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我飛跑着,任憑雨點打在我的臉上,任憑雨水澆在我的身上。我心頭的那股火,需要冰冷的水來澆滅。
麻石鋪的街道凹凸不平,低洼地上的積水被我的腳踏得往四處飛濺。迎面走來一個打傘的路人,疾速地往一邊讓着,嘴裏沖我不滿地咕噥着:“你脹憨了……”
我剛放慢了點步子,一個靈巧的身影閃到我的跟前,用塑料傘擋住了我的去路:
“庄顏,你跑到哪兒去?”
我一愣怔,站在路中間,眼瞪瞪地望着身前的畢雪萌,她偏着腦殼,清朗晶亮的眸子裏閃着疑惑的光,抿了抿嘴,又問我:“沒找到舒吟嗎?”
“找過了……”天知道我的嗓子陡然間怎會變得如此嘶啞,好像拚命嚷叫了一整天似的。
“出什麼事了?瞧你的臉色……”
“沒……沒啥。”我極力掩飾着自己的不安,連連搖頭否認。
“去我那兒坐坐吧,雨大,你又沒帶傘。”畢雪萌建議着,用眼睛徵詢地望着我。
我默默地點着頭,隨在她身後,拐進了百貨商店左側的一條窄弄。
畢雪萌的宿舍就在百貨商店樓上,過去我和舒吟、馮士敏也都來過。蛇場坪雖是條鄉場上的小街,但街上的幹部和職工,差不多都有家有口,偌大的商店二樓,只住着幾個女同志,每人一個房間。畢雪萌的單身宿舍在臨街的拐角,屋內寬敞、整潔、單調,地板拖得乾乾淨淨。除了一張單人床、一隻三抽桌、兩把椅子以外,什麼陳設也沒有,所有的日常用具,臉盆、熱水瓶、肥皂盒、鍋兒、瓶瓶罐罐,都一溜兒挨牆放着。進門的時候,我看到她煮飯的鐵爐子,就架在走廊里臨窗的角角上。
我在她屋裏的椅子上坐下,手托着太陽穴,一聲也不吭,太陽穴邊上的一條筋脈,在那裏“別剝別剝”地跳着,我手上也感覺得到。
“看你那煩惱的樣子。喂,你吃晚飯了嗎?”畢雪萌留神地注視着我問。
光顧着生悶氣,哪裏還想到吃晚飯,她這一問,倒提醒了我,我情不自禁搖了搖頭。
“你坐坐,我下面給你吃。”畢雪萌說著,走出屋去。
這時候我才醒悟過來,我在舒吟那裏坐了半個多小時,她始終都沒提到吃晚飯。這是我和她相戀以來,頭一次沒受到她的邀請在她那兒吃飯。
只一忽兒工夫,畢雪萌就給我端來一大碗蔥花麵條,我還是當知青時的老脾氣,走到哪兒吃到哪兒,不講客氣,撩起麵條,就往嘴裏扒拉。
“你和舒吟吵嘴了吧?”畢雪萌隨口問我,走到臨街的窗戶邊,兩眼朝外望着,像是在看雨下得大呢還是小呢。
“嗯。”我應了一聲,一邊咀嚼麵條,一邊斷斷續續地告訴她,“為了一個學生,鑰匙寨上的學生。她只記着這學生出身地主,就一味地戴起有色眼鏡瞧人家。說人家思想反動、表現不好。她哪裏知道,當初為教育這個學生,為幫助他樹立正確的人生觀,為他也能健康成長。我曾耗費了多少心血和精力……”
不知怎麼搞的,不知不覺間,我給畢雪萌講起了房敬貧。這個孩子的出世,就是他災難的開始。他的祖父,是鑰匙寨上的大地主,公社化那年已經死了。他的父親房思貴,一九四九年解放的時候,剛好十九歲,在省城的高中畢業之後,老地主因為大兒子房思榮念了大學就遠走高飛,一定要把小兒子留在身邊,接他的班。為此,再不同意房思貴進大學。房思貴沒有經濟支配權,只得遵從父命,於一九四八年暑期回到鑰匙寨上,過着遊手好閒的生活。老地主為了穩住他的心,在一九四九年春天,給他娶了個十七歲的貧家姑娘為妻。解放以後,土改工作隊根據黨的政策,在劃分階級成分的時候,給房思貴定的是:家庭出身地主,本人成分學生,工作隊領導還對他說,只要他熱愛勞動,奉公守法,黨會把他和自食其力的普通農民一樣對待的。房思貴沒被押上台鬥爭,沒被定為地主,相反同樣也分到一份老地主的產業,心裏覺得,共產黨明察秋毫,自己是該和大伙兒一樣,用勞動來養活全家。從此後,他便開始了下田土的生活。幾年以後,樣樣農活他都摸得,並且還能編出一手好篾籮、提籃。他念過書,有點文化,腦瓜子也靈,潮濕背陰的山坡口上出產名貴的天麻,一般的農民靠碰運氣,撞上了,挖出來賣點錢。他卻經過琢磨、分析,會認天麻。每年四五月間,雨季開始,只要一得閑,他就往山嶺里鑽,專門尋找開花、冒葉的天麻。在這多霧多雨的時節,生長在地底下的天麻最易長葉開花了。找到了天麻的所在,他並不馬上挖出來,而是做上記號,讓天麻在地底下盡情發育,長得飽滿豐實。直要到了冬臘月間,他才背上背篼,帶上一把挖鋤,去把他認定了的天麻挖回來。說來也怪,他挖回來的天麻,不但個個飽滿豐實,塊莖齊全,而且數量多,滿滿一背篼,足有幾十斤重。拿到場上去賣,收入是很可觀的。年年在天麻上有一筆收入,經常編出些牢實堅韌的篾籮、提籃、筲箕去賣,又能得些收入,房思貴幾年間就翻蓋了土改分給他的三間茅屋,先把它由泥牆變為磚牆,再把它由茅草頂變為瓦頂,最後還搭了一間偏梢屋作為灶房。在社會主義社會裏,依靠自己的雙手,房思貴的日子一天天過得好起來。
鑰匙寨上的寨鄰鄉親,都曉得他這些錢來得明,歷次運動也沒人找他的麻煩。一九六六年,“文化革命”緊跟着還沒結束的“四清”搞起來了,鑰匙寨上來了工作隊,隊長就是現在的公社副書記范信義。范信義在到工作隊之前是供銷社的支部書記,到了鑰匙寨,全面負責這一片幾個大隊的工作,權更大了。他一來,就給房思貴抄家封屋,勒令他二十四小時內搬到指定的破茅屋居住。他說房思貴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急先鋒”,是“典型的自發勢力”,是“剝削狂”。有人說房思貴的本人成分是學生,他眼珠子一瞪道:“什麼學生?房思貴是道道地地的地主階級孝子賢孫,他解放前就過剝削生活,解放後走資本主義道,給他重新戴上地主分子帽子!”
工作隊長一句話,房思貴“漏網地主”的帽子就給扣上了。那一年,房敬貧剛剛兩歲。從那以後,運動年年有,批鬥會年年開,鑰匙寨上的“死老虎”是房思貴,“活靶子”也是房思貴,即便批鬥對象是其他人,也要把他拖去,作為“社會基礎”,狠斗猛批一番。至於平時的義務工、臟活、累活、不支工分的活,派到他頭上的就更多了。同寨上那些不懂事的娃崽,還常隨意地撿起泥巴、石頭片子朝他頭上扔,興起了還往他身上吐口水,叫他低頭、勾腰、跪在地上走路……
房敬貧從小就是在這麼一種氣氛中長大的。生長在這樣一個環境裏,他的個性自然變得孤僻、懦弱,膽小怕事。我初初教他的時候,他的那雙眼睛特別令我心驚。這雙眼睛總是恐懼地盯着我手上的教鞭,即使我把這根教鞭放在講台上。不用它指黑板上的字,他也盯着它。每當我為了集中全班的注意力,抓起教鞭“嘭嘭”敲打黑板的時候,這雙眼睛尤其可怖,還露出哀憐的淚光。彷彿這根教鞭,隨時有可能落到他的頭上一樣。後來我才知道,我的那幾個同事,那幾位鑰匙寨幹部的親屬,在教他的時候,不管為了啥原因惱怒起來,總要拿他開刀,以表示教師愛憎分明的階級立場。罰站壁角,有他;罰打手心,有他;罰留在辦公室抄一百遍生字,也有他。那根教鞭呢,有事沒事,也會落在他的頭上,以顯示教師的權威。是的,很多人都奇怪我上課不使用教鞭,我不使用教鞭,就是從教房敬貧開始的。我不忍心看他那雙眼睛,我不希望他時時擔心我的教鞭落在他的頭上。
最使我震驚的,是這麼一件事。我剛接房敬貧他們這個班的時候,調整了一下學生們的座位。我發現他個子矮小,卻坐在最後那一排的角落裏。我根據個子矮的同學坐前邊的原則,請他坐到第一排來。可他縮在那個角落裏,怎麼也不願意,那雙佈滿疑雲的眼睛惶惶地瞪着我,我催得急了,他哀求般地說:“庄老師,我坐這兒好,讓大家坐前面,我坐這兒好,我能聽見……”
“可你看不見啊!”我笑着說。
“不怕,能聽見就好了……”
我的心頭一陣酸辛,啊,這個孩子,他太自卑了。
教過了一兩個月,我就發現,這孩子不但自卑,沉默寡言,老是用疑懼的目光瞅着人,他還有些自暴自棄。他經常地無故缺課,不交作業,即使交上來的作業,做得也很潦草。可我同時還發現,他成績雖差,可有時候,方格本的字又寫得特別好,我教的應用題,他也能做對。這就是說,他不是寫不好字,不是不懂算術法則,而是他沒有用心。為此,我找他談過話,可每次談話,他都勾垂着腦殼,眼瞼微垂,一句話也不說。不論我怎樣費盡口舌,他都不回答,不吭氣。
對他的教育,我差不多已經失望了。我在心裏說,我已經對他盡了自己的責任,他實在不聽,我也沒法。強扭的瓜不甜,硬灌下去的知識,他不一定能接受,算了吧。
正在這時候,一件事改變了我們的關係。那天,是冰凌遍地的冬天裏難得的一個晴朗的日子,學生們都在操場上玩耍,我和一幫小姑娘在跳繩,歡聲笑語不時地在空氣中飄散。陡地,我一眼看到,鑰匙寨大隊主任的兒子,那個十六歲了還在五年級班上的老留級生,猛地撲向房敬貧,粗暴地從他手中奪過籃球,高高舉起,朝着房敬貧的腦殼,狠狠地砸下去。房敬貧驚駭地往一旁避去,臉扭歪了,眼睛驚恐地瞪得老大,老留級生砸了籃球,還不解氣,掄起拳頭,捶了房敬貧兩拳,又飛起一腳,踢在房敬貧屁股上,把他踢了個嘴啃地。引得圍觀的學生們一陣驚呼銳叫,但也有幾個人在嘻嘻地笑。老留級生似還不解氣,正要就勢騎到房敬貧身上去,我已忍無可忍,用從未有過的聲氣,大喝了一聲:“站住!”
天理良心,在看到老留級生舉起籃球狠砸房敬貧那一眨眼間,對於要不要上去干涉,我是有過那麼幾秒鐘的猶豫的。要知道他的父親是大隊主任,是我的頂頭上司。雖然小學校已經轉成公辦,受蛇場坪教區管,但因學校地處鄉間,學生又都是鑰匙寨大隊團轉的娃崽,一切方便都要依靠大隊提供。但看到留級生的兇相,房敬貧的可憐相,我再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我沖了過去,從地上抓起籃球,照着留級生對付房敬貧的樣子,舉起來,朝着留級生的臀部,用盡全身力氣砸了下去。
留級生雙手抱着挨了砸的屁股,“哇”一聲哭了。大大小小的男女學生們惶惶然瞪着我,房敬貧縮在角落裏,怕得瑟瑟發抖。
我用憤怒得發抖的嗓門厲聲問道:“痛不痛?你哭什麼?我問你痛不痛?我叫你也知道一下打人的滋味!”
滿是喧嘩笑鬧聲的操場變得清風鴉靜,只有留級生嚶嚶地哭着,玩耍着的孩子們全站定下來,連辦公室里那幾個教師,也聞聲站到台階上來望着我。
我說過,我是糊裏糊塗當上教師的。我沒有進過師範學校,我沒有去進修過,說到底,我只是一個知識青年。一個知識青年的忍耐性是有限度的,其實,一個鄉村小學教師的修養也是有限的。從道理上來說,打學生是錯誤的,但在此時此刻,我這錯誤卻避免不了。就像我們想像中的一些幹部,他們理該十全十美地成為老百姓的表率,可他們也避免不了犯錯誤一樣。
“哎喲,你要死了,打人噢……”
聽到這兒的時候,畢雪萌從窗戶邊轉過半邊臉來,輕輕地插進了一句。從她清明水亮的眼神里,我看得出,她聽得非常入神。
“是的,我回敬了留級生。”我點頭承認,我為什麼不敢承認呢。我甚至還能找出前科呢,我家裏有一部《教育詩》,我記得,既是教育家、又是文學家的馬卡連柯還打過一回學生呢。當時,我真是氣極了。朝着留級生吼完,我又轉過身來,放大聲音對驚慌失措地縮在牆角的房敬貧喊着:“你怕什麼?你是人,你給我站起來!看看以後還有哪個敢打人……”
不管這件事後來惹出了多少麻煩,引起了一些什麼議論,我都無所謂。就是在這件事發生以後,房敬貧變了,他上課時聽得那麼專心,老是用一雙信賴的眼睛瞧着我,在我板書的時候,他悄悄從最後那個角落裏的座位上踮起腳跟,細辨黑板上的每一個字。他的作業本變得異常的整潔乾淨,字體工整,演算正確,紅勾勾和“優良”分數顯着地多了。
我的估計沒有錯,這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在心靈深處,我開始慢慢地喜歡他了。這年寒假,為了連夜趕送一個從雪坡上摔下來的孩子到公社衛生院,我受了寒,孤零零地躺在屋子裏,忍受着高熱、寂寞的疾痛引起的不適,房敬貧總是和幾個學生一起,來給我的暖瓶灌滿開水,還用小臼子,舂溶泡酥了的黃豆,濾鮮豆漿給我喝。我給房敬貧寫下了弗蘭西斯·培根的一句名言:知識就是力量。我還給孩子們講到山鄉的貧困、落後,而要改變這貧困落後的面貌,就需要知識,需要整整一代有文化的勞動者。總之,我的用心沒有白費,房敬貧的學習突飛猛進,他勞動踏實、寡言少語,尊師守紀,成了我班上一個突出的好學生。他還是那麼孤僻,那麼自卑,不過他逐漸地變得深沉了,他除了學好功課,還向我借書看,什麼樣的書都借,一直到進入中學,他也沒改變這個習慣。我的書雖然不少,但也有限,這些年裏,他不知還從其他什麼渠道,借來了一些書讀。書讀得多,自然促使他想得多,想得多必然成熟得快,必然會向老師提出一些問題。這又有啥錯處呢?
就是這樣一個學生,舒吟不答應給他報考高中,甚至對他嗤之以鼻。這怎不叫我氣惱、憤然、不解呢!
碗裏的蔥花面不知什麼時候吃完了,除了半中間用典型的上海姑娘那種語氣插過一回話以外,畢雪萌自始至終站在窗戶邊,兩眼眨巴眨巴地望着窗外,靜聽着我的陳述。講完以後,我才發覺自己有點唐突,也不管對方愛聽不愛聽,更不知她會怎麼評價。是支持我呢,還是說舒吟對。我仰起臉來,急切期待地等着她開腔。
畢雪萌還是在窗邊沒動,只是微側過她那張輪廓鮮明的臉,輕柔地說:
“看得出,你的心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