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的故事

手的故事

猴子的手能剝香蕉皮,也能捉跳虱,然而猴子的手終於不是人的手。猴子雖然有手,卻不會製造工具;至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猴子更不會。

在猴子群中,手就是手。花果山水簾洞美猴王的御手不但跟他御前的猴丞相的手差不多,乃至跟萬千的猴百姓的手比起來,也還是一樣的手。

人類的手,就沒有那麼簡單,平凡,一律。從手上紋路可以預言一個人的“窮通邪正”:但這是所謂“手相學家”的專門了,相應又作別論。只聽說“一二八”之役,“友邦”的陸戰隊捉到了我們的同胞,也先研究手,凡是大拇指上的皮層起了厚繭的,便被斷定是便衣隊,於是這手的主人的“運命”也就可想而知。

不過我們這裏的故事卻還不是那麼簡單的。

事實如此:當潘雲仙女士和她的丈夫張不忍到了x縣,而且被縣裏人呼為“張六房”的“八少奶奶”的時候,曾經惹起了廣泛的竊竊私議,而這“嘁嘁喳喳”的焦點轉來轉去終於落到了雲仙女士的一雙手。

所謂“張六房”,自然是陳年破舊的“家譜”(不管它實際上有沒有)里一個光榮的“號頭”。這“房頭”的正式成立而且在x縣取得了社會的地位,大概是張不忍的曾祖太爺鄉試中式那一年罷,這委實是太久遠了一點,然而x縣人對於這一類的事永遠有好記性,而且永遠是“成人之美”的,所以當“張六房”這名詞已經空懸了十多年,已經從人們嘴上消褪,只有念舊的長者或許偶爾提起,但總得加上個狀詞,“從前的”,——一句話,當“張六房”不絕如縷的當兒,忽然來了個張不忍,而且還是由念舊的長者記起了從前那位“鄉試中式”的太老太爺名下的嫡脈確有一支寄寓在t埠,而這年青的張不忍非但來自t埠,並且他的故世已久的父親的“官名”確也是“譜”上(這東西,誰也沒有見過,然而誰都在他腦子裏有一部)彷彿有之,於是乎,猶有古風的x縣裏人一定要將“榮耀歸於所有主”了。

但何以又呼雲仙為“八少奶奶”?這又是從“不忍”的“不”字上來的。縣裏有一位窮老太婆,年青時出名叫做“黃二姐”,嫁了丈夫,她還是“黃二姐”,但她那本來有姓有名的丈夫卻變成了“黃二姐的男的”,現在她老了,丈夫早已死了,有過兒子也死了,有過媳婦也“再醮”了,然而她依然是“黃二姐”,她的青年時代的“過去”永遠生活在人們的記憶里。這位黃二姐,和張六房的關係,絕不是泛泛的。孝廉公的二少爺成親時,黃二姐是伴娘。那時她是名副其實的“二姐”。後來孝廉公的幾位孫少爺成親,黃二姐雖則已過中年,卻還是八面張羅人人喜歡的角色。只有最小的那位孫少爺半文明結婚的時候,黃二姐似乎見得太老了,但伴娘這差使,張府上不便改變祖宗的舊規,還是由黃二姐的兒媳婦頂着“小黃二姐”的名義承當了去。近年來,黃二姐每逢提到“六房裏完了,沒有人了”的當兒,也一定要數說她和“張六房”此種絕非泛泛的關係。她好像得意又好像感傷地說:

“嘿,六房裏太老太爺名下,哪一房不是我做陪房的?一個個都是看他們大起來的!嗯,樹無百年榮,真真是!咳!……只有太老太爺的末堂少爺,太老太爺死的時候,他還不到十歲,後來就跟二少爺不和,一個鋪蓋出碼頭去了,聽說也成家立業了,——只他不是我黃二姐陪房的。”

現在,老太婆的黃二姐聽說“張六房又有人了”,而且正是那出碼頭的一脈,而且是三十來歲的少爺帶了少奶奶,黃二姐可興奮極了,一片至誠地便去探望。

黃二姐聽人說這位新回來的少爺叫做“不忍”,她就稱他為“八少爺”。雲仙呢,當然是“八少奶奶”了。黃二姐把“不忍”錯做了“八順”,並且舉出只有她知道的理由來,六房裏最小的一輩,連早殤的也算在內,不忍的排行剛好是第八。

人家也覺得“八順”大概是小名,而“不忍”則是諧音。不管張不忍本人的否認,x縣裏人為的尊重這幾乎絕滅的舊家,都稱他為“張六房的八少爺”,或者“六房裏的老八”。

x縣的輿論對於一個人來歷,有時絕不肯含糊。張不忍之為“六房裏的老八”雖然由公眾一致的慷慨而給與了,並且由黃二姐這“活家譜”的幫襯確立了不可動搖的信用,但是關於潘女士的“家世”卻議論頗多。

她是一張方臉,大眼睛,粗眉毛,軀幹頗為強壯。如果她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了,大概x縣裏人也就以為是“福相”。可惜她看去至多不過二十五六。然而也可以解釋是“貴相”。x縣裏人善於推測,便輕輕斷定潘女士大約是“將門之女”。甚至有人說,t埠頗多下野的督軍師長,其中有一位旅長,就是張不忍的岳丈。

善堂的董事胡三先生和“張六房”是老親,有一次對張不忍說:

“近來,宿將紛紛起用,貴泰山不久也要出山了罷?哈哈!”

“啊!謠言!沒有那麼一回事。雲仙的父親死了多年了,況且也不是……”

張不忍還不明白縣裏人把他夫人的老子猜做了什麼。胡三先生似信非信地笑了一笑,可也不再問下去。過不了半天,胡三先生“不得要領”的新聞在茶樓里盛傳起來,熱烈地討論之後,紛紜的意見終於漸歸一致:無端說丈人死了多年的人,大概是沒有的,或者“六房裏的八少奶奶”只是t埠那位潘旅長的本家,但一定不是窮本家,只要看“八少奶奶”的衣服多麼時髦,見人的態度多麼大方,——甚至有點高傲,便證明了她的來歷不小。

潘女士的衣服,在x縣裏自然能往“時髦”隊中算一腳。她是九月中旬來的,天氣很暖和,然而她披了一件大概是絲織品的沒有袖子的新樣的東西,——後來才知道這叫做“披肩”。

但是茶客中間有一位焦黃臉的綢長衫朋友,左手端着茶杯,右手的長指甲輕輕地勻整地敲着桌邊,老在那裏搖頭;等到眾人討論出“結論”來了,他又哼哼地冷笑了幾聲。

胡三先生的本家胡四,探頭過去,眯細着眼睛,問道:

“哎,陸紫翁不以為然么?”

“哪裏,哪裏;諸位高見,——不錯;”陸紫翁的枯澀的聲音回答,茶杯端到嘴唇邊了;可是看見近旁茶座上的眼光都朝自己臉上射來,他便放下了茶杯,逗出一個淡笑,接著說道:“不過呢,兄弟有一句放肆的話,——八少奶奶貴相誠然是貴相,然而,嗯,各位留心過她的手么?”

眾位都駭然了;實在都沒有留心過,都沒法回答。胡四最喜歡充內行,並且剛才的“結論”也是他一力主持的,他瞥了眾人一眼,好像是回答陸紫翁,又好像是要求眾人的贊助,大聲說:

“女人家的手,又當別論。相書上說——哦,記性太壞,總而言之,女人家的相,不在乎一雙手。”

陸紫翁微微笑着,便端起茶杯來,這回是喝成了。茶客們的聲音又嗡嗡然鬧成一片。胡四似乎得勝。但陸紫翁所提起的問題也並沒被人輕輕放過。商會職員姚瑞和忽然記起他曾經細看過一下那位“八少奶奶”的手,確乎有點“異相”。

他急忙告訴了坐在對面的小學校長。

“啊喲!你不說,我也忘了;我捏過她的手,——”

“哦——哦?”商會職員的眼睛凸出得和金魚相仿。

“沒有什麼。外國規矩,新派,通行握手。”小學校長加以解釋。“好像,呃,硬得很,練過武功。”

“對呀!”商會職員姚瑞和在桌子上拍一掌,“所以我說不像是少奶奶們的手呵!”

陸紫翁聽得了側過臉來望着他們點頭微笑。

胡四也聽得了,卻裝作沒有聽得,拍着旁邊一個人——

商會長周老九的肩膀說:

“喂,老九,二十年前,黃二姐的手,不是我們都捏過么?可是黃二姐還是黃二姐,暗底下模着她的手,不會當她是什麼少奶奶罷!”

哄堂大笑了。小學校長和商會職員感到惶恐,但也陪着笑。陸紫翁也笑了一笑對胡四說:

“四兄還記得年青時候的淘氣,可惜知音的人不多了。然而,話儘管那麼說,手,是——大有講究的。高門大戶的小姐少爺,手指兒都是又滑又軟,又細長。自小動粗工的,就不然了;手指兒又粗又短,皮肉糙硬。南街上吳木匠的老婆,臉蛋兒長的真不錯,可是看她一雙手,到底是木匠老婆。”

“那麼,紫翁,你說六房裏——那雙手不——不大那個罷?”周老九搶着問,卻又把眼風在茶樓里掃了一轉,惟恐碰巧有“六房裏”的熟人。

“哎,這又是拉扯得太遠了。”陸紫翁扮一個鬼臉,啞笑着回答。“況且諸位也沒留心看過,何必多說。”

胡四覺得自己要失敗了,便也連聲打岔道:“不用爭了,不用爭了,各人各相。”

於是談話換了題目。然而“八少奶奶”的手從此大大出名。每逢她上街,好事者的目光都射在她的手上。手不比臉,儘管成為眾目之的,也不會紅一紅,但也許因為時交冬令,風性燥了,人們都覺得“八少奶奶”的手似乎意外地粗糙。

張不忍夫婦住在縣裏“最高學府”中心小學的附近。房東就是周老九的洋貨店裏的管賬先生程子卿。善堂董事胡三先生介紹兼作保。

程子卿對於潘雲仙女士的手,並不感興趣,從沒細看過一下。好事之徒或少爺班借買東西的機會,也曾問他道:“喂,老程,你說罷,你是她的房東呀!”程子卿總是用搖頭來回答。

其實x縣裏除了整天盤據在茶館裏的好事之徒以及頂着“高貴的職業頭銜”所謂“守產”的少爺班,誰也不曾把“八少奶奶”的手當作一樁事來偵察研究。滿縣滿街都為了壯丁訓練的抽籤而嚷嚷,哪有閑心情管人家的手呵!

程子卿常常關心的,倒是張不忍的腳。每逢回家看見張不忍的皮鞋沾滿了泥土,他便要問道:

“八少爺,又下鄉了么?墳田查得差不多了罷?”

有時張不忍的回答是:“查了一處,佃戶倒老實,可是那鄉長刁得很,從中搗鬼。”

有時卻搖着頭說:“白跑一趟。今天那一處,連四至都弄不明白。”

“慢慢地來罷。”程子卿安慰一句,於是遲疑了一會兒,便又問道:“看見汽車路動工么?”

張不忍搖搖頭,程子卿也就沒有話了。

一天,程子卿又很關心地問起查得怎樣時,張不忍憤然叫道:“算了罷!麻煩得很,真想丟開手了。”

“呀!可是,胡三先生一番好意,不能辜負他。況且,您來一趟不容易,總得清出個眉目。”

張不忍只是苦笑。他何嘗是為了查墳地來的?並且他根本不知道這裏還有祖遺的墳地。都是胡三先生的指撥,他反正沒事,到鄉下去看看也好。況且,多少也像有點正經事把他留住。

程子卿等候了一會兒,見沒有話,就摸着下巴,悄悄地又問道:

“八少爺,那條汽車路,說是要趕築了,您看見在那裏動工么?”

“哦,不明白。”張不忍像被這一問提起精神來了。“不,還沒看見動工。說是軍用。呃,程先生,您聽到什麼特別的消息么?”

“就是聽說要趕築。等築好了路,就要派一師兵來縣裏駐防。”

“哦,哦!”

“少爺,您看來今年會不會開仗?”

“難說。”張不忍隨口回答,憫然望着天空,他的思想飛得老遠,——程子卿萬萬意想不到的遠地方。程子卿的心卻也離開了這間房,在未來的汽車路上徘徊。他有一塊地,假定的路線就在他這地上劃過,只留給他一邊一隻小角;他曾經請陸紫翁託人關說,不求全免,但求路線略斜些兒,讓那分開在兩邊的兩隻小角並成一大角,人家也已經答應了他;然而這條路一日不開工,他就一日放心不下。

“既然路是要築的,就趕快築罷!”程子卿嘆一口氣說,望着張不忍,寂寞地笑了笑。

張不忍跑進自己房裏就叫道:“雲仙,真得想出點事來做才好!”

“可是我只想回去。”雲仙頭也不抬,手裏忙着抄寫。

“回去?回去有事么?不是前天還接到老剛的信,說這半年他也沒處去教書了;何況你我?”

“但是閑住在這裏,真無聊!”

“雲仙!”張不忍叫了這一聲,又頓住了,踱了幾步,他似乎跟自己商量地說:“生活是這裏便宜。而且,他們從封建關係上,把我們當作有地位的人,總可以想出點事來做做罷?”

“他們!這裏的人真討厭,我就討厭他們的跳不出封建關係的眼光!他們老在那裏瞎猜我的娘家。一會兒說我是軍閥的女兒,一會兒又說我出身低賤了!”雲仙把筆一擲,下意識地看着自己的一雙手。

“這些,理他們幹麼。”張不忍走近到書桌邊。“哦,你又抄一份,投到哪裏去?——可是,這幾天,這裏的空氣有點不同,緊張起來了,雲仙,我們真得想出點事來做才好。”

雲仙仰臉望着天空,寂寞地微笑,不大相信專會造她謠言的環境也能緊張。

鏜鏜!從街上來了鑼聲,鏜鏜又是兩下。而且隱隱夾雜着人聲喧嘩。

雲仙將臉對着不忍眉梢一聳。似乎說:這莫非就是“緊張”來了么?

“這是高腳牌。一定有緊急的告示。”不忍一邊說一邊就走出去了。

高腳牌慢慢往中心小學那邊走。鏜鏜!引出了人來。大人們站在路旁看,孩子們跟着,——一條漸漸大起來的尾巴。

張不忍追到中心小學門前,高腳牌也在一棵樹下歇腳,掮牌的那漢子將牌覆在地下,卻挺着脖子喊道,“催陳糧啦!廿二年,廿三年,廿四年,催陳糧啦!後天開徵,一禮拜;催陳糧啦!”

張不忍感到空虛,同時這幾天內他下鄉時所得的印象也在那覆卧的牌背閃動。忽然聽得那漢子自個兒笑起來,換了唱小調的腔調:

“還有啦,今年裏,不許采樹葉子呢:柏樹,桑樹,榆樹,梧桐樹,榾柮樹,烏龜王八蛋樹,全不許采葉子!采了也沒事,只消打屁股,吃官司!”

跟着來的孩子們都拍手笑着嚷道:“烏龜王八蛋個樹!”①——

①此為諧音——烏龜王八蛋告示。——作者原注。

這種諧音的幽默,孩子們是獨有創造的天才的。張不忍聽着也不禁失笑,然而他依舊感到空虛。他信步走進了中心小學。

校長和幾位教員站在一帶雪白的圍牆前指東點西說話。校長這時的臉色跟那天在茶樓上大不相同了,似乎有天大的困難忽然壓到他頭上。

校長一把拉住了張不忍,就帶着哭聲訴說道:“張先生,你說,剛剛粉白,不滿一個月,你瞧,這一帶圍牆,還有一切的牆壁,你說,多少丈,剛剛粉白,不滿一個月,為的廳長要來瞧啦——終於沒來,可是,你想,忽然又要通通刷黑了,一個月還沒到,你瞧。”

張不忍往四下一瞧,果然雪白,甚至沒有蜒蝤路;可是除了這“雪白”,校長的話,他就半點也不明白。校長好像忽然想到一件大事,丟下了張不忍轉身就走,可是半路上碰到一個人,又一把拉住了;張不忍遠遠望去,知道校長又在那裏帶哭聲訴說了。他惘然望着,加倍的感到空虛的壓迫。

教員中間有一位和張不忍比較說得來的趙君覺,帶着一點厭煩的表情對張不忍說:

“今天的密令,縣境內所有的牆壁都須刷黑!校長氣得幾乎想自殺,哼!”

“刷黑?密令么?幹麼?”張不忍這才把校長的話回味得明明白白了。

“說是準備空防,跟禁止采樹葉同一作用,”另一位教員朱濟民回答。“校長說,上回粉白,還是他掏的腰包,這回又要刷黑,他打算要全校教員公攤呢,剝削到我們頭上來了。”

“上回他掏鬼的腰包!公攤?他平常的外快怎麼又不公攤了!他倒想得巧!”又一位教員說,撅着嘴自顧走開。

張不忍看着那一帶雪白的圍牆,又看看藍色的天空,太陽正掛在遠處的綠沉沉的樹梢,——他沉吟着說:“戰時的空氣呀,濃厚了,濃厚了,”他笑了一笑,轉臉對趙君覺和朱濟民說:“我還聽說有密令,叫準備好一師兵住的地方,真的么?”“哦,密令還多着呢!”朱濟民回答,“叫辦積穀,叫挖地坑,叫查明全縣的半爿墳有多少,叫每家儲蓄十斤稻草,——

嘿,這兩天來,密令是滿天飛了!”

“嗯,半爿墳,什麼意思?”張不忍皺着眉頭望在朱濟民的臉上。

“左右不過是那麼一回事。”趙君覺接口說。“你要收密令么,端整下一口大筐罷。至於一師兵,誰知道他們來作什麼。為什麼不開往邊疆?然而,也未必來罷。聽說嫌交通不便。要先開城外那條汽車路呢!”

“我也聽得這麼說。住的地方,倒已經在準備了。不過,半月墳,又是幹麼?什麼是半爿墳?”

“就是破坍的老墳,露出了壙穴的。”趙君覺回答。“什麼用,可不大明白,”李濟民搶着說,“但是保安隊的隊長對人說,這種半爿墳可以利用來做機關槍的陣地。”

“哦,大概是這麼個用意了。”

“不忍,這兩天一陣子密令,滿縣滿街真是儼若大戰就要來了。”趙君覺說,一臉的冷冷的鄙夷的神氣。

“老百姓怕,是不是?”

“不!很興奮呢!”朱濟民確信地說。

趙君覺看了朱濟民一眼,嘴唇一披,“對了,當真興奮;所以我覺得他們太可憐。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簡單,真蠢!”

暫時三個人都不說話。張不忍用腳尖在泥土上慢慢地划著,好像劃了一個字,隨即又用鞋底抹去,忽而他伸手一邊一個抓住了趙君覺和朱濟民,皺着眉頭,定睛看着趙君覺,又移過去看着朱濟民,用沉着的口音說:“君覺的意見,我也覺得大半是對的;然而老百姓不怕,興奮,這一點比什麼都可貴!我們當真得想出點事來做才好,我們一定要做點事!”

三個人對看着,末了,趙君覺和朱濟民同聲說:“加上密司潘才得四個人。……”

張不忍立刻打斷他們的話:“然而一定要做點事!開頭四個人,後來會加多!”

他們於是並肩慢慢地一邊談,一邊走;沿着圍牆走到盡頭又回來,還是談個不休。

三個人帶着朗爽的笑聲走進教員休息室了。劈頭忽然又遇見了校長。

“窯煤都漲價了,一倍,剛漲的,該死,該死!”

校長阻住了他們三位,慌慌張張說。校長的腦子裏沒有更值得煩惱的事。

陸紫翁和周老九挑中了右面那架屏風背後的好地方,悄悄說著話。這裏不是走路,四扇排門常年關着,相近左面那架屏風的四扇排門,也只開一對,作為從大廳到內室的唯一門戶。

屏風擋着,如果有人從外邊走進大廳來,他看不見兩位,兩位卻看得見他。

這個好地方卻只有一張閑擱着的太師椅,坐的是陸紫翁,斜欠着身子,架起了腿,右肘支着椅臂,右手托住了下巴。周老九在紫翁面前站着,臉朝外。

“他們竟敢指摘我們販運私貨么?”是陸紫翁的枯澀的聲音。他歪着腦袋,臉對着牆,似乎在看壁上的字畫。

“可不是!還說要組織捉私團呢!”

“哼!看他們敢!然而,張不忍這小子真可惡!可是,不見得單是張八夫妻倆;還有誰也是張八的一夥?”

“大概中心小學裏一二個教員總有份罷。”

“校長也不知道?”

“問過他,他賭咒說不知道。”

“不敢說出來罷了,這沒用的草包!哼!可是,筆跡總該認得出來的?”

“認不出。那壁報全是一個人的筆跡,聽說是八少奶奶——”

“呸!什麼少奶奶!不知道什麼小戶人家的賤貨,也許竟是——看她那一雙手。”

“可是一手字倒很恭正。”

“來路不正!我第一眼看見就知道不是正路。總有一天給我查明白。”

“不過,紫翁,下手要快。他們還說你和二老板經手的公款不清不楚,說是下期的壁報上准要宣佈。”

“哦——”陸紫翁的聲音帶啞了,把架起的那條腿放下。

“哦!張八這小子,他怎麼會知道?”

“紫翁,也不宜小看他,他既然是‘六房裏的老八’,自有一班窮出火來的爺們和他來往。”

“嗨,六房裏?六房裏早已沒人了,哪裏又跳出個什麼老八!胡三這老頭子是老糊塗了。黃二姐一張嘴算屁話?我打算辦他一個冒名招搖呢!”

“然而,紫翁,自從他出了壁報,跟他越走越熟的人確乎不少;胡四——”

“我疑心胡三這老傢伙也是知情的!”

“可不是!還有‘趙廳’的緝老爺,孫洪昌的二少爺,據說也是暗中……”

“嘿!趙緝庵也有份么?”陸紫翁挺起眼睛望着樓板,一隻手儘管摸着下巴。忽然站起來,輕聲說:“老九,那就一定是他了,——中心小學裏一個教員一定就是緝庵的小兒子趙君覺。哦,老九,等一下。”陸紫翁到牆邊去拖過一張方凳來。“坐着談罷,原來張八這小子竟有點呼風喚雨的手法,老九,我們倒不能大意了,得仔細佈置一下。”

“不過也不能太慢,私貨的事現在鬧得滿城風雨了。那一批貨,多擱日子怕要走漏……”

“這個不要緊,”陸紫翁搶着說。“等二老板起來了,他有辦法,嗯,倒是——”

“二老板昨晚上又是二十四圈么?”

“昨晚上有客,——嗯,老九,倒是有緝庵他們在內,查公款這一層說不定會鬧大——”

“外邊是誰?”周老九突然喊了這一聲,陸紫翁連忙把話縮住。周老九站起來,故意高聲咳了一下,就轉出屏風背後,一面學着“官腔”喊“來呀”,可是只喊了一聲,就不響了。陸紫翁聽得好像有兩個人在竊竊私語。他正決不定還是照舊躲着好呢,還是踱出去好,可是周老九也回來了,帶着一個尖頭削臉的人物,正是商會職員姚瑞和。

周老九指着姚瑞和說:“他剛得的消息,張不忍自己報了名,受壯丁訓練去了。”

“賤胎!”陸紫翁仰起了臉冷笑。

“紫翁,他還想立什麼社呢!”

“叫做‘國魂武術社’罷,”姚瑞和陪笑說。“壯丁訓練班裏倒有一小半人加進了他這社。”

“好!哼哼,糾眾集社是犯法的。”陸紫翁冷笑的鼻音有點不大自然。“大概全是些下流粗胚罷?”

“倒也不全是。內中有——”姚瑞和遲疑了一下,“有這次壯丁訓練抽籤抽到的好幾個小老闆,還有甲長們,——很有幾個場面上的小爺們呢!”

“紫翁,孫洪昌的小老闆老二,還有,——瑞和,還有誰?”

“北街上開亦我軒照相館的陳維新陳甲長。”

“紫翁,孫老二和陳維新也是發起人。”

“哎哎,這班少爺們血氣方剛,真真是不成話!”陸紫翁的聲音有點發啞了。“可是,陳維新么?他好像是黨員罷?”“是的。前任區黨部的執委。”姚瑞和連忙陪笑說。“不知道張不忍怎麼搞的,連保衛團的大隊長也做了贊助人呢!”“哦,不過大隊長原是直爽人。”陸紫翁說著就站起來,反背着手踱了幾步,打起精神笑了一笑又說道:“笑話!不知哪裏跳出來的小夥子,不三不四,居然大家叫他‘六房裏的老八’了,兩個月沒到,居然結交了朋友,打算硬出頭了;然而,可惜,他那位尊夫人的一雙手擺明白不是好出身;你們想,要真是張六房的嫡脈,哪裏會討媳婦不看個門當戶對的?”

陸紫翁一面說,一面就踱出了屏風背後那個好地方。

周老九和姚瑞和跟了出來。周老九低着頭在一對棟柱中間慢慢地踱,姚瑞和站在翻軒下長窗邊,時時偷眼瞟着那一對通到內室去的排門。

陸紫翁對一個土頭土腦的男當差說道:“進去問問,二老爺起身了沒有?”回過臉,朝姚瑞和看了幾眼,“你回去罷,不許多嘴。”

周老九踱到陸紫翁跟前,悄悄地說:“剛才瑞和報告的消息,紫翁覺得怎樣?”

“暫時之間,投鼠忌器而已。”

“瑞和還說,今天早上他親眼看見胡四到張八家裏去。過了一個鐘頭,這才出來。”

“嗯,胡四,沒有什麼道理;不過,趙緝庵在內呢——噢,老九,不是張八租了程子卿的廂房么?你應該叮囑子卿留心進進出出的人兒。”

“嗯嗯,這子卿就是太老實。”

周老九回答時頗露窘態。陸紫翁沉吟一會兒,微微笑着,正想開口,忽然那邊通內室的排門邊來了女人的聲音了:“喔,是陸老爺和周先生么?老爺起來了,請兩位進去罷。”

女人是一張小圓臉,淡綠色陰丹士林布的短襖僅及乳下,黑軟緞的褲子長到腳背,一條油松大辮子。

陸紫翁和周老九報告的時候,二老板的一根粗指頭老是挖着鼻孔,一聲不出。他忽然打一個呵欠,身子一斜(他本來躺在煙榻上),嘴裏不知咕嚕了一句什麼,伸手在大腿上拍兩下,那個油松大辮子的女人就挨着他坐下,給他捶着腿。

二老板雖然不作聲,他那一對貓頭鷹的眼睛老是烏溜溜地在那裏轉;機警而又頗露兇相的眼光時時從陸紫翁臉上掃到周老九臉上,然後又掃回去。

陸紫翁的話多,周老九不過偶然從旁插一兩句。可是二老板的眼光反而多和周老九“親熱”。

忽然二老板將身邊那個大辮子的女人一推,精神百倍似的坐了起來,陸紫翁一句話剛說了一半,趕快縮住,二老板笑了笑道:

“想不到‘張六房’墳上風水轉了,小輩里出人才。我倒很想和這位‘八少爺’結識結識。”

陸紫翁和周老九都愕然了,可是陸紫翁到底是“書卷中人”,悟性又好又快,立刻悄悄地笑着說:“二老板要結識他,他就是不敢高攀也沒處去躲呢,二老板,怎樣也叫趙緝庵他們也一請就到,叨擾你二老板一番美意?”

“哈哈,那就要看機會了,少不得借花獻佛,多發幾張請帖。”

“那麼,二老板,馬上就看個日子罷?趁這幾天空檔,愈快愈好。”周老九終於也猜啞謎似的猜透個八九了。

於是半晌的沉默。二老板挺起了眼睛,似乎在那裏“看日子”。陸紫翁和周老九都沉住了氣,陸紫翁眼角有一條筋不住地簌簌地跳,周老九卻脹紅了臉。

終於二老板將眼光一沉,自言自語地說:“等新縣長上了台再說罷。”

陸紫翁和周老九像約好似的很快地偷偷地交射了一眼。陸紫翁鼓起勇氣,正想進言,二老板早又笑了一笑道:“昨晚上那位客人,人倒和氣,就是胃口大一點。在這裏盤桓了大半夜,總算無話不談,然而離題目總還有點點遠。嗯,——瞧過去,”二老板頓了一頓,舉起手來,正待伸出兩個手指,忽然他背後那位大辮子女人打了個噴嚏,二老板轉過臉去,眼光威嚴地一瞥,手就放下了,接著說:“我還要考慮考慮。”

“聽說新縣長是軍人出身罷?”陸紫翁問。

“不錯。還是現役軍官。”

“二老板,可是那一批貨,還軋在那邊,運不進來;這裏張八他們又鬧得滿城風雨……”

“哦,哈哈,”二老板一陣笑便打斷了周老九的話。“哈哈,倒忘記了這位‘八少爺’跟別的少爺們了。”突然臉一板,“紫翁,我的一句話,你們不準和他們年青人一般見識。他們說話不知輕重,行動出軌,自有政府來糾正。我只當他們是一群瘋子。倒是還有幾位上了年紀的,譬如趙緝翁他們,應當解釋解釋。”

“是!”陸紫翁趕快回答。“那麼,胡四他們呢?”

“你瞧着辦罷。”二老板眉頭一皺,似乎有點不耐煩,但隨即微微笑着,眼光朝周老九一逼,說:“那批貨么?過幾天,你儘管堂而皇之運進來。”

“啊!”周老九快活得忘形了,“哦,到底——昨晚上,二老板昨晚上到底將那位客人對付得服服貼貼了么?”

二老板不置可否,只將煙盤裏一張紙遞給了周老九,同時卻冷冷地說:“這點小事,何必同人家談起呢,犯不着羊肉沒吃,倒先惹一身騷呵!”

周老九和陸紫翁一旁應着“是”,一邊便看那張紙。原來是一張油印的《查緝私貨暫行辦法》。兩個人都覺得意外,遲疑地朝二老板看了一眼。二老板哈哈笑着,招了招手。周老九和陸紫翁趕快捧着那張紙走近一點。二老板指着紙上後面的一段說:“單看這一款就夠了。”

這是鼓勵人民協助緝私的辦法,略謂:凡報告私貨因而緝獲者,將貨物充公拍賣,以所得貨價之半數獎賞報告人。

周老九看明白了時,手心裏就透出一片冷汗,他正要說張不忍他們的壁報上正也抄着這一款鼓動人家去“搗亂”呢,可是二老板已經先開口了:

“明白了罷?等他們拍賣的時候,你去買了來,不是正大光明的事么?”

“是,是!”周老九兩眼睜得銅鈴大,心裏糊塗死了,卻又不敢駁回。

“哈哈,”陸紫翁卻第一次放肆地笑了,“人家說心有七竅,我看二老板的,恐怕九竅也還不止罷?”

二老板笑了笑。這笑,與其說是被恭維了而高興,還不如說是獎許陸紫翁的機警。

“我來猜一猜罷,”陸紫翁微笑說:“既然是周老九去買,一定要二老板去報告了。”

哈哈哈,二老板一陣大笑歪在煙榻上了。

周老九似乎也明白了,但一時之間還不大盤算得轉。二老板把手一揮,叫了一個字:“煙。”油松大辮子的女人便立即忙起來。

“紫綬,公款的事,你就先去找趙緝翁解釋解釋。”二老板閉了眼睛說。“他要是說得明白,很好;不然的話,隨他的便罷。反正新縣長不久就要到任,他未必就聽了趙緝庵一面之詞。”

“二老板放心。這一點事,只要二老板定了方針,我量力還不至於弄僵。”陸紫翁回答了,便和周老九轉身退出。

但是陸紫翁和周老九剛跨出房門,忽又聽得一聲:“紫綬!”

陸紫翁趕快站住,應一聲“是”。

過一會兒,二老板這才慢聲說:“張八這小子,也許中用,我倒真想提他一把呢。”

“這是他的造化。且看他受不受抬舉罷。”

陸紫翁一面回答,一面卻和周老九做眼色。

許多“手”,明的暗的,在活動,在忙碌。

新縣長到任了五六天了。x縣裏大多數人並沒覺出新縣長有什麼“異樣”,除了已經知道他是剛剛卸任的團長。

x縣裏極少數的人們卻從各自不同的立場和印象(雖然只有五六天工夫,新縣長給他們的印象卻已不甚簡單了),都有這麼一個感想:“以為是軍人出身,性情爽快,誰知道更其不可捉摸!”

這一種感想流露於面部或唇舌,在二老板是躺在煙榻上皺緊眉頭不作聲,在趙緝庵是悄悄地對胡三先生說:“四五天了還沒動靜,秉公辦理云乎哉?”而在張不忍和他的新朋友們,則是籌備更逼進一步的文章和商定“請願”的代表。

同時,茶館酒後乃至大街上店鋪的櫃枱前,流動着種種的消息和意見:

“趙緝庵他們的公文呈進去后,新縣長三天三夜親自吊賬簿,打算盤,還沒算出來。”

“算出來了!二老板虧空近萬。”

“笑話!縣長哪有工夫自己查賬,呈子還擱在籤押房裏呢!

縣長忙的是檢閱保安隊,保衛團;他本來是團長呀!”

“團長改縣長,就是準備跟小鬼開戰!壯丁訓練隊都要上前線!”

“這是瞎說了。壯丁上操快將兩禮拜了,立正稍息還沒操好,怎麼能上前線!”

“可是六房裏的老八做代表,請將訓練趕快;發槍,打靶,野操。聽說縣長昨天請教練官商量這件事,教練官答應得稍為遲了一點,縣長就發脾氣道:‘你不會教,我來教!’嘿!嘿!

縣長本來是干團長的!”

“不對,不對!六房裏的老八的代表還沒派定,今天他對我說。”

“然而昨天縣長的確請教練官去商量了半天,我親眼看見他進去,好半天,才見他出來。”

“哦!你親耳聽得他們商量什麼事罷?”

“難道你倒親耳聽得?”

“不客氣,我倒曉得。縣長請教練官去,商量捉漢奸!”

“什麼!縣裏有漢奸?”

“怎麼沒有?多得很呢!早已三三兩兩偷進來了。一律化裝。有的扮做走方郎中,有的是打拳頭賣膏藥,有的是變戲法的,有的是裝做和尚,頂多的是扮叫花子。縣長忙了三天三夜,就為了調查漢奸!”

“聽說上頭派他來,團長改縣長,就是專門來辦這件事。”

“你們還不曉得么:捉完了漢奸,就開戰!”

“哦哦,怪不得——”

“喂喂,告訴你,你可不能說出去呢,還有女漢奸。”

“誰誰?可是變把戲班裏那個女的?”

“倒不一定變把戲。女漢奸不扮下流人,倒是穿得極漂亮,冒充少奶奶小姐班。可是,看她的手就明白。”

“手上有暗號么?刺得有什麼花罷?”

“不是。手是做工人的手。縣長為了想方法捉女漢奸。三夜沒睡覺;後來決定派了縣長太太親自出馬呢!”

“呵呵!真上勁!”

“對了,那你總該明白縣長忙得很呢,哪有閑工夫算什麼賬?二老板也是中國人,中國人和中國人算什麼賬,對付漢奸要緊!”

“哦——”

“咄,混蛋,虧空公款就是漢奸!你就是漢奸!”

“你不贊成捉漢奸就是漢奸!”

“混蛋!”

“漢奸!”

x縣裏的空氣就這麼又緊張又混亂。“不可捉摸”也掛在大多數老百姓的面前。這樣又過了兩三天,終於這塞滿了空間的“不可捉摸”突然“明朗化”起來。

霹靂一聲,驅逐遊民乞丐。這也是兩星期前有過的密令之一,然而這次不用文縐縐的高腳牌。

上午召集保甲長們開了一次會,下午就由保衛團協助,大街小巷同時發動。

這時候,北街上的亦我軒照相館裏,三四位年青人已經講了好一會兒的話,大家覺得有點頭腦發脹,喉嚨越來越粗了。

“我提議一個折中的辦法,”主人陳維新竭力把嗓子逼小,想使得語氣變溫和些。“不忍兄說愛國是國民的權利和義務,我們這‘國魂武術社’既以愛國為宗旨,便不應當規定有什麼入社的資格,——這解釋,理由是有的,然而我們既然名為‘武術社’,就已經定下一重資格,這資格,是什麼呢?就是‘武術’,所以兄弟提議,社章上規定,‘凡諳習武術者,皆可入社,’那就面面俱到了。”

趙君覺耐心聽完,便對張不忍望了一眼,張不忍蹙緊了眉頭,不說話。

孫老二(雅號平齋)卻先開口了,“那不是我們發起人先就沒有資格了么?不妥,不妥!”

張不忍幾乎笑了出來,但是陳維新正色回答:“不然!平齋兄,這又不然。大凡做發起人的,只要有一項資格,就是‘發起人的資格’。社章上的資格竟毋須拘泥。名流闊人今天發起這,明天發起那,難道他們是萬能么?無非是登高一呼的作用罷了。”

孫老二連忙點着頭說:“不錯,不錯,我倒忘了。”忽然又皺着眉頭,“可是,下三流的人們很有會幾手的,他們仍舊要來,怎麼辦呢?”轉臉向著張不忍,“老八,不是我慣以小人之心度人,實在是新縣長昨天再三叮囑家嚴,縣境內漢奸太多,千萬要留意。”

“那麼,平齋兄是不是能夠擔保長衫班裏一定沒有?”趙君覺的嗓子又粗起來了。

“哎哎,話不是這麼說的。”陳維新搶着回答。他立刻又轉臉朝着孫老二,“平兄這層顧慮,倒也可以不必。有辦法。將來碰到形跡可疑的人,哪怕他實在會幾手,只要說他武術不夠程度就得了。”

“哦!不要人家進來,總有辦法。”張不忍眼看着桌子上那一塊新做的“國魂武術社”的洋鉛皮招牌,冷冷地說。“最徹底的辦法是根本不立什麼社,”他寂寞地笑了一笑,忽然把嗓子提高,“本來這不是咬文嚼字的時候,局面多麼嚴重!不過維新兄和平齋兄既然喜歡字斟句酌,我就反問一句:我們這社的宗旨到底是要把多數不會武術的人練成會的呢,還是單請少數的會家自拉自唱?章程草案第二條……”

“對了,”趙君覺插口說:“這一條是宗旨,明明寫着‘提倡’,‘普及’;跟維新兄的折中辦法剛好自相矛盾!”

孫老二突然跳起來一手抓住了章程草稿,一手向陳維新搖擺,“大家不要意氣用事。我有了辦法了。乾脆一句:要進社的,得找鋪保!”

張不忍和趙君覺都一怔。陳維新卻舉起一雙手連聲喝彩道:“好,好極了!到底是孫洪昌的小老闆,辦法又切實又靈活!”

“要找鋪保?”趙君覺面紅耳赤,聲音也發毛,“那——那不,是,……”但是一件意外的事將他的說話打斷了。一片騷雜的人聲由遠而近,幾個人慌慌張張從門前跑過,嘴裏喊道:“來了,來了!”陳維新立刻離位去看,孫老二也跟着。張不忍回頭望門外街上,早有一堆人擁到“亦我軒”的招牌下,一枝槍上的刺刀碰着那招牌連晃了幾晃。

張不忍跑到門口,就在各色各樣的面孔中間看見了一個熟識的面孔。那是黃二姐。兩個背槍的保衛團揚起了竹枝的鞭子像做戲似的向閑人們威嚇;又一個保衛團,也背槍,似乎在驅趕,又似乎在拖拉那位黃二姐。孫老二也插身在內,張不忍彷彿聽得他這麼說:

“……我替你作保就是了,還吵什麼!”

“謝謝二少爺,我不要保;我跟他們去!看他們敢——把我五馬分屍么?”聲音很尖脆,不像是五十多歲的老婆子。

“哈哈!黃二姐的標勁還像二十年前!”

看熱鬧的閑人們嘩笑着,爭先恐後地擠攏來。有一個年紀大了幾歲的男子拉着一個年青的歪戴打鳥帽的肩膀說:“老弟,積點陰德罷!你們慫恿她鬧,要是當真關她起來,難道你肯給她送飯?”歪戴打鳥帽的也不回答,只是一味擠。

張不忍心想不管,但也不由自主的走攏去。有一個閑人給他開道似的吆喝着:“呃,八少爺來了!讓開!”張不忍覺得好笑。那閑人又迴轉頭來,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但是張不忍已經到了黃二姐他們面前。

“呵,八少爺,你也在?八少奶奶好么?”黃二姐很親熱地搶先說,立即又瞪起眼睛指着那個保衛團,“八少爺,你評評這個理:我黃二姐祖居在這城裏,老爺們,少爺們,上下三班,誰不認識,可是他們瞎了眼的,要我討鋪保!哼!”仰起頭朝四面看,“我黃二姐要討個鋪保有什麼難,剛才二少爺就肯保,可是,評評這個理,滿縣城誰不認識我——”

“張先生!”前面一個保衛團轉身過來說,“我們奉的公事,”忽然不耐煩地挺起脖子一聲“媽的!”將竹枝一揚,“閑人們走開!——唔,張先生,上頭命令驅逐遊民乞丐,縣境裏沒有職業的人,得找鋪保!這老乞婆,誰不認識,可是公事要公辦!”

“我們不過關照她一聲,”那個拉着黃二姐——但也許被黃二姐拉着的保衛團說:“就惹出她一頓臭罵。跟住了我們,吵吵鬧鬧——”

“你不是說要辦我么?你辦,你!”黃二姐厲聲喊,指頭幾乎戳到那保衛團的臉上。

“媽的!辦就辦,不怕你是王母娘娘!”

閑人們又嘩然笑起來。

張不忍皺着眉頭,看着孫老二說:“平齋兄,就請你作個保罷,……”

“媽的!交通都斷絕了!走開,走開!”拿竹枝的保衛團大聲嚷着,竹枝在閑人們頭上晃着。

張不忍勸黃二姐回去,保衛團也突破了閑人包圍進行他們的職務。趙君覺站在亦我軒門前叫道:“不早了,章程還沒討論完呢!”

“哦!這個么?”陳維新望了孫老二一眼,“剩下不多幾條了罷?那幾條,我看就可以照原案通過。”

“不過社員資格這一條呢?”趙君覺走近了說。

“我還有事——”

“我也有事。”張不忍沒等孫老二說完就搶着說,淡淡地一笑。“就是找鋪保好了。再會!”點點頭竟自走了。

張不忍走不多遠,趙君覺就趕了上來,急口說:“怎麼,怎樣,你也贊成——”

“自然贊成,”張不忍站住了,又是寂寞地一笑,“反正鋪保盛行,將來全縣裏除了有業的上流人誰都得找鋪保啊!”

趙君覺那對細眼睜得滾圓。張不忍冷冷地又說:“取締遊民乞丐!防漢奸!真正的漢奸反倒進出公門,滿嘴嚷着捉漢奸,捉漢奸!”頓了一頓,“君覺,明天,你,我,濟民,再商量罷,此刻我要回家去把整個形勢估計一番。”

家裏沒有雲仙。窗縫裏有一張紅紙。張不忍抽出那紙來一看,是一張請帖:

國曆十月十二日申刻潔樽

候光

周梅九拜

張不忍側着頭想了一想,隨手把帖子撂在書桌上,往床里一躺。他需要集中腦力,可是腦力偏偏忽西忽東。最像討厭的蒼蠅趕去了又飛回來的,是剛才他回來路上所見的景象:三三兩兩的人們都在議論着取締遊民乞丐這件事,嘖嘖地嘆佩着新縣長辦事認真,手腕神速。他覺得全縣的眼睛都看着新縣長,全縣人的心被新縣長的變把戲似的派頭吸住了。

也像討厭的蒼蠅一般趕去了又鑽回來的,是追看高腳牌那天下午在中心小學裏趙君覺說的“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簡單,真蠢!”

他煩躁地跳起身來,在屋子裏轉圈子。心裏想道:“先前,我跟他們說,當真非想出點事來做不可;現在,事呢算是做了一點,可是,當真沒有做錯么?已經做的,當真是‘事’么?”

他仰臉看着窗外的天空,似乎盼望一個回答。有一隻什麼鳥在牆外樹頭叫,聽去像麻雀,又不像麻雀。

待到把這鳥叫聲從耳朵里趕出,他踱到書桌邊,抓起了一枝筆,打算寫一封信給他的在t埠的朋友,忽然雲仙回來了。

“這裏的婦女智識分子真糟!”雲仙將她那“披肩”往椅子上一撩,走向張不忍的身邊去。“誰的請帖?——周九,哦,房東程先生的東家,商會會長,請你幹麼?可是,不忍,這裏的智識婦女跟家庭婦女同樣沒有辦法!”

“哦!”張不忍擱下了筆。

“我跟她們談了半天,‘唔唔’,‘話是對啦’,老是這一套。我請她們發表意見。她們只是笑。”指着那披肩,“倒拉了這東西,問了許多話!”

“嗯,那麼,趙君覺的妹妹呢?君覺說她思想很好的罷。”

“就只有她,還說得來。可是情緒不高。”

“哦,情緒不高。”張不忍寂寞地笑着。這幾天來,雲仙老是說人家情緒不高,甚至有時連張不忍也說在內了。他看着雲仙的眼睛,又說:“她發表了意見么?”

“她贊成婦女救護訓練隊的辦法。可是,她又不贊成那位女醫生。說她頭腦糊塗,勢利眼睛,這樣的人,犯不着捧她。”

“但是拉她出來,推動她辦事,並不就是捧她。雲仙,你跟她解釋了沒有?”

“解釋了。然而我失敗了。”

“她不能理解?”

“不是!她的理由很充足,我贊成了她的主張。”雲仙的口氣很堅決。“我們可以不要那女醫生,也不要那兩個傳教婆!”

“哎,哎,雲仙,那樣干總不大好。名為救護訓練隊,而沒有一個懂得醫藥常識的,太不成話。”

“呵,果然你也是這麼說!”雲仙生氣似的鼓起了眼睛盯住了張不忍的面孔。“趙君芳說來說去也顧慮到這一層,所以我說她情緒不高。可是,不忍,我雖然不懂醫藥常識,童子軍救護常識我是有的;在目前,這不就夠了么?”

張不忍勉強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說:“哈,我倒忘記了你是多年的女童子軍教練官呢!”

“不吹牛,真要是開了戰,我的確能夠上前方。”雲仙得意地笑着,在窗前走來走去,吹着童子軍歌的口哨。

張不忍惘然拿起請帖來,卷弄那紙角,此時他的思索忽然又集中於一點:雲仙所謂情緒不高。他覺得最近幾天內他的朋友們為的要推動人家反弄得顧慮繁多事情不能快快動,這也許正是雲仙所說的“情緒不高”罷?而雲仙剛才所說的救護隊辦法也許是不錯的罷?可不是,那位女醫生和那兩位傳教婆要是拉了來,她們一定嘰嘰咕咕有許多主張,寶貴的時間和精力,白花在解釋和疏通上面。

“啊!”雲仙猛可地叫起來,跳轉身,到了張不忍跟前,卻又放低了聲音,“我幾乎忘了。趙君芳又告訴我:胡四那傢伙不行,十二分的不行!他從前也經手過公款,也不清。他現在攻擊那個二老板,是報仇。他利用我們!”

張不忍一雙眼盯住了雲仙,看着她一個字一個字說完,這才搖了搖頭說:“哦!——可是,我們也是以毒攻毒。”

“不行!胡四還有陰謀。胡四今天上午去找君芳的爸爸,咬耳朵談了半天才走;他走後,君芳的爸爸老在廳上兜圈子踱方步,自言自語,說‘君子不為已甚!’據君芳猜來,一定是胡四已經和那邊妥協,又在欺騙君芳的父親。”

“嗯!可是胡四昨天晚上來,還供給了許多壁報上的材料,——全是那二老板的陰私……”

“所以我說他有陰謀呀!我們攻擊越厲害,他和那個二老板的妥協越容易成功。他把我們當做貓腳爪,到熱灰里摸栗子!”

“哎!”張不忍嘆了一口氣,閉起眼睛不作聲;他不願意相信,但又不敢完全不信。忽然睜開眼,他劈手抓起了那張請帖盯住看了幾秒鐘,然後放回桌上,冷冷地說:“不過我終於不能斷定。如果胡四已經跟他們妥協了,我們被賣了,那麼,周九,他是那個二老板的心腹,他還來跟我拉攏作甚?”

“說不定還有更毒辣的陰謀。”

“也許。”張不忍慢慢地站起身來,走了一步,卻停住,回顧着雲仙說:“然而總不是用毒藥酒來謀害我的性命。——雲仙,那,我倒一定要去,看看周九的態度!”

雲仙是滿臉的不放心,可是沒攔阻。張不忍抓起帽子,正要走了,雲仙忽又叫道:

“啊,我幾乎又忘記了。剛才回家的時候,路上碰見了黃二姐,——好像跟人打過架似的;她夾七夾八說了許多話,我也沒聽清,可是記得一句:‘外場都說八少爺和你私通外國,我不相信!’私通外國,她說了兩遍,我聽得很准。”

“哈哈,這倒是陰謀,然而也是用舊了的陰謀!”張不忍一邊說,一邊就走了。

二十小時以後。張不忍的睡眠不足的面孔上,帶烏暈的是眼眶,蒼白的是兩頰,而射出興奮的紅光的是太陽穴帶眼梢。

仍在他的卧室。只有兩個人:他和朱濟民。

他像籠里的一頭獅子,焦躁地來回走着。朱濟民的眼光跟着他來來往往。跟到第三趟,朱濟民突然說:“我看你也還是不要去了罷?”

“去!怎麼不去!”張不忍只把頭歪一下,依然在走。“他們兩個是自己拋棄了責任,他們不去,我就一個人去!三個人是代表群眾的意志的,一個人也照舊代表群眾的意志,我的代表資格沒有被取消,我就要去!”

朱濟民點頭,但也輕輕嘆了一口氣。張不忍站住了,又說:“我十二分不滿意君覺!怎麼他也跟着他老太爺跑,倒不想拉住老太爺跟他跑?昨晚上我赴宴回來,緊跟着胡四也來找我說話了;爭執了三個多鐘頭,他的千言萬語只有一個意思:群眾運動不要做,為的新縣長和二老板正在這上頭找我們的錯處。我的回答也只是一句話:不能夠!我們要和二老板清算公款,但也要做別的事。清算公款不是主要的救國工作!胡四他們只要私仇報了就滿意了,但是我們不能夠!”

“對的!我們不能夠!”朱濟民也奮然了,但又帶點惋惜的意味,輕聲說:“胡四呢,原也不足怪;只是趙老先生也只見其小,卻未免——”

“趙老先生到底老了,最不該的,是君覺。他剛才還說輿論對於二老板忽然一變,因此不可不慎重考慮呢!”

“對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有,周九忽然請你吃飯,我也覺得有點怪。”

“嘿嘿!”張不忍側着頭望着窗外的天空,“也許是對我示威,也許是想收買——我罷,哼哼!濟民,你說,那還不是示威?昨晚上,周九那席酒熱鬧極啦,從頭到底兩個多種頭,主人和客人——除了我,談的全是二老板報告私貨的事。簡直把這頭號的土劣漢奸說成了民族英雄!周九還怕我噁心不夠,特地拉住我說:‘哈哈,二老板做人真是又爽直又周到。沒一個不說他夠交情。你瞧,他又是頂頂熱心愛國,不怕結冤,報告了私貨;他跟你們真是同志——同志!’濟民,昨晚上那席酒,是二老板搖身一變而為民族英雄的紀念酒,也是宣傳酒!”

“今天滿縣城都在歌頌這位‘英雄’了!我們學校里也發現了標語!”

“哦?你們學校里也有?”

“校長在朝會時還對全校學生說,二老板才是真真的愛國家!”

“咄,不要臉的東西!”

“可是,不忍,你說,到底這回事是真是假?”

“瞧過去是真的。”

“那麼,他自己運了私貨自己報告,那不是跟錢袋作對么?”

“也許他報告的是別人的私貨——”

“絕對不是!全縣的販私機關就只有他一個!”

“也許他使的是苦肉計。”

“我也是這麼看法,然而君覺說不是。君覺以為這是‘壯士斷腕’的策略。照章程,報告人可以得貨價的一半作獎;假如他那批貨,本來是三百,充公拍賣是四百,他得了獎賞二百,……”

“只犧牲了一百,是不是?”張不忍淡淡地一笑,“然而今天中午聽說是周九買了那批貨了,可又怎麼算法?”

“當真么?”

“好像是真的。所以我還猜不透那中間的玄虛。不過,濟民,無論如何,他這一手的確有強心針的作用。”

“不忍!我猜得了。也許周九零賣出去可以得五百!”

“哦,也許。我們不熟悉商情,這把算盤暫且不去管它。

倒是他這強心針,我們怎樣對付?”

張不忍兩手交叉在胸前,又來回地走着。

朱濟民望着空中,徐徐地搖着頭,移動了一步,低下頭喟然輕聲說:“群眾太幼稚,太容易受欺騙了,——難做!”突然張不忍轉過身來,盯住了看着朱濟民:“不是!濟民,不是群眾太幼稚,是他們的愛國情緒很高之故!很高,所以二老板的強心針也能發生作用。我們要利用這高漲的情緒,加緊工作。我們趕快把‘捉私團’組織起來。我們要說縣境裏的私貨機關一定不止一處,二老板報告的,只是……”他忽然聽得門外一陣腳步聲,轉臉去看,窗外東側牆腳有一堆動亂的人影;這時朱濟民也看見了,慌忙地四顧,退後一步,似乎想找個躲藏的地方。張不忍大踏步走到門前,開了門。

第一個進來的,卻是雲仙,劈頭就問道:“你們說了些什麼話?”

張不忍沒有回答,只是朝外看。第二個進來的,是趙君芳。朱濟民定了定神說:

“原來是你們!”

“我看見還有一個呢,是誰?”張不忍關上了門。“你們的房東,”趙君芳回答,“看見我們來,他就溜走了。”雲仙開了門再望一下,關了門轉身說:“他躲在門外偷聽!怎麼你們不覺得?你們說了些什麼?”張不忍咬着嘴唇冷笑。

朱濟民驚愕地看着兩位女士,兩位女士卻緊張着臉看着張不忍。

“沒有什麼要緊話。”張不忍寂寞地笑了笑回答。“我們是什麼都可以公開的。派偵探,也是白操心罷了。”

“隨便談談,”朱濟民接口說,“談那位民族英雄。”“你還說不是什麼要緊話!”雲仙對她丈夫瞪了一眼說,轉眼又看着朱濟民。“我剛到了君芳家裏去,她說今天中飯邊,陸——陸紫綬找趙老伯談了半天話。君芳只偷聽到一句:‘城裏有哪些是漢奸,縣長已經查訪明白。’後來,後來陸紫綬告辭,趙老伯親自送到大門外。芳!你不是說,老伯送客回來,還自言自語說青年人真真胡鬧么?”

趙君芳點頭,卻眼不轉睛地看着張不忍的面孔。“我和君芳一路來,”雲仙朝她丈夫走近一步,“許多人老盯住我看,交頭接耳說鬼話。”

“這是因為你也在朝他們看呵!”張不忍淡淡地笑着說。

“雲仙!神經過敏便……”

“不是神經過敏。我確實看到有一個陰謀正在醞釀,把你我做目標。”

“把我和你當做漢奸么?”張不忍說時微微一笑。“我跟雲仙的意見一樣。”趙君芳把聲音放得很低。“說不定你們的生命還有危險呢!”

朱濟民在旁邊聽得很清楚,不由的打了一個冷噤;他走到窗前探望了一下,便又走回來對張不忍悄悄地說:“你那個代表,還是不要當了罷。兩個已經不肯去,你又何苦獨個兒頂槍頭。”

“什麼代表?”趙君芳很關心地問着。

“就是壯丁訓練的代表,去見縣長請願,要求發槍,打靶,教野操。”朱濟民回答。“本來孫二和陳維新也是代表,可是他們剛才派人來說,他們都不去了。”

“你也不要去!”雲仙對張不忍說,卻又轉臉望着趙君芳,“對不對,芳?三個人里只去了一個也沒有意思。”

張不忍皺着眉頭瞥了他們三個一眼,慢慢地說:“我要是也不去,以後便不用對壯丁們說話。我是去請願,並沒違法,何必神經過敏。”

暫時大家都沒有話,只有張不忍一個人來回地走着的腳步聲橐橐橐地響。

張不忍把帽子拿在手裏,對雲仙說:“明天的壁報,稿子都有了;那篇《從取締遊民乞丐說到大漢奸》就放在第一。回頭我還想寫幾句關於‘報告私貨’和‘捉私團’的文字。”

張不忍昂然走了。朱濟民扭了扭身子,也說:“我學校里還有事。”

屋內剩下兩個女的。趙君芳望着窗外,呆看了一會兒,轉身拉住了雲仙的手。

壁報的第×期,第一篇文章和最後一則短評,確實頗為鋒利。然而x縣人大部分似乎都沒注意。

這是因為有一件更驚心的事壓住在人們頭頂。

差不多和壁報的貼出同時,由保甲長們傳出消息,漢奸們已經在大街小巷都做下了暗號,而這些暗號是有軍事作用的。

保甲長們這些消息從哪裏來的?縣政府!新縣長本是現役軍人,頂明白這些把戲!

老百姓們凜凜然各人在自己門前搜尋有沒有什麼異樣的,——譬如白粉畫的尖角或圈兒。一個上午,滿縣城忙着這,又談論着這。

搜尋沒有結果。滿縣城的眼光都惶惶然望着公署。新縣長是軍人,他有沒有法子解救?總該有!

中飯吃過不久有人聽得軍號聲了;有懂得的,說這是“集合”。人們慌慌張張互相報告,互相探聽。終於知道了是新縣長檢閱保安隊和保衛團,人們中好奇的又一齊向教場擁去。

新縣長坐在馬上,多威風,這才像是能夠保境抗敵的!陪同新縣長檢閱的,有鼎鼎大名的二老板,也有趙緝庵;有胡四,也有陸紫翁。胡四跟陸紫翁時時交頭接耳。

從教場裏飛出來的縣長的訓話,不用播音機,頃刻間也就傳遍了街頭巷尾。縣長說:取締遊民乞丐是防漢奸,誰反對誰就是漢奸!縣長又說:他相信本縣的紳士,凡有恆產恆業的,沒有一個是漢奸;甘心當漢奸的,都是既無恆產,又無恆業!縣長又說:壯丁訓練程序自有皇皇政令,不得無故要求變更,搖惑人心!

在大街上,周九那鋪子的前面,一個人堆裹着嘈雜叫罵的餡。大家認識的黃二姐滿臉青筋指着商會職員姚瑞和叫道:

“你這小鬼!你倒有臉說八少奶奶的娘家不及你的娘老子是東門賣豆腐乾的?”

“賣豆腐乾,”姚瑞和卻冷冷地一臉姦猾,“也是正當職業!哼!什麼八少奶奶!看她一雙手。誰不知道女漢奸打扮得闊?

可是一雙手不肯掙氣,怎麼辦?”

“你這死了要進拔舌地獄的!”黃二姐嘶聲叫着就撲過去想打他巴掌。姚瑞和躲開了,卻也捲起袖子來。閑人們忙把黃二姐拉開,又喝道:“阿和,不要亂說!人家少奶奶!”“狗屁少奶奶!”姚瑞和像發酒瘋,滿嘴唾沫飛濺,“張家的阿八犯了法,他的老婆還是少奶奶?”

“什麼話!犯法?還出憑證來!”人堆里好幾個聲音喊。

姚瑞和怔了一下,但立即又膽壯起來:“憑據?今天的壁報,就是憑據!他反對取締遊民乞丐;縣長訓話,反對的就是漢奸!他冒充壯丁隊的代表請什麼願……”

“不是冒充!我們公舉他的!”好幾個聲音。

“不冒充,也犯法!他是漢奸!”也是好幾個聲音。

這吵鬧的餡子發酵了,人聲鼎沸,動起武來。程子卿在櫃枱內急得亂叫:“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人家鋪子門前!”

那天晚飯時分,張不忍和雲仙在自己屋裏,雲仙的面色不定,張不忍的,卻是鐵青的。

“他們把壁報撕了。”張不忍的聲音略帶興奮。“可是有許多人不讓撕,又打了起來,我去找孫二和陳維新,都說不在;

他們都躲開了!”

“趙緝庵呢?也不見你么?”

“沒有找他。這老頭子跟什麼二老板講和,看來是千真萬確的!可是胡三先生還見我,他說趙老頭子和他還是告二老板的虧空公款,不過他又勸我不要再弄什麼壁報,再請什麼願。他們就是那老主意,只反對獨吞公款的二老板,不反對漢奸的二老板!”

雲仙嘆了口氣,半晌后這才說:“君芳告訴我,他們造的我的謠言,相信的人多得很呢!我真想不到我這雙手會闖了亂子!”

“笑話!雲仙!”張不忍拿住了雲仙的手,“跟手不相干!問題是在新縣長的宣傳工作做得巧妙。二老板那一支強心針似乎效力也不錯。可是不要緊,我們慢慢地總可以挽救過來。

壯丁隊裏……”

一句話沒完,雲仙忽然跳起來,對張不忍搖手。“好像聽得門外有腳步聲呢!”雲仙附耳說。

果然有極輕的聲音在門外,張不忍臉上的肌肉驟然收緊了,他側耳再聽一下,便猛然大踏步跳到門前,開了門。

“是你!哦!”張不忍看清了門外是程子卿時,捺住了性子冷淡地說。

程子卿遲疑了一會兒,終於挨身進來。

賓主對看着,像是都在等候對方先發言。終於是程子卿勉強笑着說:

“張先生,莫怪;我是吃人家的飯,受人家的使喚,沒有辦法……”

“不要緊!”張不忍不耐煩似的打斷了他的話。“我們的話都可以公開的,不怕人家聽了去!”

“咳咳,是,——不是那個,”程子卿滿臉通紅,眼光看着地下。“這回,不是來偷聽張先生的話,不敢,……不是他們叫我來……”

“哦!很好!”張不忍尖利地說,一雙眼逼住了程子卿的面孔。

程子卿抬眼和張不忍的眼光對碰了一下,忽然像下了決心,低聲說:“張先生,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來通報你一件禍事,——他們,他們,縣裏,打算辦你一個罪,教——教唆壯丁,擾亂治安。”

“呵!”雲仙驚得叫出來。

張不忍卻不作聲,只把兩道尖利的眼光逼住了程子卿的臉。

程子卿的態度也從容些了,更低聲地說:“二老板恨得你要死,這人是殺人不見血的。張先生,你還是避一避罷!”

雲仙走前一步抓住了張不忍的手,這手有點冷。雲仙的手,卻有點抖。張不忍把這抖的手緊緊捏住,就對程子卿說:

“謝謝你,程先生。我都明白了。”

“那麼,你避一避罷。”程子卿又叮囑一句,便像影子似的走了。張不忍望着烏黑的門外,虔敬地,像教士對着聖像,好半天。

“你打算怎麼辦?”掩上了門,雲仙轉身來輕輕說。

“沒有什麼辦。程子卿是忠厚的商人,膽小些。況且這也不是避不避的問題呵!”張不忍慢聲回答,微微一笑。

第二天一清早,縣城外河埠頭來一條船;船里走出三個人,拿着漿糊桶,毛刷,廣告紙,就從城外一路貼起來,廣告是賣眼藥的,紙上端畫著一個戴眼鏡禿頂的大鬍子,一派的親善氣概。這三人一隊一路張貼到城裏,就有七八個小孩子跟在背後指指點點說笑。

廣告是大街小巷都貼。也有隻貼一張的。也有並排貼二張的。這眼藥是外國貨,同屬這一國的賣葯廣告常常有人到x縣裏來貼,x縣人向來並不覺得奇怪。然而這一次卻引起了注意。

中心小學附近有兩個閑人研究這些新貼的廣告。穿長衣的一位歪着頭說:

“哦,街東的,全是兩張一排,街西的只貼一張。哈哈,招紙帶得不多,送不起雙份了。”

“不是罷。我看見他們還剩下一大卷。”麻面的短衣漢子表示了不同的意見。

“哼哼!你看見?”長衣人把眼一瞪。“你說,為什麼兩邊不一樣,多難看!”

麻面漢子只用兩手摸着臉,承認了理屈。可是長衣人還不肯下台,看見有人從中心小學走出來,就迎上去叫道:“喂,校長,看這些廣告,一邊雙份,一邊單張,可不是帶的不多麼?”

校長眯細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然正色答道:“那有意思的。

我說,那有作用的。你瞧,這是小鬼的廣告啦。”“哦,小鬼的廣告,不要弄錯了罷?”長衣人遲疑地說,聚精會神再看那些廣告。

“一定不錯!”校長鄭重宣言,“瑞和,老弟,講到這上頭,哈,你就不如我了!”

麻面漢子在旁邊噗嗤一笑。但是恐怕那位商會職員見怪,趕快走開。商會職員姚瑞和倒並沒覺出,一手摸着下巴,沉吟地說:“小鬼的,哦,那——我就要去報告會長了。”

“對呀,我說是有作用的。”

“不管有沒有,我一定要去報告。”姚瑞和一邊說,一邊就匆匆自去。他逢人就說:“眼藥廣告是小鬼的,”有時更加上一句,“有作用的!”

立刻滿街的人都在談論這件事了。有人還做出(也許是想出)統計來:單的是多少,雙的又是若干。待到大街上那茶樓里的高雅茶客們研究這件事,“作用”已經具體化而為“軍事上的暗號”。

“一定是暗號!”陸紫翁大聲說:“雙雙單單是引路的。

《水滸傳》上祝家莊裏——的白楊樹,可不是暗號么?”

胡四坐在陸紫翁斜對面,不住地點頭。

姚瑞和滿面紅光像打了勝仗那樣來了。最近半小時內,他已經一口咬定那“暗記號”是他的發明,因而儼然已是一位堂堂的“民族英雄”。可是見了陸紫翁,他還不能不是老樣子的商會職員。當陸紫翁朝他笑了笑時,他趕快將兩手在身邊一逼,臉兒上什麼表情也沒有,眼光射在自己的鼻尖。

滿縣城的老百姓都為這新來的“暗號”而惴惴不安;說不定什麼時候會有千軍萬馬殺來呵!

然而茶樓里的陸紫翁卻談笑風生:“好在新縣長是軍人,縣長一定有辦法!”

下午,聽說縣公署召集了緊急會議。會議還沒散,就紛紛傳說要大捉漢奸。三點鐘光景,果然全體保甲長協同保安隊同保衛團分途出發。又一次震驚全城耳目的大事件。漢奸捉到了沒有?誰是漢奸?老百姓們一時無暇顧及。老百姓們親眼看見的,是新貼的那些眼藥廣告全數被撕去了。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廣告已經肅清完畢。無數的戴眼鏡禿頂的大鬍子都被押解到教場上,堆成一座小山。就在那裏放了一把火燒掉。上千的人,在那裏看這x縣有史以來的盛典。

“各位父老兄弟諸姑姊妹!今夜可以放心睡覺了。敵人的暗號已經消滅,這全靠縣長為國為民,忠義勇敢!縣長萬歲!”

在火光中作了這樣簡單而莊嚴的演說的,是三天前報告私貨的二老板。群眾拍掌。姚瑞和雖然是“暗號”的發見者,卻沒有資格演說,也雜在人堆里拍掌。

然而同在這時候,四個保安隊,二個法警,簇擁着張不忍夫婦到縣公署去了。當夜沒有出來。

十五

早晨六點到八點,壯丁訓練,發生了好幾次的擾亂。教練官怒跳得腳也酸了;然而過半數壯丁們固執地不肯服從口令立正稍息。他們要求更有實用的操法。

街頭巷尾,有人聚談着張不忍夫婦被縣長“請去”的消息,一些眼睛睜得滾圓,一些唾沫飛濺。

十點過後,趙緝庵,胡三先生,一臉嚴肅,去見縣長。他們要求保釋隔夜被留的兩位。

縣長說:“並沒難為他們。謠言多,我是愛護他們才要他們進來休息幾天。可是,今天正有一件事要請大家來商量,兩位來得剛好。”

縣長拿出一張紙來。兩位一看,第一行是“以一日貢獻國家”。

大概這件事又得命令全體保甲長出動了。x縣是天天在熱鬧緊張的空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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