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真沒想到,姨父這個走路拄一根手杖的胖老頭兒會這麼爽快。江彥城根本沒用上丁馥教他說的那些話,姨父就一口答應下來。
老頭兒的話可多啦,問店堂開在哪裏,有哪些人,什麼時候到店裏,營業時間怎麼定,貨源怎麼辦,資金周轉在銀行上了戶頭沒有,準備供應些什麼品種……等等等等。剛跟他一說,他倒“顧問”起來了。
江彥城覺得,姨父從來沒對他這麼熱情過,留他吃了飯,飯間喝了五加皮酒,臨走還親自送他到弄堂口。弄得江彥城都不好意思了。他懊悔沒向丁馥好好問問,對姨父那麼多問題,他一個也答不上來。
社會上總在流傳,說上一輩的人,不能理解這一代小青年。其實,這一代小青年,又有多少理解上一輩的人呢?江彥城就不能理解他的這個姨父:好不容易落實了政策,還了存款,每月退休金二百幾十元,滿可以享享清福,吃點、喝點,氣候適宜的時候四處旅遊一番,何樂而不為?他卻不!甘願當一個合作飲食店的顧問,不多拿一分錢,倒把麻煩往身上攬。他就不想想,幾年之後,政策一變,又有可能給他戴上一頂什麼“帽子”。
想不通,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如果說丁馥創辦飲食店,是為了生計,是自尋出路;那麼,姨父那樣起勁,那樣興緻勃勃,又是為了什麼呢?
江彥城無法理解。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丁馥倒是挺有見解、挺有眼光的。她從未見過姨父的面,也不知道姨父是怎樣一個人,甚至連姨父的大名也不知道,她就敢來請姨父當顧問,甚至還很有把握。
她為啥把這一切看得那麼准呢?是她認清了形勢,是她吃透了當今的政策?
江彥城不敢相信,她對形勢的理解,她對政策的認識,從來都是很淺的。要不,插隊時她也不會去賣五香豆了。
江彥城這時才感到,他對她丁馥是那麼生疏,那麼不理解。過去他就沒把她理解透,在他正要向她表白時,她偷了於藝文的錢。她為啥偷那五十元錢呢?他始終不知道。如今對她,更難理解了。
姨父送他到弄堂口,鄭重地拍着他的肩膀,信任地說:
“彥城,你算找准了事兒,合作飲食店,准能辦好!我早想說了,閑逛在社會上,不是個事兒啊。”
哎,這老頭兒,他還以為江彥城也是飲食店的創辦人哪!
江彥城沒把這一層捅破。老實說,手腳不幹凈的丁馥當飲食店頭頭,江彥城還持懷疑態度呢。就算飲食店開張了,能辦好嗎?
不去管它啰,反正她托他辦的事兒,他辦好了。三天後她來聽迴音,就叫她下聘書吧。
江彥城又犯愁了。答應了丁馥,代她去找一下姨父,心頭總覺得有件事辦,挺充實的;一旦幹完,他又無所事事了。她要三天之後才來,還有兩天呢,這兩天裏,他又做什麼呢?
弄堂里,有人在自做沙發,釘架子、裝彈簧、綁尼龍繩、鋪棕、藏麻袋布。江彥城站在那兒,一看,可以看他兩三個鐘頭。他都看熟了,只是他不願去干這種私活,他情願和那些休息在家的小青年,叼着煙閑聊天:什麼美國總統的奇聞軼事,外國的生活水平,日本人的建房速度,美國人的門第觀念,錄音機的型號,新上映的電影中夠刺激的鏡頭,政治和科學的關係,還有人人關心的物價,時髦的服飾……原來他覺得這是消磨時間的最好辦法,可這兩天,他厭煩起來,吹完了只覺得心頭空蕩蕩的。是呵,世界是那麼繁華,那麼豐富多彩;而他,他自己在世界上,擔當個什麼角色呢?待業青年!哎喲,一提起來就讓人寒心。想到這,江彥城一點也不想同人無窮無盡地聊天了。
“江彥城,江彥城在家嗎?”
午飯後,他剛上床,隨手拿起一本書胡亂翻着,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有人叫他了,嗓門大得整座樓都聽得見。
“哎呀!這麼冷的天,你還睡午覺?起來,起來!去外面玩玩!”
胖嘟嘟的梁汀隨手撩起江彥城蓋在身上的毯子,抓過他手上的書,往床角里一扔:
“看什麼書呀,那玩意兒夠刺激嗎?”
江彥城欠身坐起,揉揉眼睛,看清梁汀身後站着的羅曉若,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哎,你也捨得玩啊!不是聽說,你兩年之內要賺到兩萬嗎?怎麼……”
“唉,別提了!”羅曉若摸了一下尖削的鼻子,皺緊眉頭,嘆了一口氣說,“晦氣、晦氣!”
“他呀,‘碰碰響’的事情不靈光啦!前兩天進了幾筐貨,蝕老本了!”梁汀拖長聲氣,把羅曉若往椅子上一推,自己就勢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抓過江彥城放在桌角上的一包煙,摸出三支,一支甩給羅曉若,一支塞進江彥城嘴裏,一支叼在自己嘴上,擦燃了火柴道:“你看他那副長相,是做生意的料嗎?”
“不要小看你老阿哥!”羅曉若把眯縫眼儘力睜得大大的,“這次跌一跤,老子休息幾天,總要想辦法爬起來。”
“你還想幹什麼?”江彥城不解地問。
“哎!這麼大的上海灘,還能找不着事兒幹嗎?”羅曉若不屑地哼了一聲,“老阿哥想好了,這回拎‘便子’去,牛仔褲、滑雪衫、高跟白皮鞋,賺頭大得很!”
“好嘛,先別吹,等你發了財,燕雲樓擺酒請客!”梁汀不以為然地截斷了他的話,“今天先暢暢快快玩一盤。”
江彥城穿上那件舊時的風雪大衣,兩手往衣袋裏一插,問:
“今天去哪兒玩?還是溜冰場嗎?”
“不,不!”梁汀胖嘟嘟的臉上肉鼓起來,神秘莫測地搖了搖頭。
江彥城的眼光掃到羅曉若臉上來:“這麼說,是跳舞?”
羅曉若右手的食指、中指伸得直直地,從嘴上挾起半支煙,頗有風度地拿在手裏,徐徐地吐出一個又一個煙圈,搖着頭說:
“不是。你猜猜看!”
“我怎麼猜得着?”
“告訴你,”梁汀往起一跳,大聲說,“去教堂!”
“教堂?”
“對。”
“去教堂幹什麼呀,拜菩薩?”
“哈哈,阿木靈!”羅曉若粗聲取笑道,“連這點也不知道,教堂里沒菩薩。菩薩是中國人的‘土神’,教堂里信仰‘上帝’,上帝是‘洋神’!”
瞅着江彥城盯住羅曉若的神情,梁汀樂了:
“你這副鬼樣子,是故意裝傻呢,還是真不懂?告訴你,現在那玩意兒可時髦了,你沒見,十七八歲,二十來歲的姑娘、小夥子,脖子裏都套一個鍍金的十字架……”
“他們都信上帝?”
“不,他們大多同你我差不多,弄不清上帝是個啥名堂。只不過,戴那個玩意兒,一可以表明思想開放,二可以算個裝飾品,三可以證實自己跟得上時代的潮流……”
“那你要我們也去跟一跟?”江彥城又好氣又好笑地問。
“哪兒的話呢!”羅曉若慢悠悠地插話道,“聽說教堂里有趣得很,去看個新鮮唄!”
“怎麼,你不想去?”梁汀望着江彥城問,“情願躺在被窩裏想女朋友?”
江彥城的臉微微一紅:“滾他媽的女朋友,早吹了!走吧!”
三個人“噔噔噔”地下了樓梯,走出弄堂,去搭公共汽車。照例,車費又是梁汀掏。每當梁汀摸錢買票時,江彥城總有點兒不好意思。算起來,三個人中他年紀最大,羅曉若其次,梁汀最小,才二十五歲。他們仨都是插隊落戶回城的待業青年,在同一街道居住,原先並不認識,剛回城那幾個月,經常來街道鄉辦催工作,碰在一起,就接觸起來了。好在都當過“插兄”,一拍即合,三天兩頭見面,久而久之,熟悉得就像多少年的老朋友一樣。相反,原先那些老同學、老朋友、老鄰居,因為都有工作,倒逐漸疏遠了。
江彥城手頭緊。羅曉若闊的時候像大老闆,窮的時候像小癟三。唯有梁汀,父親是離休老幹部,每月零用錢多,花點也不在乎。和人出去,買車票、喝咖啡、坐茶室、進溜冰場,都是他付錢。
雖已成了慣例,但江彥城仍感到彆扭,話也特別少。
車到了北京西路陝西路口,三人昂首闊步,朝懷恩堂大門口走去。
江彥城抬頭一看,嗬!過去無人問津的教堂,如今已粉刷一新。教堂護牆外的行人路上,停滿了自行車、摩托車、兩用車,還有幾輛醒目的紅色嘉陵。“懷恩堂”三個字還描了紅,確實有一股新氣象。只是,“文化大革命”中被掀掉的教堂尖頂頂,沒再砌起來,總讓人有一種不倫不類的感覺。從屋頂上垂掛下來的常春藤遮蔽了外牆,直垂到主要出入口的拱門上,在颯颯的北風裏懸空晃蕩着。拱門兩端,陳放着一人高的兩棵鐵樹,冷冷地佇立在那兒。正面台階和距馬路行人路的護牆兩側,像長廊般排列着一個個齊腰高的紅色募捐箱。江彥城小聲問梁汀:
“讓進去嗎?”
“別管他,往裏闖!”
不但沒人干涉他們,進了教堂,還有人指點他們:往後面站,別說話。
江彥城真算是開了眼界。沒想到,平時冷清清的教堂里,到禮拜天,竟然聚起了這麼多人。那像劇場舞台一樣的“聖台”上,豎著一個碩大的十字架。那蠟燭形的燈罩閃爍着幽幽的光,這大約是代替自古流傳下來的真蠟燭吧。燭燈旁的祭台上,供着臘梅和銀柳,給這古色古香的大殿添了點新意。更使他好奇的是,無論是信徒,還是像他這樣跑進來看熱鬧的,大都不是他想像中那些七老八十的老頭、老太太,多半是像他一樣,不,比他還要年輕得多的姑娘、小夥子。
教堂正在唱讚美詩。乍一進來,江彥城聽不懂唱些什麼,只覺得好玩,那麼多男男女女:粗喉嚨、尖嗓子、低沉的嗓音、渾濁的嗓音、稚嫩的嗓音、高亢的嗓音,交織混雜在一起,匯成了一股巨大的聲浪。細細辨別,才聽出那詩合唱唱的是:主是不斷讚美的中心,主所造物都歡欣。阿——門!
群星天使,團聚謳歌,天地反映主光明。阿——門!
高山幽谷,沃野森林,草場積翠波如鏡。阿——門!
清歌小鳥,清注流泉,喚起我們頌主心。阿——門!
……奇怪的是,一進入教堂,確實有股莊嚴肅穆的氣氛。這裏沒有輕浮的嗤笑,沒有滿不在乎的交頭接耳,所有人的臉上,都掛着一副虔誠緊張的表情。彷彿頃刻之間,那無所不知的上帝,真會降臨似的。一向對啥都無所謂的梁汀,胖胖的臉龐上一副嚴肅的神情;腦子裏總在想着“生意經”的羅曉若,抿緊了嘴,睜大那對眯縫眼,朝前面看着。他在看什麼呢?
哦,前頭有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顯然是個老教徒,掉了牙的嘴在嚅動着,與其說她在唱歌,不如說她在咀嚼;中間人群里有個三十幾歲的婦女,衣着很時髦,身邊站着個八九歲的孩子,顯然是母子倆,也仰着臉在專註地唱着。江彥城心裏說:那孩子明天到了學校,想必會以同樣的虔誠和神情,唱少先隊隊歌吧?瞧,略靠後面一點,有一對情侶,即使進了教堂,他們也挨得那麼近,那樣子,就不怕褻瀆神聖的上帝嗎?倒也真有一些虔誠的教徒,有的匍匐在地,有的趴抓着聖台前沿,哭泣着不時地畫著十字。想必他們這是在懺悔吧。
“啊,萬能的上帝,你為啥要這樣來捉弄這些凡夫俗子?”江彥城幾乎要喊出聲來。他轉過臉去,發現羅曉若在扯梁汀的衣角,梁汀會意,朝江彥城一頷首,三人轉過身子,踮起腳跟踅出了懷恩堂。
“媽的!我一進去就憋不住了,那氣氛真悶人!”羅曉若一出門就發牢騷,“什麼‘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滾他媽的蛋!就連教堂里也不平等:那些教職人員在最前面,教徒們在中間,我們這些看熱鬧的,只好站在後面。‘平等’個鬼呀!”
梁汀無所謂地說:“這倒沒啥。聽說上帝那玩意,不信它也沒關係,但你若信了它,只要心誠,它就是存在的。”
“在哪兒?”江彥城故意問了一句。
“說是在人的心裏。”
羅曉若不耐煩地斥罵道:“胡說八道!老子們連飯碗也沒有,還信它呢!”
江彥城轉過臉盯着梁汀:“看樣子,你也想當個信徒啰?”
“精神上找點寄託。”梁汀坦率地說,“與人為善、替人做好事,有啥不可以?你們不妨聽聽說教佈道,挺有意思的。”
“你聽過?”江彥城又問,“講點什麼?”
“不是都在講‘四個現代化’嗎!”梁汀說著自己笑了起來,“讓上帝為四個現代化出點力,不是更好嗎!”
“哈哈哈!”三個人一起放聲大笑起來。
“好了好了,信仰自由,我不替牧師拉信徒,走吧!”梁汀伸出雙臂,一手一個,勾住羅曉若和江彥城說,“到我家去。老頭子要不在家,我們咪一點。”三個年輕人退出懷恩堂時,那轟鳴般的合唱響了起來:聖哉,聖哉,聖哉!
全權的神明。
清晨我眾歌聲,
穿雲上達至尊,
……不巧,三個年輕人走進梁家時,梁汀的父親梁雨恰好在家裏。老頭兒好像是午睡后剛起,兩頰透紅,眼瞼松垂,茶几上放着一隻保溫杯,冒着騰騰熱氣。
“哎呀,我哥哥讓我去北站接他,我險些忘啦。對不起!”羅曉若屁股還沒落座,一拍後腦勺,叫了起來。他朝梁雨點了一下頭,朝梁汀和江彥城擠了擠眼,回身離去。
梁雨壯實的身子埋在雙包手沙發里,隨口問著兒子:
“到哪兒去了?”
“教堂。”
“什麼?”梁雨的嗓門頓時提高了。
“教堂做禮拜,我們去了。”
“好樣的!”江彥城驚訝地望着這個老共產黨員,不知他為啥這麼說。
“難得聽到你恭維我,爸爸。”
“你真得臉啊,梁汀!一個老共產黨員的兒子,卻信仰上帝。”
“是的,爸爸。”梁汀的口氣顯得特別平靜,他把一杯茶放在江彥城面前,自己也倒了一杯,在椅子上坐下,蹺起了二郎腿。看得出來,他一點也不害怕父親,他輕描淡寫地說:“你有什麼高見?”
“我不准你去!”梁雨雷鳴般怒吼一聲。他的臉龐漲紅了。
江彥城這才發現,這個外表壯實的老頭兒,明顯的有高血壓的癥狀。他想勸一下樑汀,別和父親頂嘴,可梁汀冷冰冰的回答又響了起來:
“那辦不到。教堂的門大開着,允許自由出入。”
“你……你……”
“再說,爸爸,信教又有什麼不好?”
“你是新中國生,新中國長的青年,你應該,應該……”梁雨呼呼地喘着粗氣。
“應該信仰共產主義!”梁汀幫父親把話說了出來,“對嗎?”
“對。什麼‘上帝’?那根本是沒有的東西。”梁雨極力抑制着自己的激動,想說服兒子。他伸出微微顫動的手,抓起保溫杯,喝了一口茶。
“我承認,那確實是沒有的,誰也沒見過上帝。”梁汀信服地點着頭。
“那你還信它幹啥?”
“一點寄託。爸爸,你別生氣。我問你:你見過共產主義嗎?”
“我?”
“對,你入黨將近四十年,解放前出生入死,解放后又搞建設、又搞運動,當過書記、當過廠長,你信仰共產主義。還為共產主義奮鬥了一生,可你見過共產主義嗎?”
“我沒見過。可那是人類最美好的理想!”梁雨的臉色又表明他惱怒起來。
梁汀卻始終是心平氣和的:“你去教堂里聽聽。那裏說,天堂也是人類最美好的理想。小時候,我們還念過這樣的詩:‘共產主義是天堂’。不管是天堂還是共產主義,我們都沒見過。爸爸,你信仰沒見過的東西,我不干涉你;我信仰沒見過的東西,你為啥要干涉我呢?”
“危險!梁汀,你這種思想太危險了!共產主義是科學,而宗教不過是一種愚昧的表現,兩者根本不能相提並論!”梁雨幾乎是驚呼一般吼了起來,“我問你:你這種論調是從哪裏學來的?”
梁雨犀利的目光迅速從兒子臉上,掃到江彥城臉上。
江彥城感到坐立不安了。
“別大驚小怪的,爸爸!這種思想在當代小青年中很普遍,你別迴避我的問題。你有理,能說服我,我就信服你,聽你的。”
梁雨氣得鼓起雙眼,抓過保溫杯,杯中的茶水潑到了沙發上,他怒氣沖沖地說:
“你跟我胡攪蠻纏,你……”
“又來了,爸爸,你又要來壓服我,我怎能服呢?”梁汀同樣激動地打斷了爸爸的話,站了起來。看得出,他在隨時準備逃到隔壁屋裏去,可他仍在說,“我是個待業青年,二十五歲了還在待業,這就決定了我要這樣想。難道你就沒責任嗎?上山下鄉時,我叫你通條路子,讓我留在上海工作,你不幹,你要堅持原則。好不容易回城了,我又叫你通條路子,好儘快工作,你又不幹,又要堅持原則。堅持到最後,你離休了。那些通了路子,開了後門的,卻啥事也沒有,還在工作……你說,究竟是誰的所作所為,不信仰共產主義呢?是你、是我、還是……”
“你給我滾!”梁雨像個狂怒的雄獅一樣,一躍而起,手中的保溫杯,狠狠地砸向兒子。
保溫杯砸在窗欞上,“咚”一聲撞落在地,杯膽碎成幾片,散落在地板上,塑料的杯殼,咕嚕嚕滾向門邊。
梁汀早已敏捷地跳到隔壁屋子裏,“砰”地一聲,關嚴了屋門。
江彥城看得分明:梁雨呆若木雞般地站在沙發前面,胸脯在起伏,嘴裏呼呼地喘着粗氣,好半天,才陡地一下坐在沙發里,雙手護住了寬闊的額頭。
江彥城不禁佩服羅曉若的油滑,你看他,一見梁雨在家,立即扯個謊,滑腳溜了。眼下,自己處在這尷尬的境地,真是又窘又狼狽。最好的辦法,還是悄悄地走掉。
到了馬路上,江彥城重重地噓了一口氣。他滿以為一離開梁家,就會如釋重負。哪曉得,順着街沿走了幾百步,心頭仍是沉甸甸的。
呵,他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了!無聊、苦悶、煩惱、無所追求。他不可能像梁汀那樣,到教堂里尋求刺激,整天和父親頂嘴、發牢騷、講怪話。他沒有那麼個高工資的父親。他的爸爸很早就害肺癌死了。現在母親那點點退休金,還要養活他這麼個快三十歲的兒子,他必須儘快地找個出路。
江彥城腦子裏亂鬨哄的,一會兒閃現梁汀和他父親爭執時的嘴臉,一會兒響起讚美詩的歌聲,一會兒跳出小酒店裏的情景,一會兒又是溜冰場裏那“沙沙沙”的溜冰聲。上個星期,他不是隨着梁汀、羅曉若去過食品公司樓上的新都溜冰場嗎?場上有個穿着紅色滑雪衫的姑娘,只在一個多小時裏,就和梁汀雙雙滑開了花樣溜冰。對了,還有羅曉若,也不甘示弱,搭上了一個滿臉雀斑的姑娘。瞅着這兩個姑娘的樣子,都不像是“賴三”賴三——當時對風流女性之稱謂。,江彥城也不相信,溜冰場上會有那麼多不正經的姑娘。可是,為啥後來,梁汀和羅曉若都同她們吹了呢!
“懂嗎?傻大哥,那叫逢場作戲。”羅曉若開導他。
“人家一聽我是待業青年,早嚇得跑啦!”梁汀聳着肩膀說,“我不想騙她,跳完舞,我就告訴她了。那姑娘倒也乾脆,一伸手就把寫給我的電話號碼搶去了。”
“我忙着呢,哪有空兒追逐滿腦子‘全雞全鴨’的姑娘。”羅曉若說得更直截了當。
他確實是忙,今天販黃魚,明天賣螃蟹,半年多前開始販水果,多的時候一天能賺二三十元。可只有江彥城知道,他的錢是怎麼賺來的。那天他隨着羅曉若去十六鋪碼頭。啊哈,聚在那兒的小商小販,多得像集會。裝着黃岩蜜橘的輪船一上岸,那些小商小販們,都像聽到命令似的,一擁而上,你搶我奪,抓住籮筐就算是買下了。粗聲爭執的、惡聲相罵的、拔拳動武的、互相踐踏的、拚命朝前鑽的、緊緊拉着販運者苦苦哀求的,啥都有,簡直亂成了一鍋粥。
“這一筐,三十元!”
“算我的!”
“我出三十二元!”
“好,甩給你!”
“你小子逞能,小心夜裏回去被電車軋死!”
“你這個爛浮屍!”
“這一筐,四十二元!”
“我要,我要!”
……
聲嘶力竭的叫嚷,污言穢語的對罵,笑臉相迎的討價還價。羅曉若就在這一派喧囂喊叫聲中,東竄西奔,前跳后踅,買下一筐筐蜜橘,讓跟着來的江彥城守着。江彥城看着他:衣裳敞開,嘴角叼着煙,額頭上黃豆大的汗水,一顆顆直往下淌,汗濕的頭髮粘貼在額角上,他也顧不上擦一擦……
就是在那一回凱旋而歸的路上,羅曉若吹噓:這生意只要照此做下去,兩年時間,就可以賺兩萬塊錢,那他就高枕無憂啦。
別說他沒做成,就是真能當上小小的富翁,江彥城也沒那股子勇氣去同那些碼頭上的小販們拼搏。
不知為什麼,江彥城又想起常在弄堂里做沙發的那個矮胖子了。矮胖子的舅舅在青島沙發廠當個小頭頭,矮胖子自費跑到舅舅廠里,自掏伙食費,舅舅給他提供住宿,他每天像工人一樣在沙發廠上班,半年工夫,學會了製作大小沙發的全套手藝。回到上海,他備了工具,就給備下料子的人家做開了沙發。
矮胖子一邊加工沙發,一邊回答人家的詢問。據他說,不急不慢地做,一天也不休息,每月可收入一百五到一百八。
江彥城常常看着他做,心裏也尋思過,這活他幹得動,收入也頗可觀。只可惜,這也是單幹。更主要的是,是他沒有個舅舅在沙發廠。
沒有沙發廠的舅舅,又沒有梁汀那樣離休在家,能養活他的父親,更無羅曉若那樣闖到社會上去做生意的勇氣。那他怎麼辦呢?
還是照舊下去?不!他再不能過那樣的日子了,他必須要工作。工作在哪裏呢?
最現成的有:參加丁馥的飲食店。
想到這個工作,連江彥城自己也嚇了一跳,他怎麼會變得那麼快?可也在這同時,姨父讚許的眼色,丁馥期待的目光,一起浮現出來。只是丁馥家的地址,他還不知道呢!再耐着心等兩天吧,她說好會來找他的。可這兩天怎麼打發呢?他為啥就不能主動地去找她呢,頂替父親的於藝文,不是知道她家地址嗎!
“嘀嘀!”一輛公共汽車橫在江彥城前面,撳着刺耳的喇叭,嚇了江彥城一跳。江彥城急忙站定腳,抬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站在馬路上,汽車、大卡車、電車、小轎車的潮流正從身邊涌過。他判斷了一下方向,沒有再多作考慮,就往於藝文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