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四、難以成功的事

海瑞:四、難以成功的事

我們無妨再來比較一下海瑞和張居正。

張居正和海瑞是不同的人。張居正懂政治,且能力極強;海瑞卻不懂政治,還有些意氣用事。按說張居正是不該倒霉的。他之所以倒霉,就在於他不僅想做官,還想做事,希望對帝國有貢獻,這倒是和海瑞相同的。可惜帝國並不需要有人做事。它只想在普遍貧窮的低水平低標準前提下維持所謂長治久安。所以任何想做點事的人在它那裏都討不到好,混日子的則官運亨通。不過,張居正自己也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即道德水平與海瑞不可同日而語。海瑞表裏如一,始終如一,張居正則口是心非、言行不一。這雖不是他死後遭到清算的根本原因,卻是其直接原因。

萬曆小皇帝對張居正本來是極尊重且畏懼的。原因之一,就因為張居正是他心目中道德的楷模。中國古代教育,最重要的是德育。為帝王之師,就更要將德育放在壓倒一切的高度。我們帝國是靠道德與禮儀來治理的。如果皇帝本人不能做到有德有禮,則奈天下蒼生百姓何?所以張先生對小皇帝的德育抓得極緊,反覆告訴他一個為人君者,必須仁愛、寬和、節儉、勤勉,不能隨心所欲,也不能玩物喪志。

然而張居正自己又怎樣呢?揭發者報告皇帝:他的起居十分排場,生活也極為奢靡。幾年以前,小皇帝聽說張先生要改建住宅,考慮到老師的官俸不高,曾給了一千兩銀子做資助,沒想到這次裝修實際耗銀一萬兩,這些錢是從哪裏來的?何況他這豪華的住宅里還堆滿了珠寶和字畫,蓄養了許多絕色的美女,這些東西和人又是從哪裏來的?小皇帝還被告知:萬曆六年(公元1578年)張居正回鄉葬父時,坐的是三十二人抬的轎子,內分卧室和餐廳,還有小童兩名伺候。沿途的接待,也耗費驚人。每餐飯要上一百道菜,張居正居然還說沒有地方下筷子。至於平時其他種種聲色犬馬的享受,就算不上什麼了。

這一狀告得極准。萬曆的憤怒立即被激發起來。年輕的皇帝想起了許多往事:在張居正當國的這十年裏,他雖然號稱天子,富有四海,實際上卻窮得一文不名。有時想拿幾個小錢賞賜宮女,都只能打白條,同幾百年後中國最基層的鄉鎮幹部一樣。有一次他不過只是和幾個小太監做了遊戲,讓兩個宮女唱了小曲(實際沒唱),就差一點被廢掉,而代之以皇弟潞王。為了表示對母親的孝敬,他想裝修一下太后的宮室,也被張居正阻止,還講了一大套愛民惜物的道理。然而這個道貌岸然的張居正,卻在限制皇帝私慾的同時膨脹自己的私慾,而且佔盡了便宜。僅此一項,就該千刀萬剮!

在這樣一個背景下,海瑞的復出,無疑有着特殊的意義。

萬曆和申時行對海瑞的再次出山,肯定有所希冀。因為實在地講,全國上下,像海瑞這樣真正清廉的官員,恐怕真的沒有幾個了。因此他們希望海瑞能夠成為一個榜樣,一個楷模,至少能成為一個象徵,一個點綴。關於這一點,申時行似乎很清醒。他給海瑞寫信說:“維公祖久居山林,於聖朝為闕典。”這意思很明顯:老兄一直住在鄉下,對朝廷和官場的情況並不甚瞭然。不過既然是政治清明的聖朝,也不能沒有老兄這樣的清官。潛台詞其實也很清楚:做做擺設就好,別惹什麼事了!

海瑞對自己的第三次復職也曾有過憂慮。他反覆問自己:我出來以後,能做什麼,該做什麼呢?難道像漢朝的魏恆那樣,說些“宮女千數,其可損乎;廄馬萬匹,其可減乎”之類無關痛癢的話么?多年的閱歷,使他對前景已不存樂觀。

然而海瑞畢竟是海瑞。儘管不抱太大的希望,他還是一如既往地颳起了廉政旋風。除採取種種廉政措施外,他又一次把矛頭指向了皇帝。他給萬曆寫信說:如果各省的巡撫都貪污,那貪污還禁得了嗎?如果中央各部都勒索,勒索還止得住嗎?如果天子腳下的是非對錯都辨不明白,反腐倡廉還有希望嗎?在這封奏摺里,他還提出廉政要從皇帝做起,比如宮內該不該有那麼多怨女(指宮女)和曠夫(指太監)。當然,他也沒有放過那些貪官污吏。他提出,本朝開國年間之所以比較清廉,就因為用了重刑,貪贓枉法受賄八十貫,就要剝皮實草。如今要想真的肅清貪墨,也非用重典不可。

這封惹是生非的奏摺再次掀起了軒然大波,彈劾海瑞的奏摺也再一次紛紛飛到御前。只不過這一回的攻擊有了新花樣:指斥海瑞是偽君子。

表裏一致、言行一致的道德楷模海瑞,居然被指控為偽君子,這本身就是一件具有戲劇性的事情。同時它也說明,當時的道德已墮落到何種地步。

幸虧海瑞行得正站得直,一身正氣無懈可擊,萬曆皇帝也還不算十分糊塗。在攻擊者和捍衛者爭辯了一段時間后,萬曆表態說:“海瑞屢行薦舉,故特旨簡用。近日條陳重刑之說,有乖政體,且指切朕躬,詞多迂戇,朕已優容。”至於海瑞的工作安排,他也同意吏部的意見:職務應予保留,但不應有所職司。萬曆批示說:海瑞“當局任事,恐非所長,而用以鎮雅俗、勵頹風,未為無補,合令本官照舊供職”。這就十分荒唐滑稽了:有着高風亮節的人只能“鎮雅俗、勵頹風”(說白了就是做擺設),而不能“當局任事”,豈非反過來說只有道德敗壞、作風不正的人才能擔此重任?看來,皇帝陛下本人對所謂“以德治國”,也已經喪失了信心。

海瑞看到皇帝陛下的硃批,一定是傷心至極。因為這不但意味着他本人已成為帝國的擺設,就連綱常倫理、仁義道德這些從前被當作立國之本的東西,也被看作了帝國的擺設。於是他一連七次向皇上遞交了辭呈,但每次都為御批所不準。這就等於不死不活地把他晾在那裏了。哀莫大於心死,何況海瑞此時已是七旬老人。沒過多久,他就鬱鬱寡歡地死在任上。

其實海瑞用不着那麼傷心。因為他要做的,原本就是難以成就的事。海瑞對此,應該說多少有點感覺。早在十六年前辭去官職時,他就說過:“這等世界做得成甚事業!”既然如此,做他作甚!

海瑞,公元1515年生,1587年卒。

海瑞去世后,南京人民奔走相告,如喪考妣。出喪那天,不少店鋪自動停止營業以示哀悼。許多與海瑞素不相識、非親非故的普通民眾也紛紛前往參加送葬。送葬的人們白衣白冠,哀聲不絕於道,延綿逶迤的隊伍竟長達一百多里。

看來,海瑞是終究得以作為清官和硬漢而名垂史冊了。但這並不是他的初衷。他的本願,是要清除腐敗,重振道德。然而腐敗滋生、道德墮落的根源既在制度,便是一萬個海瑞也無濟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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