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四、劉邦的長處
劉邦這個人,雖然沒什麼大本事,卻也敢作敢當。他當亭長時,曾押送服勞役的犯人到驪山去,一路上開小差的人不少。於是劉邦乾脆把犯人的繩子統統解開,說,你們都走吧,我也一走了之,沒什麼大不了的。可見劉邦並沒把什麼職銜放在眼裏,也沒把什麼王法放在眼裏,更不會因為要保住亭長的差使就什麼出格的事都不敢幹。只要他認為該干,就會去干,沒那麼多小心眼,也沒那麼多小算盤。這樣大度的人,韓信自然不是對手。
實際上,韓信的錯誤,正在於狐疑,即所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事實上他一直在反與不反之間猶豫。正好劉邦對他的感情是複雜的,他對劉邦的感情也是複雜的,既感激,也怨恨,既蔑視,又畏懼,因此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反還是不反。當然,韓信的反,是被逼出來的。劉邦不逼他,他不會反。但要說他的造反或謀反完全是誣陷,似乎也不通。從他出賣鍾離一事來看,韓信似乎也不是什麼靠得住的人。他能背叛鍾離,怎麼就不能背叛劉邦?只不過在有條件背叛時不背叛,做了人家籠中之鳥時卻蠢蠢欲動,未免糊塗罷了。這其實因為韓信是英雄不是梟雄,是軍事家不是政治家。他的狠毒程度和卑鄙程度都比不上劉邦,結果做了人家的刀下之鬼。
的確,在殘酷的政治鬥爭中,是容不得猶豫和狐疑的。劉邦最大的優點,就是能當機立斷,乾淨徹底,做什麼都很到位,一點也不粘糊。劉邦自己雖然沒什麼本事,也沒什麼計謀,但判斷力極強,也敢拍板,而且豁得出去。正是這種資質,使他多次轉危為安,化險為夷,終至以弱到強,步步走向勝利。究其所以,就在於劉邦是流氓,是流氓中的英雄,因此敢於拿生命豪賭一把。
劉邦端的稱得上“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用人時真能放開手用,整人時也真能下得了手。劉邦手下,真是什麼人都有:張良是貴族,陳平是游士,蕭何是縣吏,韓信是平民,樊噲是狗屠,灌嬰是布販,婁敬是車夫,彭越是強盜,周勃是吹鼓手,劉邦都一視同仁,各盡所長,毫不在乎別人說他是雜牌軍、草頭王。但他殺起人來也六親不認。他曾誤聽讒言,以為樊噲有不臣之心,竟命令陳平去殺樊噲。
樊噲可以說是劉邦最鐵的哥們兒,早年在沛縣就和劉邦是朋友。陳勝起義,蕭何、曹參派樊噲迎來劉邦,立為沛公。以後,樊噲追隨劉邦轉戰南北,戰功赫赫。初入咸陽,是樊噲勸劉邦秋毫無犯,還軍霸上,從而樹立了劉邦的威望。鴻門宴上,是樊噲挺身而出,面折項羽,從而保住了劉邦的性命。樊噲還是呂后的妹夫,同劉邦是連襟。這樣至親至愛的人,也說殺就殺(最後陳平並未執行命令,劉邦又身受重傷,此事不了了之),可見其狠。
作為一個領袖人物,劉邦最大的優點是“知人”。這裏說的知人,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尊重人才和善用人才,而是懂得人情人性,既知道人性中的優點,也知道人性中的弱點,這才能最大限度地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又能孤立敵人各個擊破,終於運天下於股掌之中。什麼是天下?天下並非土地,而是人。所以,得天下,也就是得人,得人心。劉邦很懂這個道理。
怎樣才能得人心?也就是要能知道別人心裏想要什麼並予以滿足。韓信念念不忘劉邦“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之恩,說明劉邦已得他心,也說明劉邦能夠做到設身處地、將心比心:自己肚子餓要吃飯,知道別人也想吃,便讓出自己的飯食;自己身上冷要穿衣,知道別人也想穿,便讓出自己的衣服;自己想得天下想當皇帝,知道別人也想封妻蔭子耀祖光宗,便慷慨地予以封賞。這種“有飯大家吃,有衣大家穿,有錢大家賺,有財大家發”的想法和做派,在中國最是大得人心。
項羽卻從來都不會替別人着想,頂多只會弄些小恩小惠,在進行權力和利益再分配時,卻完全只憑一己的好惡,賣弄自己的權威。他把原來的燕王韓廣貶到遼東,把原來的趙王趙歇打發到代國,對於韓王韓成,竟然因為其謀士張良曾幫助過劉邦的緣故,先是不讓他“之國”(到封地去),繼而又降為侯爵,最後予以謀殺(實在小心眼兒),終於把韓成的智囊張良逼入漢營,和他作對到底(事實上劉邦東進反楚,是張良鼓動的;反楚的同盟軍黥布、彭越,也是張良替劉邦聯絡的)。劉邦入關滅秦,功居首位,即便不能如約封為關中王,至少也該把劉邦的家鄉封給他,或封得離家鄉近一點,以慰藉這支人馬的思鄉之情。項羽自己一門心思要衣錦還鄉,應該知道別人也有同樣的念頭(事實上劉邦的將士“日夜而望歸”)。然而他不。也許是出於對劉邦先入關中的嫉恨,嫉恨他搶了自己的鏡頭,竟然把劉邦打發到當時視為蠻荒之地的漢中,以至於劉邦一天都不願意在那裏呆下去(用劉邦自己的話來說,是“安能鬱郁久居於此乎”),終於引兵東討。從他一進咸陽宮就發獃不想走來看,劉邦原本也不是很有野心的人。如果當時項羽給劉邦一塊肥肉,沒準後來的事情就是另一個樣子。至少是,誰要鼓動劉邦反楚,總不太容易,而已然回鄉的士兵也很難再讓他們重返戰場。(張良就看到了這一點:“天下已定,人皆自寧,不可復用。”)但是項羽偏不讓劉邦吃飽,這就逼得劉邦非吃了他不可。
不能替別人着想的人,其實對自己也缺乏體驗;而能夠以己度人的人,也多半有自知之明。劉邦確實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百無一能,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用計沒有謀略,打仗沒有武力。因此他把這些事情都放手交給別人去做,自己只做兩件事,一是用人,二是拍板。這樣不但避免了自己的短處,也調動了別人的積極性,一舉兩得。加上他明是非,識好歹,善於聽取別人意見,勇於糾正自己錯誤,又能容忍別人的過失,不拘一格用人才,也使得別人心甘情願為他所用,從而在身邊集結起一群英雄豪傑,並形成優勢互補的格局。比如樊噲有勇,張良有謀,韓信會將兵,蕭何會治國,簡直就是一個優化組合。結果他這個老闆當得非常瀟洒,也非常成功。項羽不懂得這個道理,自恃天下英雄第一,什麼都自己來,反倒吃力不討好,變成光棍一條。
項羽不知人,也不自知。不知道哪些是自己所長,哪些是自己所短,當然也不肯認錯。直到最後兵敗垓下,自刎烏江,還說是天要亡他,他自己什麼錯都沒有,真是“死不認錯”。劉邦則不同。劉邦也犯錯誤,而且犯判斷錯誤和戰略錯誤,但他肯認錯,也肯改。公元前200年,劉邦對形勢和軍情作出錯誤判斷(實則中匈奴誘兵之計),不聽婁敬的極力勸阻,親自帶兵挺進;深入敵方腹地,結果被匈奴圍困在白登(白登是平城附近的一個小城。平城即今山西省大同市。此役又稱“白登之圍”或“平城之圍”),幸虧用陳平密計(其計不詳)才能脫離危險。劉邦班師回到廣武(今山西省代縣西南陽明堡鎮),立即釋放關押在那裏的婁敬,向他賠禮道歉,承認錯誤,並封婁敬兩千戶,升關內侯。
這樣的度量,項羽就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