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五進退兩難
從天授元年(公元690年)九月九日登基,到神龍元年(公元705年)正月二十四日退位,武則天差不多當了十五年皇帝。這十五年,她面臨著兩大難題:一是如何治理好她的大周,二是為她的王朝選定一個接班人。
第一件事她幹得很成功。武周王朝十五年,大體上做到了河清海晏,國泰民安。雖然經濟發展速度不如貞觀(太宗之治),社會繁榮程度不如開元(玄宗之治),但至少做到了倉廩充實,人丁興旺。帝國的版圖,也超過了唐太宗貞觀時期。女皇陛下本人,更是重新煥發了青春。長壽元年(公元692年)九月,她長出了新的牙齒(時年六十九歲);聖歷二年(公元699年)正月,又生出了新的眉毛(時年七十六歲)。人們通常都說,愛情使女人年輕。武則天這個女人,卻居然因政治鬥爭和政治生活而年輕,這真是個奇迹。
另一個奇迹是:中國歷史上不少帝王,中青年時勵精圖治,奮發有為,到了晚年卻不是犯糊塗,就是犯錯誤。武則天卻是個例外。她當皇帝時已經六十七歲,但直到八十二歲退位時,頭腦之清醒,思維之敏捷,精力之充沛,判斷之準確,都絲毫不減當年,全無衰老跡象,也全無倦政情緒。只是在被奪去權力的同時又被奪取男寵后,政治和男人都玩不成了,這才迅速地老下來。
也許,這都因為她是個女人。女人的身體素質和心理素質其實比男人好,至少比男人更持久。“嶢嶢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剛性的男人容易夭折,柔性的女人則更堅韌。所以女人往往比男人更長壽,糊塗老爺子似乎也比糊塗老太太要多。只要想想歷史上有那麼多有名的太后,楊府和賈府里挂帥的也是精明強幹的老太君,便不難明白這個道理。
武則天當然比楊家將中的佘太君和《紅樓夢》裏的史太君(賈母)更厲害,因為她是皇帝。皇帝歷來被稱作“君父”,而父親和兒子之間總是難免有些彆扭的。現在皇帝換成了武則天,武周王朝的朝廷,便有了些老太太領着一群兒孫的味道。所以,則天一朝的君臣關係,還當真比較和諧。
這當然主要因為武則天是一個高明的政治家,女君男臣的“陰陽互補”倒在其次。在順利地奪取了政權,登上了帝位以後,武則天並沒有被勝利沖昏頭腦。她深知,保住一個政權並不比奪取一個政權更容易,保住政權還要創造太平盛世,就更是困難。要做到這一點,靠她一個人是不行的,必須廣納人才。人才不是擺設。要使用人才,首先就要尊重人才,而對人才的最大尊重,又莫過於虛心聽取他們的意見。顯然,治國必須招賢,招賢又必須納諫。
有人認為,武則天的虛心納諫,有“古賢王之風”,其實不然。秦皇漢武唐太宗,都是早年納諫,晚年拒諫。武則天正好相反,是早年拒諫,晚年納諫。因為早年之諫,是反對她當皇帝,她為什麼要聽?晚年之諫,則是幫助她當皇帝,她為什麼不聽?可見,武則天並不是一個不識好歹的人。前一段之所以要鉗制言論杜絕批評,實在因為“牝雞司晨”之類的說法不絕於耳,只好先把大家的嘴封起來,免得麻煩。
難怪此刻的武則天,會對批評表現出極大的寬容了。她這個人,是很喜歡所謂“祥瑞”的。聖歷二年(公元699年)九月,有梨樹開花。武則天問群臣:這是什麼祥瑞啊?諸臣都說:是陛下德被草木。惟獨鳳閣侍郎杜景儉說:這不是祥瑞,而是臣的罪過。因為宰相之責,在輔佐陛下,協調陰陽。現在居然出了秋天裏開梨花這種陰陽顛倒物理不平的怪事,當然是臣的罪過。說完,跪倒在地,請武則天處分。女皇大為感動,說:“卿真宰相也!”
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長安元年(公元701年)三月,天降大雪,宰相蘇味道以為祥瑞,率百官慶賀,惟獨侍御史王求禮不拜,他反問:如果三月里下的是瑞雪,那臘月里下的是什麼雪?仲春之際,萬物正在復蘇,突降大雪,只能是災害,哪裏是什麼祥瑞!武則天雖然很掃興,卻當即表示接受意見,並下令停止朝會三天,以表示對天有不測的驚恐。
看來,這位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一點也不糊塗。她完全知道什麼意見正確,什麼意見不對;也知道什麼人才易得,什麼人才難得。王及善原本已退休在家,因契丹侵擾而被起用為滑州刺史。上任之前照例陛辭,武則天便向他詢問朝廷得失。王及善娓娓道來,提出十幾條改善意見。武則天馬上改變任命,留王及善在京中任內史,因為她發現讓這個全局之才去當地方官是大材小用了。蜀中官吏多暴貪,姚嗲任益州大都督府長史后,短時間內就肅清了吏治。武則天立即下詔表揚說:“嚴霜之下,識貞松之擅奇;疾風之前,知勁草之為貴。”她還對人說:一個做長官的,潔身自好也許不算太難,能讓僚屬也都清廉,就很不容易。只有姚嗲可謂兼之,真是人才難得了。
只要是難得的人才,武則天都一一予以重任,而不拘他是什麼出身、什麼門第、什麼學歷。薛季昶原本是個布衣,因上了一道很好的奏章,受到賞識,被任命為監察御史。薛季昶也不負聖恩,頗有作為。將軍侯味虛畏敵不戰,反而謊報軍情,說敵軍有老虎毒蛇打頭陣。薛季昶一到軍中,立即砍下侯味虛的腦袋,軍威為之一振。縣尉吳澤貪污殘暴,橫行不法,州中長官毫無辦法。薛季昶一到河北,立即將吳澤擒獲,亂棍打死,民眾拍手稱快。以後,哪裏難治理,武則天就派薛季昶到哪裏去。平民出身的薛季昶,遂成為則天一朝有名的能員。
甚至連仇人或罪人的子孫,只要有才,也能得到則天皇帝的重用,如上官婉兒、廣武公。廣武公的伯父曾因罪被殺,上官婉兒的祖父上官儀則更是當年密謀廢掉武則天的“首惡”,但女皇陛下對他們的子孫卻並無歧視。有容人之度量,又有識人之慧眼,武則天很快就網羅了一大批文能治國、武可安邦的傑出人材,而其中最優秀者,又當屬狄仁傑。
狄仁傑,字懷英,并州太原人,與并州文水人武則天是老鄉。他的名字,對於中國人來說並不陌生,就連不少外國人都知道他。因為不但中國有《狄公案》,而且一位名叫高羅佩的荷蘭人也寫了不少狄仁傑的偵探小說,使他有了“中國的福爾摩斯”之稱。其實狄仁傑不但是傑出的偵探、正直的法官,也是優秀的政治家。他博通經史,熟悉刑律,儀錶堂堂,一身正氣。為官,則愛民如子,不懼權要;為臣,則忠貞不貳,老成謀國;為人,則誠實友善,剛正不阿;處事,則機警權變,足智多謀。很少有哪個政治家像他這樣集中了這麼多優點的。正如林語堂先生所言:“他的冷靜,他的耐性,他的智慧,他的眼光,都不弱於武后。他正是武后的剋星。”林語堂:《武則天正傳》,第129頁,時代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
然而武則天和狄仁傑的君臣關係,卻又真是好極了,尤其是他擔任宰相的最後幾年。狄仁傑是在天授二年(公元691年)九月二十六日擔任宰相的。到久視元年(公元700年)九月二十六日去世,正好整整九年。這九年期間,狄仁傑實際擔任宰相不到四年。長壽元年(公元692年)一月,他被來俊臣誣陷入獄,大難不死,被貶為彭澤縣令,神功元年(公元697年)閏十月恢復相位。歷此磨難后,在他擔任宰相的最後三年中,武則天對狄仁傑一直敬重有加,愛護有加,信任有加。狄仁傑提出的批評、建議、意見,武則天多半都能接受,比如久視元年就接受狄仁傑的意見,取消集資建造大佛的決定,還說:“公教朕為善,何得相違。”狄仁傑推薦的官吏人選,武則天也多半都予以重任,以致狄仁傑所薦公卿竟達數十人之多。武則天還親手做了一件袍子賜給狄仁傑,上面綉了十二個大字:“敷正術,守清勤,升顯位,勵相臣。”平日相見,則以“國老”相稱,為唐廷之中絕無僅有。狄仁傑上朝,武則天不讓他下拜,說每見國老下拜,於心不忍。狄仁傑去世后,武則天痛哭失聲,說國老一去,殿堂就像空了一樣。以後,每遇大事難決,武則天總是喟然長嘆:天奪我國老!天奪我國老啊!
武則天與狄仁傑能建立起這樣一種魚水關係,完全得益於武則天政治上的開明和狄仁傑政治上的聰明。尤其是神功元年以後,兩人都年事已高,自知不久於人世,很希望同心協力辦好幾件事情,武則天深知,要重振朝綱,治理天下,則非有忠心耿耿又剛正賢良的棟樑之材不可。狄仁傑便正是這樣的人。狄仁傑從來就沒有反對過武則天。即便在武則天大施淫威,濫殺無辜的年代,他也沒有反過,只不過堅守崗位,做好自己份內的事,儘可能地減少酷吏們造成的損失。這正是他的聰明之處。他知道,以當時自己之位卑德薄,人微言輕,反之無益,不如保存力量,以待將來。武則天代唐稱帝,他也不持反對態度,而是積極合作,主動參與,且多有貢獻和建樹。在狄仁傑看來,武則天當皇帝這件事,擋是擋不住的。只要她能把國家治理好(武則天確有這個才能),也未必不是天下蒼生之福,何必一定要李姓男人來當皇帝呢?因此,與其阻攔武則天,不如幫她當好皇帝,這才真正是對國家人民負責。何況,武則天總是要死的。只要能讓她在去世后還政於李唐,自己也仍不失為忠臣。為此,就更應該和武則天合作,以便在立嗣問題上有更多的發言權,也能為將來政權的交替打下堅實的基礎,作好組織上的準備。狄仁傑的這種想法和做法,正體現了他一個傑出政治家的英明睿智和遠見卓識。
狄仁傑的這些想法,武則天是否知道,我們無從得知。但狄仁傑的人品和才智,則是武則天早已注意到的。狄仁傑生於隋大業三年(公元607年),比武則天大十七歲,在武則天即位之前,曾擔任過并州都督府法曹、大理丞、侍御史,寧州和豫州刺史等職。據說,他在做大理丞時,到任一年即處理了一萬七千個遺案,無一人訟冤,以辦案公正、處斷明達而聞名。當寧州刺史時,深得百姓擁護,民眾自發地為他刻石立碑。垂拱四年(公元688年),越王李貞謀反被平,武則天派狄仁傑到豫州當刺史,去追查李貞餘黨。狄仁傑到任后發現,領兵平叛的宰相張光輔已拘捕了五千餘人,牽涉到六七百個家庭,只待他來行刑。狄仁傑立即解除了這些人的枷鎖,並飛奏太后說,如此之多的人被牽連到謀反案中,錯捕的一定不少。臣不願意違背陛下體恤生民的聖意,甘願冒着替反賊說話的風險,請陛下網開一面。武則天批准了他的奏章,改判這些人遠戍邊疆。這些死裏逃生的囚犯路過寧州時,在寧州人民為狄仁傑樹立的功德碑下焚香禮拜,放聲大哭,說:是狄公給了我們一條生命啊!但狄仁傑本人,卻因得罪張光輔而被貶為洛州司馬。
這事一定給武則天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在她登基一年後,就把狄仁傑從洛州司馬任上調回京都,當了宰相。武則天對他說,你在汝南的善政朝中大臣都很欣賞,但也有人說你的壞話,你想知道他的名字嗎?狄仁傑說,臣不想知道。不知道還好些,這樣可以和那人正常相處。武則天一聽,大為讚賞。也許,正因為武則天對狄仁傑素有好感,所以,來俊臣他們對狄仁傑的誣陷就沒有達到目的。來俊臣被殺四個月後,狄仁傑便又回到了他宰相的位子上。
重新入相的狄仁傑,已經是幾十年風風雨雨煉就的“金剛不壞身”了。在過去那些歲月里,很少有人逃脫過來俊臣的魔掌,只有狄仁傑安然脫險,還附帶拯救了魏元忠、崔宣禮、盧獻、任知古、裴行本、李嗣真六位同案大臣。他們都被控謀反,原本是滅族和殺頭的罪,但最後只是貶官或流放。這也是專制政治最通用的邏輯:抓你是對的,放你也是對的,所以處分一下也是應該的。但大難不死,也就該知足了。
狄仁傑死裏逃生,全靠他的智慧和計謀。他剛一被捕,就立即招供說:大周革命,我乃唐臣,謀反屬實,甘願受死。其他人除魏元忠外,也都跟着狄仁傑這麼說。來俊臣見不費吹灰之力,就辦下這麼大個案子,心情十分愉快,也就不再把狄仁傑一案當回事,只是把他們收監而已,看管也比較鬆弛。於是狄仁傑便悄悄給武則天寫了一封信,設法託人帶給女皇陛下。武則天看了信,心中一動,便把來俊臣叫來說:狄仁傑他們都是忠良之臣。再審一次,不準動刑,要秉公處理。來俊臣覺得事情出了毛病,又不知毛病出在哪裏,便偽造了狄仁傑等人的謝罪表呈給武則天。武則天越發起疑,立即召見這些犯官和死囚。狄仁傑等人跪在武則天面前,矢口否認有謀反之事。武則天問,既然不曾謀反,為什麼要承認呢?狄仁傑苦笑道:如果不承認,只怕早就死於非命了,哪裏還能見到陛下!武則天又問:那為什麼要寫謝罪表呢?狄仁傑說:臣等並沒有寫。武則天令人將謝罪表和幾位大臣的筆跡一對,真相立即大白。到了這個份上,來俊臣所有的招數全都不管用了。
然而武承嗣卻堅持要殺掉狄仁傑,理由是這夥人雖不曾謀反,卻是危險分子,不能留在朝中。武則天心裏有數,知道狄仁傑對自己並無危險,而對武承嗣就很難講。武承嗣是武則天的侄子。他認為“大周革命”時,自己功勞最大,在武氏宗室中年齡也最大,又曾襲封周國公,應該當武氏皇帝的皇太子。可惜他幾乎一無所長,完全提不起來:無德、無才、無頭腦、無尊嚴、無人緣,望之不似人君,近之徒生厭惡,簡直有些人見人嫌的味道。武則天的另兩個侄子武三思和武懿宗也都是些着三不着四兩、一點政治頭腦都沒有的貨色。女皇陛下很為自己娘家人的不爭氣而惱火,卻也徒喚奈何。
武承嗣想當太子,當然幾乎遭到舉朝反對。最先站出來反對的是宰相李昭德。天授二年(公元691年),有個洛陽人名叫王慶之的,在武承嗣的授意下,糾集了一夥市井無賴來宮中上書,堅持要求立武承嗣為太子。武則天開始對他們還算客氣。但這夥人既沒有眼色,又不識好歹,隔三岔五就來糾纏,一來就賴着不走,武則天終於煩起來,命令李昭德賞他們幾棍子。李昭德一朝權在手,就把令來行,喝令手下人往死里打,當場就把王慶之擊斃於棍下。接着,李昭德又對武則天說:天皇(指李治),陛下之夫;皇嗣(指李旦),陛下之子。陛下身有天下,當傳之子孫,為萬代之業,哪有讓侄子接班的道理!武則天想想也不錯,就把立儲問題擱置了起來。
武承嗣這邊可就耐不住了。他意識到,不把這班忠貞剛直的大臣整下去,自己是當不上皇太子的。於是就有了與來俊臣聯手誣陷狄仁傑的事,李昭德後來也在廷載元年(公元694年)被貶併流放,又與來俊臣同日被殺。但他沒想到,整不死的狄仁傑又回來當宰相了。聖曆元年(公元698年),也就是狄仁傑重歸相位的第二年八月十一日,武承嗣在絕望中死去,沒有人為他感到惋惜。
狄仁傑卻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一片夕陽紅。他這時雖已是九旬老人,精力卻還十分充沛,頭腦也還十分清醒。他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有兩件事必須抓緊。一件是趕緊立李家的人為太子,另一件是要讓儘可能多的可以託付後事的人進入政府,掌握要職。第一件事在他和朝中有識之士的共同努力下辦成了。這些人除前面說到過的李昭德外,還有王方慶、王及善、吉頊(音序),甚至包括武則天的兩個男寵張易之、張昌宗兄弟。聖曆元年(公元698年3月),武則天以治病為名,將廬陵王李顯(即被廢的中宗)從外地接回神都洛陽,藏在宮中,然後召見狄仁傑。狄仁傑再次慷慨陳詞,武則天卻打斷了他的話,把李顯從幕帳后喚出,很親切地對狄仁傑說:朕現在就把儲君交給你了!又對李顯說:快拜謝國老吧,是國老讓你複位的。
第二件事狄仁傑做得也很漂亮。武則天要他推薦奇才,他立即就舉薦了張柬之。他說:如果陛下要求文章寫得好,現在當宰相的李嶠、蘇味道就可以了。如果要求文能領袖群臣,武能統帥三軍,只有張柬之。過了幾天,武則天又要狄仁傑薦賢。狄仁傑說,臣已薦過張柬之。武則天說,朕已讓他當洛州司馬(京都衛戍司令)了。狄仁傑說,當司馬無以盡其才。武則天點了點頭,任命張柬之當了宰相。此外,姚崇、崔玄獄、敬暉、桓彥范、袁恕己等人,也都在他的舉薦下擔任了要職。
狄仁傑這兩着棋對後來的政局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現在已經安排妥當,可以含笑瞑目了。他知道只要時機一到,張柬之等人就會發動宮廷政變,復辟大唐王朝。正如林語堂先生說的那樣,狄仁傑這個大偵探已經理清了破案的線索,安排了故事的結局,至於逮捕人犯之類的事,就不勞他老人家親自動手了。
武則天現在已經鑽進了狄仁傑的圈套,但她沒有辦法。
事實上武則天最頭痛的就是立儲問題。她有兩個兒子,三個侄子,兒子姓李,侄子姓武,按說選擇餘地很大,其實立誰都不合適。立兒子為嗣吧,等於把江山還給丈夫李治;立侄子吧,又等於把江山送給哥哥武元爽或武元慶,而這兩個人又是她最討厭的。不但被她判了罪,而且還被她改了姓,不姓武,姓蝮。江山豈能送他們!但,如果不還給丈夫,又不送給哥哥,還能給誰?
當武則天勇往直前奪取帝位時,她是沒有想過這些問題的。她那時只想當皇帝,沒想當了皇帝以後怎麼辦。她當然也沒想過,一個女人要開朝立代究竟難在哪裏。現在她明白了。事情並不難在這個女人能不能登上皇帝的寶座,而難在如何把這個女性王朝延續下去。現在她也明白了,這是不可能的。她必須把這個王朝交還給男人。顯然,無論這個男人是她的娘家人還是婆家人,都是對她“革命”的背叛。於是,她就像一個憑着自己的聰明才智和艱苦奮鬥掙下一大筆產業的大老闆,不知死後將遺產留給何人才好。她的確很苦惱。
狄仁傑很理解女皇的苦惱。他委婉地暗示這位千百年來獨一無二的女皇帝:你那個“革命”成果能不能鞏固,現在是顧不上的了。要考慮的是一個十分“現實”的問題,那就是您老人家百年之後有沒有人供飯,有沒有人燒香。他說:請陛下想一想,姑侄和母子,哪一個更親?陛下如果立兒子為嗣,那麼千秋萬歲之後,還可以配享太廟,作為帝王之母祭祀無窮。如果立侄子為嗣,臣等可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哪個皇帝會給他姑媽立廟的。這話李昭德以前也說過,但狄仁傑說得似乎更親切更實在。武則天不能不暫時拋棄她的“革命理想”,換一個角度來思考問題:究竟應該做下一任皇帝的媽媽還是做下一任皇帝的姑媽?
答案似乎很明確:當然是做媽媽更好。不管是武承嗣還是武三思,如果當了皇帝,都只會給武元爽或武元慶立廟,不會給她武則天立廟。這樣一來,自己豈非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了?武則天不願意一無所有,也不願意身後變成飢餓之鬼,沒人祭祀,沒人關懷。
但把皇位傳給兒子,她也於心不甘。因為她的王朝姓武,而她的兒子姓李。當然兒子現在都改姓武了。但他們能改過來,也能改回去。總不能要求他們把老武家的祖宗當祖宗,不把李淵、李世民他們當祖宗吧?這樣一來,自己這個“命”,就算是白“革”了。
要把“革命”進行到底,改變只有男人才能當皇帝的傳統,也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傳位給女兒。但這就更不行了。傳給兒子,江山好歹姓了丈夫的李;傳給侄子,江山好歹姓了娘家的武。傳給女兒,江山只怕就得去姓女婿的姓,那才更是見鬼。依照父系來確認血統,繼承財產,祭祀祖先,已經有了幾千年的歷史。這個傳統,武則天拗它不過。
武則天這才發現自己真正遇到了勁敵。這個勁敵就是傳統文化,或文化傳統。武則天毅然以女兒之身行男兒之事,這本身就是反傳統的事。任何反傳統的人都要被傳統所反。武則天充當了傳統的反叛者,現在她不得不向傳統投降,成為它的手下敗將。
事實上武則天一開始就處於進退兩難之中。因為她要做的,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事,既沒有現成的經驗可以借鑒,也沒有強大的力量可供支援。在這種孤立無援的情況下,她只能藉助傳統的力量來反傳統,包括任用狄仁傑這樣的官吏,以及利用帝王權威和國家機器等等。然而她越是利用傳統,就越是遠離目標,而不利用傳統,又將一事無成。她很想繼續前進,把她的“革命”進行到底,但又發現已經走進了死胡同,再也進不了一步。
我們無法得知,武則天是否最終想通了這個問題,只知道她在神龍元年(公元705年)正月二十四日正式交出了權力,把自己打理了幾十年的江山交給了一個窩囊廢。當然,這次交班是有些勉強的。兩天以前,一班既已掌握了政權又已掌握了軍權的朝臣趁她病重卧床之際,借口其男寵張易之、張昌宗謀反,率羽林軍包圍武則天所居之迎仙宮,不由分說地砍下那兩個男寵美如蓮花的腦袋,馬屁精楊再思(他的外號是“兩腳狐”)吹捧張氏兄弟說:人們都說六郎(張昌宗)面似蓮花,依我看是蓮花似六郎,不是六郎似蓮花。魯迅先生詩“難得蓮花似六郎”即典出於此。提着人頭逼她交出大權。領兵的人,是武則天一手提拔的大臣崔玄獄;殺二張者,則為李義府的兒子李湛。此外,還有平時最為親近的左右羽林軍將士五百多人。他們的領頭人,就是被狄仁傑稱為“文可領袖群臣,武可統帥三軍”的宰相張柬之。張柬之的身後,則哆哆嗦嗦地站着她那寶貝兒子李顯。
也就在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一個凄冷的冬日,武則天在豪華而寂寞的軟禁中孤獨地死去。臨終前她留下遺言,赦免王皇后、蕭淑妃、褚遂良、韓瑗、柳奭及其家族(長孫無忌的官爵已於上元元年即公元674年詔復,並聽陪昭陵)。這樣,她的心裏可能好過一點。到了九泉之下,也許能“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武則天還留下遺言:去帝號,稱皇后,葬於乾陵,回到丈夫高宗的身邊。半個多世紀以前,守着青燈古佛的她曾在感業寺給熱戀中的李治寫過一首情詩:“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以後那半個多世紀,不知有多少人拜倒或敗倒在她這石榴裙下。直到她脫下這石榴裙,換上帝王的袞冕,也仍然魅力無窮,讓人敬畏,讓人臣服,讓人痴迷。
現在,她又要換上這石榴裙了。她無法對抗那強大的文化。這個一生要強的女人,不得不脫下男裝,換上女裝,離開男人的世界,回到女人的天地。
武則天未能把她的“革命”進行到底。但,這並不是她的錯。
武則天,公元624年生,705年卒,享年八十二歲,是一位長壽的人。
據林語堂先生《武則天正傳》,武則天一生共謀殺了九十三人(不包括其受到株連的親屬)。其中她自己的親人二十三人,唐宗室三十四人,朝廷大臣三十六人(不包括其走狗)。這裏面有多少是該死的,有多少是冤案;有多少確為武則天所害,有多少是別人對武則天的誣陷,這筆賬,只好留給歷史學家慢慢去算了。
武則天的陵前立的是一塊無字碑。碑身由一塊完整的巨石雕成,通高7.35米,寬2.1米,厚1.49米,重9.8噸。碑上刻着螭(一種蛟龍類神物)和龍,卻沒有字。也許,武則天的一生,連她自己也說不清。也許,她有意在身後留下一片空白,任由褒貶,隨人評說。當然,也許她根本就不在乎別人說些什麼。
“沒字碑頭鐫字滿,誰人能識古坤元?”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