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暗啞·微小

沉默·暗啞·微小

到後來就一直沒有收到你的電郵。你最後不得不破壞你的承諾。

你說:永遠都會回電郵。好像說:永遠有話。

我說這是甚麼意思。因為你永不願意承擔沉默。

到後來沉默的重擔還是給了你。沉默的是你而不是我。我想我應該很快樂。那個晚上我快樂得睡不着覺。

來暑期學習的小男生問我:到底保密的責任有多高?當事人的案件可不可以說?如果我有法律上的問題,要去問師兄師姊,案情我可不可以說?跟朋友可不可以談我的工作?我說,這看你對操守的要求有多高。這是個對操守要求很嚴格的行業。我個人就甚麼都不說,所以已經很少見朋友。我每天只有工作,對着都是當事人和他們的案件,我生活里沒有其他的內容,但這些甚麼都不能說,結果就沒甚麼好說,到後來下了班就甚麼人都不想見,甚麼話都不想說。

你看看《事務律師專業守則》第八章:保密。

因為我甚麼都沒有說,我來到了一個,黑暗房間。

在很多很多個冷颼颼的房間我聽到了很多,用紙筆記着。鋼筆刮著紙上索索作響。這是我多麼熟悉的聲音。我聽到我自己的問題,陌生的心靈非常接近。

在一個細小空間與陌生心靈接近的時候就想起你。

所以每次都覺得當事人真像你。

怎麼會呢,他們是那麼的不同,相同的同是為人所離棄。

我會覺得監獄像孤兒院,一定是我那麼老了,還故作天真。

我停止。其實是不得不停止。

命運的意思是,是處境選擇你而不是其他。

停止之前一定一直以某種方向運動着。無論是怎樣的亂,總是以某種碰得頭破血流、旋轉或蝴蝶飛行的方向運動着。這樣我理解希望。希望又時常與年輕有關。

「由此進入了沉默。」她說。我便想像這個沉默空間的進口。

不同的人生命來到了不得不停止的一點,運動的繼續運動,以其盲目、無所以、不斷重複就以為堅持的方式繼續運動,無視那些離開的人:方向那麼吵鬧,他們無法再聽到靜默的聲音。

他不再聽我的電話。自從他進了監獄以後,他就不再聽我的電話。

我不介意被離棄。本來不是你離棄人便是人離棄你,不是那麼複雜的一回事。

後來我想,或許必然如此。他和他和她們運動着、希望着:還有那麼多不公義,有貧窮國家有永遠吃不飽的小孩,有世界銀行有核電廠有水壩。我是那麼討人厭的說:我多麼羨慕你們還可以相信。

無法相信,就必然來到這個沉默空間的進口。

但不同的人來到這個進口,但不曾相遇。

因為各種原因,各自承擔沉默。

我想像她困頓的姿勢,無論她如何嘗試抬頭微笑,她所有的皺紋與下垂的重量都出賣她;她無法再踏出一步。於是她將鋼筆套上。

「我夢到我曾經迷戀的人。他已經很老很老了。他要小便,我便將他翻過身來,將他的性器拿出來,給他小便。」我說,「哦,老的老,死的死。」她眨着她的小眼睛。(不知甚麼時候,眼睛就不勝負荷的小了。)

甚至沒有說再見。她從來沒有說過離開。她就已經去到那個無人之境。她不需要我,我也無法接近她了。(況且我也不想接近她。)

簡單來說,是因為時間和方向。及所有的停止。

關上門,在那個黑暗房間。

我曾經以為最後必會在修道院。(正如我曾經以為有關於命運……)(你可以不必如你想像。你可以戰勝給予你的。)(你是你所願意是的……如果我自私如果我受傷,只因為我選擇虛榮或軟弱。)(如果你能夠傷害我只不過因為我願意讓你傷害我。)(如果我沉默或舞。)(我那麼堅持於……執着於……瘋狗狂追黃昏的影子一樣我知你都怕了我。)

也真的在修道院,一個黑暗房間。房間冷颼颼的,只有一張桌子,幾張椅子,牆壁永遠是白的。如果整個監獄,或辦公室,或醫院或警察局的顏色都陳舊,唯獨這個房間永遠亮白亮白,油漆永遠是新的,可能有個犯人或病者或告解者天天在那裏在油着潔凈的白油漆,唱着歌,相信愛和救贖(那個可能就是我)。

請你可不可以將空調調高一些。如果有人說話。

我很冷。

我在修道院房間的一邊不是另一邊。說話的人在另一邊。

說話的生活着。沉默承擔死亡。

※※※

那真是個最大最大的秘密。有個叫莎士比亞說的。

去了的人永遠不會回來。回來的人說,那裏沒有甚麼,只是很光很光。但後來做醫學研究的人說,那只是視覺神經在臨終前所產生的光學現象:他們見到的不是他們想像的。

這個秘密是:如果你知道這個秘密,你就成為黑暗的同謀者。你再也無法再走出去。

你只有沉默。

--但是我見他們都在說當事人的案子。他們都說,律師是最八卦多口的人。小男生有點困惑的說。而每當一個人在批評另外一個人,又或者一個當事人在批評他(她)的另一個律師,我總會制止他們,說:這些事情我不適宜聽,我也不適宜做任何評論,請你明白。

我來到黑暗房間的一邊,不是另一邊:另一邊述說懺悔,這一邊聽。

承受是那麼艱難。(細細,你還在么?你還會說話么?你還那麼纖幼細密么?)(噢,「老的老,死的死」。)(到她真正懂得《遊園驚夢》的時候,她離開遊園驚夢的心情與年紀已經很遠了。)

開始是一個蜷伏的姿勢。我記得那時我在西維爾,某一個假期,應該是一個十月份,星期四放假,星期五是一個本來應該下一個星期放的假期調過來放掉,周末是平日的周末,一共四天假期。同學們都出城外遊玩,住歐洲的甚至回了家。

他們說你不要寫了,讀者都不明白你在寫甚麼。你應該多點考慮讀者。

我就覺得很絕望。這句話我二十年前聽過了,而且一直聽了二十年。我沒有甚麼可憎恨的人和事,所有事情都過眼雲煙,不留痕迹。我只最憎恨他們說看不明白,要我遷就。讀就讀,不讀就拉倒。我要遷就老早就遷就了,何必現在還半死不活的書一本一本死不斷氣的賣。

憤怒很短暫。蜷伏的姿勢,我何其熟悉。

眼淚一直流。累了,在床上睡一會。醒了又覺得,這樣難。我只想很微小的、縱使也是微微放任的,但我又不會騷擾任何人的生活着,沒有人要逼害我,也沒有人要孤立我,我不那麼重要,但就這樣莫名其妙無法以我願意的生活方式生存下來。

要麼離開。要麼改變我自己。

三天之後,我離開那間房間。我決定找一份工作。當律師吧。人人都說這是個好職業。

每天跟我一樣,有起碼二百萬人七時起床去擠巴士擠地鐵上班,我沒有權利覺得有甚麼不好。

每天准九時到達辦公室。如果遲到的話,小跑着回去,每天都小跑着,我練得穿高跟鞋小跑的本事。

也學會聽。說的話很少很少,只聽。每說一句話都很小心,因為責任重大。

說開始像寫。不那麼容易。

我開始奇怪聲音。為甚麼那麼容易有那麼多話。為甚麼談話都可以變成表演(那麼粗劣隨便)跟美國人一樣做那些叫做「脫口秀」(那個很多人都喜歡的漢堡包國家)。

當所有人都爭着說話。(能夠沉默和靜止真是好。)

每天下班的時候,不一定是我,但很多時候都是我最後一個離開。關上電腦關上影印機和冷氣機,轉頭望一下黑沉沉的辦公室,電話不再響起,響也沒有人會再接聽。電梯走廊也是黑灰灰的。叮的一聲只有我一個人步進電梯,灰灰黑黑的無聲向下沉,我見到水銀壁面里我自己灰青黑沒有甚麼表情的臉孔,和每天早上每一班地車所有擠上班的人的臉孔一樣;沒有甚麼值得有表情的事情發生,最有表情的是廣告臉孔,因為那是個虛幻世界。

走出黑灰灰的灣仔街頭,對面是垃圾站,揚着我懷疑的臭氣,但我已經習慣了,我無法再可以嗅到臭氣,只是頭腦還半清醒的告訴我:一定很臭。

街道有那麼多聲音,對街不知甚麼地方在十幾樓,有一群狗在狂吠,每天如是。

但我覺得很靜。我一點甚麼都聽不見。

內里有耳。只聽到靜默的聲音。

如果我舞,我再也不需要音樂。

「因為很開心,所以忘記了自己有病。」

自從我姊姊割掉聲帶失去了她的聲音以後,她開始寫。

「我只是覺得倦,以為睡著了便沒事。」

剛做完手術的時候,在醫院裏她有一塊小孩學字用的手寫板,醫院給她用的。不光是她,因為病房是耳鼻喉科,病人都割掉喉嚨,或鼻子,或者食道的某一小段,所以病人都會有這樣的一塊手寫板。

這真是間好房,很靜。

※※※

傷口痊癒以後,她就隨身帶一個小本,寫。

「我喉頭有一個洞。」她寫。我偷來作了一首小詩。

因為聲音太多

她喉嚨就有一個洞

吸煙的時候插着

他們都說很性感

「還有沒有抽煙?」我問。

她笑着搖搖頭。怎抽?如果她可以說。

她沒話。所以就微笑。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那麼多的微笑。

就像回到她的年輕日子。她是個愛笑的女子。

沒了聲音她還可以打電話。我另一個姊姊打長途電話給她。我說:你怎麼接。她有一個擴音器,按着臉頰可以將聲音擴大發出。但她不會說話,也不肯去發聲會去學。失掉聲帶的病人有個志願組織叫做發聲會,一個星期兩次教病人發聲。我姊去了兩次就沒去。「發聲很辛苦。」她寫。所以有擴音器都沒用,只會發出一些低音哇哇像青蛙一樣的怪聲。但她一樣拿着話筒和我另一個姊姊講長途電話。那頭問,她就拍打電話,是就一下,不是就兩下,不知道就三下,電話密碼一樣拍拍響。

一次她發高燒,肺炎,不肯入院也不肯見醫生,我正在上班忙得發瘋,打電話給她叫她入醫院她就拍拍,拍拍的說不。我說了半個小時,原來和一個沒有話的人都可以在電話上講半小時,我就說我真的不想講了講也沒有用你也不明白我還在上班,她很生氣就擱了電話。

後來她還是進了醫院。我去看她的時候她寫:「實在不想再進醫院。」

還張着喉嚨去打麻將。我給她一點小錢做麻將本。去打吧,我說。喜歡做甚麼就做甚麼,喜歡吃甚麼就吃甚麼。

跟她說完,回心想,我何嘗不需要如此。

沒有聲音,怎打麻將?怎上?怎碰?

她拍拍檯面,表示:碰。吃胡不用說,將牌翻開就胡了。

再一個姊姊從英國回來看她,她們手拖手的天天出去逛街。姊姊走了以後姊姊就開始病,又入了院。出院以後我上她家看她,她給我看姊姊給姊姊的幾封信。姊姊寫:我在飛機上一直想着你不知你在做甚麼,你睡了覺沒有不知痰還多不多,晚上可不可以睡上兩、三個小時。我下了機轉了巴士回家,我想這個時候正是香港的午夜兩點,你可能剛睡了。回到家很累我收拾了行李,洗了衣服又喝了一杯威士忌,就睡了。第二天上學一直忙,到下課的時候收到慧寧的電話知道你又入了醫院。好姊姊真是我的不好,天天跟你逛街像我們從前一樣就把你弄病了。原來我回到家可能在洗澡的時候你又入了醫院,但我已經無法照顧你了。第二封信是幾天以後,報告着學校和學生的事情,她寫:好姊姊親愛的好姊姊,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顧身體,我會儲錢再回來香港給你慶祝六十歲大壽。我們已經沒有了美麗和青春,但我們親愛的感情還是一樣的。信我給我姊的女兒慧寧說了,她後來說,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媽咪穿着一件橙色的旗袍慶祝她的六十歲大壽。

再一封信報告家常的小事,她女兒說些甚麼做甚麼,學生的家長又說些甚麼做些甚麼等等。

我將信摺上忽然想,原來我不那麼樣。我兩個姊姊只讀過中小學,她們也從來不講藝術甚麼甚麼的,一個喜歡打麻將,一個會做衣服,喜歡追電視連續劇。

她們寫,好像將我寫過的小說再寫一次。用她們的生活。

如果生活發生的事情似曾相識,像一個我寫過的小說,不是因為我聰明或有巫靈附身,而只不過我老早跟命運打了個照面。

我知道。我知道這必然發生並將它寫下。

我寫過一個故事叫做〈一個跳舞女子的尤滋里斯〉,那年是一九八七年。那是一個記述母親死亡的故事,而那個母親的原型就是我姊姊。那時候我只上個幾課跳舞課,覺得沒甚麼興趣就停了。

十幾年後我姊的死亡如我曾經啟示的一樣。我不知何故開始很認真的跳舞。

我從來不希望模仿小說,亦不善預言。生命之中總覺得每走一步都迷迷糊糊,很努力但仍不由自主。

如果我從此得到自由,自由也必成為我的咒詛。

命運的默示使我對未來的生活,心存敬懼。(是處境選擇你而不是其他。)(無論才華或不,沉默或話,竟都不由自主。)(是你決定沉默而不是我。我將最後的重擔給了你。)

但不。沉默並不如我庸俗的小說所想像那樣賺人熱淚,那樣悲情。

※※※

我姊總是微微笑的。沒有了聲音以後,她時常微笑。

她得到她要得到的。窮她一生。她要得到的不是靜默、智慧或世間的華美富貴。

初老以後,她天天穿同一條黑褲子。我姊罵她,你整理整理自己的身世,你看你,頭髮白了都不去染掉。她將白髮染黑,但仍舊天天穿同一條黑褲子。那時候她剛病,做了電療,頸都燒焦了,但還可以說話,便解釋說:不是同一條褲子,是幾條同一樣的褲子,我天天換。

穿甚麼看來是甚麼,她無所謂。

上心的是一個男子。死到臨頭了,男子傷她心的時候她一樣喝掉一瓶白蘭地哭一個晚上。

與年紀無關。烈性女子已經不再愛美麗,老了萎謝了身上長了癌細胞,所余的日子有限,醫生說:說不定看着吧。她還是個烈性女子。

那個喬治抄史賓路。我死了看他怎麼樣。她一邊哭一邊數說著男子。

病了好,好了點又病,病情反反覆覆。

好像預演,重重複復,預演那必要來臨的。

使人驚嚇動心的死亡,總是帶點羅曼蒂克的。那是年輕人經歷與想像的死亡。

平常的、每一個人的死亡,沒有甚麼羅曼蒂克;來來回回,進院出院,「家人都有心理準備,情況很危險」、「可以出院但兩個星期後回來複診」。病久了也不覺其病。「我只是覺得倦,以為睡著了便沒事。」她寫。「去年十二月七日做的手術,到今天已經有六個月。」她數說著日子。

房子是她名下的產業,男子住一個房間,她住一個房間,兩個人各自各住着已經有好多年。她還是非常着意,他出去了,他晚上四時才回來,他吃過了沒有。男子每個月交租給她,作家用和零用,不交租的時候她就生氣,兩個人一起生活都有二十年,還三天五天的大吵小吵。

一天我接到男子的電話,說,你姊姊,電療失敗了,要做手術。

他的聲音很低沉,我幾乎認不出來。我說,哦。甚麼時候。

傷口從她的喉嚨的一邊開到另一邊,雞一樣的給割開。

她很痛。男子站在病床旁邊,按着我姊姊,逗着她說話,不時問她熱不熱痛不痛,要不要這要不要那。我另一個姊姊說,嘿那個喬治史賓路,不知是否謀姊姊的遺產,轉了性對她這樣好。我說,管他呢,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作假的作到真一樣就是真的了。都說金錢不能買到愛情,如果金錢能夠買到愛情,又有甚麼不好?

金錢如果不能買到愛情,可能對死亡的恐懼可以。可能時間可以,意志可以。

時間、意志、恐懼,一切的總和也無法再是虛無飄渺的所稱之愛情。她和他只是接近。

接近終結,因而心生憐憫恩慈。

出了院,再入院又出院又入院。住在家裏的時候我姊姊索性住在客廳。

她得到了她要的空間。男子縮在房間裏面,看電視,上網。我姊睡在沙發床上,床尾有她的大電視,床邊是她的抽痰機和潤喉嚨用的蒸氣機;她的起居間變成了病房。男子看着電視會出來跟她說兩句笑話,扮江澤民或董建華拍掌說話逗她發笑。

一次我上去看我姊,我姊喜孜孜的跟我寫:他送了我一件生日禮物。

她滿心歡喜的笑着。不是粉紅鑽戒也不是十打玫瑰甚麼的,我姊躺在床上指指廁所。我到廁所裏面找,廁所裏面亂糟糟的,都是他倆的衛生用品。我出來我姊就揭曉:他送給她一個新的粉紅廁盆。廁盆已經裂了很久,一直都沒換。

那真是個美麗的廁盆,你姊姊很喜歡。男子說。他們兩個相視微笑。

哎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問我姊姊:怎麼了,喬治有沒有交租給你。她點頭說有。又做了口型,大概說:「很準時。」她說話有口型沒有聲音,她說甚麼我猜。

也沒再打電話給她。免得拍拍拍拍的打着密碼大家窮生氣。

但我總是覺得,有一天我會收到一個沒有聲音的電話。她可能會拍拍兩聲,說著不。

到那個時候。我現在知道甚麼遺言都是騙人的。

哪裏會有遺言。要說的都已經說了。我姊比較幸運,她提早結束了她要說的話。

沒甚麼好說的。她失去了聲音以後,可能才發覺沒有甚麼非說不可的。連打麻將這麼重要的吵事,都可以一話不說,一翻牌就胡了。

如果命運無可抗拒,比我們的意志大,比我們的存在大,如果不能戰勝命運,最起碼的只能是,默默承擔。

(我聽。在告解室的這一邊。)(我聽了以後,沒有其他的辦法,無法解釋,無法說。)(我只說,嗯,我知道。哦。我明白。)

※※※

我曾經想像蝴蝶飛行的方向,必然美麗多樣。有陽光的地方必然有土地。

我想像媚行:你必須關懷軟弱受苦的人,你必須相信愛,你要走遍地雷和向日葵同時埋藏和盛放的田野。

我曾經無法抗拒偉大而熱情的事物:傳說中的革命。

他不再聽我的電話以後,我繼續見到他上街示威,衝擊警察的防衛線,受審和坐牢。他和以前沒兩樣。

我想我也和以前沒兩樣。他離棄我可能是他發現他從前沒發現的。又可能是他覺得我已不是那個無法抗拒偉大事物的女子。(微小事情,何等微小安靜。)

但我還是跟從前一樣。無論我願意不願意。

所以就回到了肉身。我不再相信言語與歷史。

一個人只能夠承擔一個人。我無法理解而且已經不願意理解那些必須以言語去解釋的事情:巴勒斯坦人的歷史、東帝汶的立國、資本主義到了末期了嗎?

來到沉默的黑暗房間,如果我能夠理解這個空間。

誠實而勇敢的知道:這個房間只有我一個人。沒有別的。

那麼靜。無論我有多大的聰明智慧,我學會溫柔憐惜,我知道巴勒斯坦人的痛苦,分享新生國家的狂歡,與群眾和學生反對資本獨裁國家對小窮國的經濟文化環境侵略,但我從來也永遠不會是那個受苦的、狂歡的、飽受剝削的人。我愈相信我接近他們只不過是因為我假裝及投入的能力愈高。

如果我感到痛苦和飽受剝削,只不過是因為我每天擠地鐵擠到肋骨發痛,而每個月只得到極為微薄的薪水,每天又受到當事人的連環奪命急call所壓逼。

就是那麼實在。每天都咳嗽是因為空氣污染而不是對人類的失望。

打開一本誠實的書,就會頭痛而不得不合上。太累了,我實在讀不下去。

清醒的時候就想睡。應付着工作千百種的事情的時候,靈魂沉睡並不清醒。

只有以靈魂沉睡的迷糊狀態才可以生活下去。

就這樣。生活那麼大,可以擠掉任何言語。任何任何偉大而虛假的事物。

關上門。我謙卑之極的伏下來。(哦,我知道。噢。我明白。)處境選擇了我並且不那麼費力的就贏了我。我在處境之中生活無法抗拒。因為無法說話就非常專註。因為黑暗就感覺空間。

因為蝴蝶的死亡而有大鳥在飛。

死亡不那麼羅曼蒂克,因為已經很接近。

我聽。

聽到了我姊無聲的微笑。你的遠離。聽到了輕微的達達的打字聲(我寫)。陌生靈魂悄悄的接近,鬼一樣青青黑黑的,在半昧不明之中,一個一個的靠上來,接近生命之微小事物,孤獨的必然與絕對。有個女子在遊園。梆子隔幾個世紀的文明在記憶之中遙伴。「老的老,死的死。」

(細細:如果你還能夠誠實而勇敢的生活。)(如果你還在。)

「我只是覺得倦,以為睡著了便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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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碧雲中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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