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第六節

我落到了一個怎樣尷尬可怕的境地呀!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舒吟還是精明的,縣銀行幹部,財經學院畢業生,公社副書記的侄子,各方面條件都要比我強。而且,我得平心而論,范堅琛長得很俊氣,衣着也挺時髦、挺括,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是啊,舒吟不但在考慮,她要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下去,她還在考慮,怎樣使她的生活更美好。

想到這兒的時候,我的思路中就像雨夜的閃電一般,倏然出現了一道亮光。噢,對了,范堅琛是范信義的侄子,而范信義又是給房思貴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工作隊長。作為她舒吟,何必為了所謂教師的責任,去惹得范信義不愉快呢。房敬貧再聰明,學習成績再好,與她舒吟有什麼關係呢。歸根到底,她得先安排好自己的生活,至於書教得怎樣,教師的職責履行得怎樣,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和我爭論時的所有那些話,不都含有這層意思嘛!

前面那黝黑黝黑的壩子水田裏,像天上的星星樣映出了幾盞燈光,由於雨點子不斷地打進栽了秧的田頭,水中的燈火時時都在晃悠、變幻。啊,那是緊挨着壩子的鑰匙寨上的燈光,我稀里糊塗地,還是走回來了。

依稀地一辨認出鑰匙寨,我馬上想到了自己蛇場坪之行的目的,想到受了刺激和委屈的房敬貧。我沒有給他把事情辦好,我太自負了。房敬貧不是還說過,“萬一你們為了我,爭吵起來,壞了事”的話嘛!這話現在竟應驗了。這就是說,房敬貧對舒吟,看得比我這個曾是她男朋友的老師,還要準確些。

回到我那間頁岩石塊壘疊起來的小屋裏,我渾身上下一絲力氣也沒有了,扔了手中的傘和電筒,我仰面朝天倒在床上,瞪大着失神的雙眼,緊盯着滲出雨漬的天花板。身上那沾滿了泥漿雨水的濕衣服,我也無力去脫。

我就這麼睡了。

雨,仍在猛下。溝渠、淌水道里咕嚕嚕咕嚕嚕不住地響着,轟隆隆轟隆隆的雷鳴和劃破雨夜的閃電,一點也沒驚動我。

鑰匙寨這個奇怪的名稱,不是什麼文人雅士杜撰出來的。那是因為這個寨子的形狀,很像一把鑰匙而得名的。這種鑰匙,又不是我們今天通常用的那種,而是山寨上鐵匠打的、兩頭都能開的鑰匙。以此命名的寨子,就像一把路人失落的鑰匙一樣,靜靜地躺在深山峽谷里。

自從我到這兒來插隊落戶,在我的意識里,鑰匙寨永遠是貧困的。並且我內心深處還曾想,它不大有可能富裕起來。可是,自從開春以後,中央放寬了農業政策,實行了聯繫產量的生產責任制。貧困落後的鑰匙寨也勃發了一派生機。看,才入夏,坡土上所有的包穀都躥得比人頭還高;打田栽秧的日子裏雨水多,鑰匙寨所有的水田,都栽上了串換回來的良種稻。只要老天爺不扯怪,不久旱不雨,或是不久雨不晴,今年的豐收是穩的了。八十年代的第一個年頭啊,真給荒僻的山旮旯也帶來了喜悅和歡欣。

可即將去參加高中入學考試的房敬貧,卻找到我,哭開了。

我詫異地問他:“又出了什麼事?”

經過我的說服、鼓勵和具體點撥,他又去上學了。並且堅決地要求報考高中,舒吟對他說名額有限,他就用我教他的話,對舒吟說:“舒老師,你沒得權利不讓我報名。”舒吟沒料到房敬貧這樣頂她,只得放出風來說,考嘛,考也是白搭!而我心裏說,只要許他考,敬貧就能考出水平來!到那個時候,再扯皮也不遲!

可眼看考期臨近,房敬貧又遇到啥傷心事了?

房敬貧抹着眼裏不斷湧出的淚,抽泣着說:“庄……庄老師,舒老師又把我報的名畫去了……”

“為什麼?”

“她……她說我思想反動,為……為阿爸翻……翻案……不準報考……”

啊,原來是這回事。舒吟又藉著這件事,來殺回馬槍了。事情的經過,我是清楚的。

填寫畢業生登記表的時候,“家庭出身”這個欄目,房敬貧空着沒有填。他用另紙寫了一份家庭情況,詳述了父親房思貴不是地主的理由。主要依據有三條。一、他父親一九四八年高中畢業到解放,過剝削生活一年有餘,不足三年,不掌管家庭經濟大權,沒有參與任何一項剝削。二、土改工作隊給他父親定的是學生成分。三、“文化革命”初期,給他父親戴上地主分子帽子,是因為他父親編篾籮、挖天麻賣,罪名是死心塌地走資本主義道路。現在看來,完全不能成立。

這個剛滿十六歲的孩子做出這一重大的行動之前,曾把他寫的情況給我看過,還徵求過我的意見。我覺得房思貴這份情況寫得很好,措詞也很懇切,要求學校在畢業生政審時,給予調查核實。

真沒想到,就是這份東西,舒吟還要抓住它大做文章。

如果說,一個多月以前,房敬貧自動棄學,看見了我就想迴避是怯懦的表現;那麼,今天他抹着淚來找我,就是一種進步,就是希望我對他有所幫助。

可他哪裏知道,我和舒吟之間,早已不是過去的那種關係,很難幫他說話了,可我能忍心往他身上潑冷水,用幾句敷衍的安慰話把他打發走嗎?不能啊!再說,敬貧處在這樣的境地,正需要人鼓勵、需要人站出來給他說話啊!

我決定再去找舒吟,不是想重見她一面,更沒有試圖恢復關係的願望。頹喪地從蛇場坪冒雨回家后,我大病了一場。病後一個多月,我連蛇場坪還沒去過呢。我決心要把過去了的一切通通埋葬掉。

這次我去找她,純粹是替房敬貧據理力爭,是去和她辯個是非曲直,爭個黑白分明。

我當然沒有直接找上門去,而是先到了畢雪萌那裏,請她去叫舒吟來。

畢雪萌見了我,分外地高興,不住嘴地問這問那,還清朗朗地笑着。一個多月沒見她,我覺得她更顯單薄、纖弱和白皙。哦,她有一個經常出血的胃,常年累月都以稀飯和麵條度日。她應該找一個大城市的對象,將來好遷往那裏去,過對她的身體條件好一點的生活。也許是日子漸進夏天,她的臉比一個多月以前更瘦削了些,那雙清明晶亮的眼睛也更大更俏麗了些。她給我倒茶,端糖盤,還問我抽不抽煙,要不要吃麵條,我坐在那兒,她一直走來走去沒個停。直到聽說要請舒吟來,她才站定下來,垂下眼瞼問我:“你的病全好了?”

嗬,這是句弦外有音的話。回鑰匙寨以後,我病了,病得不輕,畢雪萌的雨傘和電筒,我是請人捎來還給她的。她知道我生病,讓捎雨傘和電筒去的人帶給我一袋麥乳精,這會兒她一定是誤會了,以為我想同舒吟言歸於好,提醒我別再找刺激受。

“不是那麼回事,畢雪萌。”我自嘲地搖着頭,簡單給她解釋了一下。她忽閃着長長的睫毛聽完了我的解釋,把舒吟叫來了。同時來的,還有獸醫馮士敏,健朗壯實的一個粗漢子。他一進畢雪萌屋頭,就高嗓大門地嚷着:“我是來壓陣的,不許你們吵架。”

畢雪萌肯定沒跟舒吟說我要見她,舒吟一見我,明顯地愣怔了一下,繼而靠着三抽桌一站,冷冷地說:“我看得出,你又是來當說客的。”

“不可能有第二件事!”我也針鋒相對地頂了上去,“我就是為房敬貧來的,他是我的學生,我有責任為他說話。你憑什麼又給他套大帽子,憑什麼畫去他報考高中的名字,憑什麼說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思想反動?”

是的,一路上,我曾不斷地提醒自己,我要鎮定沉着、心平氣和地給舒吟講道理。可是一看她那冷冷的神態,一聽她故作鎮靜的說話語氣,我心頭那股火不知怎麼就呼啦啦往上躥了起來,血脈也隨之奔湧起來。我不可能冷靜,不可能減弱話語中的鋒芒。

“憑什麼,憑我的思想覺悟,憑我的階級立場。”舒吟一挺胸站直了,鐵錚錚回擊我,“難道要我因為私人關係,放棄原則,去遷就一個地主的兒子嗎?”

虧她還厚起臉皮,說得出口,談及我和她的關係。我真想一下撕去她的假面具,揭露她和范堅琛在一起時的醜態。轉念一想,算了,何必呢!她還不知我已發現了她的私隱呢。再說,話題往那一扯,房敬貧的事兒就談不成了。我冷笑了一下說:“你口口聲聲說人家是地主的兒子,為什麼不把他當作自己的學生?一個學生如實地向老師反映情況,你又為什麼說他翻案、反動?不要說房敬貧不一定是地主的兒子,即使他真是,作為一個教師,也不該這樣粗暴地對待學生嘛!你那教師的責任感呢?”

“我的責任感當然不如你啰!”舒吟譏誚地說。

“那就向庄顏學習嘛!”馮士敏的大嗓門,半真半假地說了一句,“你們倆不是……”

這傢伙,還硬要裝糊塗說俏皮話呢。

畢雪萌自舒吟一進屋,就把雙手操在背後,靠着牆壁。這時候,她也插進話道:“有話好好說,不要吵……”

“我才不想跟他吵呢,你們看他的態度。”舒吟像願意聽取馮士敏和畢雪萌的意見似的,把手朝我一點,撇着嘴說,“像吃了生米飯,一味地袒護地主的兒子。我真正沒想到,他會這樣喪失立場,站在地主階級一邊說話。只怪我,這些年來和他接觸,竟沒認清他是這麼個人。”

馮士敏又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有這麼嚴重嗎?”

“只怕他內心深處那些剝削階級的東西,還沒完全暴露呢。”舒吟又添了一句。這會兒,她已完全採取了進攻的態度。

我瞅着舒吟當面表演,內心深處不時地感慨:啊,這個女人……她多麼坦然自若,多麼振振有詞,難道對這麼個人,我還能說服她什麼嗎?不過,當著馮士敏和畢雪萌,這決不能讓她氣勢洶洶,理直氣壯,我一定要打下她的氣焰去。她的話音一落,我便張揚般地大笑着道:“哈哈哈,竟然這麼巧。你說的這句話,正是我也要說出來的呢。我也萬萬沒料到,一本正經的舒吟,是一個腳踩兩頭船的……”

“告訴你,庄顏!”舒吟尖厲刺耳地打斷了我的話頭,臉色微微泛白,怒沖沖地叫着,“你想幫房敬貧當說客,是毫無用處的。畫去他的報考名字,也不是我個人的意思,而是公社黨委的意見。你要找,找公社黨委去吧!”

話剛說完,她一個人也不望,幾大步跨出畢雪萌的屋子,“噔噔噔”地下了樓。

就在剛才那一霎間,我們倆似乎都在搶着說出:“就此一刀兩斷吧!”這句話。可誰都沒來得及說出來,我們的關係就結束了。

她惶惶而又怒不可遏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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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濫的櫻桃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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