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我記起你的臉
“我突然記起她的臉,這樣我就老了。”
倫敦冬日的黃昏,總發生在一剎那之間:還沒有認清楚日的隱約,夜就盛大的來臨,其間一刻,明與暗,愛與不愛,希望與絕望,一念之間,就是黃昏。有時我懷疑倫敦是沒有黃昏的,尤其是聖誕前夕,一張眼便黑了,所有人忽然消失,令我想到世界的終結,亦不外如此:我的國家捷克史洛維夫亞,已經不復存在,變成了捷克和史洛維夫亞兩個國家。漸漸那變成是很久以前的事,不再令我震動。關於波希米亞平原的金黃的黃昏,我亦不復記憶。而倫敦總是灰色的,連鴿子的眼睛都不例外。這樣我便開始穿灰,那年我四十歲,在聖詹士街開了一爿舊物店,因為心中的戀慕與忘卻,所以店子叫“波希米亞”。
這一年的聖誕前夕,下午三時便天黑。空氣瀰漫火雞和紅莓子的香氣,教室響起鐘聲,全城都關了門,除了幾間中國人開的煙車店和中國食物外賣店,開門做生意的就只有我了。我坐在店裏,剛收到一個來歷不明紅寶瑪瑙純金煙盒,可能來自印度,四爪鑲,圖案有維多利亞色彩,可能是世紀初的手工,正在把玩研究,抬頭卻見到門外是我的亡妻雅典娜,赤足穿着一條森林火紅大鬱金香絨花裙,頭戴一頂紅豆色絨帽,正在雪中拍門,一雙眼睛,焦灼莫名,就像她死前看我一樣的神情。我心中如蘭花突然被揉爛般痛楚,撲出去拉開門,門外的卻是加希米先生,戴着一頂破爛的黑禮帽,撐着他的爆裂紅木拐杖,鞋尖已經見襪,全身老像鋪滿灰塵,雖然身上是雪白的雪。
這幾年來加希米先生斷斷續續地來我的店裏典當,從俄國沙皇亞歷山大的鼻煙壺,中國乾隆青瓷手壺,土耳其手織四百結絲氈,勞力士三針18K金陀表,甚至家常用的銀餐具,鑲鑽酒壹,紫晶黃石煙盒都有,我卻一直無法得知他的來歷。如果他不是一個小偷,就只可能是沒落貴族。我甚至不可能知道他的國籍。他臉孔長得有點像東方人,可能是土耳其人或任何一個小亞細亞民族的後裔。他每次來時總是十分有禮,介紹他的寶石,每一次賣寶石就有一個故事。‘這綠寶石匕首叫“土耳其之光”,來自伊斯坦堡的托加派皇宮。十八世紀末皇朝的殊娜公主愛上了一個女子,是一個婢女,叫阿巴斯。阿巴斯卻一直以為殊娜公主待她只是姊妹之愛,直到她要結婚。舉行婚禮當夜殊娜公主抱她祝賀她,就用這匕首殺了她。阿巴斯臨死前眼裏流了一滴血,就是鋒尖的那一顆紅寶石。這時殊娜公主卻在她耳邊說:她愛她;這火紅蛋白石首飾盒來自三十年代的墨西哥城的卡路斯家族。瑪莉亞·卡路斯是一個火般的女子。她十三歲的時候看上一個男子,就偷了家中的火紅蛋白石離家出走。當然男子離棄了她。她輾轉到了撒爾瓦多城,在酒吧裏面當跳舞女郎,遇到很多男人,生了孩子,以為已經忘了最初的男子。一天突然發覺男子混在人群之中,喝得半醉,口微張,當然他已經認不得她。她當晚要跟他回酒店,然後酒店便失了火。男子燒得焦黑,屍體收縮,小得像孩子。翌日人們發覺瑪莉亞在湖裏死了,岸邊還留着她少女時代卡路斯家族的火紅蛋白石首飾盒。這就是“墨西哥之火”。對於他的故事,我想是杜撰的居多,但我亦不介意將故事連同寶石賣給客人,因為寶石很多時候不過是傳奇。只是加希米先生來的次數愈來愈少,衣服愈來愈破,而且在一個魔術時刻,突然老了,臉孔呈蠟色,眼是靜的,像娃娃。他開始賣一些跳蚤貨色,舊風扇、珠貝煙斗、舊熨斗,三十年代的舊版‘哈姆雷特’。他嘗試替他的貨色說點故事,每每開始了“這是威尼斯瘟疫時鬼魂戴的月光石。”其實那不過是玻璃。話想說下去,他卻停了半晌,忽然道:“我已經忘記了她的臉。她離我很遠,我怕我要忘記她了,奧加。”想想又道:“夜半醒來,總在想,我的情人奧加。呵!她溫柔而暴烈,發上都是紅海的珊瑚貝殼。但我只是無法記起她的臉孔。”我便隨便給他十鎊、八鎊,解決他一、兩天的生活,然後將他的寶物丟進垃圾桶去。
這天他卻特別的臉紅而呼吸分明,手執一支紋銀黃藍寶粉紅鑽白金黃金手杖。出於職業性的警覺,我立即意識到這是一件寶物,便慌忙地接過來,着了燈,用放大鏡仔細看石頭的切割面、成色,敲測石頭的硬度。加希米先生卻沒有跟我談價錢或推銷,只是反反覆覆地道:‘她像月亮般冷靜而又誘惑。她的唇玫瑰一樣醞釀著紅寶石。她的氣息芬芳如雨後百合。她神秘而高貴:永不可得。呵!我的奧加。’我的放大鏡此時剛讀到白金上的刻字:875·佛羅倫斯。奧加·理塞。加希米先生忽然跳起俄羅斯舞來,邊唱:
‘我的家在喀米爾高原。’我抬起頭來看他,道:‘你喝醉了。’他便停下來,坐在我面前道:‘我忽然記起她的臉。這樣我就老了。’我在放大鏡里見到八十分粉紅鑽里有少許瑕疵,便答他:‘她到底是怎樣的。’抬頭便不見了他。我推門出外,已經是聖誕前夕了,街上甚至沒有一隻鬼,雪卻密密地下着,夾着風,都是灰與黑。那是埋葬死人與活人的雪。加希米先生卻由此消失。就在這一剎那,黃昏入夜,我站在黑暗之中,回到店裏,無法看清我自己的臉孔,跌跌撞撞,就是沒有臉的人了。只有他留下的一支金銀杖,在黑暗裏閃着金屬的光芒。那是個黑暗的聖誕前夕。我走過白鴿廣場,少男少女在廣場喝香檳擁吻,我卻在雪地里跌了一跤。在布拉格拿納斯基廣場,必然燃點起蠟燭,紀念布拉格之春,和一九八九年十一月的天鵝絨革命。故國的熱情與勇敢,原來已經與我無關了。我的牙齒彷彿已經掉了一地,滿嘴是血,我便明白了,沒有臉的日子,和失落的愛情。
我再開店時已經是新年過後。中年單身漢的日子,分不清好壞,寂寞成了血液的部分,像酒精毒。我亦無法想像其它的生活方式。整個聖誕就在酒精與麵包中消磨。推開店門塵埃飛揚:就是新的一年。在污雪裏抽出舊報紙,讀到單身漢在聖誕前夕暴斃的消息。死者的臉孔已經被酒瓶插得無法辨認,但現場證據顯示,死者可能死於自殺,死亡時間估計是二十四日下午或黃昏,案發現場在近聖詹士大教堂一間住宅。死者生前的照片,比加希米先生好看,但那一張小亞細亞貴族人的臉孔,無法辨認。粗略計算,加希米是離開這店后回到家中後行事的。大概十分鐘的步行旅程,在漸大的雪中,天色一點點地沉落,他忽然記起愛人的臉。他生命的路就此走完了。
我迅速將他留下的金銀杖放在顯眼位置,並將價錢調高。
他死得真是好,讓我發一點小財,救救我發霉的小店。發財畢竟只是一個虛幻的希望。
讓我們守着發霉的生活,在發霉的倫敦。
一天一天的開店關店,我把金杖的價錢調低了幾次,仍是乏人問津,我索性除下了價錢牌,把金杖和死人財忘記。
夏日的倫敦美如戀人的笑靨,玫瑰處處開,聖詹士街涌滿遊客,近年歐洲真的不比從前了,街上都是日本人、韓國人、香港人和中東人,見到一盞煤氣街燈便讚歎一番,我的店門前時常有瘦小的女子徘徊,卻無端端讓我賣了不少鍍銀餐具、舊水晶燈,連一扇舊直升機旋槳都賣給一個新加坡人——我一直以為她在說新加坡語,直到她說再見時我才驚覺她在說英語。
女子進來時我跟她用日文招呼。我學了幾句日本語,客人買舊物首飾,不過買心中的歡喜。他們喜歡我凌亂的小店和我煮的咖啡,便用高價買了不少垃圾回家。然而女子卻說‘撒林’招呼,原來是個埃及女子。她進來也沒看別的,光指着金銀手杖,要看。
端在手裏,撫着挨着,像靠着愛人的一張臉。抬起頭來,鼻上的鑽石閃閃發亮,杏仁眼睛,嘴角掛一抹冶冶的笑,那是職業殺手和奧運四屆冠軍的驕傲笑容,問:‘多少?’我頭頂一熱,財迷心竅,道:‘一萬鎊。’她收起笑容,從腰間掏出錢包來,抽了一疊五十鎊鈔票,道:‘你數數,三千鎊,現金交易。’我遲疑着,她抽出一支紅藍寶石匕首來,在我面前晃着:‘這來自蘇丹國,已經殺了十三人,你看,柄上有標記。我看着鋼鋒上的標划,還沒有答應,她便搶着金杖走了。我推門追着,問:‘你是奧加嗎?’她在陽光燦爛的街頭,長裙飛舞,騎警得得地在她身旁經過,她揚動手中的寶石,高聲道:‘是嗎?’一轉角,便消失了。
這就是奧加的臉嗎?音符一樣,讓人無法記憶的臉。
——他日夜思索,無法記起她的臉。她的金銀杖是她的存在唯一的印證。有這麼一天,他老了,突然記起她的臉,他生命唯一的缺失得以完成。他的存在也就沒有意思。
在那麼一個大雪紛飛的聖誕前夕,他在那一程最後的十分鐘旅程,是否想的就是這些。
為什麼倫敦的美麗夏日,會讓我覺得哀傷,那正是我的心的緣故。
瘦小女子來拍我的門時我睡意正濃,想關門睡一個小午覺。她穿着一條黑色絲質長裙,受了傷似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哀傷與焦灼。臉這樣瘦小乾裂,盛不下任何情感。
因其乾裂無情,她的臉孔像地獄,無形無狀,令人無法記憶。她推門進來便拉着我。‘金杖呢?金杖呢?’我讓她搖得頭昏眼花,半醒半睡地答:‘賣掉了賣掉了。’她在黑底裙掏出一疊英鎊來,抖着:…但我怎麼辦?但我怎麼辦?’再扯着我,道:‘他搶了我的金杖,他打我至不良於行。他卻說他愛我。到最後他還賣掉我的金杖。’她側着頭,靜了下來,道:‘雖然如此,我還是愛他。’我一時間無話可說,只好道:‘哦。你是奧加。’
多年後我的記憶開始模糊。我記得我自己四歲的臉孔,卻無法想起四十歲。我亦無法記起革命之後的捷克和史洛維夫亞和哈維爾,我卻記得一九六八年的受暴力鎮壓的布拉格。真實是美好意願最殘酷的出賣者。奧加和加希米先生的真實同樣殘酷,以致加希米先生不得不選擇忘記。
他忘記了她的臉。他記起的時候,非死不可。可能就是這樣。
我的小店賺了點錢,我厭倦了寶石的虛榮相舊物的沉溺,便將‘波希米亞’賣了,在查寧十字開了一間波蘭菜館,在家鄉請了一個廚子,閑來可以說說捷克語,以慰寂寥。又是一年的聖誕前夕,我已經滿頭灰發,走在雪中:心情很是荒涼。倫敦的雨衣和霧,總令人寂寞慌張。我豎高雨衣的領子,在布斯貝理區走過,到小酒吧暍一杯威士忌:心是暖的,指尖老是冰冷。我便將手按在店裏的窗櫥上,以為會有一點溫熱,卻愈發的冰冷,打着冷顫,便看到了奧加的金杖。
名字就叫‘奧加的金杖’。‘奧加·利塞,一八九五:一九一九年,智利聖地牙哥,是智利本世紀第一個女殺人犯。其祖父法蘭度利塞是帶領智利人民於一九一八年成功戰勝西班牙殖民政府的革命領袖,不過其家道自其父已開始中落,母親是一個佛明哥跳舞女郎。奧加十二歲離家出走,原因不詳,十八歲經營妓院,對寶石有特殊愛好,傳說肚皮鑲有一粒心形切割一克拉十分紅寶石。至二十三歲被一個匿藏在後院以圖不付帳的客人發現,後院埋有大量人骨,發掘後計有十二個頭顱骨,二十三隻左腳骨和三隻右腳骨,六副肋骨和三十隻小指。奧加行刑時全城都外出觀看,凡已經發育的男子都為她穿了白。她死前最後手執的金杖,男子為她流淚后便變了色,杖柄成了銀。她死後墓上有人刻上“美麗溫柔熱情的妻子奧加”,下款是一列男子的名字,足足有三十多個。’標價是兩萬兩千鎊。傳說值一萬九千鎊。我想起了瘦小而普通至無法記憶的真正奧加;街頭千萬個失意的英國女子,家裏可能都留着一點寶石,貪戀奇異的小亞細亞男子,到頭來給男子騙財騙色,甚至打至手斷腳斷,都可以是奧加。
我也曾是個販賣傳說的人,我想我對幻覺有較深刻的理解。
是否從這一天開始,我不再挂念捷克。
既然來到了倫敦,就嘗試和她發生感情。祖國已經死了:移民開山辟石,是對意志的嚴峻考驗。
這樣我比較釋然。關於寶石與傳說,我要說的就是這些。很沉悶的,沒什麼。
‘我突然記起你的臉,我流了眼淚。’
我懷疑叔琴看到我給她的一支綠寶黃金鑲水藍寶石發簪便開始瘋掉的。那天她依舊上台做表演,蠟燭一滴一滴地滴在身體上,她突然開始流眼淚,然後抱着要和她做表演的馬來仔,喚他:‘紅嘴唇,你為什麼要離棄我。你離開我的時候,我就開始老了。我今年二十一歲了,我的日子就完了。我卻無法記得你的臉。’觀眾對這些文藝腔對白,大喝倒采,吵得小白忙來找我:‘細細娘,叔琴出事了。’我走到台前,只見她一臉光采,像十五歲少女第一次戀愛,像我的年輕歲月——我也是曼谷白旁區最紅的阿哥哥舞女郎。在白旁找生活久了,已經忘記那一種光采,後來只有在精神病人的臉上才看到,像末明,像沙勞雅,像阮雪。發瘋的、嫁人的、因酗酒而被車撞死、患性病死掉;好結局的,帶着私生子女回鄉建屋,開個小店還是什麼的,離開前、死前都給我留點首飾,算是對我這個女主人的一點謝意——我的女孩子是全白旁紅燈區最平頭整臉的。我從來沒有下手打她們。她們日間沒事我甚至為她們找個英文教師教她們語文、打字,或裁縫師傳教她們做衣服,有時她們上台表演身上還有鉛筆跡痕和泰絲碎料,以致客人都說我的女孩子像女學生。但我的意思是,誤落風塵固然不幸,但不表示我的孩子不可以有尊嚴——希望:她們將來要離開這陰暗的酒吧,過正常的生活。所以我的阿哥哥酒吧叫作‘波希米亞’,是取其浪遊的意思:這酒吧不過是女孩兒們生命的其中一個經歷。不幸不是你們最終的命運。我時常跟她們說。是否因為這樣的緣故,她們時常留給我寶石:嫁了一個患下骨癌的多明尼加大使的光光,給我留了稱‘白鴿血’的緬甸紅寶石,十克拉,還沒有打磨。打磨后可能只得五分,可能有五克拉,沒準,我也沒管。她去了多明尼加后便失去了音訊;讓火車撞死的明媚,出事前給我一枚來自猶他州華華山的干紅綠玉九十分鑲碎鑽戒指,是一個美國客人送給她的。他答應和她結婚後便發覺染了愛滋病。她說她還是要去路易士安那和他結婚——反正人都是要死的。上機前一晚她的身體給火車輾個稀爛,我懷疑她不過是自殺;發瘋的阮雪,離開了酒吧在醫院與街頭流連,一天晚上來酒吧找我,衣服比我上次見她乾淨了很多,還用紫藤花香氣的洗頭水洗了頭,我請她喝酒,她盡興上台跳了十幾分鐘的佛明明哥,血紅的長裙傷口似地揚開,我看着忽然覺得心痛。她下來便一直在笑,給我一隻淺藍鑽石胸針,太暗看不清楚石的質素,主石起碼有兩克拉,阮雪笑說:‘石頭有個名字,叫藍色的希望。你說希望到底有沒有的呢?’我給她一萬泰銖,等着她有錢便回來贖回胸針。她只拿了一小疊一百銖錢幣,笑着便走了。過兩天警察來告知阮雪已經死了;綠寶鑲黃金水藍寶石發簪是卡蜜給我送來的。她決定二十歲退休,而且決定單身。在曼谷,二十歲的沒有大學學位的女子,除了當酒吧女郎或嫁人,所有的選擇其實很少的。卡蜜離開酒吧后時常有石頭黃金讓我脫手,讓我懷疑她可能是個強盜小偷,最好不過是騙子。她給我送來發簪時卻沒有叫我打價錢,只讓我看。‘叔琴·查波拉。愛。’問我:‘是她的嗎?’我便記起了臉上的光采:叔琴的、我的、眾女子的。寶石與生命一時一刻的閃亮,是否有關。
我記得叔琴剛來時,才十二歲。和眾多跳舞女郎一樣,她的貧窮和不幸,庸俗至沉悶無味,沒有人對她的來歷有興趣:各人有各人的不幸。她開始上台跳脫衣舞時,身體還沒有發育完整,客人走光了她便穿一件舊T恤,趿着兩隻瘦小的拖鞋在吃雪糕,才來兩個星期便開始流血,我以為不過是常事,在浴室里才發覺流出的是細小的胎兒。我叫米兒替她清理。她也沒話,暍一杯加冰可樂,然後說:‘也好。’便再沒有話,趿着一隻拖鞋赤着另一隻腳去客廳看電視。
一年後叔琴已經是一個年輕女子。在‘波希米亞’,世上一日,已是千年。女孩子迅速成長,學盡生命艱難的功課,到二十歲已經成妖成精。她在台上已經非常妖媚,學會對六十歲的禿頭大肥佬德國男子說,多麼精壯的小伙呀,你請我喝酒好不好,上街會穿一件密實的長恤衫,卻故意不穿胸衣,天真里見誘惑。和女孩子們一樣,會靠着長沙發,揚起頭來笑:男人都一樣。喜歡寶石。而且,或許近乎神跡一樣令人難以置信,在‘波希米亞’,女孩子們都渴望戀愛。叔琴開始在台上搜索黑暗觀眾的臉孔之時,我便知道,叔琴要戀愛了。那年她還沒有十四歲。
我便說:‘叔琴,小心你的心呀。’反反覆覆地勸她:‘保守你的心,勝於保守一切。’——心比寶石更珍貴。然而叔琴這樣漫不經意,隨便將她的紅寶戒指、粉藍鑽手鐲四處擺放,我知道我的話多說了。到底心要傷到怎樣的痛與深,我們才懂得心的珍貴呢?我按着自己的心——我細細娘也曾經是個用心的女子。但沒有用。我始終一無所得。
她和那個三十多度天氣仍穿皮褸和牛仔靴的少年深夜外出時我只塞她足夠的錢,讓他們花費。很快男子便會問她借錢和打她,這樣的事情我見多了。叔琴總不肯相信。這些女孩兒即使身處其中,仍會以為不過是噩夢。突然如夢初醒,便上演很多自殺發瘋大吵大鬧的煽情情節,這樣的事情我也見多了。事情見多了就會學得聰明,不需要怎樣的天分也會剔透知情。然而因為聰明,往往便看似無情冷酷,所以我只好不再多管叔琴的事:生命本身是最好的馴獸師——哦,我細細娘也曾野性難馴。
結局是她讓男子插了她一刀,搶走了她的紅寶戒指和粉藍鑽手鐲,兩千元美金和五千泰銖。我陪她上醫院時她還央我:細細娘不要去報警。我沒應她,‘啪’地摑她一巴掌。她掩着臉,在黑暗中看我。我只道:這一巴掌是抵你問我借給他那一千美元的。錢你不用還我了。這一巴掌可真昂貴。’她放下雙手,在曼谷是個潮濕的深夜,酒紅野蘭花在漆黑而發臭的河邊開滿,她看着汽車窗外仍然美麗的月色,少女的臉於一夜盛放,自此是個略知世味的小女子了。她想了想,轉過臉來,道:‘謝謝。我想我明白了一點事情。’
然而談何容易。有人到死還是蠢人一個。她對待客人叫做狠了些,有時會找得冤大頭孝敬一點金飾給我。找到一個迷上她的美國男子,六十五歲,足足大她五十年,她問他拿了三萬美金,算作禮金,答應跟他結婚,在泰西的木索市附近山區的家鄉買了地,建好地基,預備蓋房子,又給長兄娶了媳婦,她才來跟我說,要到瑞士去。她找到了一份酒吧侍應的工作:純粹侍應,沒別的。她說。我只道:純粹的工作,不必請你泰國人去。他們有工會的,不會輕易要你。要你做的工作,一定出賣皮肉。她便爬上無人的酒吧枱上,赤足走來走去,道:…這酒吧叫“波希米亞”?你從來沒去過波希米亞。我到了歐洲,假期我要開車到波希米亞去。’她倒了一杯特加拉,道:‘歐洲的特加拉酒會熱烈些。’我笑道:‘特加拉就是特加拉,到處都是一樣,都是從墨西哥入口的。曼谷的也一樣。不過,你要去便去吧。你要回來的時候,我都在。’她將特加拉一喝而盡。‘不。我不會回來的。我要說法語,開標緻小轎車,喝紅酒,吃起士。曼谷除了廢氣和垃圾,什麼都沒有。’
人人都說年輕好,大概是因為年輕無知,容易受騙。
而且怪不得誰,幻象是自己一手炮製的。
她回來時我自有世事不過如此的感覺。我多麼希望她在瑞士找到差麗新世界,然後衣錦榮歸,做一個合理而有尊嚴的女子,或許還會自嘲:‘我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比呆鳥稍微聰明一點點,所以會躺着睡覺,不致成天站着而已。’這樣我便可以高高興興地說:‘原來我錯了,日光之下還有一點令人驚喜的新事。’然而她在一個大雨而無客的黃昏回來,全身是濕的,挽着一隻拉着另一隻褐色字母皮箱,穿一件摩托皮背心,臉上的化妝都花了,像頑童一樣滿臉顏色,見着我,揚揚手中的行李。‘一無所有,人財兩空,光撈到一套路易斯威登皮箱,人送的,你說值多少錢。’我一看,只道:‘一錢不值,是假的。’她便萬分煩惱地坐在皮箱上,道:‘狗養的,騙財騙色。’我笑道:
‘孤掌難鳴,也要你上當才騙得成呀。這時斷斷續續地來了幾個新加坡日本客人,也是全身濕透。叔琴跳起來,道:‘我給你們跳一支濕舞。’脫了皮褸,就是一件濕透的小衣。她仍然十分美麗而誘惑,畢竟年輕,老只是心的事情。一舞既罷,舞台都是水點,不知是汗是雨,燈光打照着,可以映出彩虹來。
如果‘波希米亞’是人間地獄,她們總會回到地獄來。唯獨在波希米亞,她們才是天使。在這裏,沒有人會羞辱她們,沒有人會傷害她們的心靈。
叔琴回來后開始很努力地學習英語和速記。‘我要做一個普通女子。’叔琴說。日間也曾打扮得端端正正的去見工。履歷上一旦填上‘阿哥哥跳舞女郎’,辦公室的大門便重重地關上。她學乖了便填上‘家庭主婦’,卻讓人告知男主管不喜歡已結婚的女職員。叔琴動了火:‘又不是賣淫,要不要處女才可以當打字員。連酒吧都不管我們是否結了婚,有沒有男人,你們算什麼?錢也少,工作辛苦又沒有前途,真是雞狗不如,你們還嫌三嫌四。’‘正常’工作自然也泡了湯。把心一橫,叔琴索性去當工廠女工。
——和當跳舞女郎一樣,是一份莫問出處的工作。她離開了,我在暗夜裏戴着一串碎鑽項鏈,想着我的前半生。我以為酒吧工作和其它營生一樣,不過是一份工作,無所謂正常不正常。叔琴千方百計地要離開‘波希米亞’,必然覺得酒吧不可以終其餘生。我是覺得可以的。我已經習慣黑暗。有多久我沒有看見早上的陽光。我只知道鑽石在昏暗的夜裏,只要有一點光就會發亮。有時我想,我是不需要光的。我可以在夜裏終老死亡。但叔琴要去工廠工作了,我便決定見一見早上的陽光。我躲在酒吧閣樓看電視錄影帶,一直至天微亮,才走到白旁外面的街頭。陽光稀薄,人們正潮湧着上班。我雙目刺痛,幾乎流眼淚,以為眼睛有毛病,老是看到光亮一點一點的映着。走了半條街,才發覺,原來是我的碎鑽項鏈。我叫了一架‘篤篤’,要回白旁:心裏非常惶恐,那是因為,原來鑽石在白日裏會這麼亮。
我何以對白日這樣陌生。
我明白了叔琴的掙扎。但年紀又讓我相信掙扎的徒然。
原來我對待女孩兒的寬容,我願意給她們希望,不過是一種虛假的姿態。我在宿命的悲哀中沉淪。
但叔琴不願意。她說:我多麼渴望。
我有多久不曾說‘我多麼渴望’。
能夠離開酒吧,過正常生活的人畢竟是極少數。我多麼希望叔琴可以。或許我也可以晚上睡覺,白天工作,不再跟警察、變性人、吸毒者、殺人犯和小偷打交道。
這樣一想令我很累。我回去一睡醒來剛入黑。入夜以後我忘記很多事情。警察忽然來掃蕩,不知是否黑錢讓人吞掉。我索性踩上白旁的分區警局,找到了分局局長小邱,給他扔了四條兩重九九九金:‘你們是什麼意思。’小邱苦着臉,道:“我要給調走了。”
後來天天給警察掃蕩,幫會又來找麻煩,女孩子們雞飛狗走,居然過了我的死對頭‘紅嘴唇’阿哥哥吧上班。我索性將‘波希米亞’關了門,拿了點現金,拍盡了無數酒店的大門,終於掙得一間五星級酒店的經營權,我也樂得減少色情表演,登時像樣了很多,連粉也擦少些,四十幾歲的人可以顯示四十多歲的皺紋,不必扮二十歲,我亦覺做人寬容了些。
安頓下來,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我有時白天也可以出去,比較習慣白天的亮光。
在“崇光”百貨夾雜在曼谷的職業婦女中買東西,也覺得可以和她們平起平坐。黃昏時酒店的花園可以看到日落,我站在那裏深深吸着白蘭花的香氣,忽然記起叔琴和女孩子們,上一生那樣遙遠,我竟然無法想起她們的臉。
再回到‘波希米亞’,我突然記起她們的臉,我流了眼淚。
畢竟我們都打回原形。
酒店被瑞士集團收購后,瑞士管理人員知道我的底細后便天天來找麻煩。一會兒投訴我的白酒不夠冰凍,一會兒挑撥我的酒保指甲藏跡,最後挑出我一個女孩子染有愛滋病便正常中斷我的合約,不但沒有賠償,還用民事法起訴我管理不當,影響酒店聲譽,並將我在酒店業招標合約名冊上除名。我結果身無分文,走投無路,回到了白旁。死對頭‘紅嘴唇’願意讓我重新開張‘波希米亞’,條件是我是僱員,只支取管理薪金。當然你可以仍叫你自己做‘細細娘’——一切和以前一樣,只要你不多想。
怎可以和以前一樣。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我不再教我的女孩子社交英語和速記。我只教她們:‘請給我錢。很多很多的小費。不要鑽石綠玉,要錢。現金。’我教她們在五秒內將日圓換算成泰銖或美元。她們也不再送我寶石。只要鄰間酒吧多百分之五的收入,她們毫下猶疑地跳槽。這是九十年代的人情。細細娘你過時了,她們說。
叔琴再回來真是恍如隔世。她又干又瘦,指甲爆裂,還抱着一個污兮兮的孩子。她和我記得的那個女子不一樣。
‘細細娘你還在。’
‘是,我在。’
‘她們呢?’
我接過了她的孩子。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們已經太疲倦,以致無法相互安慰。
‘工廠大火。他們將工人鎖上,全燒死了。我剛好化學中毒,正在送院途中。他們幾百人,全燒死了。’和以前一樣,我只好抽一疊鈔票出來給她,因為沒有更好的安慰。‘他們不准我們上廁所,我得了膀胱炎。我懷孕后工廠便解僱了我,男人也離開了我。第二間廠不准我們吃午飯。我的孩子早產。這是第三間廠。這就是我所追求的正常生活。’
她再次登上酒吧舞台時已經失去她的嫵媚,因為生過孩子,身體有一種凝重,千斤重似的。而‘波希米亞’的生意實不比從前,整個白旁區因愛滋病蔓延都陷入式微,‘波希米亞’冷落荒涼,我覺它愈來愈像瘋人療養院。雖然如此,每天結帳,收入還可以,那一定只是我的心,愈來愈像療養院。我的死對頭紅嘴唇會看上像療養院病人的叔琴,實是奇事。紅嘴唇在白旁打滾多年,是個女子變過來的男人,因此比男人更男人。動輒對女子拳打腳踢,‘豬玀豬玀’的叫她們,但始終是‘紅嘴唇’的老闆,再狗養都不缺身邊的女子。他看到叔琴的凝滯與微微的痴肥,便說:‘叫她來跟我睡。她不想跳就不要跳了。’叔琴下得台來,臉黃黃的抱着孩子,怯生生地跟着紅嘴唇,嘴嚅動着,聽不清說什麼,和當年那個野性女子,已經是兩個人。我看着她漸漸肥大的身影,跟在紅嘴唇身後,便隱隱明白,紅嘴唇之看上她,因為在白旁,在‘波希米亞’,只有她像一個妻:沒有希望,不再受幻象困擾的一個妻。
那個野性女子已經死了。我已經忘記她的臉。
紅嘴唇讓仇家追殺時真是精采,整個白旁的人都跑出來看。追殺的人用的是弓箭,一支已經插在紅嘴唇的小腿上,他在白旁的小販檔跌跌撞撞,‘嗖’的第二支又插在他的臂上。紅嘴唇連開了六槍還擊。叔琴抱着孩子,獃著。待紅嘴唇跌下,她才放下孩子伏上前去,手背便中了箭。警察此時趕到,眾人便十分沒趣地散去,留下一地的鋼箭,殺手自然也不知所蹤。叔琴緩緩地站起來,手背一直流着血,看着我,笑:‘細細娘,你記得我第一次讓男人插了一刀,你摑我一巴掌嗎,這麼多年了,我還沒有學得聰明些。’我只好道:‘聰明沒有用,叔琴。聰明沒有用。’她點點頭,說:‘我知道。’便給抬上了擔架。
紅嘴唇躲避仇家自然給我一個好機會自立門戶。他托叔琴來告知我先打理好‘波希米亞’,股份給我一半,還簽好了協議書。我見事有轉機,立刻找個室內設計預備好好地再給‘波希米亞’一個新裝潢,四處物色女孩兒,要懂英日語的,急急地撲了點粉,買了幾件鎮得住場面的行頭,有點重出江湖的意氣風發。叔琴沒了個靠山,反而正常了些,吃得比較少,有音樂的時候會對鏡舞動,自言自語道:‘我才二十歲。那些念大學的女子,二十歲生命還沒有開始呢。’想不到紅嘴唇給人追殺,就成全了我們兩個,這一殺,殺得非常好。
叔琴來給我道別時說到了真愛。我差點沒笑出來。她那張臉稍稍回復了野性少女的光采,說:‘紅嘴唇很粗鄙,但在我最醜陋艱難時期他卻要我,令我想:可能是真愛。’我便側頭微微笑。‘希望你真是找到真愛,情投意合。’她低低地道:‘他帶我去做一支綠寶鑲黃金水藍鑽石發簪,說要跟我結婚。’‘結婚?’我再也抵下住,哈哈大笑。
‘他冒着生命危險,露面和我去訂首飾,和我相約在機場再見,我們要去巴黎。我想他是愛我的。’我收起笑臉,正色道:‘如果是真的,是一件好事。’我又添了句:‘如果是真的。’
卡蜜給我送來這支刻有叔琴名字的發簪,還給我說了個故事。‘是一個碎屍案殺人犯的遺物。他被處決后在他和死者同居的家中找到這支發簪,家人便拿出來賣。’我皺眉道:‘殺人犯是紅嘴唇嗎?’卡蜜聳肩道:‘不會吧。沒深究。’
叔琴在機場等了紅嘴唇一天一夜。回來時很沉默,臉是灰的。
她自此沒有再提紅嘴唇,紅嘴唇也沒出現,我便獨佔了‘波希米亞’。‘紅嘴唇’酒吧關門后,紅嘴唇和叔琴口中的所謂真愛就像沒有出現過。直到叔琴在這麼一天見到了這支原來應該屬於她的寶石發簪,她知道在另一個女子的家中發現,而女子已經讓人殺死了,她便滿臉都是光采,如記起了某個年輕歲月的日子。‘突然我記起了某張臉。’她說。然後她在台上台下,再無法說出一句有意思的話。
當夜以後叔琴再沒有回來。她沒帶走任何物品,連她的孩子她都拋棄。或許她已經死了。在記起某張臉時就已經死了,我對卡蜜說。孩子沒了她卻一樣生長。卡蜜從良后便開了一問寶石店,有時會給我找點好寶貝。我們有時會在店裏無無聊聊地說著話。我根本不明白你說什麼,什麼寶石什麼臉,卡蜜笑說。難道叔琴是為紅嘴唇而瘋掉,其實不必。你看女子被人殺掉,說不定殺人犯是紅嘴唇。如果紅嘴唇當年在機場等她,說不定被殺死的是叔琴呢。說不定說不定。生命中有這許多說不定。真是得到亦未必好。但我的意思是,叔琴的故事是與希望和絕望有關的。紅嘴唇不過是,如西諺所說:駱駝背上最後的一根稻草。本來無關痛癢,但卻可以折斷駱駝的背。所以當叔琴看到了寶石發簪,或許想起可能的真愛的臉,她便瘋了。
‘她其實應該忘記的。’卡蜜說。
‘是呀,我近來記性愈來愈壞,我甚至記不得自己的名字。’我說。
‘我上次答應你那對黃藍寶石鑽粉紅碎鑽耳環要賣你多少錢?’卡蜜笑。
‘折實三萬零五十五泰銖,你還答應要送我一隻9K玫瑰金指環。’
能夠活下來就是最後的勝利者。而且我的計較還是很精明的。
‘我忽然記起我的臉。這樣我便盲了。’
‘我祖母從後門走追來。我的頭跌在地上,裂開。’
‘你不用再寄毯子來了,用不着。’
我決定要行聖禮毀滅‘希望鑽石’時,墨爾本城便開始颳風下雨,蘭度街的人群流散如獸。我們在小歌林街的聖母堂的燭光,在白日裏熄滅,管風琴突然奏出淫媚的‘艾曼紐’主題曲——司琴就在這一刻精神失常,但我從來不知道他會懂得這些音樂。我只從小希臘區一個酒吧女郎來做告解時學的。她時常在告解室里給我唱歌。我的純銀玫瑰念珠忽然變黑,十字架上刻的‘我是一個天主’后的‘教徒’長滿了鐵鏽,彷彿我要說我是天主,成了妄稱——我們可以在這樣無知的虛妄中,犯了十誡中‘不可妄稱——天主的名’的戒的。‘希望鑽石’在祭壇上閃爍,如罪惡的光芒。伴着「希望鑽石的是聖母堂主教祝聖的‘石頭眼淚’,是staurolite化石,傳說是天使聞得聖子之死所流的眼淚。“希望鑽石’足足有兩克拉,藍晶晶的在黯藍的夜中流動。我站在無人而黑暗的聖堂中看着‘希望之鑽’,無由的覺得心動——世上的華美,情慾的觸感,讓我們愛與痛,因為生命的短暫無由,我怎忍將你毀滅——那一定是魔鬼的誘惑。‘希望之鑽’之所以帶來不幸,全因為誘惑。我便跪下來,念了五十遍玫瑰經。即使已經是天主的人,我們還會忍受強烈的試探。瑪利亞我的皇后、我的中保、我的甘飴,阿門。抬起頭來,鑽石不過是閃亮的石頭而已,到世界盡頭時甚至變成灰。只有‘石頭眼淚’,素樸無華灰黃的礦石,泥土一樣,是可以抵擋時光與死亡的。
到現在我還未知道‘希望鑽石’如何來到聖宣的。來做告解的大概是一個乞丐,一個醉酒鬼,一個波蘭人或義大利人,他在告解室呼呼大睡,半醒半睡的,在牙縫中說‘毀了它,毀了它’,我便數說他:‘你到底犯了什麼罪,讓天王饒恕你。你是否偷竊,你是否犯了姦淫,還是你除了天主以外,還有別的神?’他沒有答,忽然拋進來一塊石頭,跌跌撞撞的便走了。
他是最後一個告解的教友。我感到十分疲倦,便到小聖堂外的噴泉喝一點水,黑袍都濕了,墨爾本的盛夏有蚊,我靜靜站立,感受光的消逝,讓我想到了十字架上的血與犧牲。天已全黑,我獨自在聖堂里禱告。屬靈生活像永不止息的戀愛,我想念,我輾轉思歸。我回到了告解室,在狹小的空間思索聖靈的降臨如雲彩如火。在沉默與黑暗之中,見到了月色。仔細看清楚,今夜沒有月。夜色微昏,那是鑽石的光芒。這便是‘希望之鑽’。
我在一個彌撒之後告知教友我得到的鑽石,希望主人可以認領。如果無人認領,鑽石就會成為教會的公物,和‘石頭眼淚’一樣,成為裝飾祭壇之物。
我們決定用火燒毀鑽石。就像一個喪禮,嚴肅而又簡單,我們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星期一早晨,做了清晨的彌撒,吃過早餐,清潔了房間,便要在聖堂外的小廣場燒毀‘希望鑽石’。才一推開聖堂的門,就見到了上百的教友,穿上他們星期日禮服,戴了帽子和手套,在盛夏里流着汗,見着我便點十字架見禮,甚是嚴肅安靜。我沒想到‘希望鑽石’的死亡就像女子離去一樣莊重無聲。我亦像主持喪禮和婚禮一樣,念了經文,唱了詩,祈禱後為不幸的人們祝福,便着小修士點着了火。火焰揚起,飛到半空,灰色的灰燼如灰蝴蝶飛揚。我們在火焰和灰燼中靜靜接近,以至於死。‘希望鑽石’會從此消失。
但沒有。鑽石就是鑽石。她在灰燼中仍然是鑽石。
來認領鑽石的女子沒有把鑽石領回去。在一個大雨的星期三午後,女子來辦告解,雨聲這麼大,我聽不清女子的聲音,也無法聽出她的年紀或情感,可能很傷心,又或許很靜。她的話斷斷續續,說:‘神父,請饒恕我,因為我犯了罪。’頓了頓,又說:
‘毀了它,毀了它。那鑽石只會帶來不幸。’
‘在天主的完滿裏面,無所謂幸與不幸。’
燭光搖動,教堂的寂靜讓我感到了幸福。
‘萬福瑪利亞。’
‘那時候想到了愛。愛到底是什麼呢?神父,為什麼愛會讓我這樣痛楚?’
‘人的愛殘缺不堪,所以讓你痛。’
‘遇到籍籍時我已經不再想愛。愛情是沒有的,我說。那不過是幻覺。你知道,一個人的生活很簡靜。我甚至不再祈禱,我不需要天主。我想可以就此終老。’
‘天王饒恕你。’
‘我是在羅馬廢墟碰到籍籍的。他坐在石頭上吸丁香煙。那時正是一月時分,下雪。我在墨爾本從沒有見雪,所以便冒雪去了廢墟。整個廢墟只得他和我兩個人。我們默默地相互站立,望了一眼,便走了。’
‘翌日在三個銅幣噴泉又碰到了他。我開腔:要再回來羅馬嗎?他說:不。揚起手來,說:昨天遇了劫。手指都扎滿了繃帶。我便說:呵呵,這就是羅馬。我請你吃中國菜。你是中國人。他笑,不。我是日本人。’
‘我們分手后兩個星期他來墨爾本探我。站在我的銀行出納櫃枱前,叫我的名字。
我以為有人打劫。他只是說:我十分想念你,便來了。’
‘有時我想,愛不過是小恩小惠。我以為我可以獨自過一生,我還是被打動了。’
‘天主的愛是廣大的。’
‘那真是黃金日子。我們在河邊看日落喝咖啡,坐電車漫無目的在城中穿插,我才知我生於長於的墨爾本城,原來是個美麗的城。我帶他到舊墨爾本監獄博物館參觀,在狹小的囚室里陳列了死囚行刑后的臉模。地上還陳列着死囚縛腳的大鐵球。他在這麼一個黑暗的地方吻了我。我微張開眼,看着密密的鐵窗:心裏有不祥之感。’
‘你嫁給我好不好。我合上眼,說,好。突然想起,才問:你到底做什麼職業。我是個地方議會議員。他說。你會是個議員太太了。’‘我推開了他,說,讓我好好地想一想。當夜我陪他回酒店,沒有留下,乘了夜車,到坎培拉城。其實在坎培拉城,我一個人也下認識,我只是非常渴望坐一程長途火車,而且睡得很好。’
‘他再來時在我家門口等我。走廊很幽暗,他穿了一身米白,戲服似的。我沒有驚訝,只是很凄惶。愛到某一地步,只是覺得沉重與凄涼。他也沒有答,只給我一枚特大的戒指,淡藍色的,我以為是藍寶石,他解釋說,是鑽石,叫做“希望鑽石”。人們說會帶來不幸,但我不相信這些。我說,大概是對的吧,愛情時常帶來不幸,而我聞說,愛情好比鑽石珍貴美麗。’
‘只有天主的恩慈比鑽石更美麗珍貴。’
‘回到東京,住在四谷,小小的屋,小小的窗,連天空也是小小的一小角。婚禮是西式的,在教堂舉行,我完全不知道神父在說什麼,只隨着他們用日文說:是是,我願意。穿上和服我不良於行,客人在笑鬧,或許他們在笑我,或許他們只是自己在尋開心,我在那裏站了三小時,一句話也聽不懂,只喝了很多清酒,酒濺在雨後清荷粉紅淡金和服之上,如開了靡爛的花。我戴着淡藍的‘希望鑽石”,不知怎的,眼淚就滴在鑽石之上。’
‘我們到京都過了一個星期,籍籍每天帶着我去見黨員、政府官員、廠商,在高爾夫球場我跟着他們跌跌跑跑,在酒吧我坐在點唱機前點唱,客人走來以為我是酒吧的小工,叫:雙份威七忌,無冰。我們回到旅館,我不禁問:籍籍,到底我們是來度蜜月,還是來拉票。他開始脫我的衣服,說:你現在是議員太太了。’
‘回到東京收到母親猝然身亡的消息,死因不明,只在家門口暴斃,要開成因研究庭研究死因。’
‘我獨自回到墨爾本。在中國區忽然一個黑衣中國老婦在一間粉面外賣店跑出來,說:太太,你小心。你手上的鑽石會帶來不幸。我問她,你怎麼會知道,發覺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白人女子,穿着花絲裙,提着公事包在等公車。老婦可能只是幻覺。我開始有點怕。’
‘籍籍一直沒找我,我不敢回東京。’
‘回到東京我以為籍籍可能已經死了,如果不幸要接踵而來。但他不在家。一天、兩天、三天,到我去報警時才知道籍籍因為賄選被捕。報上都報導了,你怎可能不知道。小警察用結結巴巴的英語說。我不會看日文,我說。’
‘要去看籍籍時失魂落魄,醒來已經在醫院,腳尖一片劇痛,低頭一看,已經沒有腳,左腳已被齊踝切斷。為什麼還會痛呢?腳已經不存在。’
‘我很想回澳洲。正想將籍籍和我手頭的股票套現,東京股市大跌,我們那兩萬澳元的股票跌得只值三千元,剛好夠我買一張機票回墨爾本,還要是經濟艙。我在機上想,可能會撞機或高空爆炸。鑽石的淺藍光芒異常邪惡,我想他們可能是對的。下機后第一件事便是將鑽石賣出。拖着行李走進店裏,抬頭便看到那個中國老婦,穿着黑衣服,咧着一排黃牙在笑呢。我將鑽石褪下,年輕的男職員,看我一眼便跟老闆說:我要放假。我要到“春日泉源”去散掉魔咒。這是一顆不幸的鑽石。老婦又站在街外,在陰惻惻地笑。我衝出去,說:管你是人還是魔鬼,你到底要不要這鑽石?’
‘天主幫助你抵擋魔鬼的誘惑。’
‘我還是戴着鑽石,是籍籍留給我的記憶。我安裝了假腳,回到銀行當職員,星期天去望彌撒,不再想關於愛及遠方的事情,甚至漸漸忘卻籍籍的臉孔。直到一天,大概是一個普通夏日的黃昏,天色慢慢黯淡,我在河邊車站買一個牛角包,售貨員找錢給我時,我突然記起我自己的臉,在我面前,靜靜地看着我。打從遇上籍籍后,我已經忘卻自己的臉。呵,要經過這許多不幸,我才意識我做為我,獨立地存在。我的存在原來與他人無關的,連愛人也不例外。忽然我眼前一片黑暗,而我的靈魂卻非常清醒。我掩着臉,從此除了黑暗,一無所得。’
‘我這樣便遺失了鑽石。’
‘全能永生的天主,你是憂苦者的安慰。’
告解室非常安靜,聽到外面鴿子拍翼的聲音。女子靜下來,呼吸均勻,嬰孩睡着似的。過了好一陣,鴿子拍拍地飛走,可能颳了一陣風,女子方說:‘我說的就是這些。
說完了。’也沒待我祝禱,便推門走了。我在門縫看到她的背影,穿着一件黑長袍,雙手輕輕的向前摸索,有點微跛,一步一步地向夕陽走去,在教堂門口,停下來,聽到什麼似的,回過身來,看着我,眼是空的,只有黑幽幽的兩個洞,其實看不着我,臉上卻有看的專註神情,好一會兒,方轉過身去,掩上了門,讓教堂關在寂靜與黑暗之中。
我們決定將鑽石鑿碎。用城裏最大的石頭將不幸的石頭蹂碎。為了避免上次的鬨動場面,我們在教堂后的小墳場,靜靜和幾個小修士搬了大石,在一個幽黯的中午,將鑽石放在一個神父墳墓的石碑前,幾個人合力將大石搬起鑿下。就在‘希望鑽石’迸裂的一刻,墳墓忽然裂開,一隻雪白的手骨,從土壤中伸出來。小修士大叫一聲‘天主饒恕’便飛也似地走了。我念着玫瑰經,伸手將白骨放回墳墓去,捉着了已故白若神父的手,就像他生前一樣,很瘦很瘦,而他的指上,套着一枚鑽石戒指,閃着淡藍的光,是‘希望鑽石’。萬福瑪利亞,那一定是我的幻覺。我放開白骨,推開了石頭,石頭下只有幾撮被壓壞的小草。
‘希望鑽石’又頑強的回到人世。大石無法毀掉它。
我漸漸明白‘希望鑽石’的不幸。如心魔,如慾望的燃燒。
‘請饒恕我,神父,因為我犯了罪。’
‘天王饒恕你。你犯了什麼罪,孩子。’
‘我殺了我祖母。她從後門走進來,左手戴着“希望鑽石”,我的頭跌在地上,裂開。’
‘童身之後,至聖玫瑰之後。孩子,你犯了十誡里“不可殺人”的一誡。’
‘她從巴塞隆那回來,從後門走進,我的頭非常痛,跌在地上,裂開。我用剃刀從她耳邊到耳邊割開。她站在我身後說:我在巴塞隆那的花朵大道找到了你的祖父。那時才是下午,陽光花花,城裏都在睡午覺,他在一間妓院的門前和一個年輕女子在說話。
我已經五年沒見過你祖父,他又黑又瘦又長滿了老人斑,我認不得他了。他見到我一拍額頭,說:我怎會再見到你,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我為何會這樣不幸會見到你,愛密麗。我原來不認得這個老皮條,他叫我的名字我便認得他了。我祖母五年前在我祖父出走後便離開了墨爾本去找他。祖父出走之前他們吵了一架。祖父早上在吃一隻他自己弄的硬殼蛋,用湯匙敲開了蛋的圓的一端。祖母醒來,自己弄了咖啡,見到了祖父,便說:你應該敲開蛋尖的一端。祖父便說,你管不着。我讓你管了五十年,如今我快要死了,你管不着。祖母便道,我呢?我和你消磨了五十年,我愈來愈肥愈無聊兼一無所得。你為什麼不快點死?祖父說,好,我死我死,我死得遠遠的。就這樣祖父收拾了行李出走,足足四大箱,移民似的。祖母看着他,也沒留他。祖父走了一個星期祖母瘦了足足二十公斤。剛好回復她少女時代,嫁給祖父時的體重。她出發去找他時什麼也沒有帶,只帶一把祖父留給她的剃刀,也就是我殺她時用的那一把。’
‘後來聽說,祖母到過倫敦、曼谷和布拉格找他,祖父每次都在祖母找到他的行蹤前走了。’
‘祖母從後門走進來,說:我殺了他。這是你祖父的遺物。叫做“希望鑽石”,他從一個來自達爾文城的少年手中所得。我聽着我祖母說故事,我的頭非常痛,跌在地上,裂開。’
‘祖母便說:我跟他回到旅館,跟他做愛,像我們年輕時候,然後他告訴我,他離開我是因為一個來自達爾文城的少年:比我們的孫兒還年輕的少年,皮膚像玫瑰花瓣,年輕美麗至我不敢直視。你祖父說。我一直找他,倫敦、曼谷、布拉格。來到巴塞隆那,我才在花朵大道一間妓院門前找到他。他見到我,問:為什麼會是你,老頭兒,為甚麼你還不死掉,我便殺了他。我殺了他。你祖父說。你愛他吧,我問。我是以我從前愛你的熱情去愛他的。你祖父說。這樣一來,你不愛我了,我問他。你祖父只答:我們都老了。這樣我便殺了你的祖父,用剃刀,從耳邊割向耳邊。’
‘我祖母回來,我的頭跌在地上。她殺了我祖父,我的頭裂開。’
‘孩子,你們都犯了罪。’
‘你說的是。但神父,不見得一個人的罪過會比另一個人輕一些。連你的罪過也不見得比來懺悔的人輕一些。’
‘天主饒恕你。我們都犯了罪,虧欠了天主的榮耀。’
‘所以。’
我們嘗試用鐳射光束毀滅鑽石,在報上登報徵求實驗室時讀到了女子被肢解的血腥案件。女子的斷頭認得清臉孔,另一隻在碼頭髮現的斷掌上,報案者稱尚戴着一枚兩克拉的淡藍鑽石,相信是傳說中的‘希望鑽石’,但警方到達后堅稱斷掌上沒戴有任何物件。警方目前在調查肢解案受害人的身分。我輕輕折上了報紙。‘毀掉它。’她們說。
將鑽石的碳份子用光束打碎,鑽石可以變成灰。
俗世的榮華光采,到最後不過是塵上。
告解室忽然漲滿,都是女子的氣息和溫熱,想來是個肥女子。可能很肥很肥的吧,整個告解室都隨着女子在移動,以致我搖搖欲墜,按着木板道:‘孩子,你犯了什麼罪,讓天主饒恕你。’女子沒有話,久久從門底塞進來一疊信,從西伯利亞寄至前蘇聯的立陶宛。
我在昏暗的告解室讀信,傳來牛角包的香氣:肥女子在簌簌地吃麵包
‘娜塔雅吾愛:火車剛離開立陶宛便開始下雪,天是灰黑的,分不清日夜。我在茫茫大雪中看到你的臉。因為我看到了幻影,我想我永遠見不着你了。我的背包里還有你給我收拾的一打牙膏,咖啡豆不知是否壓碎了:空氣瀰漫著淡淡的咖啡香。我從此擦牙時都會想到你。只是不知日子有多長。和我同車的還有一大堆沉默的人。偶然有人唱一首高加索的民歌。歌唱了一半,便停了下來,慢慢大家便忘卻。只有火車的轟轟隆隆,從不間斷。我想我不過沒有處罰一個將紅縑刀旗染黑的學生,我便成了反革命份子,便感到人生的荒謬。想來我和你沒機會去巴黎的了,祖母死前給我們的淡藍鑽石,照舊賣掉,你自己去吧,不然去澳洲投靠舅舅,不要等我了,這不是久留的地方。艾維。’
‘娜塔雅吾愛:我們畢竟到了西伯利亞,景色美麗荒涼。我們以為很可怕的事,到發生的時候原來已無所謂可怕。我們到達營房,是一列木造的房子,沒有煤、沒有燈,我們睡在木板上,醒來覺得變了冰蠶,但還活着。活着的感覺熱而刺激。我們第二天便開始上山伐木,要建自己的房子,我第一次見到了雪狐,想殺它,它一閃便走了。我的同伴利奧見到狐狸,兩眼發光,說:‘殺了它。吃了它。”我想我的惡形惡狀大概亦一樣。娜塔雅:我們愈來愈像野獸。我多麼懷念午夜醒來,將你抱在懷裏的日子。我已經開始忘記生命中的溫柔感覺,和你的臉。只隱隱記得你的美麗,但,美麗與我何干呢?艾維。’
‘娜塔雅吾愛:很長的日子我沒法寫信,因為我的右手被斧頭斬傷。現在在用左手寫字,寫得很艱難,而且可以寫的愈來愈少了。雪還是漫天漫地地下着,我再次見到了雪狐,而且把它殺死了,一地的血肉模糊,我和利奧把雪狐剝了皮,就地把它烤了吃,我們都很快樂。吃剩了一地的骨頭,利奧就開始嘔吐,然後才說,他是個素食主義者,然後他就哭了。當夜他就開始發高燒,發著熱還得上山伐木,晚上他開始昏迷,以為我們還在莫斯科,着我給他一點伏特加酒,又說要駕直升機降落紅場。我早上醒來他便死了。所以我想,你也不用寄毯子來,用不着。艾維。’
‘艾維。你死後我開始吃得很多,午夜醒來時便寫信。我胖了很多,你的死對我來說成了切切實實的肉,讓我時刻紀念。除此以外倒沒什麼了。娜塔雅。’‘艾維,鑽石賣了。我在小歌林街一個舊物店將鑽石賣掉的。我離開店子十五分鐘后店裏給人打劫,店主就給賊人開槍殺了,聽說眼珠還滾在地上,鑽石給人劫走了。我站在街上看熱鬧,忽然記起你的臉,還是你年前死去的模樣,而我就已經老了。如果真有天堂,你一定認不得我,因為我一直在長老,你的臉容,在人們的記憶中:永遠不老,直至人們將你忘懷。大概是這樣的吧,不是老去便是忘懷。娜塔雅。’
女子吃完牛角包又再吃起士餅,然後又吃了一大包薯片,最後又吃了一包墨西哥脆餅。吃完了,還沒待我念完主禱文,便推着擠着地走了,我在告解室里還感到她肉體重量的移動,彷彿是一陣緩緩吹走的肉風。
鑽石在實驗室的高溫光束中分解,成為碳原子。我們無法目擊鑽石化成灰的過程,就像棺木在焚火爐中燒毀一樣不為人知,結果總一樣,塵歸塵土歸土,連鑽石也不例外。我知道人的一切都是暫時的,世界會終結,寶石不過是灰塵,只有天主是永存永在的。這說明了宗教總會存在的原因。我們需要信心、希望、愛。世上種種卻無法給我們這些。所以我總可以在教堂安身立命的,無論俗世有多聰明多複雜。
傳說寶石與愛情及眼淚有關,不知是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