在故事裏拿刀互砍、捧着Rx房色誘主公,或在暗室里嘈嘈私語巧設毒計的男男女女,不要太平板空洞缺乏想像力(圖尼克說:不要把他們想像成漢人的宮廷喋血!更不要出現妮可基嫚珊卓布拉克梅爾吉勃遜這些荷里活臉孔!),不要像一張一張只見關節擺動,枝瘦髑髏般的皮影戲偶。
圖尼克說,元昊的第一個老婆叫衛慕氏。這是一個沒有性格的角色,她出場的時候就是一個不能說話,在舞台上飄來飄去的鬼魂,她是過去式,像灰姑娘死去的生母或哈姆雷特的老爸。她代表這一整個宮殿之人和魔鬼交易而不能自拔集體夢遊走進血腥屠殺之前的柔弱良知。史書上說她「賢淑通禮」,雖然沒有任何性愛細節描述,但她還是懷了元昊的兒子。她的家族本是銀夏党項部落里的大族,衛慕氏同時是元昊生母的部族(所以她和元昊是表兄妹了?),不幸的是,這個部落一位首領衛慕山喜謀叛,元昊震怒之餘--也許不是真的動氣,而是一種帳幕部落以酋豪貴族動員各氏族部隊,半射獵半由首領歃血為盟集結武力的戰鬥動員型態,元昊所代表的拓跋氏(後被他改為嵬名氏)和衛慕氏兩大氏族間慘烈而精密的鬥爭--不僅誅滅衛慕族人(血洗全族),甚至鴆殺他自己的親生母親(想像這樣的畫面:他的阿姨們渾身是血地躲進他母親的帳幕,掩面哭泣着,你那頭小狼,那個從小我們替他洗澡玩弄他小雞雞的男孩,帶着人提着鐵刀把外頭殺得一片血海。多像愛斯奇勒斯的「奧瑞斯提亞」:父的意志與母之罪。封閉血緣之間的謀殺、復仇和悔恨。將死的母親和殺她的兒子對峙而立,幾乎可以聽見歌隊在他們背後,憂懼且懷疑地唱道:他將要殺死他的
對了,衛慕氏就扮演着那個殺母慘劇的歌隊,史書上說她「以大義責元昊」,但元昊恰正是那個砸碎三個乳頭大母神石像、抖擻身子帶領党項族人從母系社會走向男性暴力歷史的第一人。他轉身讓背景熄燈消音,殺了衛慕氏,也殺了那個混了他們二人之血的嬰孩。
第二個妻子耶律氏,是遼國的興平公主,遼興宗耶律宗真的姊姊,是夏遼聯盟抗宋,三國合縱權謀的政治聯姻。史書說「生與元昊不睦,至是薨。」圖尼克說,設想:這個滿腦子高燒着爾虞我詐、建國霸圖的獨裁者,白日裏在營帳和他的驍將謀臣們在疆界兵圖上,像和兩個看不見的殘忍對手下棋:進貢、稱臣、虛與委蛇、遷徙我族流民滲透邊界、派出小股部隊襲殺對方巡防士兵、爭奪城砦、遣使入獻駝馬同時偵探兵力虛實、鼓動遼國境內的党項部族叛附……,這一切耗竭心力、高速運轉着雄性獵殺驅動引擎的靈魂暴沖,入夜後卻要鑽進「公主」的香帳,像個入贅的駙馬爺,一邊操她的「鳳屄」,一邊回想着那些寫給她老哥的「奏章」(即使全是假意屈卑)上那些文謅謅的馬屁話,怎麽可能不涌漲着交歡時刻乾脆把她勒殺了的幽黯憤怒?據說這位不幸的公主是難產而亡,元昊從未看望探慰。這個公主死得有點燭搖屏影、啟人疑竇,史書上寫「契丹遣北院承旨耶律庶成持詔來詰其故」。也許我們可以想像一幅畫面:元昊滿頭大汗,赤膊着對那一具女屍猛力搖晃,一旁扔着窒息的嬰屍。「這下慘了,真的搞死她了。」他一生殺人無數,第一次出現對一具屍體(或應該說:對一個生命的消失)之恐懼。伐吊之師。遼興宗的鐵騎兵旌旗飄展,浩浩蕩蕩向邊
這就是我們西夏男人!圖尼克嘆氣說。
第三個妻子野利氏,啊那是真正可以和元昊匹配的真女人,據說她長得體態修長,美貌妖艷,連元昊對她亦畏憚三分,野利氏愛戴金絲編絞的「起雲冠」,全西夏貴族女子便無人敢戴此冠。她的兩個叔父野利王野利旺榮、天都王野利遇乞分統元昊山界戰士左、右兩廂重兵,是元昊手下心腹大將。野利氏……圖尼克說好吧,她真的讓人想到玉腿長立到男人胸口,高大的妮可基嫚,我們想像着陰鷙剽悍的矮個子裊雄元昊(啊忍不住想到藍寶石眼珠的阿湯哥)在她的香閨紗帳里,不止一次氣急敗壞地怒叱她:不準在那個時候把我舉到空中(尤其在他倆皆赤身裸體時,妮可基嫚,不,野利氏的金毛閃閃的玉腿把裸元昊頂在半空,像踩水車那樣翻滾他的肚子,讓他有一種小嬰孩被母親玩弄,慌張想哭的陌生柔情),且為了印證他的帝王威權,元昊總氣喘吁吁地舉着那即使作出柔順嬌弱,卻長手長腳比他大上兩倍的野利氏,在帳幕里旋繞著圈子。
這樣的描述好像離元昊和野利氏的真實面容愈來愈遠,而愈像狗仔雜誌偷拍的阿湯哥與妮可基嫚私密舊照片。圖尼克說,這裏先插入元昊第四、第五個妻子短短的生平記載,以提醒我們:元昊是個沒有感性能力,時間感像爬蟲類一般無法連續,所以永遠只活在現在的漂浮片段里的,殺妻癮重症患者。而用自己的美色、身體與他周旋,交換權力,像母鱷魚狡詐、機警卻又帶着力不從心的哀傷保護着自己的幼鱷不要被這個以殺自己血親自虐取樂的變態父親看見,這樣的野利氏,其陰狠殘忍、手段犀利、頭腦清楚,絕非那些枉擔毒辣虛名,其實只是無知軟弱婦人之仁的王熙鳳、葉赫那拉氏所堪匹敵。
第四個及第五個妻子的記載皆極短,分別是西夏廣運三年(公元一○三六年):「妃索氏自殺。始,元昊攻貓牛城,傳者以為戰歿。索氏喜,日調音樂。及元昊還,懼而自殺。」
以及西夏天授禮法延祚八年(公元一○四五年):「咩米氏,元昊第四娶,生子阿理,無寵,屏居夏州王庭鎮。阿理年漸長,謀聚眾為亂。其黨卧香乞以先,元昊執阿理,沉於河,遣人賜咩米氏死。」
殺殺殺!殺光那些曾經歡愛銷魂的女體,那些握在掌心的白色Rx房,用勁時她們會發出難辨是恐懼、歡爽或單純是疼痛的哀鳴。他總不知拿那些像牛奶河流不斷變化河道的美麗身體怎麽辦?她們總和那些珠搖佩珞的聲響、綾羅綺緞的觸感,或麝香檀木的氣味混淆了,弄亂了他的官能秩序。她們總在他下腹腫脹如火炙的難受時刻以纖纖玉指、以蜜唇、以溫潤的女陰乖覺地掏空他,讓他爽。但他腦袋裏面那些鳴金擊鼓的小人弄得他頭疼欲裂,她們卻只能疑懼陌生地盯着他看。這就是物種的限制。她們,他們,都只是他意志的幻影。他創立西夏文字,用他的符號重新描述世界,建連雲塔,以五十匹戰馬向宋請賜《大藏經》。有天竺僧人赴宋進奉梵文經、佛骨及銅牙菩薩像,抵興慶府時,他向他們求賜梵文《貝葉經》,他們拒絕,他就把他們拘禁在塔寺里。那些宋朝里的白臉君臣們不是笑他是「羌人」嗎?似乎他的族人是從高原攀降到沙漠的羊群,在風沙礫石中慢慢褪去羊毛兩腿直立變化成人形。那他元昊便是這些半人半羊的骯髒族落里第一個覺知到無常世界只是幻覺投影,只是夢中夢的人類。只有他,只有他一人完成了進化,可以讓趙家的大宋和耶律家的大遼,斂衽以對,不敢輕慢。整個西夏王朝像海市蜃樓從幻影中矗立而起,那全是他嵬名元昊一人
圖尼克說,回到野利氏--這個女人,在讒殺了之前說的衛慕氏後,被封為憲成皇后--我們只要印證她的兒子們,在元昊這頭會撲殺幼獅并吞食之的雄獅的巢穴里的遭遇,便能隱約捕捉到她以玉腿酥胸,以女性荷爾蒙和君王交涉,扞護他們在父之罪的殺戮遊戲中倖存之慘烈。
事情一開始挺順利的,他的大兒子寧明被封為太子,寧明像從元昊的暗黑沼澤意外倒影出來的光的形貌:他生性仁慈、天資聰穎,在定仙山向一個神秘道士學「辟穀之法」(元昊會不會常狐疑地看着這個完全是自己的相反的年輕人,心裏想:這真的是我的種嗎?)。有一次,元昊問他,什麽是「養生之要」,寧明回答「不嗜殺人」;元昊問「何謂治國之術」,寧明說「莫善於寡慾。」元昊震怒之餘(「此子語言不類!」),下令父子不準再相見。寧明又驚又氣,氣忤而死。
寧明之死,元昊深受打擊,以太子禮隆重安葬(他這時又像個哀痛的老父了?或是他恐懼地知道,上天原給他一次種的進化之機會,在萬千機率中竟從這個黑暗邪惡的自己身上分芽出一顆文明的露珠,竟也讓他踩破了)。野利氏立刻向元昊請立次子寧令哥為太子。這孩子就比較像元昊了,飛揚跋扈,殘忍多疑。
圖尼克說,請原諒我,故事至此變得有些古怪晦澀。幾個不同界面的人物扭絞在一起,成為這個恐怖結局的共犯。男人、女人、父親、兒子、媳婦、嬸嬸、侄女……像一個家族之人關在密室里吃了迷幻藥,所有人都瘋了,他們發生了集體起乩家族轟趴互相施虐互相姦淫的不倫恐怖劇。元昊變得不像元昊了,某部分他變成像一個多疑、軟弱、好色的老人,像一個傀儡任人擺佈(雖然他死時才四十六歲),他已無法控制自己體內狂暴衝動的野性作為帝國擴張領土之資本,變成了自己的癌細胞,在一個鏡廊迷宮裏發狂吞噬着自己的投影乃至自己的本體。
這個加速的悲劇尾巴該從他的第六任妻子沒氏說起,怎麽說呢,這個可能混有維吾爾族血統的絕世小美人原先是元昊賜婚給寧令哥的太子妃,該死的是她實在太美了,可能就是在大婚前皇帝召見並賜贈皇家寶物的儀式上,元昊見識了原來可以讓他一生兵馬倥傯、震動宋遼大國、且在金碧輝煌中起宮殿、納百官、建城市的帝國霸業全變成得了炭疽病的整片曠野牧草,一片死灰且虛無的毀滅之美。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決定要殺自己的親生兒子了。事情有點複雜,還得殺那個善妒的野利皇后(和眼前這發光的神物相較,她簡直就是一匹穿着綉袍的母騾子),噢,等等,還有她那兩個手握重兵,「為朕肱股」的驍將叔叔……。沒氏的胯下似乎噴散出一種蒙曖暈白的香氣,像鼻涕蟲鑽進他的鼻腔,蠕爬進他的腦額葉,那個濃郁的香味愈來愈濃,在滿殿朝臣大庭廣眾下秘密地、持續地從她的裙胯下繁花簇涌地朝元昊包圍而來。
上諭:「太子納妃之事暫停再議。」
卡。奇幻的生殖器自毀按鈕按下。元昊宣佈納沒氏為妃,稱為「新皇后」,並於天都山建行宮,日夜從游宴樂(這個貪玩的小姑娘。老元昊寵溺地想)。大臣們陷入一種不祥的疑懼中。
天授禮法延祚十一年。春正月朔,日赤無光。元旦行朝賀儀,群臣相顧失色。
原該是媳婦的成了情敵,原該是枕邊人的成了皇姨娘,姑且不細述野利氏和寧令哥這對母子強隱殺氣的悲憤臉孔,圖尼克說,容我插入一段正史,看元昊怎麽拔去野利氏那兩個擁兵自雄的叔叔。
殺野利旺榮及遇乞
元昊性忌刻,多詭計,左右用事之臣,有疑必誅。自王嵩間入,忌旺榮有二心,因事誅之,滅其家。其弟遇乞,常守天都山,號「天都大王」,與元昊乳母白姥有隙。遇乞嘗引兵,深涉漢境數宿,白姥乘間,譖其欲叛,元昊疑而未發。鍾世衡誘得西酋蘇吃曩,厚遇之。吃曩之父,得幸遇乞。世衡許吃曩金帶、錦袍、緣邊職任,使盜遇乞寶刀,刀乃元昊所賜者。世衡倡言:「遇乞內投,以刀為信。今為白姥譖死,乃越境設祭。為文書於版,多述野利兄弟有意本朝,並敘涉境相見之,嘆哀其垂成而失。」入夜,令人持其文,雜紙幣焚之,照耀川穀。西人走視,悉取所委祭具、金銀千餘兩,並得所賜刀,及紙火中版,其文尚未滅。以獻元昊,元昊見刀信之,遂奪遇乞兵,賜死。
荷里活電影裏所有科學怪人的故事:喝了實驗室里玻璃試管冒着白煙的化學試劑;改變基因組序;在後腦植入晶體電路系統連接上整座城市的電腦控制中樞;肌肉在失控憤怒的腎上腺素分泌時會變成可把坦克、攻擊式直升機扭成稀爛廢鐵的超人;或是被自己精心設計的智慧機械人狙殺……所有的進化故事,最後都是從人形的內里,失控長出一個智能、力量、意志遠超出人類的怪物,它掙破撕裂那個創造它的人體,把變成碎片的人皮像捏紙團那樣一把吞進口中。人類只是它的一枚蛹。圖尼克說,這個故事裏的西夏王李元昊,就像一個吞食着自己的人形之蛹而變態進化的未來人。一個抽象的精神意志,一團白煙,它困惑地撫摸自己肌肉糾結的頸子和手臂,不可思議看着自己的力量竟可以輕易摧毀一整支包圍它的機械化部隊,讓一座城市瞬間夷為廢墟。在不斷吞食憤怒和力量使自己愈膨脹巨大的過程,作為人類的那個存有意識愈來愈遲鈍且微弱。它的線路開始故障走火。於是(電影裏都是這樣演的)原先被它像螞蟻隨意踩死的人類,找到了一個殲滅它的方式:他們把它誘引進一個錯誤情境、一個自毀程式、一個邏輯悖論而使它不斷攻擊自己的迴路陷阱……
於是元昊,忌刻多詭,殺了知兵能戰,三川口之役及好水川之役以伏兵襲殺宋軍近十萬的悍將野利旺榮、野利遇乞--殺了馬上知道中計了--野利皇后,我們那位妮可基嫚,自然是驚懼悲慟,以這兩個冤死的叔父為那慘烈生殖鬥爭最後翻盤的鬼牌。她一身縞素、梨花帶雨、悲抑抽噎。以元昊一怒即誅殺全族的習性,野利家男女老幼從此滅族的慘酷場面必定正在上演。領地里帳幕燒成灰燼、屍骸遍野,野利家男人的頭顱一顆顆插在其他氏族的槍矛上。圖尼克說,野利氏一定發著抖,對太子寧令哥低囑:血債血還,我們野利家全族的血,一定要你那個沒過門的媳婦,要她們沒氏全族的人頭來揩乾。只要你即了位,我要那個臭屄被自己將要經歷的折磨活活嚇死。我要你派人去中國打聽他們最能讓人痛不欲生卻可以拖延最久不會立即斷氣的精緻刑殺有哪幾種,我要你一套一套在那賤人身上玩過……
其實元昊那時也後悔了,他下令尋訪大屠殺後野利氏出亡的倖存者,有關於沒氏的記載至此亦完全消失。也許那個裙胯下噴散出致命香氣的小美人植進他腦袋裏的蠱蟲生命周期過短;也許誘姦少女的亢奮激爽在他殺了下意識恐懼會懲罰他的兩個野利家男人後瞬即煙消雲散;也許是與青春女體纏鬥耗盡的精力突然讓這氣弱老人孤寂回憶起和那些部落首領飲酒盟誓,逐騎射獵,党項武士之間佩刀耳環嘩啷響,挨湊坐在一起時皮靴皮盔混着「羌腋騷」的男子體味;也許是兩個女人之間在各自帳篷暗處的巫術、詛咒、反詛咒、殺鬼招魂……。總之,沒氏不見了,那個造成父奪子妻醜劇的美麗尤物,像天女下凡在眾人猶目眩神搖一片花雨光霧中,就徹底從這個故事裏消失了,她簡直像是荷馬史詩特洛伊戰爭里的海倫,從天而降,釋放出讓所有男人眼光變直腦波混亂的強烈荷爾蒙,由是所有的英雄豪傑們皆瘋狂地拔刀互砍。有一天她突然像被外星人的飛行器用一道光束照射,輪廓愈來愈透明,香氣慢慢自空氣里消失,也許就那樣騰空而去。所有曾砍殺自己親人摯友的人們這時大夢初醒,全帶着迷惑、羞慚,有一種殘餘的幸福情感卻又不記得發生過什麽事的傻笑……
沒氏的消失,發生在對野利家的血洗屠殺之後,那多少令人有點感傷。但在這個悼亡、傷逝的時刻,元昊的第七個妻子,不太適恰地從一片黑暗迷霧中古怪陰惻地浮出臉廓。圖尼克說,我知道接下來的情節,會讓許多忍耐着聽到此處的人們拂袖而去,他們會說,沒什麽好分析的,這元昊就是匹禽獸罷了!但我還是要請你們稍安勿躁,故事已近尾聲,血腥的人倫悲劇就要發生。如果你習慣於荷里活那近乎SM的冤讎必報正義必張的道德觀,那這個故事的結尾可算差強人意。且正如希臘一位哲學家所說,我們如果不勉強自己盯着天體上那些乖異、不尋常、讓我們驚異陌生的天文現象:那些流星雨、日全蝕、彗星、天蠍座逆走、白矮星……我們如何能真正體悟一個更大範疇的,宇宙運行的神秘秩序呢?
這第七個妻子沒藏氏,她原是野利遇乞的妻子,也就是長腿美人野利氏的嬸母。建國初期元昊與天都王遇乞兄弟在砍殺了上千個宋兵的首級,他們各騎一馬,談笑彎弓一人一箭輪流將跪在土丘上的宋將任福、桑懌射成血刺蝟;或是殺吐蕃王屠城高昌斬回骰兵砍掉那些手無寸鐵綠眼珠的景教徒之後,在那樣肉體猶亢奮顫抖、靈魂深處像鬼火飄浮着一種和敵對宗教背後憤怒神靈對決的恐懼的夜晚,他和野利遇乞眼睛對着眼睛擊杯狂飲(將來誰背叛誰,就殺了誰),一旁屏去侍婢,親自持刀削切烤羔羊肉,低頭服侍的,「嫂子」。在元昊下令血洗野利家族寨時,這個女人倉皇逃往三香家尼姑庵出家為尼。元昊在野利皇后悲憤泣訴兩個叔父枉死的愧悔情感下,將這位故人遺孀迎回宮中。
我們不太能重現當時的場景,這一對男女在見面時複雜激動的情感:一個是殺夫仇人,活在猜忌、隨時被自己至親之人謀叛的地獄之境裏的瘋子,方圓千里內唯一可以隨意判人生死的殘忍神只。她從子宮深處發出一種揉混了恐懼、仇恨,以及雌性動物繁衍後代面對生殖優勢雄性時本能排卵的訊息,她羞辱地發現裹在黑色僧袍下身體的波瀾起伏,她的乳蒂腫脹、陰部濡濕、腸子咕嚕咕嚕響、全身的敏感帶全發燙泛起一種薔薇色潮紅。另一個是眼下唯一能讓他在虛無之境抓住自己猶活在人世的浮木,他殺了她丈夫,某部分來說是殺了他自己最珍愛的那部分(據說野利遇乞受戳前叫着說:「我是大王絕不能殺的那個人哪!」)。眼前這個女人或是收攝着那冤死摯友某一部分亡魂的載具,另一部分在他這裏。他半是作戲半認真地告訴身邊人:「從此,直到我赴冥界和那些故人鬼魂重遇,此生我再也不可能快樂起來了。」這個穿着黑色僧袍的光頭女尼是禁忌中的禁忌。她是個活物,但起伏的胸膊吐出的鼻息全是他曾發狂展演的死亡圖卷里的血液的辛嗆味和那些他無法下令他們活回來的屍臭味。後來他下令她卸去僧袍,握着她的Rx房,摸撫她受驚的腰肢和絲緞般的大腿,感覺到這具奇異的女體就是埋藏着死神秘密的幻化神物。他像和一隻豹子交尾。那發光
接下來的發展似乎不那麽出人意表了:像是在無垠太空漂流了上千年的孤寂太空艙,終於,終於進入了某一顆星球的引力圈,終於朝向一個進入時間定義,或必須付出代價的高速、艙體外殼的烈焰燃燒,或重力壓迫造成身體各處關節脫臼裂開的實體墜落。野利皇后發現了她死去叔父的寡婦,取代她成為這場殺戮牲祭最後被叫上君王床上的SM女王(什麽?被殺光的不是她野利家族人嗎?關她沒藏家什麽事?),她震怒之極,難道這是一個拼字遊戲?她必須捧着Rx房追在那矮個子屠夫身後,並且把所有親屬網絡上的女眷全部殺光?她把沒藏氏軟禁在興慶府的戒壇寺,並用盡謀算,讓這個沒有廉恥的嬸嬸不準脫去僧衣,保持出家人的身分。
元昊則完全進了那個穿花撥霧、和現實世界悄悄剝離的偷情時光。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着臣下們焦慮驚恐以隱晦辭藻勸阻的進奏。他意興闌珊地說謊,微服夜巡戒壇寺,安排出獵假意帶着沒藏尼燒羊脾骨看兆紋卜吉凶,或是徹夜辯證佛法經文,其實皆是在那荒地行營里,像和死神幽會,像中了毒箭的孤狼用一種錯誤的方式自我療傷,驚訝地、痛苦地捏塑着那個Rx房發燙子宮卻冰冷不已的女體。「原來這就是文明。」說謊,不能從心所欲。在一種被監視的緊張關係裏體會為惡的刺激。連那女尼在黑暗中用焦炭般的手握住他的xxxx都讓他興奮不已。
第二年,沒藏氏便在出獵途中駐紮河邊的營帳里生下一子,那條河名為「兩岔洞」,於是這嬰孩便取諧音名「諒祚」。其實元昊已將國事全交給沒藏氏的哥哥沒藏訛龐手中。野生子諒祚亦寄養在沒藏訛龐家。圖尼克說,我聽過不少栩栩如生的傀偶在月圓之夜睜眼變成活人,滴着淚用匕首將那個以出神入化手法操控它身上繩索的偶戲師傅刺死;或是畫中美女點睛之後得了魂魄,提着裙裾走出絹紙,將那個賦予它生命的畫師絞殺的故事。這時,元昊其實已成為他xxxx射出的蒼白稠液、灑豆成兵變成人形的男孩們獵殺的神獸。他不能言語。失去時間流動的意識。困在他曾濫殺的那些幽魂們藏匿其中的濕潤女陰里。有兩組人馬:悲憤的野利氏和被自己老爸戴綠帽的寧令哥太子;以及沒藏氏,野地里誕生的小男嬰諒祚,和手握兵權的沒藏訛龐。他們都想殺了對方,或是說,他們都必須在元昊變成一隻貓(或一隻狼、一隻麒麟、一隻野駱駝,或他們美人的原形:一隻山羊)的魔術時刻將他襲殺,用華麗的刺繡綾緞覆蓋他的屍身,「偽詔」,在全部党項人發現他們的領袖已變貌成非人之物之前,奪占那個「進化大機器」的駕駛座。這兩個本來只因元昊色情時刻而具存在意義的男孩,這時必須為母系的部族姓氏而屠滅對方,只為了竄奪父之名。披上父親的人皮龍
西夏天授禮法延祚十一年(終於到故事的尾聲了),太子寧令哥持劍直入宮中,有一些史料說元昊那時早喝得爛醉如泥,總之他的臉因無法專心而變得柔和。圖尼克說:我很難不想到許多荷里活經典科幻電影或西部片里父子對峙、決鬥、殺掉對方前的靜止場面。那時寧令哥或只簡短說了一句:「我將要做一件令人困惑的事了。」元昊這時或艱難地想不起來,這個持劍向他衝來的兒子是從哪一節故事裏冒出來的?他把手舉起來像要阻止,像一位導演在演員脫序演出的一個荒誕動作里,卻百感交集地想起許多和這幕戲無關的靈感,他想喊:「NG!」卻怕打斷那個動作同時會打斷突然湧現的心緒如潮。他說:「我很遺憾……」我很遺憾經驗無法傳遞。那些神秘的時刻:那些背德的時刻、孤獨、恐懼、殺人後的作嘔感覺、愛的感覺和睡醒後想不起那種感覺的虛無感、懺悔的感覺、如飲甘泉的快樂……。我很遺憾這樣一來,我們將成為各自孤立的個體。所有我向死神酬換來的經驗,都來不及傳遞給你了……
寧令哥也許說:「你把進化變成你一個人的故事了。」但其實那一切在靜默中發生。下一瞬間,元昊覺得自己的臉的正中央像暗室突然打開一扇門,強光湧進,一群頭頂圓光、臉敷金粉、戴着寶冠、臂釧、耳璫、項圈、手鐲、瓔珞的小人兒,吵吵嚷嚷地從他裏面掙擠出去。他的鼻子被寧令哥的劍削掉了。安靜了許久,然後聽見極遠極遠的地方有女人的尖叫。他想阻止他們:「不要殺我的兒子。」但他眼前被一片汩汩冒出的紅色雨幕遮蔽,嘴巴也被那此生最熟悉之咸腥味道的泥漿塞住。他立刻知道他的兒子寧令哥已在轉身逃亡的一百公尺宮門外,被沒藏訛龐埋伏的衛士剁成肉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