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幹掉中午的聲音(1)
我住A區B棟111房。
中午一點左右,奇怪的聲音準時響起來。
你聽,像轎夫抬着竹蔑轎子,轎子裏陶醉着一位先生或者小姐,吱啞,吱啞,咯吱咯吱啞(這幾個字肯定不太象聲),輕一下重一下地彈跳。稍微有點想像力的,就能看到光膀子的轎夫,貌似悠閑的一搖一晃,細看額上脖頸冒起的青筋,才知道這轎夫的活並不輕鬆,原是暗地裏咬了牙關撐着的;想像力稍好點的,便能看到太陽底下,轎夫的汗珠子玻璃球似的,路邊的樹木花草藍天白雲,都在裏頭映着了,並且悠悠地往後退逝。
吱啞,吱啞吱啞,咯吱咯吱啞……
偶爾間斷一會,再重新吱啞吱啞地響,聰明點的,肯定知道轎夫在歇息。
吱啞吱啞吱啞吱啞吱啞……
急驟起來了,劇烈起來了,明白點的,就懂得是坐轎的人在催促,或者天色忽變,轎夫在趕路避雨了。
痛苦的是,我既沒想像力,也不聰明,我總是聒不知恥地認為,那是人壓床的響聲。多少天後,我被那聲響弄得面黃肌瘦,嘴唇乾枯,一副嚴重缺水的癥狀。
你聽,吱啞,試探性的聲響,吱啞吱啞,漸漸上道,吱啞吱啞吱啞……
如果細數吱啞聲響,傾聽吱啞節奏的話,就發現很有規律性,也富有音樂美,不過這種規律不能以數學公式來演算,這種音樂美也不能以通俗、美聲或民族概念來定義。整體的規律是,每次午間的吱啞聲維持四十分鐘左右,途中間斷五六次,每次間斷時間三秒到八秒不等,相當於煎鹹魚時用鍋鏟翻至另一面的時間。
吱啞吱啞……左邊,吱啞吱啞……右邊,吱啞吱啞……後面,吱啞吱啞……前面。停歇如果超過八秒,肯定是一具軀體頂着另一具軀體離開了床,進行短時間的高難度演習。我什麼也不能做,只看到女人的身體被一隻大手調撥來調撥去,像鍋里的鹹魚,左面煎煎右面煎煎烹灑幾滴涼水,噝地冒出一股熱氣,再燜一燜,整個工程就到了尾聲。
我是女人,單身女人,年齡介乎25至30歲之間。都說女人的年紀最好別問,你也就模糊着看吧,總之我熟透了,對於某些詞語或事情,你不必遮遮掩掩。但我必需告訴你,我是怎麼住進A區B棟111,又怎麼跟這中午的聲音糾纏不清的。首先我暴露一點私隱,那就是我愛跟老師搞對象,在我的舊男友當中,就有三個是老師。當然如果這算我的毛病,你也不要拿去大作宣傳。我跟魏書賢老師關係暖昧。魏書賢替我找了這間房,據說是省作協一有名老作家的住址,老傢伙退了休,兒女也混得有頭有臉,替他在湖畔花園搞了一套住房,湖畔花園是本城最牛B的商住樓,連某某某那樣的大腕,也仙居在那裏。這老頭把同他一樣陳舊的房子貼上了出租的標籤,不少人問津,卻無人租住,像一個婊子,接待來來往往的客人,始終無人迎娶。北方的冬天寒冷,一樓的租價自然應該低廉些,但老頭橫豎不肯低頭讓價,非得四百五十元一個月,只有我這樣的傻B才簽了租賃合同。當然也有客觀原因,一是時間緊,二是我似乎攢了點錢,也不在乎幾十塊的差額,再說,老傢伙住的地方,說不定還有點好風水。
A區是1986年的全省文明小區,樣板房,省政府不少領導都曾在這裏貓過,在這兒居住,曾經是牛B與身份的象徵。這些是我後來聽說的,我不過是一個住進沒落貴族家園的流民。我並沒有魏書賢掏錢付房租的意思,我想魏書賢也沒這個想法,主要是我不想失去自由,我要是讓魏書賢掏了錢,我就得對這四百五十元錢忠貞,我不想對誰忠貞,我只是自己的主人。
簽了一年的合同,交了一年的房租,我就被捆在B棟111房間了。
我說捆,是因為我住進來以後就後悔了。我被這個文明小區的輝煌過去所迷惑,等於說我愛上一個曾經光環炫目的老頭,像年輕嬌娘嫁給比自己年長三十的男人,這並非不可思議。我對自己很寬容,因為我不住進來,我就不知道我會不愉快,證實了這一點,也夠我籠着袖子傻樂一回的。我很哲人地思考,圍城外面的人要評說圍城內的人,那就是紙上談兵,純是瞎扯。要看清事物的本質,有時還得舍了孩子去套狼。我扯遠了,我的傻樂只是瞬間的,我還得繼續痛苦,忍受這破房子給我還來的身心摧殘。
老房子的牆壁,我一直懷疑是木板糊的石灰,我清晰地聽到咳嗽、免提電話撥號音、拖鞋叭噠、狗鏈子在木板地上拖動,像群鼠在夾板層里奔跑,有時還有高跟鞋的聲音,多半是懶得脫鞋就進了卧室,最刺激神經,令我憤怒與絕望的自然是中午的聲音。這年頭,還有誰這麼熱愛生活?每天把床板弄得吱啞作響?我對生活產生了疑問,我對樓主懷有了敬畏。可笑的是,那聲音一消失,我在憋悶中就獲得了癢氣,就開始嘲笑自己,多麼微小的一件事情,值得這麼神經崩潰嗎?不過四十分鐘而已,說不定樓主在做某種手工活,何苦作繭自縛?我堅貞地拒絕與抵觸,這跟我的想像力有關,我確實不善於在聲音里泡製高潮。我一會兒是那聲音的朋友,一會兒是那聲音不共戴天的仇敵,我真希望我像個淫婦,聽出不同一般的快感來。
我是111房,也就是說,中午的聲音來自211房間。對我來說,四十分鐘是一個度,每次我終於忍耐不住要衝上樓狠狠擂門的時候,響聲停了,我也泄了氣。這回他媽的他們可能是吃了王八,我枱燈上的倒計時電子鐘嘣到零了,吱啞吱啞的聲音還不折不撓。呼一下我的憤怒膨脹,神經像弦一樣緊崩,立馬能聽到清脆的斷裂聲,我披上外衣一步三階梯直衝二樓。平靜時沒有勇氣,憤怒與愚蠢使人果斷,我堅定地叩響了211的門。
咚咚,咚咚咚!
誰呀?聲音嬌媚,地道的東北口音。
是我,樓下鄰居!
什麼事啊?嬌媚中帶點煩躁。
你開門,我跟你說個事兒。我看到貓眼洞黑了,估計有人湊上前看我。
什麼事,就這樣說吧!
說什麼呢?我一時語塞,我怎麼開口呢?我憑什麼斷定人家是在做愛而不是做別的手工活呢?再說,人家做愛,又關你什麼事呢?我反被人抓了把柄一樣猶豫,感覺臉上有點發燙,可是我已經擂響了別人的門,我得對這種形為作出合理的解釋。
你的高跟鞋聲音很刺耳,這地板不隔音,麻煩你動作輕點兒。
我沒有穿高跟鞋,我一個人很少活動的,你敲錯門了!
我訕訕地轉身,心裏好不納悶,這樓莫不是一層一種結構?這樣的火柴盒建築哪個傻B會那樣設計呢?或許是她羞於承認吧?我胸口窩着火,現在又塞進了疑問,直想立馬搬走,否則只會被這聲音消滅!消滅?這個詞讓我一震,我忽然來勁了。征服與毀滅都能帶來成就感,我要是搬走,只是個孱弱的逃兵,留下來,幹掉中午的聲音,我才是勝利者,才能消融心中的塊磊,才能對得住這場無情的精神浩劫。
無疑,第一步,我必需搞清楚聲音的來源。
魏書賢沒替我付房租,我不邀請他留宿,他當然不好意思在我這兒過夜。我說了我和魏書賢之間是暖昧的,這個暖昧是一種隱約的若有若無的東西。魏書賢不在,我就幻想和魏書賢上床的可能性,把一些細節想得很逼真,一旦見面,老師還是老師,學生還是學生,道貌岸然地談些書本上的東西。我對魏書賢的慾望,原來並不是性。
111房間四壁是書,線裝書躺在玻璃后,那些泛黃的軀體曾被老頭無數撫摸過,我想像老頭撫摸時的得意與快感。很遺憾全上了鎖。我不明白老頭為什麼不把書搬走,留下來卻又不讓人讀。我像一個乞丐,坐在一堆假珠寶前,只能模仿富翁進行意淫。魏書賢替我釘了一個紅色塑料郵箱,我在上面貼上111,並用透明膠紙封上一層。住進房子我仍然流浪,郵箱卻讓我安了家。為方便朋友們聯繫,這也是我不想搬走的原因之一。
房子跟人一樣,一老,什麼器官都退化了。廚房的天花板不時會掉下一塊石灰皮,洗手間漏水,牆壁發潮,幸好北方氣候乾燥,否則我肯定會得風濕病。這些湊合湊合也能對付,要命的是電線的老化,房間的燈線壞過,廚房的線路修理過,今天中午忽然斷了電。我去外面樓梯看電錶,112、113家的電錶旋轉正常,我確信不是停電而是短路。果然開關保險絲斷開了,顯然,我只有自己動手干好這件事。我是個膽小的人,即便有人保證這根電線沒電,我也是不敢觸摸的。這件事我不想麻煩魏書賢。我麻起膽子來弄這條保險絲。找好鉗子試電筆,搭了把椅子,站上去,我對着保險絲髮呆。天殺的我真的好怕!膽顫心驚地拉下開關,鉗子抖抖的伸下去又縮回來,縮回來還伸過去,緊張得像面對一隻螃蟹。
哎,你好你好,麻煩你幫幫我成嗎?保險絲斷了!一個男的從我身邊經過,我毫不猶豫地喊住了他。男人欣然應允,我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靠,居然挺帥氣!他站上椅子,看了兩秒鐘,說把鉗子給我,我微笑着仰頭遞上鉗子,又仔細地看了他一眼,這一上一下兩次打量,我莫名其妙就想到了中午的聲音。
你住幾樓呀?出於禮貌,我找他搭訕。
噢,我不住這裏,來211看朋友的。
211?我愣了,真巧。
你認識么?
不不不,我剛住進來,沒跟鄰居打交道。
你做什麼工作的?他接好了,發現不太牢固,又扯了重接。我說我沒工作,在房子裏獃著。
哦?那是自由作家吧?
是啊,自由地坐在家裏。我開了個玩笑,反問你呢?
我是老師。這些太老化,都得更換了,肯定還會斷的,你看看燈亮不?
我進屋扯了一下開關,沒電!
哦,我忘了把閘拉上去。他往上推了一下,燈就亮了。
你剛說你是老師?
是啊,不像么?
哦不不,太像了,比老師還老師。教中文的吧?我看他挺儒雅,胡亂猜測。
不對,教計算機的。
我與他隔着椅子站着,我也感覺他想和我多說幾句話。可是活幹完了,再嘮下去就會讓人覺得圖謀不軌。面臨分手的危險需要勇氣,力挽狂瀾需要智識,不要以為我在勾引人,我只想跟他說說話,於是我似乎很自然地說,那你那你一定知道我電腦出了什麼毛病了!我的這句話很關鍵,我這麼說了,他才理所當然水到渠成地進了我的房間。
我留意這個單元進出的年輕女子。因為我確信中午的聲音以及其他煩人的噪音全部來自211房。我很想知道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能夠這麼長時間地堅持一項運動,又是什麼使得這個女子可以讓男人不懈地努力,保持這麼旺盛的精力與慾望,我更想面對面地跟她談一次。自從那次隔門談話后,我就開始追蹤211,並陷入這種遊戲當中。我試過用白紙用力地劃地了幾行字,貼在211的貓耳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