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丹霞腳步重重地走過來,把簽好姓名的協議離婚的幾張紙憤憤地扔在桌子上,鼻子裏鄙視地哼了一聲,抽身就走開了。
自私嗎,殘酷嗎,卑鄙嗎?
就這樣拋妻別子,孑然一身回上海去。許小偉用手壓住了被風吹起的幾張紙片,捫心自問着。
難道這裏就無甚可留戀,就沒啥值得他珍視的東西了嗎?畢竟,他在這裏伴着美麗的樺林、伴着山野田土、伴着高坪寨老少鄉親、伴着老婁一家人,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啊,他就這樣簽了名字,輕輕巧巧離去了嗎?
他本來不是這裏的人,他是來自東海之濱的上海知青,和他一同來的男女夥伴,一個一個都先後離開了這裏。他們走得比他輕鬆,走得歡歡喜喜。他們的位置不在這裏,他的位置也不該在這裏,不在這個偏遠荒僻的深山旮旯里。他應該回到上海去,他只是隨着那股看不見的回歸的潛流返回故里罷了。
上海對他來說,不僅是大城市,不僅有繁華熱鬧和現代生活的節奏,上海更是他的家,是他自小長大的地方。
誰不熱愛自己的故鄉呢?
故鄉有他的夢,有他日思夜想的鄉音和至愛親朋。說來可憐,幾年間難得回去,講起上海話來,他的口音都走了調。不,他不能這樣打發歲月,不能死在這莽莽蒼蒼的大山裡,更不能葬在那荒寂的無人陪伴的山坡上。青山處處埋忠骨,現在已不是講這種大話的年頭了。講這種大話的年頭他也不曾說過這類話,而聲嘶力竭地說過這些大話的人,早在幾年前就回去了,他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裏呢?
他不能留,也不願留!
家裏除了他同丹霞,什麼人都不在。岳父岳母和兒子鬆鬆,都不知到哪兒去了。是到高坪寨上串門,還是到坡上幹活?小偉不曉得。
隱隱地,他聽到丹霞在隔壁的屋裏抽泣,她一定在拚命地抑制着自己,那聲音聽去更讓人覺得悲切。
她是一個好女人,一個好妻子。他們夫妻一場,就連一般家庭里常有的伴嘴、吵架也不曾發生過。
可他卻要舍她而去。唉,他許小偉咋會落到眼前這樣尷尬的境地的呢?淚水涌了上來,往事也跟着涌了上來。
他們的相識相戀,他們之間的愛情和婚姻,實實在在的,是由一件禍事引出來的。
許小偉惹起的那件事引出的可怕後果,是他事先決然沒有想到的。
起先他只是想開開玩笑。他並不想買雞,他只是閑得發慌,才跑六七里地趕場,才沿着聲浪囂雜的場街挨着攤有一句沒一句地打聽人家的價錢。
“菜油,好多錢一斤?”晃着肩膀一路走去,看到啥他就問啥。
“二塊七。”人家以為他真心要買,默默神喊出了價。
“二塊七?太貴太貴。”
“你說一聲嘛,兄弟,出好多價?”
“一塊二!”他壓根兒就不想買,故意逗着耍。
“一塊二,你怕只好買瓶馬尿水。”
“你再說聲試試。”
對方息事寧人地垂下眼瞼划火柴,只顧點裹在煙桿上的葉子煙,眼梢都不朝他瞄一下。人家已經看出來,這傢伙是吃飽了撐的,安心上街來尋釁鬧事。瞧嘛,不但他身上帶着股蠻橫氣,身後左右,還跟着六七個叼着煙、歪肩叉腳的知青哩。這幫子學生娃娃,雖說到山鄉兩三年了,在寨子上干農活還是盡出洋相。可是鬧惡作劇、出餿點子、打架卻是齊心得很,一哄而上啥都敢幹。賣菜油的農民寧願少開一聲口,不去招惹他了。
許小偉仍然搖晃着他那微顯笨拙的高大身軀往前走去。
推擠擁塞的人流里走來一個小姑娘,手裏提着幾串雞蛋。
“妹子,你賣雞蛋啊?”
“是啊,要不要?”
“好多錢一串?”
“九角五。你一齊買,算九角。”
那些趁着星期天去趕場的知青,都是抱着逛街找刺激的心理上街來的,見狀也一窩蜂圍了上去,瞅許小偉逗樂。
雞蛋串着賣,是貴州十八怪里的一大怪。知青們初初下鄉時,每回趕場見到用稻草繩串着雞蛋賣的農民,都會好奇地上前去問個價,細細端詳一番,看農民是怎樣把一隻只光溜溜的雞蛋拿幾棵稻草靈巧地串起來的。
這會兒,他們對此早已見慣不驚了。
許小偉裝出副興趣頗濃的樣子,看了看雞蛋的大小道:
“我倒是想買,就是你的價喊得太高了。”
“那你說,哥哥,你出好多錢一串?”賣雞蛋的鄉里妹子,看去只有十四五歲,一臉的稚氣,兩隻眼睛水靈靈的,一聲哥哥喊出口,引得知青們陣陣鬨笑,怪聲怪調地嚷:
“買啊買啊,買下雞蛋交個朋友。”
“小偉,買串雞蛋找個妹子,划算啊!”
又是一陣嘻嘻哈哈。
“我出嘛,”許小偉搔着頭皮,像是認真地討價還價,兩條又短又粗的眉毛聳起又展開,下了決心般將手一劈,“看你妹子長得乖,我出五角錢一串。”
“你是安心要吃白食,五角,虧你堂堂一個男子漢,說得出口。”鄉里妹子抹下了臉,圓鼓鼓的臉龐漲得通紅,提着幾串雞蛋,匆匆擠開人堆走了。
知青們又是放肆地一陣笑。
許小偉的樣子顯得莊重嚴肅,繼續朝前走,他把人家的價壓得那麼低,好像心裏得到一種滿足似的。
一棵碗口粗的電線木杆桿上,掛着一塊搓衣板那麼大小的牌子,上頭用黑油漆歪歪扭扭寫了三個大字:“家禽市”。
許小偉同他的兩個酒肉朋友阿狗和黃毛低語了幾句,又得意地笑了兩聲,徑直朝賣雞的籠籠前走去。
“雞咋個賣?”
“你買不買?”賣雞的漢子雖然長得矮,卻十分粗壯,他抱着兩條膀子,一臉戒備地反問,語氣極不耐煩。
“嗨,怪了,不買我問你幹啥?”說著,許小偉俯身從竹籠里抓出一隻雞來,兩隻手熟練地摸着雞脯肉。烏骨雞的黑羽毛掉落下三四片來,悠悠地飄落到雞籠邊。
“賣嘛,一塊六!”矮壯漢子粗聲道。
“這麼貴?場上的雞最高只喊一塊三。”
“我這是烏骨雞,你要就買,不要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