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六 可愛的奸雄

曹操:六 可愛的奸雄

曹操不但有情,而且可愛。

曹操最可愛之處,在於他愛講真話。本來,搞政治鬥爭,在官場上混,是難免要講些假話的,至少要講官場套話,何況曹操是“奸雄”!但只要有可能,他就講真話,或講得像真話,不做官樣文章。他的《讓縣自明本志令》,原本是一篇極其重要的政治文告,稱得上“政治綱領”四個字的,卻寫得實實在在,明明白白,通篇大白話,一點官腔都沒有。他先是坦率地承認自己原本胸無大志,也不是什麼知名人士。起先只想當個好郡守,後來也只想當個好將軍,連兵都不敢多帶。只因為時勢推演,才把自己推到這個位置,實在是“人臣之貴已極,意望已過矣”。不過現在倒是可以說句大話了:設使國家無有我曹某,真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當然這樣一來,說我閑話的人就多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大家:我只想當齊桓公、晉文公,奉天子而霸諸侯。這話我不光是對諸位說,也對老婆孩子說。我還說百年之後,讓姬妾們全都改嫁,把我的這些心思傳遍四方。同樣,我也要明明白白告訴大家,讓我現在放棄兵權,回家養老,那也是辦不到的。為什麼呢?就是怕一旦失去兵權,便會被人所害,國家也不得安寧。我最多只能把皇上的賞賜讓一些出去,權力是不讓的。總之,“江湖未靜,不可讓位;至於邑土,可得而辭”。這就是我的態度!

這話說得實在是再直白不過,直白得你沒有話說。你說他吹牛吧,他沒吹,他少年時確實沒有什麼地位和聲望;你說他騙人吧,他沒有騙,他說他確實想當官,而且還想當齊桓公、晉文公,野心已經夠大的了;你說他假謙虛吧,他口氣大得很,說沒有老子天下立馬大亂;你說他不老實吧,他很老實,說手上的權力一時一刻都不放,一分一寸都不讓。話說到這個份上,你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沒有了。

曹操實在是聰明:在一個人人都說假話的時代,最好的武器就是實話。這不但因為實話本身具有雄辯的力量,還因為你一講實話,講假話的人就沒轍了,他們的戲就演不下去了。演不下去怎麼樣呢?只好下台。所以,對付那些一貫講官話、套話、假話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直通通地講實話。就像那個孩子大喊一聲“皇帝沒穿衣服”一樣。這時,那些一貫說假話的人,就會發現原來自己也沒穿衣服,其狼狽不堪可想而知,其沒有招架之功也可想而知。

曹操這樣說,並不完全出於鬥爭策略,還因為他天性愛講真話、實話。因此他講得自然,講得流暢,講得大氣磅礴。即便這些實話後面也有虛套,真話後面也有假心,甚至有不可告人的東西,也隱藏得自然,不露馬腳。曹操確實很實在。他吃不講究,穿不講究,住不講究,只要飽肚子,有營養,衣服穿着舒適,被子蓋着暖和就行了。他惟一的“奢侈品”大約也就是歌舞藝人和小老婆。但曹操即便好色,也好得實在,並不以什麼“子嗣艱難”為借口。他招聘人才也很實在,說不管什麼人,在朝也好,在野也好,雅也好,俗也好,只要有治國用兵的本事就行,哪怕有不好的名聲,可笑的行為,甚至“不仁不孝”,都不要緊,反正能抓老鼠就是好貓。

正是這種實在,為奸詐的曹操平添了許多可愛。他西征馬超、韓遂時,同韓遂在戰場上約見。韓遂的士兵聽說曹操親自出場,都爭先恐後伸長了脖子要看他。曹操便大聲說:你們是想看曹操吧?告訴你們,和你們一樣,也是個人,並沒有四隻眼睛兩張嘴,只不過多了點智慧!這話說得很實在,也很可愛,還很洒脫。

日常生活中的曹操,確實是一個很洒脫很隨和的人。他常常穿薄綢做的衣裳,腰裏掛一個皮製的腰包,用來裝手巾之類的零碎東西,有時還戴着絲綢制的便帽去會見賓客。與人交談時,也沒什麼顧忌,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說到高興處,笑彎了腰,一頭埋進桌上杯盤之中,弄得帽子上都是湯湯水水。他喜歡開玩笑,常常正經事也用玩笑話說。建安十七年機構改革時,有人要求裁併東曹,其意在排擠秉公辦事、不徇私情的東曹椽毛玠。曹操的回答卻很幽默:日出於東,月盛於東,東西東西,也是先說東而後說西,為什麼要裁併東曹呢?又比如閻行投靠韓遂,父親卻在曹操手裏做人質。曹操便給閻行寫信說:令尊大人現在平安無事。不過,牢獄之中,也不是養老的地方,再說國家也不能老是替別人贍養父親呀!

曹操喜歡開玩笑,也喜歡會開玩笑的朋友。太尉橋玄是最早賞識曹操的人,和曹操算是“忘年交”。曹操在祭祀橋玄的文章里就講了一句笑話,說當年橋老曾和他“從容約誓”:我死以後,路過我的墳墓,如果不拿一斗酒一隻雞來祭一祭,車過三步,你肚子疼起來可別怪我。這就比那些官樣文章的悼詞可愛得多,情感也真實得多。曹操還有一個老鄉叫丁裴,愛貪小便宜,居然利用職權用自家的瘦牛換公家的一頭肥牛,結果被罷了官。曹操見到他,故意問:文侯呀,你的官印到哪裏去了?丁裴也嬉皮笑臉地說:拿去換大餅吃了。曹操哈哈大笑,回過頭來對隨從說:毛玠多次要我重罰丁裴。我說丁裴就像會抓老鼠又偷東西吃的貓,留着還是有用的。

曹操的這種性格,對他的事業很有幫助。搞政治的人,太一本正經其實不好。不是讓人覺得城府太深,不可信;便是讓人覺得不通人情,不可近。最好是辦事嚴肅認真,平時洒脫隨和,原則問題寸步不讓,雞毛蒜皮馬馬虎虎,既有領袖的威望威嚴,又有人情味、幽默感。這樣的人,最能得人衷心的愛戴和擁護。曹操便正是這樣的人。

的確,曹操雖然洒脫隨和,卻並不輕浮。他其實是個很深沉的人。

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曹操狡詐,但不少人又認為他輕浮(即所謂“佻易無威重”),這就是品人之誤了。狡詐和輕浮是不能兼容的。輕浮的人必不狡詐,而狡詐的人也一定深沉。因為深沉才有城府,有城府才有權謀。輕浮的人,一眼就能被人看穿,還想搞陰謀詭計?笑話。

事實上曹操並不輕浮,也不喜歡輕浮的人。在曹操眼裏,孔融、禰衡之流便正是輕浮的人。正因為視其為輕浮的人,所以,曹操只是把禰衡驅逐出境,對孔融也遲遲沒有下手。直到孔融上書,提出“千里之內不封侯”的主張,幾乎要把曹操趕到天荒地遠去時(曹操當時封武平侯,封邑離許都僅三百里),曹操這才忍無可忍。即便這樣,曹操還是先給了他一個警告。曹操曾以調解孔融和郗慮的矛盾為名,給孔融寫了一封信,信中說:我雖然進不能施行教化移風易俗,退不能建立仁德團結同僚,但是我撫養戰士,殺身為國,打擊那些輕浮虛華又愛結黨營私的小人(浮華交會之徒),辦法還是很多的。可見曹操十分憎惡輕浮,他自己當然也不輕浮。

不錯,曹操小時候是不那麼“正經”。他喜歡飛鷹走狗,甚至胡作非為,或者搞點惡作劇,但也喜歡讀書,這正是他不同於劉邦、項羽等人的地方。在後來複雜尖銳的政治鬥爭中,他更是磨礪得深於城府,沉於靜思。史書上講,他“御軍三十餘年,手不舍書,晝則講武策,夜則思經傳”,這是輕俘的人嗎?他穿便衣,說笑話,作辭賦,聽音樂,只不過是他緊張工作之餘的一种放松,也是他內心世界豐富的一種表現,沒準還是他麻痹敵人的煙幕彈。他行文、做事、用人的不拘一格,更不是輕浮,而是大氣。大法無法。對於曹操這樣的大手筆,根本就用不着那麼多的格式,那麼多的講究。

曹操的深沉,還表現在他識人之准,用心之深。曹操是很有心計的。表面上,他可以和你握手言歡,可以和你嘻嘻哈哈,但他無時無刻不在觀察你,而且入骨三分。袁術那麼氣焰囂張,袁紹那麼不可一世,曹操都不放在眼裏,但對於那個先前賣草鞋、此刻又寄人籬下的劉備,卻另眼相看。儘管劉備在他手下時一再韜光養晦,裝聾作啞,曹操還是一眼看穿:“今天下英雄,惟使君(指劉備)與操耳!”嚇得劉備當場就掉了筷子。也許曹操不該把這話當著劉備的面說出來,但這可以理解為不夠穩重,也可以理解為火力偵察,或敲山震虎。意思是咱們倆誰也別裝孫子。咱倆誰也不比誰更傻,或誰也不比誰更聰明。果然,劉備再也裝不下去,找個機會就逃之夭夭了。

如果說,放走劉備,是曹操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的一次疏忽,那麼,他收拾別人,應該說都是步步為營,相當縝密的。為了殺荀彧,他先是請荀彧到前線勞軍,把他調離朝廷。接着,將其尚書令的職務解除,降為參丞相軍事,使之成為自己的直接下屬。最後,派人給荀彧送去一個食盒。荀彧打開一看,裏面什麼也沒有,是空的。於是自殺。這樣的手段,是輕浮的人使得出的么?在曹操的手下,誰要當真以為他輕浮,那麼,自己的腦袋只怕離搬家也就不遠了。

然而曹操又是一個熱愛生命熱愛生活而且好讀書、勤思考的人。這就使他的深沉不同於一般陰謀家、野心家的深於城府,而是有一種對宇宙人生的深刻思考。他的《龜雖壽》和《短歌行》說:神龜能活千年,也有死亡的時候;飛龍能上九天,終將變成灰土。人的一生能有多久?就像那早晨的露水,轉瞬即逝(“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龍乘霧,終成土灰”。“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這樣短暫的人生,難道不應珍惜?這樣脆弱的生命,難道不應呵護?這樣不多的時光,難道不應抓緊嗎?

這就似乎可以看作是對宇宙人生的一種哲學思考了。當然,曹操是站在他政治家的立場上來思考的。因此他的結論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是“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也就是說,應該抓緊這不多的時光,在短暫的人生中做出轟轟烈烈的事業,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但這樣一種政治抱負,由於有對宇宙人生的哲學思考為背景,有着“讓有限的生命變成永恆”的意思,就比“帝王將相寧有種乎”或“大丈夫當如此也”更有格調和品味,也更大氣。

曹操確實是很大氣的。讀他的詩和文,常會感到他的英雄氣勢。哪怕是信手拈來、嬉笑怒罵、隨心所欲的短章,也因有一種大氣而不顯粗俗。尤其是他的《觀滄海》,是何等的氣勢:“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這樣的詩句,確非大手筆而不能作。鍾嶸說:“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這種悲涼,除如劉勰所說,是“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並志深而筆長,故梗慨而多氣也”外,與曹操對宇宙人生的哲學思考也不無關係。曹操畢竟是亂世英雄。對於生命的毀滅,他比誰都看得多,比誰都想得多。他的感慨,是多少帶點終極關懷的意味的。

這就是曹操了。他大氣、深沉、豁達、豪爽、洒脫、風趣、機敏、隨和、詭譎、狡詐、冷酷、殘忍,實在是一個極為豐富、多面,極有個性又極富戲劇性的人物。他是一個鮮活的人,不是政治符號或政治殭屍,更不是康生那樣整天陰着張臉、一門心思只想整人的王八蛋!

然而曹操卻被指控為奸雄,背了上千年的罵名。

曹操當然有該罵的地方。他殺了那麼多的人,而且殺得冤枉。他做了那麼多虧心事,而且做得缺德。但劉備、孫權他們就不殺人?就不做缺德事?劉備出賣故人呂布,就不地道;孫權廢黜太子孫和,就很冤枉。孫和原本是孫權最寵愛的兒子,本人表現也不錯,既聰明,又好學,對人也和氣。他的失寵,完全是被人陷害。結果,出來打抱不平講公道話的那些大臣,有的被族誅,有的被廷杖,有的被流放,“眾咸冤之”,所有人都認為是冤案。呂布死得倒不冤,因為呂布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原本是并州刺史丁原的部將,丁原待他像親人,他卻殺了丁原去投靠董卓;董卓對他像父子,他卻又殺了董卓去投靠王允。後來落到曹操手上,又向曹操搖尾巴。當時,劉備正坐在曹操旁邊,呂布便向劉備求助,因為以前呂布是幫過劉備的。呂布說:玄德公,如今你是座上客,我是階下囚,繩子把我捆得這麼緊,你就不能幫我美言一句嗎?誰知劉備卻冷冷地對準備下令鬆綁的曹操說:明公沒看見呂布是怎麼侍奉丁原、董卓的嗎?一句話,便要了呂布的腦袋,氣得呂布大罵:大耳朵的小子(劉備耳朵特大)最不可靠!

實在地講,呂布雖然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但他對劉備還是夠意思的。當年劉備被袁術的軍隊團團圍在沛縣,曾向呂布求救。呂布雖然和劉備有矛盾,也想殺劉備,但還是親赴戰場,轅門射戟,救了劉備一命。而且,他對袁術的部將說得很清楚:劉備是我的兄弟,我今天是來救他的。所以,這一回呂布也認為自己有資格向劉備求救。誠然,呂布救劉備,是為自己打算(怕袁術得手后又來攻他);劉備不救呂布,也是幫曹操着想(這等小人留下終是禍害)。但以怨報德,終究有些缺德。實際上,劉備也好,孫權也好,呂布也好,都和曹操一樣,是把利益放在首位,道義放在第二位的。作為亂世梟雄,他們的道德觀念和道德水平,其實半斤八兩,頂多只有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差別。至少孫權就“性多猜忌,果於殺戮”,也是個喜歡製造冤案而且心狠手辣的。只不過劉備會裝,孫權能忍,不像曹操那樣明火執杖,肆無忌憚,所以也就沒曹操那麼多罵名。

劉備和孫權確實比曹操更狡猾(他們勢力較弱,也不能不狡猾些)。尤其是劉備,最會裝。他在曹操跟前裝窩囊,在諸葛亮面前裝弱智,在手下人面前裝仁慈、裝厚道,連老百姓都知道:“劉備摔孩子,邀買人心”。當然,他們兩人的狡猾或者說聰明之處,還在於政治上的低調。他們一直小心翼翼地盡量不露鋒芒,以免成為眾矢之的。孫權甚至還居心不良地慫恿曹操當出頭鳥,幸而被曹操一眼看穿,沒有上當。但曹丕沉不住氣。曹操剛一去世,他就把漢獻帝趕下台,自己當了皇帝,這下子劉備和孫權高興壞了:有人帶頭,不上白不上。於是也都人模狗樣堂而皇之地當起皇帝來。結果,沒當皇帝的曹操被罵成“奸”,當了皇帝的劉備和孫權卻無人斥之為“篡”。

其實曹操吃虧也在這裏:他在朝,劉備、孫權在野;他在內,劉備、孫權在外;他的兒子稱帝在先,劉備、孫權在後。他“挾天子以令諸侯”,在當時佔了便宜,到寫歷史的時候可就麻煩了:他無論如何也逃脫不了“篡漢”的罪名,摘不掉“奸臣”的帽子,成為歷代王朝都要防範的人物,被視為最危險的敵人。你想,如果身邊有個曹操式的人物,哪個皇帝睡得着?結果,盛世要防他,亂世也要防他。盛世要防他圖謀不軌,亂世要防他興風作浪,什麼時候也討不了好。

皇帝要防他,官們也要防他。誰願意攤上曹操這麼個頂頭上司呢?沒本事他看不起你,本事太大他又要整治你。執法又嚴,辦事又認真,說話又不打官腔,完全不按官場上那一套來操作,這都讓人受不了。尤其是他“唯才是舉”,用人不論出身,不講學歷,不看背景,以及辦事講究實效,不重形式等等,都讓那些只知“等因奉此”、行禮如儀、推諉扯皮的官僚主義者們感到威脅。官僚主義從來就是和官僚制度共生的。而且,越是到封建時代後期,文官制度越成熟、越完善,官僚主義也越嚴重。曹操既然是官僚主義的敵人,那他也就是官們的敵人。歷朝歷代,做事的人總是被那些只做官不做事的人攻擊,曹操也不例外。

文人和老百姓也不喜歡曹操。因為曹操殺了不少文人。文人喜歡同病相憐,老百姓更不管他在歷史上有沒有貢獻。陸機就說:“曹氏雖功濟諸夏,虐亦深矣,其民怨矣!”在魏蜀吳三國三位開國領袖中,曹操留下的血債大概最多,令人髮指的殘忍記錄也最多。血債總是要還的。殺不了曹操,口誅筆伐不行嗎?義憤填膺之際,便難免誇大其辭,甚至誣衊不實。比方說,他就未必殺過呂伯奢一家,更未必說過“寧我負人,毋人負我”的話。不過,曹操也曾誣賴過別人的,冤枉他一回,也算一報還一報。何況這些事栽到他頭上也“很像”。於是,皇帝、官僚、文人、老百姓便都異口同聲地說曹操“奸”,儘管他們所指的具體內容並不相同。

更為嚴重的是,曹操得罪了中國文化。或者說,得罪了中國文化對人的評價系統。曹操的觀點是:一個人,最重要的是要有才、能幹,“不仁不孝”倒不要緊。中國文化的傳統觀念則是: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仁義忠孝,有沒有才華,有沒有能力,有沒有功勞,有沒有政績倒不要緊。甚至,平庸一點更好,顯得老實、忠厚、可靠。所以,傳統社會中的中國人寧肯選擇劉備,也不選擇曹操。對德才兼備的諸葛亮,就更是推崇備至;對屢犯軍事錯誤、葬送蜀漢前程,卻忠心耿耿的關羽,也推崇備至。倒是蘇東坡說了句公道話。他認為諸葛亮“言兵不若曹操之多,言地不若曹操之廣,言戰不若曹操之能,而有以一勝之者,區區之忠信也”。也就是說,僅僅那麼一點忠信,便把過人才略和蓋世功勛全壓倒了。

這是曹操的悲劇,也是歷史的悲劇、時代的悲劇、中國文化的悲劇。因為這種“寧要無才之德,不要無德之才”的邏輯,發展到後來,就是大清王朝的“寧贈友邦,不與家奴”和張春橋之流的“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正確的評價系統是德才兼備。而且,德不等於政治態度,才也不等於科學知識。其中涉及問題甚多,姑不論。另請參看本書《雍正》一章……這也是典型的狗與羊的邏輯。因為它翻譯過來就是:“寧要一大群狗與羊,也不要一隻虎和豹”,如果那虎或豹曾在農場裏偷過豬的話。

好在曹操並不在乎別人給他畫的大花臉,更不在乎死後別人的說三道四。他打算做的事情在生前大體已經做完。他可以含笑於九泉了。

但在我們看來,曹操“至少是一個英雄”(魯迅語)。而且,是一個有幾分可愛也有幾分奸詐的英雄。

曹操,公元155年生,220年卒,享年六十六歲。曹操死後九個月,獻帝讓位於曹丕,東漢遂亡。又過了一個月,曹丕追尊曹操為太祖武皇帝。第二年,劉備在成都即帝位。229年,孫權在武昌(今湖北省鄂州市)稱帝。至此,三國鼎立的局面名副其實地形成,中國歷史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

曹操一生,政治上最得意的一筆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軍事上最成功的一仗是官渡之戰,後果最為嚴重的一次疏忽是放走劉備,失敗得最慘的一次是在赤壁,最受肯定的是他的才略,最受指責的是他的人品,最有爭議的是他的歷史功過,最沒爭議的是他的文學成就。

後世吟詠到曹操的詩詞不多。古代最有名的是杜牧的詩:“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當代最有名的是毛澤東的詞:“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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