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四 幾樁謀殺案
實際上,但凡得罪、頂撞過曹操的人,幾乎都沒有好下場。實在找不到岔子,就誣以謀反;謀反的贓也栽不了,便誣以“腹誹心謗”。腹誹心謗可是既說不清又不要證據的事,當然一抓一個準。這種以“腹誹心謗”為罪名殺人的事,劉邦干過,漢武帝劉徹干過,曹操幹起來也很得心應手。那個道德最高尚、品行最端正、作風最正派,在群眾中威望最高的崔琰,就是這樣被曹操整死的。
崔琰,字季珪,是當時最為德高望重的名士,史書上稱他“清忠高亮,雅識經遠,推方直道,正色於朝”,也就是清廉忠貞,正派儒雅,既有高風亮節,又有遠見卓識,看人看得准,做事做得正,而且儀錶堂堂,凜然於朝,據說連曹操看到他,也為他那一身正氣而懾服(太祖亦敬憚焉)。事實上曹操也很推崇他,說他有“伯夷之風”,“史魚之直”伯夷是所謂“君子”的典型,據說他“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史魚則是所謂“直臣”的典型,因衛靈公不納他的忠言,便在臨終前留下遺囑,不讓家人給他在正堂治喪,終於用這“尸諫”的方式,迫使衛靈公改正了錯誤。所以孔子說:正直啊,史魚!國家有道他像箭一樣直,國家無道他也像箭一樣直。孟子則說: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貧夫慕名而清,壯士尚稱而厲”,認為崔琰是眾人的表率,時代的楷模。
崔琰也確實不負眾望。他在擔任組織部長兼人事部長職務期間,選拔了大量優秀人才(文武群才,多所明拔),而且量才錄用,不講情面,以致“朝廷歸高,天下稱平”,杜絕了用人的腐敗,樹立了朝廷的威望。
崔琰又是一個光明磊落、胸懷坦蕩的人。曹操晚年,曾為立嗣問題苦惱,不知是立最年長的曹丕呢,還是立最有才的曹植。於是便以信函密問百官,請他們陳述意見,密封以答。惟獨崔琰卻“露板”(不封板牘)公開作答,說根據《春秋》之義,立子以長,何況五官中郎將(曹丕)仁孝聰明,宜承正統。我崔琰願以死恪守正道。曹操一看,大為驚異。因為曹植正是崔琰的侄女婿。崔琰不舉薦曹植而舉薦曹丕,說明他確實是處以公心的,連曹操也不得不“喟然嘆息”,敬佩他的大公無私。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也被曹操殺了,而且完全是誣殺。殺他的理由,就是“腹誹心謗”。以所謂“腹誹心謗”為罪名來殺人,原本就是混賬邏輯,更何況說崔琰“腹誹心謗”,理由根本就不能成立。事情是這樣的:曹操做了魏王之後,有一個名叫楊訓的人寫了表章,稱頌曹操的功勛和盛德,遭到一些人的非議,說他迎合權勢,為人虛偽。進而又議及崔琰,認為他居然舉薦楊訓做官,是他作為組織部長的失察和失職。於是崔琰便把楊訓奏章的底稿要來看了一下,給楊訓寫了一封短訊,說:“省表,事佳耳!時呼時呼,會當有變時。”此案便由此而起。
我們現在已無法確知崔琰寫這封信的真實想法和動機,但此信確實有些含糊其辭模稜兩可。它直譯過來是:表章我看過了,事情做得還算可以嘛!時間啊時間,隨着時間的變化,情況也一定會發生變化的!這裏的關鍵是:那個還算可以的事是什麼事,而那個會發生變化的情況又是什麼。它們可以理解為:楊訓的這份奏章寫得還算可以,或他上奏章這件事做得還算可以,而隨着時間的遷移,人們對楊訓的看法也是會發生變化的。這種理解,就事論事,順理成章。
但告密的人不這麼理解。他的解釋翻譯過來就會是這樣:表章我看過了,曹某人做的那些事還算是可以嘛!天時啊天時,總會有變的時候。所以曹操憤怒地說:老百姓通常都講,生個女娃兒罷了,不過“還算可以”而已,這個“耳”字不是好字眼。“總會有變的時候”,更是出言不遜,別有用心!於是便處崔琰以髡刑輸徒。也就是剃個陰陽頭,送去勞改隊吧。崔琰受此凌辱,內心卻很坦然,行止如故,辭色不撓,毫無猥瑣卑屈、搖尾乞憐的樣子。那個告密者又去報告曹操,說崔琰並無認罪悔改之意。曹操便下手令說:崔琰雖然受刑,卻仍接交賓客,門庭若市,說話抖動着鬍鬚,看人直瞪着眼睛,好像心懷不滿嘛!三天後,負責監視崔琰的官吏報告說崔琰並未自殺,曹操竟發怒說:崔琰難道一定要我去動刀鋸嗎?崔琰聽說這話,點點頭說,這是我的不是了,不知曹公竟有這個意思。於是從容自盡。
崔琰之死,無疑是當時最大的冤案。連陳壽作史時,都忍不住要說:“太祖(曹操)性忌,有所不堪者,魯國孔融,南陽許攸、婁圭,皆以恃舊不虔見誅,而(崔)琰最為世所痛惜,至今冤之。”其實,崔琰並無“不虔”,而曹操早有殺機。公元204年,曹操攻克鄴城,平定袁氏,領冀州牧。他得意洋洋地對剛從冀州監獄裏救出來、當了他的別駕從事的崔琰說,昨天我查了一下戶口,這一回我可得三十萬人,冀州可真是個大州啊!誰知崔琰卻說:如今天下分崩,九州分裂,袁氏弟兄同室操戈,冀州百姓露屍荒野。王師駕到,沒聽說先傳布仁聲,存問風俗,救民於塗炭,反倒首先算計能得到多少兵甲,以擴充實力為當務之急,這難道是敝州男女老少寄希望於明公的嗎?這一番義正詞嚴,嚇得旁邊的賓客臉都白了,曹操也連忙收起得意的神態,向崔琰道歉。因為這實在是正義和正直的聲音,不能不讓人肅然起敬。但那疙瘩,也就結在了心底。應該說,從204年結怨,到216年殺人,曹操等了十二年,他已經等得夠久的了。
我們不要忘記,專制時代那些掌握了權力的傢伙,沒有一個不打擊報復、公報私仇的,曹操當然也不例外。因為就連最窩囊最低能的皇帝和官員都會這一手。所不同的僅僅在於:有的人會當場翻臉,立即實施報復;有的人則會為了長遠的目標和更大的利益。先忍下來,等到秋後再算賬。
但,是秋後算賬還是當場翻臉,卻是英雄或奸雄與狗熊或笨蛋的分野。
於是,崔琰便用自己的死,證明自己是君子;曹操則用崔琰的死,證明自己是奸雄。
孔融的死則有所不同。
孔融,字文舉,據說是孔夫子第二十世孫,來頭自然很大。他小時候便很聰明,被視為“神童”;十六歲時為掩護受宦官迫害的張儉,與哥哥孔褒爭死,被視為“義士”。於是孔融便名滿天下,世人皆知,與前面說到過的那位邊讓同為“後進冠蓋”,三十八歲就當了北海相。後來,他又被曹操請到許昌,當了主管工程的將作大臣(建設部長)。每次朝廷開御前會議,都是他作主發言人,其他卿大夫則不過挂名委員而已。
孔融的才氣大,名氣大,脾氣和架子當然也不小。197年,袁術稱帝,曹操便想公報私仇趁機殺掉與袁術有婚姻關係的太尉楊彪。孔融聽說后,立即去找曹操,說《周書》有雲“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何況楊彪和袁術只是親家!曹操推託說,這是上面的意思。孔融心想,扯你媽的淡!嘴上也不饒人:莫非成王要殺召公,周公也說不知道?如今天下人敬仰您,只因為您聰明仁智,辦事公道。如果濫殺無辜,只怕天下人都要寒心。首先第一個,我孔融堂堂魯國男子漢,明兒個就不來上班了!曹操想想他說得也有道理,就不殺楊彪了,但心裏肯定結了個疙瘩。
然而孔融卻不放過曹操,一有機會就找他的岔子,用諷刺挖苦和故意搗亂的方式來發泄他對曹操的不滿。曹操攻破鄴城,曹丕把袁熙的妻子甄氏搶來做小老婆。孔融就給曹操寫信,說當年武王伐紂,把妲己賜給周公了。曹操因孔融博學,以為真有這事,便問他是在哪本書上看到的。孔融回答說:“以今度之,想當然耳。”又比如曹操為了節約糧食,下令禁酒,說酒可以亡國,由此非禁不可。孔融又跳出來唱反調,說天上有酒星,地上有酒泉,人間有酒德,酒怎麼可以禁?再說從古以來就有因女人而亡國的,怎麼不禁女人?這些話,當然讓曹操很不受用。但孔融來頭大,名氣大,曹操輕易也奈何他不得,但“外雖寬容,而內不能平”。
如果孔融只是說些諷刺刻薄話,也許曹操忍一忍也就罷了。可惜孔融還要攻擊曹操的政治路線和政治綱領,對曹操的每一重大決策都要表示反對,這就使曹操不能容忍了。加上孔融和劉備關係非同一般,曹操又正好要用兵荊州。留着這樣的人在朝中,如何放心得下?於是曹操便決定在消滅劉備之前,先消滅了孔融。
殺孔融畢竟不是殺別的什麼無名鼠輩,還得講點法律程序。因此曹操便任命郗慮去當檢察長(御史大夫),查一查孔融有什麼問題。郗慮原本與孔融不和,對曹操的任命自然心領神會,很快就收集到孔融的罪證,並讓一個叫路粹的人寫了舉報材料。其中最嚴重的一條,是揚言“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卯金刀就是劉(劉)字。這便是謀反了,當然該殺,可殺。於是孔融很快就被下獄、處死、棄市,老婆孩子也統統受到株連。
不過曹操殺孔融,用的卻不是“謀反”的罪名,而是“不孝”的罪名。據路粹的揭發和後來公佈的罪狀,孔融有兩條“反動言論”。一是說:父與子,有什麼恩?論其本義,不過當時情慾發作而已。子與母,又有什麼愛?就像一件東西暫時寄放在瓦罐里,倒出來后就什麼關係都沒有了。二是說:鬧飢荒時,有點吃的,如果父親不好,便寧肯拿給別人去吃。這樣的言論,當然是“不孝”。所以曹操在佈告上惡狠狠地說:“融違天反道,敗倫亂禮,雖肆市朝,猶恨其晚”,不但該殺,而且還殺晚了。
這是典型的以言治罪,也是典型的專制政治。首先,我們不知道孔融是否真有上述言論。但曹操說有,那就有,不容申辯的。其次,即便有,也頂多是不像話,有錯而無罪。但曹操那個時代是不講人權的,連“腹誹心謗”都有罪,何況“猖狂攻擊”?當然該死。第三,曹操自己說“唯才是舉”,盜嫂受金、不仁不孝也不要緊,怎麼可以因為不孝而殺人呢?豈非出爾反爾、自打耳光?再說,孔融只不過有不孝的言論,曹操還把它用到組織路線和人事政策上去了,豈不更該殺?不過,這些話我們並不能去問曹操。正如魯迅先生所說:“我們倘若去問他,恐怕他把我們也殺了!”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
其實,曹操用不孝的罪名殺孔融,用心是很深的,再次表明曹操是極有心計的政治家,而孔融是意氣用事的書獃子。首先,漢王朝歷來主張以孝道治天下。曹操殺孔融,說明他維護孝道,而維護孝道就是維護漢室。這就光明正大,同時還洗刷了自己“謀篡”的嫌疑,政治上又撈了一票。其次,這樣做,不但能消滅孔融的肉體,還能詆毀孔融的名譽。你想,孔子的二十世孫居然主張不孝,他的人品還靠得住嗎?一個連祖宗都背叛的人,難道還不該死嗎?顯然,曹操不但要整死孔融,還要讓他死有餘辜,死了以後也翻不過身來,遺臭萬年。這一招是非常狠毒也很厲害的。陳壽作《三國志》時,便不敢為孔融立傳。
說來曹操的殺孔融,確有正一正風氣的目的。只不過這風氣與孝不孝的沒有什麼關係,卻與政治關係頗大。我們知道,東漢末年,許多名士都以“清流”相標榜。其中自然有潔身自好的高潔之士,也不乏沽名釣譽之徒。但不論何種“清流”,共同的特點,是才氣大脾氣也大,或沒有才氣脾氣卻很大。他們都自命清高,不肯與所謂俗人來往,也不肯與當局合作,或裝作不與當局合作。如果只是個人生活鬧鬧脾氣,還不要緊,然而他們還要把這種風氣帶到政治生活中來,而且弄得影響很大,這就不能不讓曹操頭疼。曹操是一個在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的非常之人。他要專政,豈容別人天天說他的怪話?他要用人,豈容大家都不來合作?這就要殺一儆百,才能一正風氣,而孔融正好是這樣一隻大公雞。所以他要殺孔融,還要批判他。對另一個才氣和脾氣也很大,地位和影響卻不如孔融的人,就不去動他,而是交給別人去殺。
這個人,就是禰衡。
禰衡,字正平,平原(今山東省平原縣)人。《後漢書》說他“少有辯才,而尚氣剛傲,好矯時慢物”,也就是非常意氣用事,非常剛愎狂傲,喜歡故意和時尚唱反調,和別人過不去,也不把別人放在眼裏的意思。大約意氣相投之故,他和孔融的關係非常之好,無話不談。孔融那兩條不孝言論,據說就是對禰衡說的,並由禰衡到處散佈傳播。路粹還揭發說,孔融和禰衡相互吹捧。禰衡說孔融是“仲尼不死”,孔融則誇禰衡是“顏回復生”。路粹的舉報材料一再提到禰衡,可見孔融一案,在某種意義上是禰衡一案的延續。
禰衡的被殺,當然首先是得罪了曹操。孔融因愛禰衡之才,多次向曹操舉薦禰衡。曹操自己也是愛才的人,便也想見一見這位名士。可是禰衡卻看不起曹操,自稱狂病,不肯前往,背地裏又大放厥詞,譏諷曹操。曹操哪裏受得了這個?但考慮到禰衡才氣大名氣大,也並不想殺他,只想殺殺他的威風。聽說禰衡善擊鼓,便召禰衡為鼓吏,並大會賓客,閱試音節。這回禰衡倒是來了,而且鼓擊得十分精彩漂亮,“容態有異,聲節悲壯,聽者莫不慷慨”。禰衡又走到曹操面前,卻被負責禮儀的吏員呵住,說鼓吏應該換上特殊的服裝,你怎麼就這樣走進來了?禰衡說:是。於是便當著曹操的面,不慌不忙一件一件脫下自己的衣服,脫得赤身裸體一絲不掛,然後又慢慢吞吞換上制服,再奏鼓曲而去,臉上沒有半點羞愧的意思。這一來,曹操反倒弄得下不了台。不過曹操到底是曹操,便呵呵一笑對賓客說:我本來是想羞辱一下禰衡的,沒想到反而被他羞辱了。
這事連孔融也覺得太不像話,下來就責備了禰衡一番,並再三申說曹操的慕才之意。禰衡便答應見曹操。孔融十分高興,立即跑去對曹操說了。曹操聽了也很高興,馬上吩咐門人,禰衡來了立即通報。誰知一直等到下午,禰衡才來,而且也不是來道歉,而是來罵人的。只見他身穿一件單布衣,頭頂一襲粗葛巾,手上一根木棒棒,往大營門口一站,開口就罵。一邊罵,還一邊用木棍擊地,罵得抑揚頓挫,有聲有色。曹操勃然大怒,回頭對孔融說:禰衡小子,算什麼東西!孤要殺他,不過殺一隻麻雀老鼠罷了!
禰衡這事做得確實不地道。至少是,他不該把孔融也賣了,弄得孔融裡外不是人,也讓曹操看不起。也許正是出於這種極度的蔑視,曹操甚至懶得親手處死他,而是把他打發到劉表那裏去。劉表素有寬和愛士的名聲,禰衡去了以後,如能改弦更張,和睦相處,倒不失為一個很好的解決辦法。可惜禰衡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最終與劉表鬧翻,又被劉表打發到黃祖那兒去。黃祖是個大老粗,哪裏吃禰衡這一套?一次宴會上,禰衡又出言不遜。黃祖呵斥他,他反以罵言相對。黃祖大怒,喝令拉出去打屁股,禰衡卻越罵越凶。黃祖再也忍無可忍,便下令殺了這小子。正好黃祖的主簿平時就痛恨禰衡,立即忙不迭地就把他殺了。禰衡死的時候,才二十六歲。
禰衡的死,多少有些咎由自取。他實在做得太過分了。在所有冤死的文士中,他最不值得同情。認真說來,他其實是一個極端自私的人。他的自高自大,就是他自私的表現。在他的心目中,只有自己,沒有別人,所以他誰都看不起。為了表現他的所謂傲氣,不惜把自己的朋友孔融推到極為尷尬的境地。這就不能算是英雄,只能叫做混蛋。
事實上禰衡的所謂傲骨,毫無正義的內容,只不過是他自我表現的惡性膨脹而已,而且到了不惜貶低別人來抬高自己的地步。那時,許昌剛剛建都,四方豪傑,雲集於此,人才濟濟。有人建議他與陳群、司馬朗交往,他一臉的不屑,說我豈能和殺豬賣酒的人打交道!陳群,字長文,祖父、父親、叔父都是當時的名士,他本人也和孔融是朋友,同朝為官,並不是殺豬的。司馬朗,字伯達,世家子弟,是司馬懿的長兄,當然也不是賣酒的。禰衡這樣說,只能顯示他的狂妄。別人又問他,那麼荀彧、趙稚長怎麼樣呢?荀是曹操的頭號謀士,一表人才;趙是當時的蕩寇將軍,飯量頗大。於是禰衡便嘴巴一撇說:荀某可以憑他的臉蛋去司儀弔喪,趙某憑他的肚皮可以去監廚請客。總之,禰衡誰都看不起,稍微看得順眼一點的也就是孔融和楊修。但禰衡對他倆也不客氣,常常對人說,也就大兒子孔文舉(孔融),小兒子楊德祖(楊修)還湊合,其他小子提都提不起來。禰衡說這話時,自己不過二十齣頭,孔融已經四十歲了,竟被呼為“大兒”,禰衡的狂悖可想而知。
如此狂悖無禮的人,人際關係當然也好不了,而禰衡似乎也不想搞好關係。他被曹操驅逐出境,眾人來送他,他卻大擺架子,過了老半天才來,氣得眾人坐的坐,躺的躺,都不理他。禰衡卻一屁股坐下來放聲大哭。大家問他為什麼哭,他說坐着的是墳堆,躺着的是屍體,我夾在墳墓和屍體之間,能不難過嗎?這樣喜歡罵人,而且罵起來這樣尖酸刻毒的傢伙,有誰會喜歡?
實際上禰衡正死於他的盛氣凌人。他到劉表那裏,劉表把他奉為上賓,他卻不斷諷刺劉表的左右親信。於是這些人便到劉表那裏去打小報告,說禰衡承認將軍仁愛寬厚,卻以為不過婦人之仁,沒有決斷能力,必敗無疑。這話擊中了劉表的要害,但禰衡卻並沒有說過。然而說它出自禰衡之口,卻誰聽了都信。於是劉表惱羞成怒,便把他打發到黃祖那裏去。曹操送禰衡到劉表那裏,是知道劉表寬厚,對禰衡也尚有網開一面,希望他能好自為之的意思。劉表明知黃祖暴躁,還要把禰衡往他那裏推,就是存心和禰衡過不去,甚至有借刀殺人之意了。
說到底,禰衡是死於沒有法制和人權。因為無論禰衡多麼可惡和討厭,至少罪不當死。但可以肯定,即便是在講法制和人權的社會,他也不會討人喜歡。
相比較而言,楊修死得有些不明不白。
楊修,字德祖,太尉楊彪之子,也是一個聰明絕頂、極有才華的人,連狂妄冠軍禰衡也承認他還算個人物,呼他為小兒。楊修又是一個謙恭的人。他的死,並不因為得罪了誰誰誰。史家一般認為,楊修是死於立儲之爭。當時曹丕和曹植爭當太子,而楊修是幫曹植的。曹操決意立曹丕為嫡以後,為了防止楊修給曹植出壞主意,同曹丕對着干,惹麻煩,弄得兄弟相爭,禍起蕭牆,便在自己臨終之前一百多天,把楊修殺了。
此說甚為可疑。楊修確實是幫過曹植,但楊修並非曹植死黨。曹丕被立為太子后,楊修就想疏遠曹植。曹植卻一再拉攏楊修,楊修“亦不敢自絕”。曹植畢竟是曹操的愛子,即便當不上太子,也是得罪不起的。楊修雖然出身名門,四世太尉,和袁紹兄弟一樣也是“高幹子弟”,父親又是當朝太尉,但此刻連皇帝都成了曹操的玩偶,太尉又算什麼東西?楊修對曹氏兄弟不巴結着點,又能怎麼樣呢?
何況楊修和曹丕的關係也不壞。楊修曾把一把寶劍獻給曹丕,曹丕十分喜歡,經常把它佩帶在身上。後來曹丕當了皇帝,住在洛陽,也仍佩帶這把寶劍。有一天,曹丕從容出宮,忽然想起了楊修,便撫着寶劍喝令停車,回頭對左右說:這就是當年楊德祖說的王髦之劍了。王髦現在在哪裏呢?及至找到王髦,曹丕便賜給他一些糧食和衣物。俗話說,愛屋及烏。曹丕這麼喜歡這把寶劍,喜歡到連王髦都要賞賜;提起楊修時,稱他的字不稱他的名,都說明曹丕對楊修還是有些感情的,至少不那麼反感。曹丕自己都不想殺的人,曹操替他殺什麼!
曹操是為自己殺楊修的。
楊修這個人,雖然大家都公認他聰明,其實不過小聰明。他輔佐曹植,多半因為揣度曹操會立曹植。所以儘管兩兄弟都和他交往,他還是倒向了曹植。曹植失勢后,他又想開溜,這都是小聰明的表現。他給曹植出的那些點子,也都是小聰明。有一次,曹操命令曹丕、曹植兄弟各出鄴城門外辦事。事先又密令門衛不得放行。楊修猜中了曹操必然有此安排,便事先告訴曹植說,萬一門衛不放侯爺出去,侯爺身有王命,可以殺了他。結果曹植出了城,曹丕沒出去。但曹操的這一安排,是對兄弟倆的綜合考察,既要察其才,更要察其德。曹植表面上贏了這場比賽,卻給曹操留下了曹丕仁厚、曹植殘忍的印象,實際上輸了。楊修知其一,不知其二,看得並不遠,所以是小聰明。
這種小聰明常常使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楊修喜歡揣度曹操的心思,常常替曹植預先設想許多問題,並寫好答案。每當曹操有事詢問時,便把事先準備好的合適答案抄錄送上去,希圖給曹操“才思敏捷”的印象。然而一來二去,曹操便起了疑心,心想曹植再聰明,也不至於如此之快呀!派人一查,就查出了原因。從此便對曹植有了看法,對楊修則更是厭惡之極。
可惜楊修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常常要賣弄小聰明。他身為曹操主簿,卻又不肯老老實實坐在辦公室里,老想溜出去玩。可是又怕曹操有問題要問,於是每當外出時,都要事先揣度曹操的心思,寫出答案,按次序寫好,並吩咐侍從,如果丞相有令傳出,就按這個次序一一作答。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一陣風吹來,紙張的次序全亂了。侍從按亂了的次序作答,自然文不對題。曹操勃然大怒,把楊修叫來盤問。楊修不敢隱瞞,只好老實交代。曹操見楊修這樣對付他,心中自然十分忌恨。
更糟糕的是,楊修還要在眾人面前賣弄這種小聰明。有一次,曹操去視察新建的相國府,看后不置可否,只讓人在門上寫了個“活”字。楊修便令人將門拆掉重建,說:“門”中“活”,就是“闊”,丞相是嫌門太大了。又一次,有人送給曹操一盒酥糖。曹操吃了一口,便在盒子上寫了個“合”字交給眾人。眾人不解,楊修卻接過來就吃,並說:不是“人一口”嗎?如果說這尚屬雕蟲小技,無傷大雅,那麼,他在軍中的表現就會讓曹操大起殺心。公元219年,曹操親率大軍,從長安出斜谷,進軍漢中,準備和劉備決戰一場。誰知劉備斂眾據險,死守不戰。曹操欲攻不得進,欲守無所據,戰守無策,進退兩難。有一天部下向他請示軍中口令,竟答應以“雞肋”。楊修聽了,立即收拾行裝。大家忙問何故,楊修說:雞肋這玩藝,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主公是打算回家了。
這一回又叫楊修猜中了,可這一回只怕也就要了他的腦袋。果然,不到半年工夫,曹操就殺了楊修,罪名是“露泄言教,交關諸侯”,大約相當於泄漏國家機密罪、結黨營私罪和妖言惑眾罪。
據說,楊修臨死前曾對人說:“我固自以死之晚也。”但如果他以為他的死,是受曹植的牽連,那就是死都不明白。楊修不明白,他是生活在一個專制的體制之中,而曹操又是這種體制下罕見的幾個“雄猜之主”之一。這類人物,猜忌心和防範心都是很重的。他們最忌恨的,便是別人猜透他們的心思。因為他們要維護自己一人專政的獨裁統治,就必須實行愚民政策和特務政治。別人的一切他都要掌握,自己的想法卻不能讓別人知道,除非他有意暗示、提醒你。總之,獨裁者必須把自己神秘化,才能顯得“天威莫測”,讓別人戰戰兢兢,自己得心應手。楊修對曹操的心思洞若觀火,而且連將要提問的次序都能猜到,這實在太恐怖了。有這麼個像X光機一樣的人物守在自己身邊,曹操還能玩政治嗎?如果楊修猜出來了卻並不說出去,也許還好一點。他又偏要到處張揚,這就至少會顯得曹操城府不深,不過如此,就會啟動一些人的不臣之心。因此,楊修這顆釘子,非拔掉不可。可以說,禰衡之死,是因為他太不了解人;楊修之死,則因為他太了解人。而且,他們又都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人與人之間究竟應如何相處。
簡單地說,崔琰是死於他的忠誠正直,孔融是死於他的不識時務,禰衡是死於他的狂妄悖謬,楊修是死於他的自作聰明。崔琰死得最冤,而禰衡死得最沒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