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一九三七年的正月里,當愛情瘋子丁問漁一頭扎進死胡同,向雨媛不合時宜地宣瀉他泛濫了的感情的時候,正是三十年以後在政治舞台上大出風頭的江青,一夜之間紅遍上海之際。
當時江青藝名叫藍蘋,主演了轟動一時的《大雷雨》,演出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這部俄國作家的話劇,甚至產生了比在俄國上演時更強烈的影響。消息傳到南京,南京演藝界老闆中的新派人物,決定派人到上海請劇團來演出。南京是首都,是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只有在這個地盤上獲得的成功,才是真正的成功。熱衷於此次演出的老闆,開始為《大雷雨》拚命做廣告。
俄國名劇:大雷雨
主題:表現性的苦悶,肉的煩惱,心的寂寞,靈的追求。
特色:描寫少婦思春,如火如荼,刻畫專制暴君,可歌可泣。
導演:章泯
主演:新星、紅星、巨星——藍蘋女士
配音樂:新派音樂家冼星海
廣告自然是做在報紙上,那年頭的印刷技術就那麼回事,文字還可以,一印上照片就難說了。儘管吹捧文章把藍蘋說成是國色天香,但是黑乎乎的照片上,絲毫也看不出她是個怎麼了不得的美人。小報上連篇累牘地捧着場,大家已經做好了一睹為快的準備,然而原來說好的演出卻不知為什麼取消了。南京人因此空歡喜一場,有小道消息傳過來,說女主角和誰誰誰鬧了彆扭,不願意來了。立刻就有人在報紙上寫文章,說如今這些新派的女戲子,戲德如何如何不好,大過年的,說好的話竟然可以不算數。南京觀眾固然厚道,當然也不是可以隨便戲弄的。又有小道消息傳來,說劇團嫌南京這個地方太舊,太保守,雖然是首都,接受不了洋派的東西的。於是報紙上更憤怒,因為這不僅僅是戲弄,簡直就是侮辱首都的南京人了。
由於《大雷雨》劇組沒到南京來,一九三七的正月里,在南京舞台上,獲得巨大成功的是梅蘭芳博士的《霸王別姬》。人們期待的新舊中外兩種具有代表性的演出,打擂台一決雌雄的局面並沒有出現。作為國劇的傳統京劇,在南京的舞台上不戰而勝,勝之不武。既然沒什麼新的戲可看,人們便都一窩蜂地擠到劇場裏去看《霸王別姬》,看《打漁殺家》,看《抗金兵》。戲票陡然就緊張起來,南京人愛湊熱鬧,一時間,滿街爭說梅蘭芳,就連平時從來不看京戲的人,都趕時髦打着京腔充起票友來。
丁問漁在劇場裏再次見到余克俠夫婦的時候,難免既緊張又興奮。由於他們還沒有注意到他,丁問漁一時打定不了主意,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不該和他們見面。他擔心雨媛已經把一切都說出來了,等待着他的可能是一場指責。丁問漁自恃老臉皮厚,不相信自己會被禮節所束縛,但是他多少都有些愧疚之心。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的弟媳,自然也不可以隨便調戲。
讓丁問漁心跳不止的,是雨媛也很可能前來看戲,想到能又一次見到心愛的雨媛,丁問漁似乎又一次什麼都不在乎起來,雨媛的形象突然佔據了他大腦中的每一個空間,他根本沒有心思繼續看戲,不停地東張西望,有一次甚至失態地站起來,全不顧後排的人對他大聲叱呵。
雨媛顯然沒有來,因為坐在余克俠夫婦周圍的,都是些不搭界的老人。演出休息時,丁問漁迫不及待跑到余克俠夫婦面前,先聲奪人地打起了招呼。
余克俠表現出的極大熱情,充分說明他對丁問漁和自己弟媳之間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這一天來看戲的有許多國民政府的要人,在演出的間歇,這些要人們便成了大家觀賞的對象。
後排的人紛紛踮腳站起來,不像話的竟然站到了座位上。整個劇場裏鬧哄哄的,余克俠大聲地問丁問漁那天為什麼不等他回來。他熱情地邀請他再會他家吃飯。丁問漁意識到余克俠的注意力似乎並不在自己身上,他的眼睛不住地瞟着離他不遠的一位官員,一邊敷衍着說話,一邊在等待那位官員的臉轉過來。他告訴丁問漁,他說過要成立的那個備戰協會,已經蓋了不少個大紅公章,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再請某部門蓋上一個公章,就可以正經八百登報發啟事了。那位官員終於轉過身來,余克俠像觸電似的跳起來,一個箭步躥到官員面前,好像看到老熟人那樣笑着要和對方握手,弄得官員十分尷尬,不得不伸出手來敷衍。
"丁先生為什麼不把太太接到首都來居住呢?"余太太見自己的丈夫只顧着和官員說話,把自己和丁問漁冷落在那,便隨口問着。
丁問漁笑而不答。演出很快就又要開始,觀眾紛紛往自己的座位上走去,余太太還在繼續和丁問漁談他的太太,丁問漁越是不回答,她越是嘮嘮叨叨沒個完。丁問漁硬頭皮敷衍着,繼續避而不答。了問漁真是懶得去想到自己的太太佩桃,佩桃只是父親送給自己的一份很不想要的禮物。余太太真是太不知趣了,這時候她要是能談談雨媛多好。余克俠匆匆結束了和那位官員的談話,過來十分神秘地告訴丁問漁,說剛剛和他說話的那位官員,是蔣委員長侍從室的紅人。燈光忽然暗了,演出就要重新開場,余克俠招呼太太趕快入座。丁問漁怏怏地回到座位上,也沒心思繼續看戲。戲演到下半場才算正式進入高潮,因為到這時候,千呼萬喚的梅蘭芳博士才姍姍來遲,上場施展他的真功夫。燈光轉亮,劇場裏突然靜了下來,丁問漁莫名其妙,以為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只聽見有人細聲細氣地在後台唱起來,然後看見梅博士身穿古裝戲服,扭着他獨創的秧歌步法,款款地走上台來,亭亭玉立地站在那裏亮相,台下頓時熱烈地鼓起掌來。丁問漁不能免俗地一起跟着鼓掌,因為這時候若不鼓掌,那便是看戲的外行,是白來看戲了。
丁問漁在戲尚未結束的時候,就提前退場。梅博士的扮相不錯,可是丁問漁總不能忘了這是男扮女妝。他對京劇實在沒什麼興趣,不僅對作為國粹的京劇不愛看,在歐洲,他也不愛看讓西方人如痴如醉的歌劇。有一年在羅馬,一位學畫的留學生賣了兩張速寫,好不容易弄到兩張票,請丁問漁和另外一個人觀看新上演的歌劇。他把丁問漁他們送到劇場門口,拱拱手,說自己已經看過了,不想再看,在門口等他們好了。丁問漁覺得奇怪,以為他只是找個借口,其實和自己一樣根本不喜歡西洋歌劇。戲看到一半的時候,身邊的那個人告訴丁問漁,原來在門口等着的學畫的留學生是個瘋狂歌劇迷,但是因為手頭太拮据,歌劇的戲票又太昂貴了,因此只好放棄。結果整個一場歌劇丁問漁看得索然無味,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硬着頭皮看的,不把這場歌劇看完,有些對不住辛辛苦苦請他們看戲的青年學子。丁問漁覺得自己完全是出於友誼在看戲,看完了戲出來,一直守候在門口的學畫的留學生,熱情洋溢地迎了上來,急切地問他們觀看的感受。"這是除了達·文西之外,意大利最奇妙的東西!"他彷彿自己剛看過這場歌劇,讚不絕口,"世界上,只有意大利的男高音,是真正的高音。世界上最奇妙的音樂,是從人類的喉嚨里發出來的。古人云:餘音繞梁,三日不知肉滋味,說的就是這回事。"
那天晚上他們始終在大街上溜達,很難得會拮据的丁問漁,那天口袋裏恰好沒什麼錢。
他們喝了不少劣質燒酒,用完了最後一個硬幣,一次次地擺脫妓女的糾纏。天亮的時候,他們來到一家旅館前,學畫的留學生指着二樓一間正亮着燈光的房間,告訴丁問漁那裏住着一個姓黃的女畫家,畫畫得不怎麼樣,人卻還有趣。於是他們十分冒昧地去拜訪了那位女畫家。
一夜未眠的女畫家剛準備睡覺,不是太情願地接待了他們。丁問漁自然不會知道這位姓黃的女士,就是後來在小說界大出風頭的張愛玲的母親。黃女士是一個離婚的女人,撇開了一兒一女,孤身在歐洲學藝。她看上去更像是馬來人,人還算漂亮,皮膚有些黑,話不多。那天的話題,仍然是談正在上演的意大利歌劇,事實上,整個羅馬那天都在這麼談論。黃女士最後讓他們看了看她最近畫的畫,丁問漁口是心非地大叫了一陣好,黃女士大約也感覺出來了,並不領他的情。
丁問漁一個人在大街上走着,劇場外面非常熱鬧,不時地有人力車夫迎上來攬生意,他對往事的回憶屢屢被打斷。據警察廳統計,首都的人力車行總計有二千餘家,有人力車夫一萬二千多人。丁問漁出門的時候,已經習慣坐和尚的車,和尚若不在,他寧願步行。劇場門口停滿了政府官員的小汽車,人力車都被安排在離劇場門口較遠的地方。過了年初五,夫子廟一帶歇業的酒家歌廳已經重新開張,尋花問柳的人紛紛出動。丁問漁走了沒多遠,就可以遇到那些熱鬧的場所,從那些沒關掩的門縫裏,隱隱地可以聽見有輕歌曼舞的樂聲傳出來。
冷不丁地還會從黑暗中,走出一位塗脂抹粉打扮得怪裏怪氣的女人,以一種非常原始的手段拉客。這些都是秦淮河畔最下等的妓女,她們來自鄉村,操着濃重的外地口音,十次狩獵中往往會有九次落空。
在這個寂寞的夜晚,丁問漁不甘心就這麼孤零零地回公寓,當然也不願意束手就擒,輕易地就成為妓女的獵物。他已經下定決心痛改前非,再也不到那種下流的地方去鬼混,去消磨生命中的美好時光。他一個人在燈紅酒綠的大街上漫遊,充滿柔情地想念着雨媛。他想像着剛見到她時的模樣,比較着她身穿軍服和便服不同的美妙之處。可愛的女人穿什麼樣的衣服都動人,穿軍服時颯爽英姿,穿便服時大方自然,雨媛無論怎麼都是美麗的,雨媛的情影佔據了丁問漁的整個大腦。丁問漁情不自禁地在大街上念叨着雨媛的名字,一遍遍肉麻地說自己愛她。
丁問漁在秦淮河邊獃獃地盤桓了一個多小時,才凍得瑟瑟發抖地離去。他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一個漫長的不眠之夜。這一個多小時裏,他一直在想念着雨媛,想到了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想到她高興的神情,也想到她生氣的模樣。他已經得罪了她,天知道她現在是怎麼地忌恨着他。不時地有大紅的畫舫從他面前劃過,燈火明亮,船娘和客人的調笑響成一片。
儘管警察廳已明令,畫舫乃"公共場所,嚴禁雀戲",但是每條船上無一例外都有一桌麻將。
令行不止是一九三七年南京的共同特點,報紙上的呼籲歸呼籲,主管部門的警告歸警告,各式各樣的條文和禁令不斷被頒佈,認真執行者總是寥寥無幾。在新年裏,一切都有了放縱之勢,船戶趁機大把地撈錢。夜已經深了,丁問漁感到很冷,他隨手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用力扔進了秦淮河。
2
雨媛覺得她會很生氣,然而當她怒不可遏地摔上門以後,她發現自己的火氣已消得差不多。她並沒有像丁問漁擔心的那樣,耿耿於懷地忌恨他。雨媛已經讓丁問漁難堪過了,已經給了他一個教訓,已經讓他明白自己並不喜歡聽他的那種廢話。那種自以為是的廢話說得再多也沒有用。雨媛從來就不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人,她覺得唯一的遺憾,是當時自己應該沉下臉來,理直氣壯地請丁問漁立即離開,而不是後來的那種結局。她落荒而逃,好像是她心虛一樣,好像是她做了什麼錯事。
從來沒有男人對雨媛這麼明目張胆地表達過愛。這些火辣辣赤裸裸的表白,這些關於愛的演說,這些根本不通的荒誕邏輯,平時愛看一些流行文藝小說的雨媛,甚至也未從書上讀到過。書上見到的臉皮最厚的男人似乎也不能和丁問漁相比。一時間,雨媛不知道應該如何對待這一秘密,她打不定主意,是告訴丈夫余克潤,還是先回娘家告訴自己的姐姐們。揭露這一秘密,肯定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話題。在這個話題中,雨媛顯然是無辜的,由於大家都知道丁問漁是怎麼樣的一個寶貝,她相信別人絕對不會對她產生什麼誤會。雨媛想,丁問漁對別的女人肯定也是這樣,這個想法立刻讓她感到很惘然。
余克潤對這樣的話題就根本不感興趣,雨媛剛剛把她和丁問漁之間的故事說了一個開頭,余克潤就很不耐煩地打斷了她。
"你別理他,這人是個小丑,"余克潤神情嚴肅地說。
雨媛感到很大的無趣。余克潤的語氣中,既帶着一些對丁問漁的蔑視,又似乎在提醒雨媛不必太得意,不要太多情。雨媛立刻感到自己受到了污辱,要和余克潤明辨是非。余克潤說,有什麼可以計較的,要是她覺得他說的不對,他就把話收回好了。雨媛更感到委屈,余克潤又息事寧人地說,她的目的究竟是想讓他吃醋,還是讓他不要吃醋,如果想讓他吃醋,他余克潤還不至於吃這個小丑的醋,如果不想讓他吃醋,又有什麼必要告訴他。余克潤在外面,對他有意思的女孩子多着呢,他從來就沒有動過心。丁問漁算什麼東西,戴頂紅的絨線睡帽,土不土洋不洋的,一副神經搭錯的樣子,就怕別人不知道他在國外混過。再說他也只是人老心不老,也不想想自己的年歲,都可以做雨媛的爹了。
余克潤總是過分的自信,他從來不考慮會不會傷害別人的自尊心。也許他想得到什麼實在太容易了,因此他對什麼也不珍惜。即使對於愛情也一樣,他並沒有死皮賴臉地追求雨媛,他們只是在一起跳跳舞,然後便被別人以為是天作之合的一對,非常熱心地被撮合在了一起。
當有人問到他對雨媛最初的印象時,余克潤十分隨意地說了一聲:"這女孩子嗎,老實說還行。"感覺良好的余克潤對雨媛所從事的工作,也根本看不上眼。陸軍司令部的女機要員,在余克潤眼裏,說穿了,只是一些擺設的花瓶,目的無非是讓那些頭腦已經有些昏聵的老傢伙,眼睛時不時亮一亮,心態變得年輕一些。余克潤處處都要表現出空軍的優越性,他的皮靴永遠擦得鋥亮,釘着鐵掌的鞋底踩在水泥地上,發著輕脆的響聲,彷彿不這樣,就不能突出飛行員特色一樣。在正式結婚之前,雨媛和余克潤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並不多。一九三七年的年輕人,就算是新式的自由戀愛,也仍然有很保守的一面。譬如他們出去玩,為了不讓人引起不必要的誤會,總是帶着各自的朋友。
當余克潤向雨媛提出結婚的計劃時,雨媛幾乎未加思索就一口答應了,原因是他們雙方都覺得只有這樣,他們才可以名正言順地單獨在一起。他們的關係既然已經定了下來,結婚就是遲早的事情。雨媛沒什麼和異性接觸的經歷,在洞房裏她有些不知所措。余克潤仍然保持着傲慢,他顯得從容不迫,像個老手似的坐在床沿上,看着她,不懷好意地竊笑。他的笑既讓雨媛感到害羞,同時也感到惱火。到天亮的時候,雨媛和余克潤都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惆悵,雨媛所以惆悵,是覺得自己迷迷糊糊地就告別了少女時代,她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交給了余克潤,而對方並不領情,甚至不感到任何滿意。雨媛很長時間內都不知道余克潤為什麼不滿意。看着他神情恍惚的樣子,雨媛不明白自己在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她的清白是無可挑剔的,余克潤在這方面顯然也沒有任何疑問。雨媛不明白余克潤為什麼要垂頭喪氣,沮喪得彷彿吃了一悶棍似的。在以後的多少天裏,余克潤雖然和她同床而卧,但是卻像一個害羞的小男孩一樣,連碰都不敢碰她。
一開始,雨媛只是以為余克潤是不是有什麼毛病。早在他們結婚前,雨媛就聽過有關飛行員行為有失檢點的傳聞,她聽過許多這方面的議論,而且她還偷聽過姐姐們議論男人的陽痿。任家的姐妹們相互之間沒有什麼秘密,她們聚在一起一談論就沒完。雨媛的四姐夫有早泄的毛病,每次在剛開始進入的那片刻,就匆匆忙忙地完成了射精。四姐說起自己的男人時,總是按捺不住不高興,她總說男人高高大大未必就一定出色,四姐夫就是一個例子,他是任家眾多女婿中看上去最結實的一個人。男人瘦弱也未必不行,雨媛大姐的前夫在床上就是一名出色的好手,這位身材矮小的四川軍閥是一位當代的西門慶,他常常能夠在一夜之間讓兩個女人死去活來,像殺豬似的叫個不歇。
新婚的雨媛不可能像她的姐姐們那樣,私下裏肆無忌憚地談論自己的性生活。新婚之後回到娘家,當姐姐們問起感受,這種話題剛剛展開,她就十分巧妙地把它轉移開了。但是對於余克潤表現出來的那種恐懼,雨媛卻百思不解。作為女人,她不可能表現得過分主動,但是羞答答地裝作對性事毫無興趣也不符合她的性格。一切才剛剛開始,雨媛朦朦朧朧地並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她並不渴望做愛。然而畢竟是在蜜月里,她需要男人的撫摸,需要丈夫強有力的擁抱,否則便不大正常,而且有一種說不出的彆扭。新婚夫婦像兩個陌生人一樣同床而眠這太荒唐了一些。蜜月里究竟應該怎麼樣,她說不清楚,但是她知道不應該這樣。
雨媛完全是出於本能地想到了會不會有別的女性,換了任何女人都會這麼想。性情高傲的雨媛雖然覺得這麼做有傷自尊心,可是她不這麼想,又能怎麼想。余克潤身上任何和女人有關的東西,都被雨媛偷偷地監視着,她注意着他口袋裏的小紙片,衣服上的香水味,女人留下的口紅印。有時候雨媛妒火中燒,她想像着自己的丈夫在蜜月里,就大膽地去和別的女人鬼混,恨得咬牙切齒。有時候,她卻發現自己不過是多疑,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余克潤絕對不會和那些女人隨隨便便地上床。的確是有許多女孩子喜歡余克潤,余克潤也喜歡在女孩子堆里湊熱鬧,雨媛相信他真的是發乎情止乎禮。
一直到蜜月快結束的那天,余克潤才在無意中,流露出他對雨媛感到恐懼的秘密。他顯然是被慾火折磨着,因為和雨媛這樣如花似玉的女人躺在一起無動於衷,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那是淞滬"一·二八"抗戰紀念日的第二天,各軍事機關都舉行紀念活動,余克潤和雨媛又一次在舞場上大出風頭。他們盡情地跳着,曲終人散,兩人在月光下相擁着回到自己的小巢。蜜月中的陰影彷彿已不復存在,剛關上房門,余克潤便迫不及待地摟住了雨媛,他們熱烈地親吻着,很快發展到了互相脫對方衣服。一件件衣服被扔往不同的地方,等到他們鑽進被窩的時候,亂七八糟的衣服鞋子襪子扔了一地。
雨媛沒有來得及去想別的什麼,事情發展得很快,突如其來地開始了,持續了一段時間,於是就結束了,余克潤的呼吸從急迫趨向平穩,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輕輕地咬着雨媛的肩膀。雨媛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像是跑步時落在別人身後,心裏想攆,可是怎麼也跑不快。月光像水銀一般從窗子裏瀉進來,他們說了一會話,全是無關緊要的話題,一邊說,余克潤的手一邊在雨媛的身上滑來滑去,他撫摸着她的頸子,撫摸她滾圓的肩膀,然後在她胸口像搓什麼似的來回折騰,用力去握她的乳房,終於堅定地向下探索過去,他的手停在了雨媛的那個地方。
"你怎麼會沒有毛?"他對着雨媛的耳朵輕聲說著,嘴裏呼出的熱氣,讓雨媛忍不住要笑。這問題雖然是出於自己的丈夫之口,但是它畢竟是第一次從一個男人的嘴裏提出來的,雨媛感到很害羞。新婚的雨媛不知道該如何和丈夫若無其事地談這樣的話題。但是余克潤顯然是在等待她的回答,他的手不安分地挑逗着她,用手指間的力量逼迫她立刻回答這問題。
"我怎麼知道?"雨媛幾乎笑出了聲來。
在余克潤的撫摸下,雨媛像小貓伸懶腰似的,一次次把身體拱了起來。余克潤再次把自己的嘴對着雨媛的耳朵,問她家裏的女人是不是都和她一樣光潔無毛。這又是一個荒唐的問題,倘若是在平時,雨媛或許會生氣,因為她們家女人的秘密和余克潤又有什麼關係。但是在現在這個特定的時間,雨媛不僅回答了這一問題,而且和他心平氣和地進行了討論。雨媛顯然是繼承了她日本母親的特徵,因為她同父異母的大姐二姐,都有着又濃又黑的陰毛,而其他的姐妹陰毛都很稀,但是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完全沒有。雨媛的母親是到晚年才脫光的,一家人都覺得雨媛很怪,洗澡時常常要拿她取笑。
對於陰毛的有趣探討,又一次煽動起了余克潤的激情,同時他也感覺到,雨媛身上的這種激情甚至比自己更熾烈。一切又重新開始幾乎是必然的,不過這一次持續得很長久,余克潤像老手一樣成熟多了,他緩慢地動作着,陶醉在雨媛壓抑着的喘息聲中。這是他們性生活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達到盡善盡美。他們大汗淋漓,彷彿是赤身裸體地在一往無際的大沙漠上奔走,紅紅的太陽在遠方引誘着他們,他們不知疲倦地迎着太陽跑過去,跑過去,似乎已經到了盡頭,又出人意料地一切都重新開始。
第二天晚上,他們想繼續重溫這種歡樂,但是余克潤把一切都弄糟了。話題又回到了昨天晚上討論過的老問題上,余克潤不經意地問雨媛,問她知道不知道什麼叫"白虎星"。雨媛搖搖頭說不知道,余克潤於是告訴她,像她這樣無毛的女人,就叫白虎星。傳說中白虎星會克夫的,因此過去那些在戰場上作戰的將軍,在賭場上鬥狠的賭徒,在生意場上與人競爭的商人,絕對不和是白虎星的女人打交道,因為一打交道就會觸霉頭。余克潤告訴雨媛一個掌故,說有一個山東軍閥,有一惡習就是一遇到不順心的事,就找處女來開苞。有一次在河南境內,在牌桌上連續四圈沒開和,一氣之下,讓手下立刻去找一名小姑娘來,小姑娘找來了,這軍閥把瑟瑟發抖的姑娘帶到側廂房,三下兩下地解除了姑娘的衣服。突然,他像碰到凶神惡煞一樣地大叫起來。一起打牌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聽見軍閥暴跳如雷,罵聲不絕,也不敢進去勸,後來終於聽見了槍聲,衝進房間去看,小姑娘已經胸口流着血,赤條條地躺在了地上。那軍閥氣呼呼地還在罵,說老子難怪倒霉,原來是你這個白虎星在作怪。
雨媛聽了心裏很不是滋味,余克潤開始意識到,這時候說這樣的故事是個錯誤,是個非常愚蠢的錯誤。他一再解釋,說這故事絕不是空口杜撰,絕對是從一張小報上看到的。他完全是多此一舉地解釋說,那小姑娘肯定是還沒有發育好,因為據說天底下真正無陰毛的女人是極少的。他顯然已經感覺到了雨媛的不痛快,想挽回和彌補失言,結果反倒把雨媛深深地傷害了。余克潤作出想開了的樣子說:"我命硬,我才不怕你克我!"
雨媛冷笑着說:"你不怕,可是我還有些怕呢。"
余克潤想用開玩笑來結束這正在變得越來越不愉快的話題,但是他的玩笑顯得很拙劣,連自己都笑不起來。他發現自己的嘴很笨,說什麼都不可能討好雨媛。雨媛也不是那種一哄就好的傻女人。余克潤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很尷尬的境地,他試圖用撫摸來安慰雨媛,用老一套重溫舊夢,但是雨媛沒有任何反應。為了表示自己並沒有生氣,為了表現自己並不是太在乎丈夫說過的事,雨媛只是盡最大限度地不讓自己拒絕余克潤的撫摸,她甚至迫使自己想像前一天晚上有過的激情。她不想讓丈夫失望或者覺得難堪,然而沒有用,沒有任何快感,也沒有任何激情,她彷彿比新婚之夜還要緊張。這只是一場非常枯燥的戰鬥。黔驢技窮的余克潤不得不認輸,他草草完事,伏在雨媛身上,帶着一肚子不痛快進入了夢鄉。
3
雨媛帶着一種很複雜的心情,接下丁問漁寫給她的第一封情書。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不能算是情書,這只是一封道歉信。在信中,丁問漁以一種十分懊悔的口吻,向雨媛致以最深切的歉意。他告訴雨媛,自己並沒有任何想得罪她的地方。她的盛怒讓他感到深深的惶恐,連續幾天坐立不安。他的本意絲毫也沒有讓她不高興,而恰恰是她的不高興,讓他覺得自己必須寫這麼一封信。丁問漁說他已經想了許多天,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麼比寫信更好的辦法。
信是由和尚帶去的,一個陌生的人力車夫,神秘兮兮地在巷口喊住她,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的時候,雨媛立刻就意識到這是丁問漁又在搞什麼花樣。她首先想到的是不應該接受這封信,但是和尚將信封往她手上一扔,便揚長而去。一切都突然開始,又突然結束。和尚回過頭來說了一句什麼,雨媛也沒來得及聽清楚,他已經騎出去很遠。待雨媛緩過神來,想喊住和尚時,他已經在巷口拐了彎。如果和尚這時候尚未走開、雨媛肯定會當著他的面,把這封信扔了,和尚既然已經無影無蹤,她把信扔了也是白扔。沒人看見她接到信,現在她若是把信扔在巷子裏,別人反而會以為她是掉了東西。好事者會撿了送還給她,或者送到她家裏,或者索性打開來看,一想到這些,雨媛便把信塞進了口袋裏。
這是一封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的信,除了當事人,人們大約也讀不明白這封信到底想說明什麼。沒有情意綿綿,沒有大段的哲理,只是一封純粹的道歉信,除了真誠,沒有任何出格的地方。信紙中夾着兩片已經有些枯萎,依然散發著芳香的梅花花瓣,這是一封充滿了壓抑的信,看得出寫信者有許多話要說,但是因為害怕再次得罪心目中的女神,話已經到了筆端,又縮了回去。雨媛知道這不過是一封投石問路的信,一旦她接受了這封信,丁問漁將立刻會變得肆無忌憚。
果然三天以後,和尚又用同樣的辦法,在老地方扔了一封信給她。這次雨媛並沒有像自己事先想好的那樣,把信擲還給送信人,而是突然間打定主意,要看看丁問漁究竟還會說些什麼不要臉的話出來。她若無其事地吃了晚飯,在飯廳里陪余克俠夫婦以及兩個小孩坐了一會,然後將自己一個人關在小房間裏,興緻勃勃地讀起信來。這封信開始有些不像話了,除了重複那天和她單獨在一起時的愛情演說之外,還隱隱約約地流露出一些怨言。丁問漁暗示,無盡地思念她,已經成為他生活中的最重要的內容。愛是一種權利,是一種任何人都不能干涉的權利。愛和被愛都應該享受充分的自由。
又過了三天,雨媛收到了第三封信。和第二封信一樣,丁問漁玩了一個小小的花頭,以後的無數封情書都是如法炮製。為了怕信可能落在別人手裏,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丁問漁不僅為自己起了一個假名,而且也為雨媛起了一個。每次都是用雙信封,也就是信封裏面再套一個信封,並且在上面寫着請任雨媛轉"B\"女士收。在第三封信中,丁問漁又為自己在第二封信中流露出的隱約怨言,表示深深的道歉。丁問漁深有感觸地說,想到她美麗的眼睛,正看着他的這些微不足道的文字,他已經感到巨大的滿足。他還能需要什麼呢,他怎麼能夠無恥地渴望得到那些自己並不應該得到的東西。
信一封接着一封地到達雨媛的手中,開始是三天一封,很快就是一天緊接着一天,有時候甚至一天連續兩封或者更多。送信的地點和方式也改變了。最初仍然是由和尚面交,不過交接的地點,很快就從雨媛的家門口,改成了在雨媛去陸軍司令部上班的途中。剛開始,雨媛總是想到這將是她最後一次接受信件,但是每次接下信來,她就立刻明白不可避免地會有下一封信。漸漸地,她也對這種秘密的遊戲,有了一些小小的興趣。既然這些信是寫給一個並不存在的女人"B\"的,雨媛覺得自己收下這些信也許不算太出格。
丁問漁不斷地會想出一些新花樣來,沒多久,在收到和尚送的信的同時,雨媛又收到郵差送來的同樣的信。她一時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丁問漁可能考慮到讓和尚一直送信也不是事,因此嘗試着通過郵局。由於擔心會出差錯,丁問漁每次寫完信以後,除了自留底稿之外,還要謄寫兩份,這種雙保險的做法有些多餘,可是在丁問漁不能確定雨媛是否收到郵局的信的時候,他堅持讓和尚繼續送信。在信中,他一再請求雨媛作出指示,如果她已經從郵局收到他的信,那麼他就沒有必要每次重謄兩遍。
雨媛自然不會理睬丁問漁,因為無論她做出什麼樣的表示,都說明她已經看了信。她知道自己最好的辦法就是繼續不理睬他。每次都收到兩封一樣的信有些荒唐,丁問漁的來信本來就夠多了,而且和尚也越來越討厭,雨媛對和尚感到有些不耐煩。有一次,當著和尚的面,雨媛把信揉成了一團,扔向路邊的陰溝。她立刻為自己過激的舉動感到後悔,和尚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沒有任何反應掉頭就走。這以後,所有的來信都從郵局走了,雨媛想不通的是,沒有接到任何回信的丁問漁,為什麼寫了那麼多無聊的信還不放棄。難道他準備就永遠這麼寫下去?
其實這些秘密的來信並不秘密。早在雨媛收到最初的幾封信的時候,她想到的就是要看看余克潤的反應。她故意把這些信放在不上鎖的抽屜里,有一次甚至故意丟在桌子上,但是余克潤對她的小秘密絲毫也不在意。他總是那麼忙,永遠來去匆匆,不停地抱怨這抱怨那。
甚至當雨媛向他暗示這信是情書的時候,他仍然無動於衷。"像你這樣的女人,就算是收到男人表示殷勤的信,一點也沒什麼奇怪。"余克潤顯得很寬宏大量,他只是看了看信封上的字。
雨媛說:"我並沒有說這信是寫給我的。"
余克潤更加無動於衷,他想像不出自己有什麼必要去看別人的情書,他一本正經地告訴雨媛,作為一個有教養的人,即使是別人寫給她的情書,他也可以不看。看別人的信不是一件有禮貌的事。他尊重妻子的通信自由,而且絕對信任她。同時,他還覺得不應該把別人寫的情書隨隨便便給人看,因為這也是對寫信人的一種不尊重。余克潤沒有在意雨媛臉上湧起的紅潮,同時,他也忘記了自己曾把別的女孩子寫給他的情書,拿出來展覽過,並且不是一次。
沒辦法用筆墨來形容雨媛感到的沮喪。少年氣盛的余克潤處處體現出一種優越感,這是一九三七年中國飛行員的通病,他們總覺得自己是天之驕子,總覺得天底下所有的女孩子都會看中他們。心高氣傲的雨媛覺得自己無端地受到了傷害,她想藉機和余克潤吵一架,可是余克潤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她,相反他覺得自己的表現很崇高。他以為她是嫌自己太忙了,摟着她親了一下,許諾在下一個星期天,陪她一起去梅花山賞梅。報紙上說梅花山的早梅已經含苞待放。雨媛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在余克潤的討好面前,她如果繼續賭氣,便有些無理取鬧了。
和余克潤不一樣,雨媛在過去並沒有收到什麼情書。雖然她知道有很多男孩子對她有愛慕之意,在讀中學的時候,無論是在課堂上,還是在下課的活動期間,總是有那麼幾位男生偷偷地盯着她看。在放學的路上,不止一位男生在街口磨蹭,目的非常明顯,那就是等待她的出現。和風流瀟洒的余克潤相比,雨媛和異性打交道的經驗幾乎等於零。也許她唯一一次有些出格的地方,是十六歲那一年的愚人節,一名男生躲在門洞裏,在她經過的時候,突然躥出來;送了一枝水淋淋的紅玫瑰花給她,然後像賊一樣地在大街上撒腿就跑。玫瑰花上的刺,把雨媛的手扎出了血,她一點也不喜歡那個送玫瑰花的男孩子,然而她喜歡那種紅顏色的玫瑰花,於是她把花帶了回去,在小玻璃瓶里灌了些自來水,再把花插了進去。
既然余克潤對那些秘密來信沒什麼興趣,雨媛便打算把這些信帶回娘家,和她的姐姐們共同欣賞。事實上,在這之前,雨媛的女同事們已經捷足先登地享受了她的秘密。她們對丁問漁評頭論足,沒完沒了地幫雨媛出一些不甚高明的餿主意。她們鼓勵雨媛給丁問漁去一封信,去一封模稜兩可的信,讓丁問漁把魚鉤咬得更緊一些,讓他在愛情的沼澤地里陷得更深一些。她們讓雨媛大膽地約丁問漁出來見面,然後她們可以躲在一旁,像觀看喜劇一樣看這位愛情的瘋子如何表演。沒有什麼遊戲比這種愛情遊戲更有趣更好看,她們堅決反對雨媛打算徹底拒絕丁問漁來信的念頭,因為她們一致認為,這種遊戲絲毫也不妨礙雨媛的清白。
丁問漁的來信也使得任府里熱鬧起來。雨媛的姐姐們也開始互相傳閱秘密來信,一邊讀,一邊哈哈大笑。她們關在雨媛當年的閨房裏,就信裏面的某些詞句發表評價。不把今日丁問漁對雨媛的追求,和當年他狂熱地追求雨嬋聯繫在一起是不可能,姐妹們紛紛要大姐雨嬋說出自己的看法。她們興緻勃勃地重新聽她複述當年的老掉了牙的故事,然後共同商議如何對付丁問漁。她們一致覺得此事根本就不必讓余克潤知道,而雨媛想讓自己的丈夫嫉妒的想法非常愚蠢。沒有一個丈夫樂意自己的妻子被別的男人追求,雨媛的想法實際上是在玩火。天底下根本就沒有什麼真正崇高的男人。
源源不斷的來信,使得本來工作十分枯燥的雨媛,多了一件事可以休閑消遣。信越來越多,多得簡直可以編成一本書,丁問漁對雨媛顯然是入了魔,他的信內容越來越龐雜,從簡單的抒情,到對愛情的哲學思考,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思想的火花通過筆和紙變成固定的文字,經過郵局重新到達雨媛那裏,她更多的時候是覺得這些華麗的句子,肉麻的表態和無盡的傾訴,與自己並沒有太大關係。雨媛總覺得這些信是寫給另一個和自己無關的女人,這個女人是丁問漁想像出來的,她根本就不存在。丁問漁越來越走火入魔,信越寫越流暢,也越寫越長。一封信還沒寄出,另一封新的信已經開始寫了,因此,雨媛常常從一個加重的信封里,收到同一天裏寫的幾封不同的信。
一直到丁問漁在信中表示自己要離婚的決定時,雨媛才感到事情真的變得嚴重起來。這個匆忙和固執的決定,與雨媛沒任何關係。雨媛從沒有做過任何許諾和暗示,她沒有給丁問漁回過一個字。雨媛首先想到的,是丁問漁這一招十分無聊,他顯然是想通過離婚,來向她施加壓力。他想讓她承擔一種根本不應該承擔的責任。雨媛覺得丁問漁的做法實在豈有此理,他這種做法是得寸進尺,甚至是還沒有得寸就已經肆無忌憚地進尺了。
憤怒了一陣以後的雨媛,不得不考慮事情的嚴重性。她不知道應該不應該和自己新婚的丈夫討論這件事。現在再說,恐怕已經晚了,因為無論她做什麼樣的解釋,都不能向余克潤證明自己和此事絕對無關。如果一開始,她就讓他接觸丁問漁的信,如果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一切都可以明白無誤地說清楚。現在,當了問漁在信中堅定地表明自己要離婚的決定時,不僅是雨媛的女同伴,甚至她的姐姐們都對她的所作所為,有所懷疑。她們一致的看法,是最後的關頭已經到了,雨媛必須站出來公開地表明自己的態度。
4
丁問漁的離婚決定惹起了軒然大波,他的老父親在得知了這一消息以後,連夜坐火車,臉色鐵青地趕到南京,把兒子惡狠狠一頓臭罵。對於丁問漁的父親來說,丁問漁犯的是一個不能饒恕的大錯誤。丁問漁畢竟已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什麼事都可以由着性子干,像他們這樣的人家,怎麼可能說離婚就離婚。丁問漁被老父親整整訓斥了一天,然後像押賊似的押回上海。在頭等的藍鋼車上,丁問漁的父親因為過分激動,血壓一下子升高了許多,他躺在卧鋪上痛苦地唉聲嘆氣。結果列車一到上海,丁問漁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送父親去醫院。
丁問漁在上海期間,仍然像在南京一樣,花大量的時間寫他的信。他向雨媛報告着此行到上海的原因和目的,向她詳細地描述已經發生和即將要發生的事情。雖然離婚遠比他想像的困難,但是丁問漁向雨媛起誓,他的決心已定,任何干擾都不可能起作用。他告訴雨媛,為了暫時不刺激老父親,丁問漁決定和妻子佩桃很好地談一次話。
佩桃的回答非常簡單,就只有一個字"不"。她拒絕丁問漁的理由同樣很簡單,這就是因為了問漁想要離婚,她不可能讓他那麼輕易地稱心如意。她冷冰冰地告訴丁問漁,他們的離婚也許是遲早的事,但是要看她什麼時候高興,她如果高興了,他們明天就可以請律師來公證離婚,如果不高興,他一輩子也別做這個美夢。離婚的決定權牢牢地掌握在佩桃的手上,她警告丁問漁,儘管他是銀行家的兒子,儘管他在國外混了那麼多年,可是他還不夠精明,還不知道在中國如何才能行得通,要離婚老實說他占不了任何便宜。
鋼鐵大王的女兒果然要比丁問漁想像的厲害得多,佩桃幾乎立刻和丁問漁的父親結成了堅定的統一戰線,他們幾乎立刻在某一點上達到了一致,這就是他們不可能對丁問漁的為所欲為無動於衷。對於丁問漁這種無行的浪蕩子,過高要求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丁問漁對自己的尋花問柳的無恥行徑,還感到不滿足,要玩什麼離婚把戲的話,他必須等佩桃為丁家生出繼承人來以後,才可能考慮離婚的可行性。法定的婚姻並不是像丁問漁想像地那樣輕易就能推翻。要是丁問漁一定要以身試法的話,丁問漁的父親嚇唬兒子說,他完全可以聘請一位最好的律師,讓兒子嘗嘗法律的尊嚴。他警告兒子,自己將不僅剝奪他的繼承權,而且讓他在社會上無法立足。
"我可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丁問漁奮起反擊,近乎絕望大發脾氣,不過他確實有些心虛,他知道父親這麼說,未必就只是嚇唬嚇唬人,而醫生卻一再警告丁問漁,他的父親絕對不能再受刺激。
在寄給雨媛的信中,丁問漁誇大了自己作戰的勇氣,同時也誇大了父親的病情。他告訴雨媛,自從回到中國以後,他從這件離婚事件上,第一次看到了祖國的落後。為了解離婚的可行性程度,丁問漁向一位留學美國學習法律的朋友,進行法律方面的諮詢,這位朋友已經是上海灘上很有名望的律師,他勸丁問漁沒有必要為離婚鬧得不可開交。離婚是新派人士屢屢受到保守派攻擊的借口,老派的人贊成娶妾,然而堅決反對離婚,因為離婚是對女人的一種拋棄。像丁問漁這樣的家庭,新派只是一種表面現象,譬如丁問漁他爹,就堂而皇之地娶了三位有宜男相的姨太太。就中國人的本性來說,骨子裏仍然都是舊的,因此丁問漁寧可娶如夫人,也沒必要鬧離婚。
"我不願意犯重婚罪。"丁問漁傻乎乎地說著。
律師笑起來:"國民政府的法律,可以有不同的解釋,有誰追究你尊敬的父親犯重婚罪呢?"
丁問漁覺得律師的想法,是對雨媛的極大污辱。不管雨媛會不會嫁給他,丁問漁從來沒想過把她放在妾的地位上。怎麼能讓雨媛受這樣的委屈。雨媛是天使一般的偶像,是神仙和菩薩,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雖然雨媛沒有給過他任何許諾,但是丁問漁覺得自己既然全心全意地愛着她,就必須毫不留情地排除生活中其他任何女人的影子。自從結識了可愛的雨媛以後,丁問漁第一次想到對女人應該絕對忠實這個問題。真正的愛應該是單純的,是唯一的,愛就是一,一才是愛。
在上海的十天期間,丁問漁除了沒完沒了地給雨媛寫信,大量的時間都花在看報紙上。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的丁問漁已經有一陣沒有看報,國家大事和他似乎沒有任何關係。那些陳詞濫調實在太熟悉了,各式各樣的廣告也是一個味道。丁問漁忽然意識到,戰爭機器已經啟動,日本人老是在演習,沒完沒了,一會是在華北,一會又在青島,報紙上動輒便用大字標題註明"津日軍又習野戰","日本兵艦七十多艘集中在中國海面上揎拳勒袖"。讓丁問漁感到震驚的是,他在上海期間,日本的駐滬陸戰隊,居然在上海虹口演習巷戰。難怪中國人要急,日本人成天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真槍真刀地操練,好像中國已經成了日本人的殖民地一樣。
丁問漁的離婚決定幾乎遭到所有熟人的指責。國難當頭,男子漢大丈夫不思索如何抗日救亡,整天想著兒女情長,鬧離婚搞三角戀愛,真是昏了頭。甚至丁問漁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他在給雨媛的信中,突然情緒激昂談起抗日的話題來。他為自己現在的精神狀態感到深深的惶恐,國將不國,何以家為。他告訴雨媛,如果自己的離婚要求不能實現,他將投筆從戎,索性也成為一名能夠保家衛國的軍人。好男兒志在四方,大丈夫馬革裹屍,他相信自己不至於會在戰場上貪生怕死。
閑着無聊,丁問漁去日租界找一位在中國做生意的日本朋友聊天。這位日本朋友很高興丁問漁去,因為在一九三七年的中國,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十分敵視日本,他說:"你們中國人太不夠意思,想想我們日本對你們幫助多大,要不是我們,貴國先總理孫文先生如何能在日本建立同盟會,從而推翻滿清政府的統治?再說今日的中華民國,第一號人物蔣委員長,第二號人物汪精衛,還不都是在日本留的學?為何翅膀一硬,就翻臉不認人了?"
丁問漁說:"當然是你們的不是,誰叫你們跑到我們國家來弄槍弄刀的,要是中國人老是跑到你們國家去演習,你們會怎麼想?"
日本朋友笑起來:"丁先生真會說笑話,老實說,中國真有這個實力,我們日本未必就不歡迎。問題是你們自己不行,整天喊收復東北四省,有這個能耐嗎,要收復,怕也只有我們日本人出面幫忙,才收復得了。"
丁問漁有些生氣,說東北四省就是因為你們日本人搞鬼,才淪陷的。兩個人爭了半天,一會用日語,一會用中文,大家都發現對方能像使用母語一樣,熟練地使用日語或者中文。爭到後來,日本朋友用中文說:"算了,我們都不是真正的愛國者。老實說,我喜歡你們中國。"
丁問漁用日語說:"老實說,我不喜歡你們日本。"
日本朋友請丁問漁去日租界一家日本人開的小館子吃飯。丁問漁吃驚地發現,雖然他人還在中國,可是這裏的一切,都已經不像是在中國了。這裏是地道的日本人的地盤,到處都是日本字,到處都是日本兵,到處都有鋼筋水泥修築的軍事暗堡。日本朋友告訴丁問漁,他們這一帶的日本居民早已做好一切準備,一旦好戰的中國人要進攻他們,他們可以立刻組織起來,其戰鬥力絕對不會比正規的作戰部隊差。"戰鬥一旦打響,我國的軍隊很快就會來支持我們,我們有足夠的能力支撐到他們來。"丁問漁差一點要用自己的手杖去敲日本人的腦袋。日本朋友感覺到了他的不愉快,終於把話題扯開。他們的話題又到了丁問漁準備離婚上面,日本朋友笑着說:"你們中國人就這點不好,吃了碗裏的,又要去看鍋里的。你太太我見過,很不錯的,難怪我們日本女人不喜歡你們中國男人,因為你們毫無信義可言,動不動就離婚再娶。"
和這位日本朋友的觀點差不多,很多人在指責丁問漁的離婚決定時,都指責他見異思遷。一位老前輩請丁問漁父子前去赴家宴,喝酒前,老前輩指着自己的又老又丑的太太,一本正經地說:"我能有今天,就是因為能守着自己的黃臉婆。天下漂亮女人多着呢,你小子見一個,歡喜一個,能忙過來?"丁問漁忍不住笑了起來,老前輩生氣地說:"你還笑,我這番話,裏面的學問深奧得很,你回去給我好好想想!"
丁問漁在給雨媛的信中,詳細地報告自己的行蹤。他非常生動地記述着,把周圍的人對他離婚決定做出的反應,不厭其煩地都記錄在案。唯一用筆謹慎的,是在談到佩桃的時候。他反反覆復地談到佩桃如何拒絕離婚,如何要求他和她生一個繼承人。最初,丁問漁沒有寫到在這些天裏,他和佩桃是否同床,但是從字裏行間,隱隱約約能夠讀出這層意思。最後,丁問漁似乎忍無可忍,開始在信里對雨媛傾訴那種沒有愛的性生活的苦悶。丁問漁自稱已經成了一位不折不扣的"種人",他正在不得不履行着配種的義務,這種尷尬的義務不是為了愛,恰恰相反,是為了不愛。丁問漁覺得自己很對不起雨媛,也覺得自己對不起佩桃。佩桃會不會懷孕現在已經成了他能不能離婚的關鍵。
十天過後,丁問漁終於有機會能逃離上海。他像一隻掙脫牢籠的小烏,重新享受到了自由的滋味。雖然回到南京,並不意味着就能見到雨媛,可是他想到自己正和心愛的女人,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裏,面對共同的藍天,就立刻感到一種巨大的幸福感。愛情的奧妙就在這裏,有時候,僅僅有愛,僅僅是能感覺到愛,這就足夠了。丁問漁回到南京之後,給雨媛寫的第一封信,開頭充滿激情地寫着:"我從來沒有如此地覺得幸福過,因為我意識到自己離你的距離是那麼近,這種幸福是上蒼賜予的。"
5
一九三七年四月一日,這一天是西俗的愚人節。有人在報紙上登了一則消息,說是大名鼎鼎的胡適博士已死,於是在北平的朋友信以為真,紛紛往胡宅掛電話,腿快的便直接跑了去奔喪。在南京也是跟着一片嘩然,余克俠聽到了風聲,立刻打電話給剛從上海歸來的丁問漁,約他一起在報紙上登一則唁電。丁問漁說,要表示慰問,也應該往胡適的家裏打電報,幹嗎在報紙上招搖。余克俠說,你我都是胡適之的朋友,登個報有什麼關係。丁問漁笑着說,見你的鬼,我不是這位胡博士的朋友,他算是什麼東西,我幹嗎非要做他的朋友。沒聽見人家滿世界都在說"我的朋友胡適之"嗎,我不沾這個光。丁問漁藉著這個由頭,去了一趟余克俠家。他希望能在那見到朝思暮想的雨媛,但是未能如願,雨媛和余克潤小倆口皆不在。
余克俠慶幸終於沒把唁電登到報紙上去,因為愚人節的謎底已被揭穿,真是登了報,反而鬧大笑話。這是丁問漁最後一次去余克俠家,不久,他追求雨媛的事情就被揭穿了,余克俠度量再大,別人勾引他的弟媳婦畢竟不能忍受。
丁問漁是在四月三號這一天收到雨媛的短訊的,信寫得很乾脆,就乾巴巴的幾句話,約丁問漁在玄武湖公園見面,時間是下午一點鐘。丁問漁把那封短訊看了幾十遍,琢磨着信上面的每一個字,甚至每一個標點符號。他感到非常意外,不知是禍是福。從上海回來,丁問漁一直在考慮如何和雨媛見面,他尋找着種種借口,設計了一套又一套方案。現在機會自己來了,丁問漁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從接到信,直到他出發去約會地點,他的心老是莫名其妙地亂跳,他的注意力怎麼也集中不起來。對着盥洗室的一面鏡子;他過分細心地打扮着自己,小心翼翼捕捉着鬢角間的幾根白頭髮。頭髮已不知梳了多少遍了,他一會覺得頭上不夠亮,拚命往頭髮抹凡士林,一會又嫌太亮了,連忙找干毛巾來抹掉。最後,他決定自己還是保持原來的風格,繼續戴那頂紅顏色的絨線睡帽。沒有了這頂睡帽,他便找不到自己的感覺。
丁問漁提早一個多小時就到達了約會地點。在這一個多小時裏,丁問漁依然不知幹什麼好。他拎着那根隨身的手杖,形跡可疑地在離約會地點不遠的地方來回徘徊,結果許多遊客都覺得他有些神經失常。他的嘴裏不住地念叨着,沒人知道他在說什麼,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許多事都是下意識的,隨着時間接近,他更加控制不住自己。他一次接一次地看手錶,時間已經到了,但是雨媛還沒有出現。約會地點定在玄武湖邊的一個小亭子上。隨着規定時間的到來,丁問漁開始擔心自己是否把地點弄錯。不過他立刻就想到自己絕對不會是他弄錯,要弄錯也是雨媛,也許雨媛記錯了時間,也許她記錯了地點。無論雨媛犯什麼樣的錯誤,都是可以原諒的,她畢竟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適當地犯些小錯誤,反而會使她變得更可愛。像雨媛這樣可愛的天使,她根本就不應該準時到達,顯然,她應該給了問漁一個小小的考驗,彷彿那些愛情小說的老套子一樣,她肯定會給丁問漁一些考驗的機會。
雨媛是在丁問漁把自己想像得如何寬大的時候出現的,他懷疑過她可能會不來,但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她還會帶兩個人來。這兩個人是雨媛的女伴,她們是以雨媛的保護人身份出席這次會面的。從一開始,丁問漁就感覺到這兩位保鏢來者不善,她們的態度很不友好,氣勢洶洶,大有興師問罪之勢。所有美好的幻想在瞬間都不復存在,當尷尬的笑容還沒有在丁問漁的臉上退去之際,他已經意識到今天等待着自己的將不會是什麼好事。
"你就是那個厚着臉皮,沒完沒了地給別人的寫情書的怪人?"雨媛兩位女伴中,有一位是十分豪爽的女中丈夫,開門見山地問着,"天知道,你這個人臉皮怎麼這麼厚的!"
三位女士都是戎裝打扮,一個個都很精神,談話在一開始就帶有濃重的火藥味。丁問漁的臉上依然頑強地保持着尷尬的笑容。雨媛滿臉通紅,她不太好意思盯着丁問漁看,想說什麼,一時又開不了口。倒是那位先聲奪人的女伴,疾風暴雨地把丁問漁好一通教訓。她一口氣說了許多,說累了,用手指點着丁問漁,說:"你為什麼不開口?"丁問漁做出很可憐的樣子,雙手一攤。由於他手上拿着一根手杖,那模樣很像是繳械投降。他的這一動作立刻把三位英姿颯爽的女兵都逗笑了。
雨媛的臉更紅了,她有些惱火,同時又是帶着些商量的口吻說:"請你以後,再也不要寫那種信了!"
丁問漁目不轉睛地看着雨媛,他的神情充分表示他不願意接受這種判決。他以沉默作為對抗的武器。雨媛說,今天約他見面,就是為了和他說清楚,他所進行的那場無聊的遊戲,必須結束了。丁問漁喃喃地聲辯說,那不是一場無聊的遊戲。話音剛落,立刻有一位女伴對他痛加指責。他不敢再多說,耷拉着腦袋聽訓的樣子,又一次把三位女兵逗笑起來。
那位心直口快的女伴說:"丁先生好歹也是有學問的人,幹嗎非要弄得跟小丑似的?要追女孩子,也不能像你這麼死皮賴臉。"
雨媛覺得丁問漁被教訓得已經足夠了,她鄭重其事地告訴他,自己根本就不愛他。他必須尊重別人的情感,既然別人已經如此明確地拒絕了他,希望他以後不要再胡攪蠻纏。愛是不可能勉強的,勉強的愛從來就不是真正的愛,他應該明白這道理。丁問漁啞口無言。他的眼睛裏滾動着淚水,好像是一個受了欺負的小孩子一樣,非常委屈地看着雨媛。雨媛讓他看得有些尷尬,也有些心軟,同時感到說不出的彆扭。丁問漁的眼淚竟然真的滾了下來,他不怕鬧笑話地說道:"我並沒有要求你愛我,可是——"他十分堅定地看着雨媛,"可是我愛你,沒有任何勉強,是百分之一百的真,是百分之一百的愛。"
如此肉麻的話從丁問漁嘴裏說出來的時候,三位女兵竟然不知道如何接嘴才好。事後,三位女兵重新談起當時的情景時,一個女伴苦笑着對雨媛說,她當時完全被那該死的怪人打動了,作為一個女人,真要是有這麼一個男人,如此深情地愛她,她想自己是抵擋不住的。
女人和男人不一樣,男人往往想到的是怎麼愛女兒女人更多想到的卻是男人怎麼愛她們。她們對丁問漁的品行進行重新估價,一致認為他並不像她們最初想像的那麼壞。"要是你沒有結婚的話,"兩位女伴得出了同樣不負責任的意見,"我們覺得你真嫁給他,未必是件壞事。"
有一句話說得更冒昧。那位心直口快的女伴酸溜溜地說:"起碼這位丁先生,要比你們余先生更愛你。"
"要是你們對這位丁先生真有好感的話,"雨媛在事後悻悻地說著,"那可以讓他愛上你們其中的一位。"雨媛覺得自己無端地又被傷害了一次,她完全是出於好心,不想讓丁問漁在沼澤地里陷得太深。她只是想讓丁問漁死了那份心,斷了那個念,她是出於同情他才這麼做的。她並不像女伴想的那樣,覺得丁問漁比自己的丈夫更愛自己。因為她從來就沒有做過這樣的比較。這是根本不能進行比較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情。做這種比較實在是太荒唐。她所以要兩位女伴陪着她,不僅僅是為了滿足她們的好奇心,她想讓她們證明自己的清白,想讓她們說一些自己說不出口的話。在這節骨眼上,她需要女伴的幫忙,需要她們幫忙讓丁問漁斬斷不切實際的情絲。
雨媛不能不佩服丁問漁是一位善於和女人打交道的能手。根據當時的社會風氣,一般談戀愛的人,都不太好意思和未婚的對象單獨出去約會。要約會總是喜歡找個朋友陪在身邊。
余克潤雖然英俊瀟洒,但是他並未給雨媛的女伴留下什麼好印象。他總是擺脫不了那種天之驕子的毛病。"所有的飛行員,都以為他們總是在天上飛翔,就算是到了地上,也一樣。"雨媛的同伴在談到余克潤時,難免用一種諷刺的口吻,挖苦余克潤和他的男友,"他們這些人為什麼總以為別人一定會愛他們呢?"在一起郊遊的日子裏,余克潤以及他的男友,每次都要向女兵們顯示他們的魅力,他們到處獻殷勤,甚至向那些剛遇上的根本不認識的女孩子調情。
丁問漁卻處處表現得像個溫文爾雅的紳士。他的樣子從外表上看很滑稽,可是不得不承認他具有良好的教養。他留給人的不快印象往往只是暫時的,一旦對他逐漸熟悉起來,立刻就發現他並不是那樣討人嫌。那天在玄武湖,在得到雨媛面對面的拒絕以後,沮喪萬分的丁問漁強打起精神,堅持要陪三位女兵一起游湖。"我知道自己不配享受那種不切實際的愛情,但是請不要拒絕給我這次最後的機會。"他舉起手杖,招呼遊船過來。一時間,好幾個做遊船生意的沖了過來,都搶着要做這筆生意。
雨媛對女伴示意,她不想游湖,尤其要表明不願意和丁間漁一起游湖。女伴說:"有我們在這,他還敢怎麼樣?"
正是桃花初放的日子,沿岸桃紅柳綠,遊人蜂擁而至。公園的大門口,車水馬龍,絡繹不絕。雨媛她們今天本來就有游玄武湖之意,約丁問漁見面一舉兩得。現在,該說的話已經說清楚了,那麼一起游游湖又有什麼關係?早在進公園大門的時候,就有幾名油頭粉面的輕薄少年和她們搭腔,要陪她們一起游湖。這些輕薄少年一個個穿着簇新的學生制服,胸前綉着"智仁勇"三個字,不好好地在學校里念書,專門在街頭巷尾追逐良家婦女。玄武湖公園因為有了他們的搗亂,因此引起報紙上的大聲呼籲:
請當局設法取締
玄武湖上,"湖匪"橫行
雨媛她們坐的船行至湖中間的時候,兩條輕薄少年的船向她們駛過去。他們做出控制不住方向的樣子,故意往雨媛她們的船撞過去。一位女伴嚇得哇哇大叫,雨媛緊張得雙手抓住船舷,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轟地一聲的撞擊。丁問漁從船頭上突然站起來,揮動着手杖,憤怒地威嚇着那些用心不良的少年,等那船真靠近的時候,他毫不留情地朝那些少年揮杖就
打。少年們見勢不妙,鬨笑着掉頭就跑。有一位少年用槳打水,濺得丁問漁西裝上全是水漬。
丁問漁勾不到他們,只好站在船頭大罵"混蛋、混蛋",他罵來罵去,就只會這麼一句。那些少年笑着遠去,又去撞擊別的載着女眷的遊船。丁問漁騎士一般的勇敢精神,逗得雨媛她們笑得前仰后翻。在整個游湖的過程中,他甚至連船槳都沒碰過一次。他時不時地揮動着手杖,活像個一本正經的將軍,又好像是個神氣十足的孩子。看不出他有什麼明顯的不高興,因為他似乎已經忘了雨媛的拒絕。直到游湖結束的時候,丁問漁的臉上才再一次流露出絕望的悲傷。
他幾乎是在懇求:"我的要求可能過分,不過我仍然要堅持這麼做,我想請三位小姐一起吃頓飯!"
雨媛的心軟了一下,她不想吃這頓飯,而且覺得一起游湖已經錯了。這樣發展下去,事情將會越來越糟。她的女伴搭着架子說,還要一起吃飯的要求是有些過分,不過雨媛如果不是太反對的話,她們不妨奉陪。雨媛立刻說她堅決反對,說著,便要先走。丁問漁只好放棄這一請求,屁顛顛地去追雨媛,出了公園大門,丁問漁也不問她們是否同意,叫了一輛小汽車要送她們。小汽車既然叫了,不坐也不行,於是就坐。一路上,只有那兩個女伴有說有笑,雨媛望着窗外,一聲不吭,丁問漁也不說話。有一次,雨媛無意中回頭,只見他神色黯然,耷拉着腦袋,痛苦非常的樣子。他的兩隻手撐着手杖上,人隨着汽車不由自主地顛簸着,腦袋上紅顏色的睡帽東倒西歪。
車到了目的地,丁問漁跳下車,為三位女兵打開車門,彬彬有禮地請她們下車。絕望和悲傷再也忍不住了,丁問漁此時竟然沒有勇氣去看雨媛,他用顫抖的聲音說著再見,然後爬上車,示意司機開車。他慘兮兮的模樣使得三位女兵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雨媛一肚子不痛快,她覺得都是她的女伴亂出餿主意。事情終於結束了,她嘆了一口氣,獨自向前走去。
6
余克潤終於知道了丁問漁苦苦追求自己妻子的故事。他的反應之強烈,完全出乎雨媛的意外。儘管在一開始,他做出過不在乎的樣子,好像根本就不願意為這件事煩神費心,好像根本就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但是當他靜下心來,細讀了丁問漁那些熱情洋溢的情書以後,他強烈的嫉妒心像火山一樣噴發了。事情顯然已經超過了可以容忍的限度,他對雨媛嚴加指責,像審問一名罪犯那樣,對她所做的任何解釋都聽不進去,他不相信雨媛對丁問漁會沒有任何錶示。丁問漁寫了這麼一大堆信,足以說明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已經非同一般。"我真不敢想像你們已發展到了哪一步了。"余克潤在一大通指責后,自言自語地說著,"你們究竟背着我,還幹了些什麼?"
"你覺得我們幹了什麼?"被激怒的雨媛充滿委屈。
余克潤並不是真相信雨媛和丁問漁之間有出格的事。真有什麼事,雨媛也不會那麼天真地把信拿給他看。可是作為男人,他不可能僅僅是因為自己的妻子還沒有和別人上床,就不把它當回事。有人追求自己漂亮的妻子不奇怪,奇怪的是雨媛居然像保護文物一樣的,把一大堆肉麻的情書保存着,而保存這些情書的理由,卻只是為了讓余克潤證明她的清白。當憤怒的雨媛打算立刻燒掉這些該死的情書時,余克潤冷笑說,她不過是想趁機銷毀罪證,如果她真像她所說的那麼清白,就不應該害怕這些物證。雨媛很快意識到自己不過是給了余克潤一個吵架的由頭。這個由頭,使得他們雙方都有機會,把對對方的不滿發泄出來了。雖然他們已經結婚成為夫妻,可事實上他們更像一對還處在戀愛期間的情人,他們的情緒都不夠穩定,對對方的了解實在太少。他們只是越來越發現對方遠不是他們所設想的那種人。情書不過是提供了一個契機,藉助這個契機,他們找到一個充分暴露自己,也充分暴露對方的好機會。余克潤為自己常常不在家找到了理論上的根據,他趁機耍賴,說自己頻繁離家,不過是為了給他們提供方便。
雨媛要求余克潤說清楚"他們"指誰,他又想提供什麼樣的"方便"。余克潤覺得他沒有必要說清楚,因為他的話已經再清楚也不過。小夫妻倆開始沒完沒了的逗嘴遊戲,針鋒相對,各不相讓,為一個語義模糊的字眼爭吵半天。他們採取了輪流進攻的戰術,當一方處於守勢的時候,另一方就拚命乘勝追擊猛攻猛打。等到一方忍無可忍,奮起反擊之際,另一方就轉入防守。他們之間的戰爭從一開始就是一場持久戰,誰都不想認輸,誰也做不了贏家。
有時候,一方疲倦了,可是另一方還不想善罷甘休,結果疲倦的一方終於又興奮起來,英勇反抗,於是疲倦的又是另一方。雨媛最初的想法很簡單,她只是希望余克潤給自己一個下台的機會,她是女的,夫妻雙方吵架,當然是男的讓步。余克潤的想法也很簡單,他根本沒什麼錯,而且他還抓到了把柄,憑什麼應該由他來讓步。
余克俠夫婦的介入使得事情變得更複雜,先是都躲在自己的房間裏嘰里咕嘟,漸漸地便公開化。一場混戰看來不可避免,儘管大家也許並不想吵,並不想把簡單的事情搞複雜。余克俠的太太對男人喝道:"朋友妻,不可欺,你這位什麼不要臉的朋友,太不是玩意,你還把他當個寶貝,這是引狼入室。"余克俠叫太太不要高聲喊,他的害怕反而惹火了余太太,她不甘心地說:"這是我的家,憑什麼不許我高聲?"吵聲傳到雨媛她們房間裏,小兩口子頓時感到說不出的難堪。余克潤幸災樂禍地說,你乾的好事,往後怎麼有臉做人。外面在大聲地吵,這兩個人便關了房門輕聲地吵。吵到臨了,雨媛要衝出去質問她嫂子,因為這時候的余太太,仍在一口一個"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的嘮叨。余克潤攔住了不讓她出去,雨媛說,為什麼不讓我出去問問清楚。余克潤說,清楚自然會清楚,不清楚再怎麼辯也別想說清楚。雨媛看透了余克潤和他嫂子是一個心思,怒火再也壓不住了,用勁把丈夫推開,打開房門來到了大廳里。
"嫂子,我不想和你吵架,你要是覺得這兒不是我住的地方,我可以搬出去住,但是你別冤枉人。"事後雨媛非常後悔,她根本不應該和這種家庭婦女計較,但是當時她實在是忍不住。她的眼淚涌了出來,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嬌生慣養的雨媛,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和污辱。她知道這位多事的嫂子不可能認錯,可是她光想到這口氣一定要出,她不能讓她繼續這麼平白無故地亂說下去。余克俠在一旁十分尷尬,只好打抱不平地教訓老婆,說她做得的確有些過分,的確有些不像話。
余太太見男人幫着弟媳婦說話,火爆三丈,跺腳說:"你那位狐朋狗友這麼說,我也算了,你憑什麼幫着她?"
余克俠怕自己老婆說下去,就要說出更不像話的詞來,惡狠狠地扇了她一記耳光。他這時候必須要顯顯一家之主的威風。余太太被打懵了,怔了一會,才大聲地嚎起來。雨媛頓時感到很無趣,她不知道說什麼好,目光轉向依然處於盛怒中的余克俠。余克俠惡聲惡氣地說:"你也給我回自己房間吧,搞什麼名堂!"余太太不肯善罷甘休,她一邊哭,一邊離去,嘴裏嘀嘀咕咕地還在嘮叨。她路過余克潤的房間時,哭着訴說自己命苦,嫁的男人也沒用,剛嫁給男人的時候跟着受苦,現在日子才好一些,男人又除了打自己老婆之外,沒別的能耐。
她的用意很簡單,就是想讓小叔子知道自己挨打了。
接下來,整整一天,都聽不到說話聲,除了兩個小孩子的吵鬧。大家都在憋氣,吃飯時,僕人來喊,雨媛推說自己不餓,不肯出去吃。結果余克潤出去吃了,吃飯期間還是一聲不吭。
大家悶頭吃飯,吃完飯,余克潤回房間換了身衣服出去,到半夜喝得醉醺醺地回來,爬到床上倒頭就睡。第二天爬起來,又虎着臉出去喝酒,到半夜仍然醉醺醺地回來。一連三天,都是這樣,雨媛有些吃不消,把余克潤從床上拖起來,帶着哭聲說:"用不着做出這種痛苦的樣子給人看,你只管和你哥一樣,拿出大男人的派頭,扇我的耳光好了。你這樣,比扇我耳光更讓人難受。"
余克潤說:"我手重,扇了你,你吃不消。"
雨媛抓住他的手,要他打。余克潤沒有打,說要打你就打我耳光好了。兩個人拉來拉去,小夫妻就此便算和好了幾天。雙方都覺得老鬧下去也不是事,大家心平氣和地想想,都覺得自己有過分的地方,事情鬧到這一步,大家都有責任。躺在被窩裏,雨媛想明白地說:"以後我也不吵了,我再受氣,我就搬到機關里去住。你嫂子說得對,這是她的家,這不是我們的家。"
余克潤知道雨媛的想法是不願意寄人籬下。雨媛屢屢向他流露出分開來住的念頭,最好是買地皮自己蓋房子,要不就去租現成的房子。但是余克潤從心底里不樂意,他人雖然是成家了,心底里卻還仍然沒有成家,不願意為家室所累。他和雨媛似乎總有什麼格格不入的地方,雨媛有一種直覺,這就是余克潤並不認為她是他理想的妻子。一個屬於兩個人的小家,對他來說,一點也不重要。他嘴上說自己不相信"白虎星"的說法,可實際上他非常在乎,在第二天要上藍天飛行的前夜,余克潤絕對避免和她發生那種事。余克潤把這說成是為了養精蓄銳,他說這是飛行員的行規。然而有一天,雨媛在飛行員俱樂部,聽見幾位喝咖啡的飛行員大談上天前,沒有女人安慰一下,那才是男人的大不幸。
不僅是在上天前,甚至在一些重要的日子裏,余克潤也從來不和她做愛。凡是遇到一點不順心的事,他就沒完沒了地訴說自己觸霉頭。雨媛發現余克潤非常的迷信,忌諱多得讓人覺得可笑。她經常從他的枕頭底下,搜到那種談命相的書。而且在和雨媛談別的女人時,動不動就用命相上的理論來發表見解。談到自己的嫂子時,余克潤一本正經地說,別看嫂子出生於小戶人家,從她的兩腮看,卻是有幫夫運的,"我哥哥是和嫂子訂了婚才出國的,從那以後,我哥哥基本上一帆風順。"余克潤用手托起自己的雙腮,比試給雨媛看,"相書上說,腮豐滿者,大富大貴。"
雨媛突然很損地說了一句她自己也吃驚的話來:"你應該問問你哥哥,看看你的嫂子下面是否長毛?"
余克潤滿臉惱怒:"你怎麼這麼下流!"
雨媛索性不顧一切地說:"我是下流,不僅是下流,還是'白虎星',你娶了我,後悔了是不是?"她說了這話,倒是真有些後悔,因為這話的潛台詞彷彿是自己硬要嫁給他似的。
本來有沒有毛只是一種生理現象,余克潤那麼迷信和忌諱才無聊呢。雨媛突然想到這事要是傳出去,真難為情。她想起有一次在浴室洗澡,余克俠的妻子要進浴室拿東西,幸好她沒有盯着她看,要不然還不知會怎麼想。雨媛想到余太太像發現什麼新大陸似的,和余克俠一起議論自己的私事,臉上立刻紅起來,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