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施

報施

矇矓中聽得響亮的軍號聲,張文安便渾身一跳。眼皮重得很,睜不開,但心下有數,這熱惹惹地吹個不歇的,正是緊急集合號。

三年多的生活習慣已經養成了他的一種本領:半睡半醒,甚至嘴裏還打着呼嚕,他會穿衣服。剛穿上一半,他突然清醒了,睜開眼,紙窗上泛出魚肚白,號聲卻還在耳朵里響。他呆了一會兒,便自己笑起來,低聲說:“呸!做夢!”

睡意是趕跑了,他靠在床上,楞着眼,暫時之間像失掉了思索的能力,又像是有無數大小不等的東西沒頭沒腦要擠進他腦子裏來,硬不由他作主;但漸漸地,這些大小不等,爭先搶后的東西自伙中間長出一個頭兒來了,於是張文安又拾回了他的思索力,他這時當真是醒了。他回憶剛才那一個夢。

半月以前,因為一種軍醫不大有辦法的疙瘩病,他遲疑了相當時間,終於向師長請准了長假,離開那服務了三年多的師部,離開那敵我犬牙交錯,隨時會發生激戰的第×戰區。他剛進那師部的時候,是一位文書上士,現在他離開,卻已是文書上尉。他得了假條,得了一千元的盤纏,額外又得了師長給的一千元,說是給他買葯的。臨走的上一晚,同事們湊公份弄幾樣簡單的酒菜,給他餞行。可是剛喝在興頭上,突然的,緊急集合號吹起來了。這原是家常便飯,但那時候,有幾位同事卻動了感情,代他惋惜,恐怕第二天他會走不成。後來知道沒事,又為他慶幸。當時他也激動得很,平時不大善於自我表現的他,這時也興奮地說:“要是發生戰鬥,我就不回去也沒關係,我和大家再共一次生死!”

現在到了家了,不知怎地,這在師部里遇到的最後一次緊急集合號卻又闖進了他在家第一晚的夢魂里。

像突然受驚而四散躲藏起來的小雞又一隻一隻慢慢地躲躲閃閃地從角落裏走了出來,夢境的節目也零零碎碎在他記憶中浮起。這是驚慌和喜悅,辛酸和甜蜜,過去和未來,現實和夢想,攪在了一起的。他閉着眼睛,彷彿又回到夢中:他出其不意地把一頭牛買好,牽回家來,給兩位老人家一種難以形容的驚喜,正跟他昨日傍晚出其不意走進了家門一樣;但正當父親含笑拍着牛的肩項的當兒,緊急集合號突然響了,於是未來的夢幻中的牛不見,過去的現實的軍中夥伴們跳出來了。……

張文安裂開嘴巴無聲地笑了起來,雖然是夢,他心裏照樣是甜甜蜜蜜的。回來時他一路上老在那裏盤算那密密縫在貼身口袋裏的幾個錢,應作如何用途。師長給這一千元的時候,誠懇地囑咐他:千萬別胡亂花了,回家買葯保養身體。他當時感動得幾乎掉下眼淚來,他真誠地回答道:“報告師長:我一定遵守師長的訓示。身體第一,身體是我們最大最重要的本錢!”但上路后第一天,他就有了新的意見,師長的“身體第一”的訓示,他還是服膺的,可是他又一點一點自信他這疙瘩病只要休養一個時期,多吃點肉,——至多像那位不愛多開口的軍醫說的多吃雞蛋,就一定會好的;他覺得他應該省下這一千元孝敬父母,讓父母拿這一千元去做一件更合算的事情。但父母拿這一千元又將怎樣辦呢?這一點,卻費去了他半月旅程中整整大半時間的思索。母親的心事他是知道的:把房子修補修補,再給他討一房媳婦。父親呢,老早就想買一條牛,他家自從最後一次內戰時期損失了那壯健的花牛以後,父親好幾次籌劃款項,打算再買一條,都沒有成功。他料得到,父母將因此而發生爭執,而結果,父親一定會說,“文兒,師長給你買葯的,你不可辜負人家的好意。”整整一星期,在路上閑着的時候,他老是一邊伸手偷偷地摸着貼身口袋裏那一疊鈔票,一邊思索着怎樣解決這難題。後來到底被他想出一個很巧妙的辦法來了:他將不說出他有這麼一注錢,到家歇一天,他就背着父母買好一條牛,親自牽回家,給父母驟然的一喜。

張文安越想越高興,他的眼前便出現了一條美麗的黃牛,睜大了兩隻潤澤有光的眼睛,嘴巴一扭一扭的,前蹄跪着,很悠閑地躺在那裏。

張文安又忍不住笑了:這回卻笑出聲來,而笑聲亦驚破了他的夢幻,他抬頭一看,紙窗上已經染滿了鮮艷的粉紅色。鄰家的雄雞正在精神百倍地引頸高啼。隔壁父母房裏已經有響動,父親在咳嗽,母親在傾倒什麼東西到蔑籮里。

張文安也就起身,穿好了衣服,一邊扣着鈕子,一邊他又計劃着,如何到鎮上找那熟識的董老爹,如何進行他那夢想中的機密大事。“也許錢不夠,”——他擔心地想,但又立刻自慰道,“差也差不了多少罷,好在路費上頭還有得剩呢,這總該夠了。”於是他又一度隔着衣服捫一下貼身口袋裏那一疊票子,臉上浮過一個得意的微笑。

昨天到家,已經不早;兩位老人家體恤兒子,說他路上辛苦了,略談了幾句家常話便催他去睡了。可是兩位老人家自己卻興奮得很,好像拾得了一顆夜明珠,怕沒有天亮的時候,連夜就去告訴了左鄰右舍。老頭子還摸黑走了一里路,找到他平日在茶館裏的幾個老朋友,鄭重其事傾吐了他心裏的一團快樂。他又打聽人家:“文書上尉這官階有多大?”老頭子心裏有個計較:為了慶賀兒子的榮歸,他應當賣掉一擔包穀擺兩桌酒請一次客,他要弄明白兒子的官階有多大,然後好物色相當的陪客。

昨天晚上,張文安回來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村莊,所以今天張文安起身後不久,東邊山峰上那一輪血紅的旭日還沒驅盡晨霧的時候,探望的人們就擠滿了張家的堂屋。

他們七嘴八舌的把一大堆問題扔到張文安面前,竟使得這位見過世面的小夥子弄得手足無措,不曉得回答誰好!他只能籠籠統統回答道:“好,好,都好,前方什麼都好!打得很好!吃的么?那自然,到底是前方呢,可是也好!”他嘴裏雖然這麼說,心裏卻覺得很抱歉,為的他不能夠說得再具體了。他覺得那些不滿足的眼光從四面八方射過來,盯在他臉上,似乎都有這樣的意思:什麼都好,我們都聽得慣了,可是你是本村人,自家人,你不能夠多說一點么?

張文安惶惑地看着眾人,伸手拉一下他的灰布制服的下擺。在師部的時候看到過的軍事法庭開庭的一幕突然浮現在他心上了,他覺得眼前這情形,他區區一個文書上尉彷彿就在這一大堆人面前受着審判了,他得對自己的每一句話負責,他明白他的每一句話所關非小。這樣想的時候,他就定了心,用了十分自信的口氣說:“苦是苦一點,可是為了打倒日本鬼子,不應該苦一點么?……”他頓住了,他很想把平時聽熟了的訓話拿出幾句來,可是終於只忸怩地笑了笑,很不自然地就結束了。

接着,張文安的父親和幾個年老的村裡人用了充滿驚嘆的調子談論起這個變化多端的“世道”來。而另外幾位年青的,則向張文安探聽也是在前方打鬼子的幾個同村人的消息。

“不知道。”他想了想,慢慢搖着頭說。但恐怕對方又誤會,趕快接下去解釋道:“當真不知道呢。你想,前方地面有多大?幾千里!光說前方,知道他們是在哪一個戰區呢?即使同在一個戰區,部隊那麼多,知道他是在哪一個部隊裏呢?就算是同在一個部隊裏罷,幾萬人呢,要不是碰巧,也不會知道的。”

“哦,早猜到你是一個都不知道的啦!”

有人這麼譏諷了一句。張文安可着急起來了,他不能平白受冤,他正想再辯白,卻有一個比較老成的人插嘴道:“算了,算了:讓我們來問一個人,要是你再不知道,那你就算是個黑漆皮燈籠了。這一個人,出去了有四年多,走的地方可不少,到過長沙府,到過湖北省,也到過江西,他上前方,不是光身子一條,他還帶着四匹馱馬,和一個夥計:這一個人,你不能不知道。”

“對,對,有兩年光景沒訊息了,他的兒子到處在打聽。”

別的青年人都附和着說。

“你到底也說出他的姓名來呀!”張文安局促不安地說,好像一個臨近考試的中學生,猜不透老師會出怎樣的題目來作難他。

但是他這心情,人家並不了解。有一位朝同伴們扁扁嘴,半真半假的奚落張文安道:“不錯,總得有姓名,才好查考。”“姓名么?”另一位不耐煩地叫了,“怎麼沒有?他就是山那邊村子裏的喂馱馬的陳海清哪!”

“陳海——清!哦!”張文安回聲似的復念了一遍。他記起來了,自己還沒上前方去的時候,村裡曾經把這陳海清作為談話的資料,為的他丟下了老母和妻子,帶着他的四匹馱馬投效了後方勤務,被編入運輸隊,萬里迢迢的去打日本;陳海——清,這一個人他不認識,然而這一名字連帶的那股蠻勁兒,曾經像一個影子似的追着他,直到他自己也拿定主意跑到前方。他的眼睛亮起來了,正視他面前的那幾位老鄉,他又重複一句,“陳——海清!怎麼不知道!”可是戛然縮住,他又感到了惶惑。到了前方以後的陳海清,究竟怎樣呢?實在他還得顛倒向這幾位老鄉打聽。在前方的緊張生活中,連這名字也從他記憶中消褪了,然而由於一種受不住人家嘲笑的自尊心,更由於不願老給人家一個失望,他昧着良心勉強說:

“陳——他么——他過得很好!”

話剛出口,他就打了一個寒噤。他聽自己說的聲音,多麼空洞。幸而那幾位都沒理會。第一個問他的人嘆口氣接著說:“唉,過得很好。可是他的馱馬都完了。他兒子前年接到的信,兩匹給鬼子的飛機炸的稀爛,一匹吃了炮彈,也完了,剩下一匹,生病死了,這一來,陳海清該可以回來了么?可是不!他的硬勁兒給這一下挺上來了,他要給他的馱馬報仇,他硬是當了兵,不把鬼子打出中國去,他說他不回家!——哦,你說,他過得很好,這是個喜訊,他家裏有兩年光景接不到他的信了。”

“原來是——”張文安惘然說,但感得眾人的眼光都射住了他,便驚覺似的眼睛一睜,忙改口道,“原來是兩年沒信了。沒有關係,……陳海清是一個勇敢的鐵漢子,勇敢的人不會死的。他是一個好人,炮彈有眼睛,不打好人!”他越說越興奮,自己也不大弄得清是他的想當然,還是真正實事,但奮激的心情使他不能不如此:“我想,他應該是一個上等兵了,也許升了排長。陳海——清,他是我們村子裏的光榮!”

“那——老天爺還有眼睛!”眾人都讚歎地說。

“誰說沒有眼睛!”張文安被自己的激昂推動到了忘其所以的地步。他滿臉通紅,噙着眼淚。“要不,侵略的帝國主義早已獨霸了世界。”他莊嚴地伸起一隻臂膊,“告訴你們:世界上到底是好人多,壞人少。我在前方看見的好人,真是太好了,太多了,好像中國的好人都在前方似的。壞人今天雖然耀武揚威,他到底逃不了報應。他本人逃過了,他的兒子一定逃不過。他兒子逃過了,兒子的兒子一定要受報應。”

張文安整個生命的力量好像都在這幾句話里使用完了,他慢慢地伸手抹一下頭上的汗珠,惘然一笑,便不再出聲了。

當天午後,浮雲佈滿空中,淡一塊,濃一塊,天空像幅褪色不勻的灰色布。大氣潮而熱,悶的人心慌。

張文安爬上了那並不怎樣高的山坡,只覺得兩條腿重得很,氣息也不順了。他惘然站住,抬起眼睛,懶懶地看了一眼山坡上的莊稼,就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坐下。坡頂畢竟朗爽些,坐了一會,他覺得胸頭那股煩躁也漸漸平下去了。他望着自己剛才來的路,躺在山溝里的那個鎮,那一簇黑魆魆的房屋,長長的像一條灰黑斑駁的毛蟲;他定睛望了很久,心頭那股煩躁又漸漸爬起來了,然後輕輕嘆口氣,不願再看似的別轉了臉,望着相反的方向,這裏,下坡的路比較平,但像波浪似的,這一坡剛完,另一坡又拱起來了,過了這又一坡,便是張文安家所在的村莊。他遠遠望着,想着母親這時候大概正在忙忙碌碌準備夜飯,——今天上午說要宰一隻雞,專為遠地回來的他。這時候,那隻過年過節也捨不得吃的母雞,該已燉在火上了罷?張文安心裏忽然感到了一種說不大明白的又甜又酸的味道。而這味道,立刻又變化為單獨的辛酸,——或者說,他惶恐起來了。好比一個出外經商的人,多年辛苦,而今回來,家裏人眼巴巴望他帶回大把的錢,殊不知他帶回來的只是一雙空手,他滿心的慚愧,望見了里門,反而連進去的勇氣都提不起來。雖然張文安的父母壓根兒就沒巴望他們的兒子發財回來,他們覺得兒子回來了還是好好的,就是最大的財喜了;雖然張文安一路上的打算以及今天上午他託詞要到鎮上看望朋友,其實卻懷着一個“很大的計劃”,他的父母也是一絲一毫都不曉得:雖然兩位老人家單純的巴望就是看著兒子痛快淋漓享用那隻燉爛的母雞;——然而張文安此時隔着個山坡獃獃地坐在路邊,卻不由不滿心惶恐,想着是應該早回家去,兩條腿卻賴在那裏,總不肯起來。

他透一口長氣,再望那條躺在坡下山溝里的灰黑斑駁的大毛蟲,想起不過半小時前他在那些污穢的市街中碰到那一鼻子灰,想起他離開前方一路回來所做的好夢,想起上午從家裏出來自己還是那麼十拿十穩的一肚子興頭,他不能不生氣了。他恨誰呢?說不明白,但所恨之中卻也有他自己,卻是真確的。他恨自己是一個大傻瓜。別說萬象紛紜的世界他莫明其妙,連山坡下邊那個灰黑斑駁的小小毛毛蟲的社會也還看不透。

雖然董老爹嘲笑他出外幾年,只學了賣狗皮膏藥那幾句,可是他此時想來,倒實在感激這位心直口快的酒糟鼻子老頭兒的。他揭開了那霉氣騰騰的暗坑的蓋兒,讓張文安瞥了一眼。當這老頭兒告訴他“千把塊錢只好買半條牛腿”的時候,張文安固然呆了一下,但亦不過掃興而已,接着老頭兒又嘶着嗓子談到那些脹飽了的囤戶,談到那些人的偷天換日的手段,豪侈糜亂的生活,張文安這可駭住了,一種複雜的情緒擾亂了他的心靈。他還在聽,但聽又聽不進。終於他惘惘然走出了那市鎮,爬上這回家去的第一坡,帶着滿肚子的懊惱和氣憤。

幹麼這樣忙着回去,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他只覺得他到鎮上去的目的已經一下子碰得粉碎,甚至還隱約感到他這次從前方回來也變成了毫無意義了。他的憤恨,自然是因為知道了還有這些毫無人心的傢伙把民族的災難作為發財的機會,但如果不是他一路上想得好好的計劃竟成了畫餅,那他在憤恨之中也許還不會那麼悲哀。

一隻杜鵑不知躲在什麼地方,老是在叫。

雲陣似乎降得更低了,好像直壓在頭上,呼吸不方便。

張文安終於懶懶地站起來,不情不願地走下坡去。但走了幾步以後,他的腳步就加快了。現在他又急着要回到家裏,好像一個人在外邊吃了虧,便想念着家的溫暖,他現在正是十分需要這溫暖。“只能買半條牛腿!”他想着董老爹這句話,心又一縮,但嘴角上卻逼出一個獰笑來。有沒有一條牛,說真心話,他倒可以不怎麼關切,但最使他憤懣而傷心的,是他的想把那一千元如何運用的打算整個兒被推翻了!

他下意識地伸手隔衣服摸一摸襯衣口袋裏那一疊票子。方方的,硬硬的,是在那裏,一點兒不假。但手上的感覺儘管還是和一路幾千里無數次的捫摸沒有什麼不同,心裏的感覺卻大大兩樣了。“嗨,半條牛腿呵!”他又這麼想。這回卻不能獰笑了,他吐了口唾沫。

一口氣下了坡,在平坦的地面走得不多幾步,便該再上坡了。因為是在峽谷,這裏特別陰暗。散散落落幾間草房,靠在山坡向陽這邊。一道細的溪水忽斷忽續從這些草房中間穿了過來。

張文安剛要上坡,有一個人從坡上奔下來,見了他就歡天喜地招呼着,可是這一個人,張文安卻不認識。

這年青人滿臉通紅,眼裏耀着興奮喜悅的光彩,攔住了張文安,就雜七夾八訴說了一大篇。張文安聽到一半,也就明白了;這年青人就是陳海清的兒子,剛到他家裏去過,現在又趕回來,希望早一點看見他,希望多曉得一些他父親的消息。

“啊,啊,你就是陳海清的兒子么?啊,你的父親就是帶着四匹馱馬到前方去的?……”張文安驚訝地說。年青人的興奮和快樂,顯然感染了他了,他忘記了自己和陳海清在前方並未見過一面,甚至壓根兒不知道這個人物在什麼地方,“了不起,你的父親是一個英雄!”他莊嚴地對那年青人說,“勇敢!……不差,當然是排長啦。”他隨口回答了年青人的喜不自勝的詢問,完全忘記這是他自己編造出來應付村裡人的。

原來今天早上張文安信口開河說的關於陳海清的一切,早已傳到了那兒子的耳朵里,兒子全盤都相信,高興的了不得,正因為相信,正因為高興,所以他不惜奔波了大半天,要找到張文安,請他親口再說一遍,讓自己親耳再聽一遍。

兩人這時已經走近了一間草房,有一隻廢棄的馬槽橫躺在木板門的右邊。陳海清的兒子說:“這裏是我的家了。請你進去坐一坐,我的祖母還要問你一些話呢。她老人家不是親自聽見就不會放心的。”

張文安突然心一跳。像從夢中醒來,這時候他方才理解到自己的並無惡意的編造已經將自己套住了。怎麼辦呢:繼續編造下去呢還是在這兒子面前供認了自己的不是?他正在遲疑不決,卻已經被這兒子拉進了草房。

感謝,歡迎,以及各種的詢問,張文安立即受了包圍,呆了半晌,他這才看清在自己面前的,除了那兒子,還有一位老太太,而在屋角床上躺着的,又有一位憔悴不堪的中年婦人。他惘然看着,嘴裏儘管“唔唔”地應着,耳朵里卻什麼也不曾聽進去。受審問的感覺,又浮起在他心頭。但終於定了神,他突然問那兒子道:“生病的是誰?”

“我的母親,”兒子回答。

“快一年了,請不起郎中,也沒錢買葯吃。”老太太接口說,於是又訴起苦來:優待谷夠三張嘴吃,可不夠生病呢;哪又能不穿衣么,每年也有點額外的恤金,可是生活貴了呀,縫一件衣,光是線錢,就抵得從前兩件衣。

“媽媽的病,一半是急出來的,”兒子插嘴說,“今天聽得喜訊,就精神得多呢!”

“可不是!謝天謝地,到底是好好兒在那裏,”老太太臉上的皺紋忽然像是展開了,顯得莊嚴而虔誠,“菩薩是保佑好人的!張先生,你去打聽,我們的海清向來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好人,我活了七十多歲,看見的多了,好人總有好報!”

“可不是,好人總該有好報!”床上的病人也低聲喃喃地說,像是在作禱告。

現在張文安已經真正定了神。看見這祖孫三代一家三口子那麼高興,他也不能不高興;然而他又心中惴惴不安,不敢想像他這謊萬一終於圓不下去時會發生的情形。現在他完全認明白:要是他這謊圓不了,那他造的孽可真不小。這一點,逼迫他提起了勇氣,定了心,打定主意,撒謊到底。

他開始支支吾吾編造起關於陳海清的最近的生活狀況;他大膽地給陳海清創造了極有希望的前途,他又將陳海清編派在某師某營某連,而且還胡謅了一個駐紮的地名。

祖孫三代這一家的三個人都靜靜地聽着,他們那種虔敬而感奮的心情,從他們那哆開的嘴巴和急促而沉重的鼻息就可以知道。張文安說完以後,這祖孫三代一家的三個人還是入定了似的,異常莊嚴而肅穆。

忽然那位老祖母顫着聲音問道:“張先生,你回來的時候,我們的海清沒有請你帶個信來么?”

張文安又窘住了,心裏正在盤算,一隻手便習慣地去撫摸衣服的下擺,無意中碰到了藏在貼身口袋裏那一疊鈔票,驀地他的心一跳,得了個計較。當下的情形,不容他多考慮,他自己也莫明其妙地興奮起來,一隻手隔衣按住了那些鈔票,一隻手伸起來,像隊伍里的官長宣佈重要事情的時候常有的手勢,他大聲說:“信就沒有,可是,帶了錢來了!”

老祖母和孫兒驚異地“啊”了一聲,床上的病人輕聲吐了口長氣。

張文安脹紅着臉,心在突突地跳,很艱難地從貼身口袋裏掏出那一疊票子來,這還是半月前從師長手裏接來后自己用油紙包好的原樣。他慌慌張張撕破了薄紙,手指木僵地撂住那不算薄的一疊,心跳的更厲害,他的手指正要漸漸摸到這一疊的約莫一半的地方,突然一個獰笑掠過他的臉,他莽撞地站起來就把這一疊都塞在陳海清的兒子的手裏了。

“啊,多少?”那年青人只覺得多,卻還沒想到多的出乎他意料之外。

張文安還沒回答,那位老太太插嘴道:“嗯,這有五百了罷,海清……”可是她不能再說下去了,張文安的回答使她嚇了一跳。

“一千!”張文安從牙縫裏迸出了這兩個字。

屋子裏的祖孫三代都聽得很清楚,但都不相信地齊聲又問道:“多少?”

“一千,夠半條牛腿罷了。”張文安懶懶地說,心裏有一種又像痛苦又像辛酸的異樣感覺。

“阿彌陀佛!”呆了一下,終於明白了真正是一千的時候,老太太先開口了,“他哪來這多的錢?”

張文安轉臉朝四面看一下,似乎在找一句適當的話來回答;可巧他的眼光碰着了掛在壁角的一副破舊的馱鞍,他福至心靈似的隨口胡謅道:“公家給的,賠償他的馱馬。”“呵呵——”老太太突然梗咽了似的,說不下去,一會兒,她才笑了笑,對她的孫子說:“可不是,我說做好人總不會沒有好報!”

床上的病人低聲在啜泣,那年青人捧着那些票子,老在發楞,不知道怎麼好。

張文安鬆一口氣,好像卸脫了一副重擔子,伸手捋去額角的汗珠,就站起來說道:“好心總有好報。這點兒錢,買葯醫病罷。”

從這一家祖孫三代顫着聲音道謝的包圍中,張文安逃也似的走了。他急急忙忙走上山坡,直到望見了自己的村子,這才突然站住,像做夢醒來一般,他揉了下眼睛,自問道,“我做了什麼?”然後下意識地隔衣服捫了捫貼身的口袋,輕聲自答道:“哦,我總算把師長給的錢作了合理的支配了!”又回頭望了下隱約模糊的陳家的草房,毅然決然說,“我應當報告師長,給他們查一查。”於是就像立刻要趕辦“速件”似的,他一口氣衝下坡去,巴不得一步就到了家。

1943年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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