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 如此君臣
年羹堯是雍正即位之初的一大寵臣,而且寵得不像樣子。年羹堯在西北大營花錢如流水,雍正一一照付;年羹堯直接插手官員的任命,雍正一一照準。他實際上是沒有相位的宰相,沒有王爵的西北王。元年(公元1723年)十二月,雍正賜給他團龍補服等物件,年羹堯受寵若驚,表示惶恐不安,以為“非臣下之所敢用”。雍正卻批示說:“只管用!當年聖祖皇帝有例的。”青海軍事告捷,雍正興奮異常,竟然稱年羹堯為“恩人”。雍正還說:“你此番心行,朕實不知如何疼你,方有顏對天地神明也。”他還要求“世世子孫及天下臣民”都和他一起傾心感悅年羹堯,並說:“若稍有負心,便非朕之子孫;稍有負心,便非我朝臣民也。”雍正對年羹堯的恩寵,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另一個得到殊寵異榮的寵臣是隆科多。隆科多不是雍正的藩邸舊人,原先地位也不高,只是個尚書。只因為宣詔有功,便一夜之間,平步青雲,被任命為總理事務大臣,與廉親王允、怡親王允祥、大學士馬齊平起平坐。允和馬齊是利用對象,允祥和隆科多才是依靠對象。所以,康熙去世九天後,雍正即賜他公爵銜,兩天後又下令稱他“舅舅”。從親戚關係講,雍正與隆科多確實分屬甥舅(隆科多是康熙皇后佟佳氏娘家兄弟)。但皇家不同於民間,甥舅關係要皇帝承認才算數。所以這個頭銜,也算是封的,不是當然的。雍正還給隆科多戴了三頂高帽子:“聖祖皇帝忠臣,朕之功臣,國家良臣”,還說他是“真正當代第一超群拔類之稀有大臣”。隆科多在康熙朝並無突出貢獻,怎麼會是“聖祖忠臣”?“國家良臣”也沒太多根據,譽為“稀有大臣”更不知從何說起。說到底,還是因為顧命擁立有功,因此只有“朕之功臣”一句是實。一個皇帝,為了酬勞功臣,竟不惜把話說得那麼絕,那麼肉麻,雍正倒真是古今第一“稀有皇帝”。
然而年、隆二人的下場也很稀有。三年(公元1725年)四月,年羹堯無緣無故被免去川陝總督和撫遠大將軍職務,調任杭州將軍。七月,被革去將軍職銜。九月,被捕下獄。十二月,以大逆、欺罔、僭越、狂悖、專擅、貪婪、侵蝕、忌刻八大罪行共九十二款,勒令自盡。隆科多則在官職一降再降后,於五年(公元1727年)六月被捕。十月,以大不敬、欺罔、紊亂朝政、奸黨、不法、貪婪六大罪行共四十一款,被判處終身圈禁,並於次年六月死於禁所。這兩個顯赫一時炙手可熱的權臣寵臣,幾乎在頃刻之間便家破人亡身敗名裂,就連旁觀者,也都看得驚心動魄目瞪口呆。
年羹堯、隆科多之罪,說白了就是“辜恩”。
雍正確實曾寄大希望於年、隆。他的希望,不僅是要年、隆二人儘力輔佐他,更是要樹立一種君臣關係的楷模。他很看重君臣之間的互相信任和互相體諒。有一次,在給年羹堯的信中,他特別提到,西寧軍事危急時,年羹堯擔心皇上看了奏摺,會“心煩驚駭”,便“委曲設法”,在報告戰況時“間以閑字”,既沖淡了火藥味,又不隱瞞軍情。雍正對他的這份小心極為感激,說“爾此等用心愛我處,朕皆體到”,每次向怡親王允祥和舅舅隆科多提起,“朕皆落淚告之,種種亦難書述”。他還說,“你此一番心,感邀上蒼”,“方知我君臣非泛泛無因而來者也”。顯然,他是把年羹堯當作忠君模範來看待和培養的。
因此,當年羹堯被賜團龍補服而上表致謝時,雍正批示說:“我君臣分中不必言此些小。朕不為出色的皇帝,不能酬賞爾之待朕;爾不為超群之大臣,不能答應朕之知遇。唯將口勉,在念做千古榜樣人物也。”二年三月,年羹堯為被賜自鳴表一事上表謝恩,雍正又批示說:“從來君臣之遇合,私意相得者有之,但未必得如我二人之人耳。”他又說:“總之,我二人做個千古君臣知遇榜樣,令天下後世欽慕流涎就足矣。”
不能說雍正講的都是假話。他確實是想當一個好皇帝的。好皇帝當然要有好臣僚,也要有好的君臣關係。雍正這個人,是比較孤獨的。做皇子時,他是“孤臣”;當了皇帝,則是“獨夫”。他生性剛毅、急躁、猜忌、刻薄、冷峻挑剔,易暴易怒,因此在諸王大臣中很沒有人緣,幾乎和誰都搞不來。康熙晚年,又特別痛恨阿哥結黨。雍正為討父皇喜歡,更是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結果是自己更加孤獨,性格也更加孤僻。因此,當了皇帝后,就很想能有人儘力支持他,以便建立自己的統治系統。然而當是時也,諸王不服,而群臣觀望,信得過且可以依賴的,除十三弟允祥外,就只有隆科多和年羹堯。這時的年、隆二人,對於雍正,真可謂久旱之甘霖,撐天之支樁,所以雍正對他們的褒獎吹捧,甚至到了巴結的地步,可能連他自己事後也覺有失君王體統。不難想見,當他發現年、隆二人竟是那樣的有負聖恩時,心裏是何等地惱羞成怒、怒不可遏。
但他哪裏知道,他說的那種君臣關係,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在專制政治的前提下,君臣關係天然是不平等的,而相互支持、相互信任、相互關心、相互激勵等等,只能存在於平等的人之間。因此雍正對年羹堯等人的要求,根本就不可能實現。年羹堯本人也不知檢點。據揭發,年在西北軍營,十分地作威作福,飛揚跋扈。給他送禮要叫“恭進”,他給人東西叫“賞賜”;屬員道謝要說“謝恩”,新官報到要稱“引見”。給將軍、督撫的函件,也不用咨文而用令諭,簡直就是視同僚為下屬。他班師回朝時,雍正命王公大臣郊迎。官員們跪在地上向他致敬,他端坐馬上,看都不看一眼。王公們下馬問候,他居然也只點點頭。年羹堯甚至在雍正面前也不知收斂。雍正找他談話,他叉開雙腿坐在凳子上,指手畫腳,唾沫橫飛。更為嚴重的是,當時社會上盛傳,說雍正做某某事整某某人都是聽了年羹堯的話。這就大大地刺傷了雍正的自尊心。雍正一貫以乾綱獨斷、洞察幽微自居的,哪裏受得了這個?
雍正也不是沒有提醒過年羹堯。二年(公元1724年)十二月十一日,年羹堯正在從北京返回西北的路上,雍正在他的奏摺上批示說:“凡人臣圖功易,成功難;成功易,守功難;守功易,終功難。為君者施恩易,當(去聲,適當)恩難;當恩易,保恩難;保恩易,全恩難。若倚功造過,必至返恩為仇,此從來人情常有者。”然後他講了功臣得以保全的三個條件,即一靠人主防微杜漸,不讓功臣們陷於危地;二靠功臣相時見機,自己不至於蹈其險轍;三靠大小臣工避嫌遠疑,不把功臣們推上絕路。雍正這話,說得已很明白:作為一個功臣,是很危險的。一不小心,就會進入危地,踏上險轍,走進絕路,由功臣變為罪人。所以他說:“我君臣期勉之,慎之。”可惜,年羹堯把這些話全當成了耳邊風,在回西北的路上,照樣趾高氣揚,作威作福。因此雍正報復心起一發而不可收拾。
這就是雍正的“君臣觀”:任何臣子,都不能欺騙他,糊弄他,不能和他耍心眼,更不能背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