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過路在一次電視劇選題會上,認識了女導演鍾秋。她給他留下深刻印象,是天生的女強人,很果斷,說話頭頭是道,腦子裏全是思想。作為大學裏的一名年輕教授,過路在選題會上的發言,顯得書獃子氣十足,儘管主持人隆重推出,在介紹他的身份時,把他說成是戲劇方面的專家,是學科的帶頭人和博士生導師,然而他發言的時候,幾乎沒有一個人在聽他說話。過路的發言,主要談當前電視連續劇中的思想問題,這是在學校里給研究生上課內容的一部分,同樣的話題,已經說過許多遍,因此自信可以說得很好,說得滴水不漏。大家冷淡的反應,讓他感到有些尷尬,過路彷彿置身在一個全是陌生人的車廂里,火車正高速地往前開着,車窗外風景不斷地在變,他說的話和大家全不搭界,他說他的,別人干別人的,他想停下來,話題已經展開,又有些捨不得。好在這樣的場面並非第一次遇到,他畢竟在課堂上訓練有素,就算是別人不聽,各自都在做小動作,他照樣能照本宣科地說下去。

坐在過路身邊的鐘秋突然抽煙,嚇了過路一跳。女導演的圈子裏,抽煙算不上什麼稀罕事,關鍵是鍾秋選擇的時機。過路正說到一句自以為很得意的警句,鍾秋動作誇張地划著了火柴。賓館裏特製的長柄火柴,有一種特殊的表演效果,燃着時聲音很響,嚓的一聲,爆發一個很亮的火團。鍾秋的舉動立刻引起連鎖反應,所有抽煙的人,不由自主地開始響應,四下里全是抽煙和準備抽煙的人,火柴和打火機頻頻發出聲響。有人遞了一支煙給過路,過路搖搖手,示意自己不會抽煙。會場上頓時煙霧裊裊,過路的思路完全被打斷了,在後來的幾分鐘裏,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開始有些把握不住自己,越說越亂,人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反而對他的話題有了興趣,一個個瞪大着眼睛看他,欣賞着他的難堪,似明白非明白地點着頭。

在吃飯桌上,酒氣衝天的鐘秋過來給他敬酒,她讓他把新出的專著貢獻一本出來,以便她能有機會很好地拜讀一下。過路吃不準這是否是真話,但是他很認真地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本自己新出版的《古典戲劇的精神》,在封面上寫上“請鍾秋女士過目“字樣,然後留下自己瀟洒的簽名,寫上日期,蓋上圖章,去郵局寄了。這本書是他所在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印數少得讓人慚愧,一共只印了一千本,其中還有三百本,要讓過路自己包銷。三百本樣書佔了很大的角落,過路沒有能耐銷售自己的書,只要是能沾得上邊的人,就送書給人家,現在,既然鍾秋開口,過路欣然從命。不管怎麼說,大家都是搞戲劇的同行,過路是理論研究,鍾秋是一位已經頗有名氣的女導演,他的理論研究,說不定就對她有所幫助。

一個星期過後,有一個叫老王的男人打電話給過路,說鍾秋對過路的專著有些興趣,想找機會和他好好地聚一聚。所謂聚一聚,也就是找機會再吃一頓飯。言談之中,老王流露出鍾秋想買這本書版權的願望。過路有些吃驚,老王說:“鍾秋這人,就是有些神經質,你說的一點也不錯,要想拍電視劇,買一本空談理論的書,有什麼用?”

過路對着電話點了點頭,順着老王的話,繼續謙虛,說:“現在買版權,一般都是買故事,我的書中間,又沒什麼故事。”

老王說:“過教授真是明白人,你的書我看了,確實很深刻,老實說,我們搞電視的看了,很佩服,不過,不過,過教授,有話我直說,可不要生氣,你的書其實和拍電視劇,沒什麼關係,你說是不是?”

過路發現老王很會說話,電話前後談了差不多有二十分鐘,老王總是不斷地生出新的話題來。有一段時間,過路整個就被老王繞糊塗了,不知道他打這麼個電話給自己,究竟是什麼目的。說到臨了,老王向過路暗示,鍾秋想多聽聽他的意見,因為看了他的書之後,很有些啟發,又知道他忙,怕談話會耽誤他的寶貴時間,現在時間就是金錢,因此,想通過買版權的方式,和過路進行合作,至於怎麼合作,先簽個合同再說。總之一句話,要尊重他的勞動成果,不能白白耽誤過路的時間。如果他沒什麼問題,明天上午,見一個面,進一步細談,他可以先考慮一個出讓版權的價格。

過路激動了一夜,翻來覆去睡不着,天亮時,跑到廁所里,興沖沖地給一位熟悉的小說家掛電話,向她諮詢出讓版權的事宜。女作家有睡懶覺的習慣,很憤怒自己在這個時候被人吵醒,弄明白了怎麼回事以後,悻悻地說:“你這人有多討厭,非要在這個時間,打電話給我,你說你缺德不缺德!“過路連連道歉,說自己頭一回遇到這樣的事,病急亂投醫,找不到別人求教,只好麻煩她了。女作家說:“這種事太簡單了,我告訴你,搞電影電視的,全不是東西,你儘管亮出刀子來,惡狠狠地宰他們一刀,要讓他們疼,疼得對你咬牙切齒,只有這樣,你才能維持住自己的尊嚴,要不然,你丟盡了人,結果還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裏。”

電話剛掛上,老王又打電話進來,說你一大早,給誰掛電話,我撥半天都撥不通。

過路支支吾吾,老王說,他知道有個地方的早茶不錯,由他作東,在那裏見面如何。過路沒有思想準備,沒想到原訂上午十點的見面,會提前,匆匆準備了一下,趕緊騎自行車過去赴約。到了吃早茶的地方,等了好半天,也不見老王過來。左等右等,依然不見老王露面,過路有些心急,只怕是錯過了,因為只是在電話里交流,大家都沒見過面。

過路只是憑想像,猜測老王應該有的模樣,老王遲遲不來,過路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焦躁不安,盯着每一位可疑的人看,看誰都像,結果誰都不是老王。

直到快十點鐘,老王才從出租車裏神采奕奕地鑽出來。過路在預定地點,活生生已等了一個多小時。老王一眼就認出了他,因為送給鍾秋的書扉頁上,印有他的照片。兩人站在大街上敷衍,過路餓得夠嗆,心裏多少有些不痛快,老王一連串地說著對不起,說有人臨時呼他,他用手機和過路聯繫,已經聯繫不上。進了餐廳,坐下來以後,老王不停地用手機和別人說話,說的全是一些根本不重要的事情,一邊聊,一邊讓過路隨便要菜。過路很少有機會享受粵式早茶,他跟着老王學,老王從推車裏拿什麼,他也拿什麼。老王最後有些急了,把手機從嘴邊移開,說:“我們拿些不一樣的,行不行?”

過路餓狠了,加上有些生氣,於是就猛吃。老王也不弱,已經五十多歲的人,頭髮是染的,上半截黑,下半截新長出來,黑白分明,一口氣,連吃了兩盤豬腳爪,兩碗皮蛋粥,四個小肉包子,兩碟熏魚,還喝了一瓶貝克啤酒。吃得差不多了,開始很認真地和過路談判。他告訴過路,說自己已經給鍾秋當了許多年的製片主任,說一句不太客氣的話,鍾秋這人搞電影電視有一套,但是還真缺不了他這麼個製片主任,為什麼呢,因為鍾秋出身於一個幹部家庭,從小大手大腳慣了,花錢根本就不懂得節制,有錢就亂花,沒錢也亂花,要不是他為鍾秋當家,鍾秋有多少家當,也都會給她敗光。就譬如說這本《古典戲劇的精神》版權,按照他老王的意思,就不應該購買什麼版權,老實說,搞電視籌集資金也不容易,要把有限的錢用在刀口上。正像過路自己說的那樣,這本學術著作,又沒有什麼故事,並不值得花錢買版權。誰都知道,電視劇的靈魂是故事,大家通常說的買版權,說白了,也就是買故事。

類似的話,過路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裏,已經聽老王說了無數遍。這些話像冷水一樣,不停地往過路心裏潑,結果使得他的熱情和信心,都大大地打了折扣。他本來準備一跺腳,像女作家提示的那樣,狠狠心要個高價,然而當老王實質性地談到版權價格的時候,過路已經沒有任何勇氣,他甚至都不敢正眼觀察老王的神態。過路想到自己出書的難處,想到三百本樣書堆在角落裏,老婆看着嫌彆扭的異樣表情,想到出版社的一位副社長的冷臉,說你們當教授的一本接一本地在這出書,我們哪有那麼多錢賠,說起來都是研究成果,可是你們的這些成果,卻害得別人要沒飯吃,都是大教授,又得罪不起,有能耐,為什麼不到別的出版社去出。

老王不動聲色地說:“你報個價,然後我再說個價。實話實說,我這人,也不會談生意,反正大家不是外人,你先說。”

鍾秋在過路籤了合同之後,才和他在電話里簡短地談過一次。她在電話里顯得很客氣,說翻了翻他的著作,有茅塞頓開的感覺。接着,她向他詢問,問他對接下來的合作,有什麼感想,有什麼進一步的意見。過路有些結巴,說自己對於這次意外的合作,感到很愉快。他沒想到鍾秋話鋒一轉,笑着問是怎麼樣的愉快。過路一時無話可說,鍾秋不依不饒地追問,是不是因為別人花了一萬塊錢,買斷了他的思想。鍾秋知道現在的大學教授,都很窮,一下子能拿到這麼一筆錢,肯定會高興。

在水邊山莊再次見面的時候,鍾秋又一次向過路提到了購買版權的事情。她眉飛色舞,說聽老王講,過路對一萬元成交感到很滿意。過路被她說得有些尷尬,鍾秋似乎存心要讓他難堪,繼續說老王這人談合同,絕對是個高手,和演員談價錢,無論是多難纏的演員,最後都能讓他擺平,誰也別想在侃價上占老王的上風。鍾秋屬於那種根本就不在乎別人會怎麼想的女人,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煙,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身上總是忍不住就流露出成功者的躊躇滿志,而且絕對好鬥,一逮着機會就刺人家一下。在切入正題之前,她說話的頭緒很亂,大大咧咧,盛氣凌人。鍾秋剛剛完成的一部二十集的電視連續劇,在中央電視台黃金時段播出以後,反應非常好,據老王透露,這部連續劇最後得全國獎,已經是肯定的,因此現在的新聞界,特別關心鍾秋的下一部電視劇。

這次見面本身就有些滑稽。首先,過路竟然是作為特邀的客人,去參加鍾秋父親的結婚儀式。見面的借口,在邏輯上根本說不通,過路對鍾秋的父親毫無了解,從接受邀請開始,過路心裏就一直在琢磨,他不明白鍾秋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步棋的意義究竟何在。老人再婚已經不稀奇,問題是鍾秋父親再婚,和過路沒任何關係。既然沒關係,有什麼必要喊他去參加。鍾秋曾向他暗示,她即將投拍的下一部電視劇,很可能將從自己父親的再婚開始,因此,她希望過路在參加這次婚禮的時候,很好地細心觀察。“我父親已經七十歲了,可是他的心,一點也不老,“在談到自己的父親時,鍾秋總是不無諷刺。“這場婚禮會是一出很好的鬧劇,你知道,像這樣的婚禮場面,如果在電視上表現,一定會有很好的喜劇效果。”

鍾秋坦然承認,作為一個電視人,為了藝術,她將不在乎這麼做,是否會傷害父親的感情。她接着又補充說,也許稍稍地傷害一下,正好是她的本義。事實上,這次婚禮,是她即將投入拍攝的電視劇的預演,是她精心策劃,或者說一手導演的滑稽戲。鍾秋的父親鍾天對於再婚的隆重儀式,感到有些恐懼,他不明白鍾秋為什麼要這樣大張旗鼓地搞。在一開始,鍾天所擔心的,只是自己的結婚選擇,會得到兒女們的一致反對。當他以商量的口氣,和幾個孩子挑明自己準備再婚的對象時,他的心中充滿內疚。他知道兒女們不會真心贊成他的婚事,尤其不會贊成他和包巧玲的這種組合。他們可以舉出一千條理由來反對這樁婚事,事到如今,他已經做好了挨罵的準備。他等着心直口快的女兒用尖刻的聲音指責自己,然而兩個女兒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他的意外。大女兒鍾春公開表示不干涉,別說是和他的老姘頭重修舊好,就算是去馬路上找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也不關她什麼事。小女兒鍾秋半天沒有吭聲,她板著臉,像看陌生人似的,盯着父親目不轉睛。

鍾天讓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以商量的口吻說:“我只想簡單一些,反正也是七十歲的人了,你包阿姨的意思——”

鍾秋打斷了父親的話,不動聲色地說:“幹嗎簡單,這事都交給我來辦好了,保證讓你老人家滿意,我們為什麼不熱熱鬧鬧地慶祝一下呢。”

只要一提到包阿姨三個字,鍾秋就忍不住火冒三丈。一種惡作劇的念頭油然而生,鍾秋幾乎立刻就想到了應該怎麼辦。沒人知道這次婚禮究竟會怎麼進行。除了鍾秋,大家都被蒙在了鼓裏,就算是鍾秋,腦子裏也只有一個大致的打算。有關具體的操作事項,鍾秋根本就懶得去多想,這種事根本不值得她多動腦筋。她現在已經是個名人,客大可以欺店,她選擇了水邊山莊這個落成不久的度假村,因為度假村的老總馬德麗,是鍾秋姐姐鍾春的老同學,是鍾春最好的姐們之一,對於投資拍電視劇,一直抱有天真的熱情,幾次流露出想和鍾秋合作的意願。鍾天離休前,是省城的計委副主任,離休后,仍然兼任梅城開發區的顧問,在這一帶人頭關係很熟悉。度假村閑着也閑着,現在不是旅遊旺季,加上水邊山莊的名氣還沒有做出去,作為總經理的馬德麗很願意破一次費,以最優惠的價格,為鍾天的黃昏戀情,提供一次服務的機會。在具體的操辦婚事上,馬德麗自始至終都表現得很主動。

過路和鍾秋在婚禮正式進行的前一天,住進了水邊山莊。浩浩蕩蕩的大隊人馬,第二天才能來,偌大的一座山莊,現在只有他們住的這棟房子有人,而且也只安排他們兩位客人。這是一個度假的好地方,地點雖然有些偏僻,然而正是因為偏僻,才顯得格調高雅。整個山莊由一棟棟典雅樸素的小樓組成,錯落有致地佈置在水庫邊的小山坡上,推開窗戶,外面是浩瀚的水面。遠遠地,能看見當地漁民打魚的船,而近處碼頭上,歇着各式各樣的遊艇,從大到小,應有盡有。時間是午後,戶外陽光燦爛,嘰嘰喳喳地有鳥叫的聲音,一個女服務員在草地上晒衣服,她轉過頭來,看見小樓中的過路和鍾秋正盯着她看,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停下手頭的動作,也目不轉睛地對他們看。這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她看人時專註的樣子,十分耐人尋味。

鍾秋把沙發掉了個向,讓它面對窗口,這樣,她和過路便可以一邊說話,一邊欣賞外面的風景。茶已經泡好了,鍾秋點了一支香煙,把話題引入自己下一部打算要拍的電視劇。她告訴過路,就像他的專著所提示的那樣,她打算拍出一部能反映中國古典戲劇精神的電視連續劇。過路注意到,鍾秋在談話時,常常喜歡像教師給學生上課一樣,動不動就把深刻的思想掛在嘴邊。關於這部電視劇,她已經想了很長時間,而且已經有了一些非常具體的人物形象,但是現在仍然有兩個最折磨她的問題。這就是如何讓自己的電視劇,既具有最深刻的思想,同時又有更好看的情節。當前的電視劇缺乏思想性,已經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鍾秋覺得自己的電視劇,要想更上一級台階,必須在思想上有所突破。她又一次向過路解釋,自己為什麼要花錢購買過路的思想。

“你的一些想法很好,但是如何用電視的手段表現出來,這個問題就顯得特別複雜。“鍾秋指着外面的服務員,讓過路猜一猜,像她這樣的女孩子,一看就知道是打工妹,會喜歡看什麼樣的電視劇。過路搖了搖頭,不知道說什麼好,他跟不上鍾秋有些跳躍的思路,不想冒昧地發表自己的觀點。鍾秋顯然是個自說自話的女導演,對於這樣的女導演,沒有弄明白她的真實想法以前,最好的辦法,就是暫時別開口。在一開始,過路很不習慣鍾秋的肆無忌憚,她動不動把花一萬元購買了他思想的話掛在嘴邊,對於她來說,也許只是為了表示她的財大氣粗,然而過路不得不認為這是一種人格污辱,思想是不可以做買賣的,漸漸地,他很快也習慣這種說法,因為事實上,他的確是因為所謂的思想,才拿了一萬塊錢。如果說這真是污辱,那麼對於大家來說,這種污辱起碼也是雙重的,就像妓女和嫖客的關係一樣,交易的雙方都不是東西。

鍾秋像導演跟演員說戲一樣,拿窗外的服務員作為例子,對過路作着種種假設。她假設服務員是一個來自深山的女孩子,沒有任何社會經驗,對城市充滿憧憬。有一天,她終於愛上了一個男孩子,這個男孩子是度假村的廚師,或者是司機,他們相愛了,有了性的關係,然後這個男孩又有了別的什麼理由,拋棄了她,於是這個女孩只好把悲傷壓抑在心頭。女孩子的心情是高傲的,她不願意讓同伴知道她的處境,到晚上看電視的時候,眼睛看着屏幕,心裏卻不知在想着什麼。幾乎每個到城裏來的女孩,都會遭受這樣那樣的不幸。到了晚上,她們坐在電視機前,心不在焉,各人想着不同的心思。屏幕上的電視劇和她們的生活沒什麼關係,她們在看電視,同時又在鄙視電視。電視成了她們的精神鴉片,因為這玩意不能給她們任何好處,又讓她們離不開。既然沒有更好的電視能打動她們,於是她們最終就成了三流電視劇的俘虜。電視給了她們虛假的安慰,她們的心靈很快就被蹩腳的香港連續劇扭曲了。

鍾秋告訴過路,她要拍一部讓所有的女孩子看了都感動的電視劇。“這是一部為女孩子們拍的電視片,要讓女孩子們愛看,看了,要流眼淚,還要能引起思考。“電視劇不能讓人思考,差不多已經成為嚴重的社會公害。在過去的許多年裏,鍾秋一直想拍一部現代版的古典戲劇片,她想從古典戲劇中,找一個能和現代生活沾得上邊的故事,來思索許多當代的社會問題。在翻閱《古典戲劇的精神》這本書時,鍾秋屢屢被過路的觀點打動,尤其是他為“王魁負敫桂英“所做的分析,對鍾秋大有啟發。她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雖然她早就知道這個故事,但是她終於敏感地意識到,正如過路所分析的那樣,在這個老得掉牙的陳舊故事裏,確實隱藏着一個全新的現代意義。

整個下午,差不多一直是鍾秋一個人在說話,過路寫了許多關於影視方面的文章,在學校里上課,也常常開這方面的專題,然而真正和影視界人士打交道的機會,並不多。

過路沒想到她竟然如此健談,鍾秋對他說的很多話題都是陌生的,她喋喋不休地說著,並不在乎過路心裏怎麼想。“你能不能為我寫一個適合於拍攝的電視劇本呢?“太陽快落山之際,鍾秋突然這麼問過路。她不過是隨便問問,過路卻當了真,他怔了一下,不甘示弱地接受了這個挑戰。他十分平靜地告訴鍾秋,如果真讓他寫,他可以試一試。他知道自己沒有這方面的經驗,知道電視劇本和理論文章是兩回事,不過,這兩者之間,未必就有什麼鴻溝。窗外水庫靜悄悄的,夕陽西下,整個水面都被染了顏色。如此良辰美景,一個人很容易地就會獲得信心。過路相信自己可以一搏,既然現在沒什麼好電視劇,他冒冒失失地殺向影視界,說不定就能創造出一些奇迹來。可惜他的良好感覺,很快就被鍾秋潑了冷水,她不動聲色地突然問道:“你從來沒有寫過電視劇,是不是?”

過路點點頭,說自己的確沒有嘗試過寫電視劇,可是正是因為沒有,也許這恰恰是最好的本錢。俗話說,一張白紙,能畫最美好的圖畫,說不定他真的能夠出奇制勝。他發現自己終於撈到了說話的機會,然而他的話題還未展開,鍾秋的情緒陡然有些冷落,她很遺憾地搖了搖頭,說他也沒必要再去蹚影視這潭渾水,影視圈裏黑暗得很,麻煩太多,她可真不想把他也拉進來。過路還是給她老老實實地搞搞策劃,出點主意算了,具體的劇本,還是由別人寫更好。她又一次把話題轉開了,這一次,她說的是自己小時候的一件事情。她說她剛八歲的時候,就開始對男孩子有興趣。

水邊山莊的人突然多了起來,都是趕來參加鍾天和包巧玲的婚禮。由於是老人再婚,大家都有子女,甚至有了第三代,這場面顯得很滑稽。作為當事人的鐘天,知道兒女絕不會真心贊成自己的婚事,因此儀式搞得越隆重,越有些忐忑不安。他有一種要出什麼事的預感。鍾天是一個兒女心腸極重的老人,非常在乎兒女的態度。知子莫若父,他知道對於自己的子女來說,選擇誰做後母都可以,唯獨不能選擇的一個女人,就是包巧玲。

鍾天和包巧玲被安排住進了山莊最豪華的套房,然而住進去以後,便沒人再願意理睬他們。大家顯然是故意地冷落他們,樓道上不時地有人走來走去,可是偏偏沒有人進門問候一聲。服務員不知道去哪了,廁所的馬桶有些漏水,熱水瓶里的水也不開,沒辦法泡茶。包巧玲從一開始,就受到來自鍾天兩個女兒的白眼,她們看上去不像來參加婚禮,更像準備前來討伐他們的父親。大家就住在周圍,但是,誰都懶得主動來看望兩位老人,就算是在樓道上見着了,也裝着不認識,甚至鍾天的孫子鍾小雷,見到爺爺也有意不理他。包巧玲也意識到了氣氛的不尋常,她知道這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委屈自己,於是小心翼翼地拉着鍾天,主動去拜訪他的兒女們。

“小雷,你見了爺爺,為什麼不叫我,“鍾天到了隔壁的兒媳房間,笑嘻嘻地拍了拍鍾小雷的腦袋。虎頭虎腦的鐘小雷把頭一扭,很不情願地喊了一聲爺爺。兒媳徐芳本來是坐在床上看電視,見了鍾天,站起來,聲音很低地喊了一聲,然後轉向包巧玲,不知道應該如何稱呼,很不自然地笑了笑,算是應酬過了。包巧玲拚命誇鍾小雷長得結實,說他長得像他父親小時候一樣漂亮。鍾天問起兒子鍾夏怎麼還不見蹤影,徐芳說他可能有什麼事,要遲些才能來。鍾天怔了一下,無話可說,搭訕着又去別的房間。

鍾天已經習慣了子女們的冷淡。但是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他希望大家再不要讓他和包巧玲難堪。晚年的鐘天一直是一個人生活,孩子們都大了,各人有各人的天地。

自從他的妻子冷悠湄死了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鍾天的生活十分檢點,他希望能用實際行動,改善和子女們之間不和諧的關係。多少年來,他努力改變自己以往不太良好的形象。他知道在過去的歲月中,自己接二連三的桃色事件,給本該十分幸福的家庭,帶來了非常嚴重的傷害。他希望孩子們會諒解他,不計前嫌,因為他無論犯了什麼錯誤,畢竟還是他們的親生父親。和母親冷悠湄相比,作為父親的鐘天其實要比她稱職得多。

他很努力地為子女的前途操着心,忙這忙那,為了讓大兒子參軍,為了大女兒上大學,為了小女兒的工作調動,他動用了一切可以藉助的人際關係。但是,子女和他的關係,不但沒有任何改變,而且隨着時間變化,變得越來越冷漠。他越是遷就他們,他們越是不把他放在心上。鍾天住在一套很大的房子裏,四個小孩的翅膀都硬了,一個接一個搬了出去,只要一出去,就絕對再也沒有回來的。無論他怎麼努力,鍾天很悲哀地發現,自己實際上已經被子女所拋棄。

離休以後的鐘天開始感到真正的寂寞。偌大的房子裏,除了他,就是一個來自河南的小保姆。他突然發現所謂養老,只是百無聊賴等死的代名詞。各式各樣的毛病開始出現在他的身上,他的胃口出現了問題,晚上睡覺失眠.白天卻老是打瞌睡。有一年,兩個女兒約好回家過年,吃完了年夜飯。兩人很嚴肅地和父親談話,一致認為他和小保姆過日子,不太合適,最好的辦法,是換一個年紀大一些的老太太。渴望得到女兒關懷的鐘天,好不容易將她們盼回家,沒想到會得到這麼一番教訓,他嘆着氣說,你們的意思,是怕我老不正經?我都這麼一把年紀了,還能幹什麼壞事。大女兒鍾春笑着說,幹壞事的老頭要多少有多少,我們這麼提醒你,也是為了你好。鍾天惱羞成怒,說,這哪是女兒和父親談話,這是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審訊老幹部。小女兒鍾秋冷笑說,別以為造反派都是錯的,我們是怕你再犯錯誤。

從那以後,鍾天就開始想到再婚。他覺得這是讓自己重新振作起來最好的藥方。一段時間裏,他甚至不顧鬧笑話,打算讓子女們索性丟丟臉,就娶個小保姆拉倒。子女們的做法已經讓他感到太失望,他不妨也讓他們徹底地失望一回。然而他的這些想法,除了受到大家的譏笑之外,並沒有任何意義。當意識到子女們事實上並不在乎他怎麼做的時候,鍾天放棄了自己的荒唐想法,他決定另闢蹊徑,採取別的辦法來把握命運。他清醒地知道,娶一個年輕的小保姆,首先是自己的身體會吃不消,另外,畢竟是一樁太丟臉的事情,因為真這麼做了,他每周四去老幹部活動中心打撲克,便將成為所有老年人的當面取笑的對象。這樣的事情,在他所熟悉的老傢伙中已經發生過,鍾天沒有勇氣重蹈覆轍。沒人會相信鍾天再婚的真實動機是寂寞,既然連他的子女都覺得他老不正經,他和別人再解釋也不會有什麼用。

鍾天很果斷地辭退了河南籍的小保姆。一切發生得都很突然,晚上看電視的時候,他對小保姆說,自己經過慎重的考慮,決定換一個年紀更大些的老太太,“你的年紀太輕了,等到你日後結婚生小孩,正好是我需要有人照顧的時候,到那時候,我再臨時找人,怕是已經來不及了。“他給了小保姆一個措手不及,讓她永遠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犯了什麼錯誤。小保姆一離開,鍾天便以沒人照顧吃飯為借口,公開在報紙上登廣告徵婚,甚至很冒昧地去了老年婚姻介紹所。他是一個干起什麼事來,不計較後果的人,既然有了再婚的念頭,他就乾脆鬧得滿城風雨。他給正在拍電視劇的女兒鍾秋掛長途電話,問她那裏有沒有年齡合適的女演員,又向大兒子鍾夏詢問,他剛剛死了老丈人的岳母,有沒有再嫁的意思。

鍾天的所作所為,把大家都弄糊塗了。因為他一味荒唐,毫無禁忌,大家反而拿他沒任何辦法。世界上最厲害的人,往往是那些不要臉面的人。子女們集體合在一起私下商量,都覺得老頭子這是得了花痴,內分泌失調,想女人想瘋了,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讓他趕快結婚,迅速平衡他體內的荷爾蒙。於是大家分頭行動,到處託人,替他物色合適的人選。報紙上有報道說,省城的色情場所,正在悄悄增多,子女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已經失去控制的鐘天,弄不好會跌進賣淫女的圈套。令大家百思不得其解,是鍾天對女兒或者兒子推薦的女人,一概都統統打回票,他總是想出種種莫名其妙的理由,謝絕別人的好意。一方面,他再婚的願望迫不及待,好像再找不到女人就活不下去,另一方面,他又橫挑鼻子豎挑眼,馬不停蹄地和各式各樣的女人會面,無一例外都是光打雷不下雨,光開花不結果。

一直到包巧玲這個人,被提到議事日程上,鍾家的四個孩子才突然明白,老頭子原來玩的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把戲,心裏其實早就有一本賬。他費盡心計繞了那麼一個大圈子,只不過是怕子女不能接受他的老姘頭包巧玲。生薑畢竟是老的辣,鍾天知道要讓包巧玲走進自己的生活,不用點心計絕對不行。儘管在過去的歲月中,他不止有過一次艷遇,但是轟轟烈烈的,也只有這一樁。他知道把包巧玲帶回家不是件容易的事,鍾家的人一提到包巧玲就咬牙切齒,鍾天的母親在世時,曾無數遍地向子女灌輸過這種仇恨,她告訴他們,這個女人是白骨精,她不僅毀了他們父親的前途,而且毀了他的家庭,她讓他們的母親,永遠也不肯原諒他們的父親。

誰也不知道鍾天怎麼又和包巧玲重新聯繫上的,大家對破鏡重圓的故事並不感興趣。

由於在事先極力贊成父親的再婚,子女們似乎還真找不出什麼恰當的理由,阻撓鍾天和包巧玲結合。時過境遷,在感情上,大家都覺得不應該接受包巧玲作為他們的繼母,然而在理智上,他們又不得不承認這也許是個不錯的結局。事實上,鍾天現在已經成為大家的包袱,作為兒女,他們自己不能照顧他,就沒有理由反對由別人來照顧。用鍾天自己的話來說,他的年齡越來越大,已經沒有什麼可利用的價值。既然不會被別人所利用,也就無所謂會失去什麼。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當年,包巧玲剛和他發生聯繫的時候,正是鍾天官場最得意的年代,那時候的鐘天年富力強,前途無量,差一點就可以調到北京去,是包巧玲的介入,影響了鍾天在仕途上的進一步發展,這兩個人之間的不正當關係,在關鍵時候,成了鍾天晉級的巨大障礙。在以後的很多年裏,鍾天屢遭挫折,一直在原地踏步,他本來完全可以成為一個稱職的幹部,成為一個孩子們的模範父親,然而一失足,加上官場的不得意,家庭的不肯原諒,他便乾脆破罐子破摔,一而再再而三,源源不斷地鬧出風流的笑話。現在,鍾天已經老了,折騰不出什麼事情來。

隆重的婚禮讓鍾天和包巧玲感到很不適應。有一台攝像機始終跟着他們,害得新郎和新娘像是被押着的俘虜似的,老覺得有槍正逼着他們。這又是鍾秋的精心安排的一步棋,因為她知道,很多人在攝像機的追蹤下,會變得非常不自然,而鍾秋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包巧玲雖然是演員出身,但是她的鏡頭感很差,在攝像機鏡頭前,她的表現除了十分做作之外,要比普通人更差。負責攝像的小李,很好地完成了鍾秋的意圖,由於電池不足,很多時間裏其實根本就不是實拍,他不過是扛着攝像機做做樣子,僅僅是做樣子也足夠了。作為攝像,小李已經習慣於扛着攝像機走來走去,這種感覺彷彿是舉着一台衝鋒槍,看到什麼都可以掃射,這顯得很過癮。

在宴會上,多少有些感到忍無可忍的鐘天,舉着酒杯,自嘲地說:“今天大家既然想看着我們老頭子老太婆出洋相,我們也就出出洋相,索性給大家樂一樂。”

來賓紛紛鼓掌,但是到場的鐘天的兩個女兒,卻不約而同地都沒鼓掌。她們不動聲色地看著鐘天,看他後面還有什麼話說。鍾天望了女兒一眼,向來賓表示感謝,對水邊山莊的老總馬德麗表示感謝,在此之前,馬德麗已經說過一番熱情洋溢的祝賀辭。鍾天的話不多,說到最後,也向到場的兩個女兒表示謝意,他不無遺憾地說,今天這樣的場合,自己的兩個兒子要是也能來,就更好了。他告訴大家,小兒子鍾冬去了香港,大兒子鍾夏本來說好要來的,可是臨時遇到了什麼事,抽不開身,至於有什麼事,他這做父親的不得而知。他說他實在沒什麼話要說,但是在今天這樣的場合,不說幾句,也不行,所以藉此機會隨便說幾句,希望大家能吃好喝好。

鍾秋的姐姐鍾春是一家合資公司的老總,她和鍾秋坐在一起,臉上屢屢露出一種不耐煩的神色。鍾春是家裏的長女,比鍾秋更心直口快。和鍾秋一樣,對於今天的婚禮,她也充滿了一種惡作劇的念頭,忍不住就想捉弄一下自己的父親。鍾天站起來祝酒時,她把頭移向鍾秋,在她的耳朵邊很刻薄地說:“我真不明白,爸爸幹嘛非要喜歡她,弄到臨了,還是和這麼個老姘頭搞到了一起去。你說媽要是在地底下知道了,會怎麼想,她非氣活過來不可。”

鍾秋說:“媽才不會在乎呢。”

鍾春說:“怎麼會不在乎,他們畢竟做了三十多年的夫妻。”

鍾秋說:“你說爸爸做過什麼事,能讓媽媽看得上眼的?”

鍾天話說完,大家象徵性地乾杯。鍾秋站了起來,用心險惡地說:“讓包阿姨也說幾句,她今天不是新娘嗎,新郎表態表完了,該新娘說話了。“大家一起拍手起鬨,包巧玲連連搖手,說自己可不會說話。顯然她是有一番精心準備的,嘴上說不會說話,人已經站了起來,很不得體地發表了一通演說。她說她今天很高興,因為有這麼多的人來捧場,既然鍾天在前面的講話中,已經介紹了自己的小孩,她也依葫蘆畫瓢,介紹她的兩個兒子。她說自己的兩個兒子姓楊,可不像老鐘的小孩那樣,個個都有出息,她的大兒子叫衛字,在一家什麼公司幹活,替人開車,小兒子叫衛文,頂替去了話劇團,打雜,一直沒有合適的工作,希望大家以後能關照他們。她的話,把大家的目光全引到了鄰桌,因為楊氏兄弟倆就坐在那裏,兩個人顯然不願意自己被這麼介紹,然而包巧玲偏偏不知趣,要兩個兒子站起來,給大家好好看看。

楊衛字滿臉不痛快地坐在那不動,只當作沒有聽見包巧玲說什麼。弟弟楊衛文有些缺心眼,愣頭愣腦地站了起來,很不友好地看着大家。楊衛字瞪了弟弟一眼,然後用手拉他,讓他趕快坐下來。楊衛文沒有任何反應,繼續愣頭愣腦地站在那。在楊衛字另一邊坐着的,是他的女朋友陶紅,衣着很入時,人也很漂亮,她意識到大家的目光,現在都注視在他們這一桌上,立刻也感到有些不自然。鄰桌的鐘秋挑釁地喊着:“楊衛字,怎麼回事,你媽叫你站起來,你就應該站起來!“她和楊衛字中學時,曾經同過學,本來就認識,今天存心想出出他的洋相。鍾春也跟着起鬨,說連自己媽的話都不聽,這像什麼話。同樣是子女,鍾天的兩個女兒在今天顯然佔着優勢,這是兩個成功的女性,一位是女大款,另一位是已經有些名氣的女導演,她們居高臨下地說著話,結果楊衛字不是很情願地終於站了起來,大家忍不住一陣鬨笑。

包巧玲看不出任何不愉快的苗頭,笑着說以後大家反正都是一家人了,自己的兩個兒子,要好好地聽兩位姐姐的話。人們笑得更厲害,鍾秋的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對鍾春嘀咕了一聲,說這女人真是臉皮太厚,竟然說出這麼不中聽的話。鍾春說,別指望狗嘴裏能吐出象牙來,她要是有什麼中聽的話,反倒奇怪了。楊衛字知道自己母親是在出洋相,忍不住喊了一聲,讓她少說幾句。這時候的包巧玲,就好像剛剛上足了發條一樣,根本不知道如何約束自己,喋喋不休地繼續說著。她的話又臭又長,鍾天幾次想打斷她,但是她把別人的鬨笑,當作自己的說話有水平,因為有水平,所以就有效果,於是總不肯停下來。由於大家事先已經都知道她和鍾天的舊賬,一邊聽她說話,一邊就不懷好意地笑。有關她年輕時如何風流的故事,正在不脛而走,雖然如今年齡已經不小了,然而她那份不肯太平的心,依然青春猶在,風情不減當年。包巧玲說,她今天非常激動,醫生說她的血壓偏高,要剋制,不能激動,可是今天她又不能不激動。她說自己的年齡已經不小了,如果兒子結婚的話,她都可以做奶奶,這麼大的年紀,再結婚,大家一定會覺得好笑。她說自己不怕別人笑話,既然是這麼大的年紀,她和老鍾再結婚,說穿了,也就圖個老來能有人做做伴。在別人的鬨笑聲中,她竟然很矯情地問鍾天,自己的話究竟對不對。

席間,鍾春姐妹倆過去敬酒,事先,她們故意不和新郎新娘坐一桌,結果因為她們不肯坐,楊衛字楊衛文兄弟倆,也只好安排在別的桌上。到了父親面前,鍾春心血來潮,招呼包巧玲的兩個兒子和陶紅,也一起過來敬酒。楊衛字示意陶紅坐那別動,他拿起面前的酒杯,招呼弟弟楊衛文,走過去加入敬酒行列。兩個老的已經站了起來,鍾春舉着杯子,遲遲不說話,鍾秋笑着說:“你是老大,有什麼話快說呀,要不然,就讓楊衛字說。”

楊衛字連忙說:“當然是鍾春大姐說。”

鍾春說:“我說什麼呢?”

鍾秋說:“說什麼都行,快說!”

鍾春想了想,說:“那好,不管中聽不中聽,我也只能說些套話了,來,為‘有情人終成眷屬',乾杯!“大家沒料到她想了半天,會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都愣住了,想笑,也不敢笑。熟悉內情的人,都能聽出這句話帶着刺,這時候,做出什麼樣的反應也不太合適。鍾春說:“都愣着幹什麼,喝!“說完,自己帶頭把酒幹了,大家見她這樣,也跟着一起喝酒。

宴會結束以後,沒人去鬧洞房,各人回自己房間。短暫的熱鬧說結束就結束,鍾天和包巧玲將再一次陷入沒人理睬的境地。楊衛字帶着陶紅,到鍾家姐妹的房間拜訪。鍾秋說,他的女朋友看上去很年輕,好像在哪見過面。陶紅很大方地說,她在她哥哥鍾夏的公司里做事。鍾秋突然想起來,十分衝動地說:“噢,我知道了,你就是鍾夏的那個小秘書。“她這麼說,楊衛字臉上有些不自在,陶紅也有些臉紅,喃喃地說,她只是在辦公室里做事,主要是負責財務工作。鍾秋把頭轉向楊衛字,說你年齡也不小了,怎麼會騙上這麼一個年輕的小女孩。陶紅讓鍾秋說得很不好意思,楊衛字臉上露出些得意之色,說以後你拍電視劇,有什麼合適的角色,就讓她客串一回,說不定還能火一把呢。

鍾春從衛生間裏出來,外面說的話全聽見,出來就警告楊衛字,讓他別太得意,說他的女朋友真火一把的話,也就不會要他了。楊衛字嬉皮笑臉地說,自己這點犧牲精神還是有的,只要女朋友能火起來,會有什麼後果,也就顧不上。大家說笑了一會,楊衛字又帶着陶紅告辭而去。這時候是晚上七點多鐘,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剛剛結束,房間裏就剩下姐妹倆,這兩人已是好長時間沒有見面,有許多話可以說。鍾秋關心姐姐的婚姻狀況,五年前,鍾春和丈夫離了婚,這以後,一直有人給她介紹對象,然而她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男人。鍾春告訴妹妹,說自己反正也不急了,命里註定有男人,就跑不了,沒有,到大街上去拉,也別想拉到。

從鍾春的話音裏面,鍾秋聽出她現在其實是有男朋友的。姐妹倆雖然無話不說,但是鍾秋並不想過多地知道姐姐的私生活。她知道鍾春現在的生活很新潮,經常換男朋友,用一句最流行的話就是,一個人只要有了錢,就什麼也不缺。鍾春的生意做得很大,鍾秋總是不太明白,她怎麼跟玩似的打打電話,在公司里打打麻將,就真把大筆大筆的生意做成了。鍾秋希望她這次能投資自己的電視劇,很認真地跟她提了幾次,每次都是剛入話題,鍾春便故意打岔,王顧左右而言他。今天晚上,鍾秋準備好好地和她談一次,鍾春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不等她正式開口,就很嚴肅地說:“今天我們只談私事,不談工作,怎麼樣?”

鍾秋說:“你別以為我真是在算計你的錢,老實告訴你,願意給我投資拍電視劇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我才不稀罕你呢!”

鍾春嘖着嘴說:“你看,說不許談工作,還是要談。你老實告訴我,那個大學的教授怎麼回事?”

“什麼大學教授?”

“就那個書獃子,坐那一聲不吭的。”

鍾秋終於明白,鍾春指的是過路,而且明白她的潛台詞是什麼。果然,鍾春話裏有話地追問,說她聽馬德麗悄悄透露,昨天晚上,整個山莊,就他們孤男寡女兩個人。鍾秋說:“你這話什麼意思?“鍾春說:“沒什麼意思,說老實話,那個書獃子,不怎麼樣。“鍾秋連連搖頭,說:“你怎麼現在老是喜歡動些歪腦筋,好像男的和女的在一起,除了偷雞摸狗,就沒別的什麼正經事可以干。“鍾春笑起來,說:“別跟我一本正經,你說咱爸和那位包阿姨,現在能幹什麼正經事?”

鍾秋說:“你這話一點意義也沒有,人家今天是洞房之夜,而且是和自己的老姘頭,你瞎操那麼多心幹什麼?”

鍾春說:“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個壞毛病,就是喜歡瞎操心。”

鍾秋的丈夫吳敬是一位頗有些名氣的電影演員,這一陣正在千里之外的外景基地拍片,鍾秋曾給他打過電話,問他能不能趕來參加婚禮,他一口否決,因此這邊已經做好了他不來的準備。誰也不會想到他竟然在婚宴已經結束的兩個小時以後,風塵僕僕地又開車趕來了。由於吳敬正在拍一部清朝的戲,腦門前面的一片頭髮都已剃掉,看上去發光鋥亮,十分滑稽。他的突然出現,讓鍾氏姐妹又驚又喜,鍾春伸手摸了摸妹夫的腦門,說你這樣子真是好玩,為什麼不弄個帽子戴上,或者乾脆剃個光頭。鍾秋在一旁怔着,不知說什麼好,過了一會,不滿意地說,既然說好不來,又趕來幹什麼。

吳敬說:“媽的,一千多里路,累死我了,我沒想到有一段路在修,挖得到處都是坑。”

鍾春知道妹夫買了輛進口車,立刻和他談車,因為她也剛買了一輛差不多檔次的小車。兩人談了一會車,鍾春說:“你小子真不是東西,都以為你不來了,索性不來也好,本來我們姐妹可以說一晚上的話,現在,計劃全打亂,你說怎麼辦?“吳敬笑着看鐘秋,鍾秋白了他一眼,讓他去老王房間睡覺,因為到現在,只有他房間裏還空着一張床位。

鍾春說這不行,大老遠趕來相會,當然是應該她識相一些,走開讓賢,別誤了人家的好事。鍾秋笑起來,說:“那好,你就去和老王睡,我告訴你,他的打呼嚕天下第一。”

鍾春不知道老王是誰,反正知道是個男人,是和妹妹一起拍電視的。她拿起電話,給馬德麗掛電話,讓她立刻給自己再開個房間。偏偏電話怎麼也接不通,往哪掛,都說不知道總經理現在何處。鍾春有些來火,讓服務台小姐開個房間,服務台小姐說,總經理不在,她不能隨便給客人增加房間。鍾春說,她和馬德麗是老同學,這點小事情,還不好辦。服務員小姐仍然堅持己見,鍾春說,她自己出錢開房間行不行。服務台小姐說,房間現在已經全滿了。鍾春大怒,說你胡說八道,這麼大個度假村,要多少空房間有多少空房間。服務台小姐說,現在是淡季,整個度假村,就她現在住的這棟樓對外開放,其他的房間一律停電停水。鍾春氣得把電話掛了,愣在那,好半天不說話。

鍾秋給老王打電話,讓他重新調整下房間,同時,幸災樂禍地對吳敬說:“要是調整不過來,你只好去和老王睡了。”

吳敬抗議說:“和誰一個房間都可以,如果安排我和老王,還不如殺了我算了,老王那驚天動地的呼嚕,連死人都能給他吵活過來。”

不一會,老王打來電話,說是已經安排好了,讓鍾春去鍾夏房間,和她的弟媳婦徐芳睡,說鍾夏今天反正不會來了。鍾春很不樂意,也找不出什麼理由反對,嘆氣說,萬一鍾夏也像吳敬一樣,到半夜三更冒冒失失跑來怎麼辦。老王說這絕不可能,因為徐芳已和鍾夏通過電話,他今晚不會再來。電話掛了,鍾秋看着若有所失的鐘春,有些不忍心,說算了吧,還是讓吳敬去和老王睡,她知道鍾春和嫂子徐芳關係不好,一直存有芥蒂。鍾春嘆氣說:“算我倒霉,你們今天一個個都是好日子,就我是多餘的,我還是識相些,換地方吧!“鍾春去了弟媳婦徐芳房間,隔了沒幾分鐘,又打電話過來,讓鍾秋接。鍾秋從吳敬手上接過電話,問她有什麼事。鍾春氣呼呼地說:“這樣吧,我給你們兩個小時,等會,我還是過來睡,你讓吳敬另外找地方。給你們兩個小時的時間,總夠了吧?”

鍾秋有些哭笑不得,她知道鍾春過去以後,肯定是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情,要不然絕對不會臨時又改變主意。吳敬聽說扯了半天皮,結果還是要他去和老王睡一個房間,心裏頓時老大的不樂意。鍾秋說,這沒辦法,誰叫他臨時變卦,這裏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他來遲了,害得讓人家沒辦法安排。因此活該。吳敬說:“你這位大姐也是,什麼話?

兩個小時,好像我大老遠趕來,就是為了干這事,她這是什麼意思?“鍾秋說:“你管她什麼意思,她肯定也是沒辦法。“吳敬說:“她沒辦法,就應該委屈我們?“鍾秋不想和吳敬多說,他的突然出現,着實地讓她驚喜了一陣,因為她想到他不遠千里地趕來,有這份心也不容易。但是,當房間裏就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鍾秋非常吃驚地發現,原有的那份激動,突然間已經無影無蹤。

吳敬是鍾秋在煤礦宣傳隊時認識的。那時候,他們是宣傳隊裏的一對金童玉女,經常在一起排練節目。粉碎“四人幫“以後,兩個人同時考進了藝術學院,一個學導演,另一個學表演。在很多人眼裏,他們志同道合,是天生的一對,後來兩人果然像大家期望的那樣,談起戀愛結了婚。轉眼結婚已經十幾年,兩人在事業上都取得了一些成就,有了一定的知名度,成為新聞界熱衷於報道的對象。過去的十幾年裏,恩恩怨怨也不算少,能夠不吵架不離婚,就算是很不錯。大家都是影視圈裏的人,有些事情用不着太計較,水清則無魚,好在兩人真正在一起的機會並不多,都是事業型的人物,見面時客客氣氣,分開了根本談不上互相挂念。各人都有各人的活動圈子,一個剛上這部片子,另一個又開始籌拍那部電視劇。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大家都傳他們已經分居,而吳敬和某某女演員關係曖昧,已經作為影視明星的花邊新聞,刊登在報紙的文化版上。

鍾秋讓吳敬抓緊時間先洗澡。吳敬當著鍾秋的面,脫得赤條條的,一邊進衛生間,一邊繼續和她說話。他問她今天的新娘究竟多大年紀,鍾秋說,這話應該去問他的老丈人,她搞不清楚包巧玲今年應該多少歲,總之比自己父親要年輕幾歲。吳敬說:“我進這房間以前,已經入了一回洞房。“嘩嘩的放水聲,使得鍾秋聽不明白他說什麼,讓他大聲一些,吳敬只好重複一遍,同時請她稍稍走近一些,事實上,他的聲音已經夠大的了。鍾秋走到衛生間門口,吳敬隔着浴簾在洗頭,他告訴她,剛剛上樓的時候,發現鍾天的房間大門開在那裏,老頭子正對着大門傻坐着,正好看見他,於是他就進去招呼了一下,房間裏就只有新婚夫婦兩個人,冷清得很。

鍾秋冷笑說:“我爸爸一定很失望,他坐在那,等着有人去鬧新房,可是結果誰也沒去!”

吳敬撩開浴簾,說:“既然一棟樓都住滿,怎麼連鬧洞房的人都沒有?”

鍾秋說:“就等着你來鬧,可是你來遲了!”

吳敬於是又解釋路上如何如何。鍾秋不想聽,讓他快洗,轉身走了。吳敬笑着說:“你急什麼,反正有兩個小時呢。“他說這話的意思,是想撩撥一下鍾秋,因為雖然結婚已經十幾年了,他們在性生活上,總是找不到感覺。可以說從一開始,不和諧就一直困擾着他們。鍾秋曾被吳敬比喻成為一部發動不了的機器,有一次,他甚至不無諷刺地稱她為“永遠的處女“。有關鍾秋性冷淡的小道消息,在影視圈子裏廣為流傳,這已經成為吳敬在外面尋花問柳的借口之一。當他琢磨勾引某位女演員時,總是不失時機地把自己的這一苦衷,明白無誤地表達出去。他這麼做,不僅使得自己的不軌行為變得名正言順,而且在良心和道德上問心無愧。

吳敬裹着浴巾出來,絲毫沒有察覺鍾秋臉上的不快之色,他很瀟洒地對妻子說,他們是現在就開始革命,還是讓她再醞釀一會情緒。鍾秋不想在今天掃吳敬的興,畢竟是她喊他來的,畢竟他開着車,風塵僕僕從千里之外趕了來。但是她也不想現在就接受吳敬,她悲哀地發現,自己身上不多的那點激情,像水滴在沙灘上一樣,正在一點一點地走失。她略帶歉意地告訴吳敬,說自己也許應該去洗把澡,因為她感到有些累。吳敬苦笑着,說她一到這時候,總是有些累。他將身上的浴巾扔了,赤條條地往被窩裏鑽,隨手抓起了遙控器,將電視打開。電視裏正在播放美國NBA籃球決賽,他做出很認真的樣子看起球來,一邊看,一邊激動。

鍾秋走進了衛生間,對自己感到一種真正的失望。她有些弄不明白,自己內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吳敬說得一點不錯,她總是在關鍵時刻,顯得十分猶豫。她的注意力老是集中不起來。作為導演,為演員說戲時,她常常批評演員在拍戲時不夠投入,因為一個好演員真是把藝術放在第一位,就不應該為別的私心雜念分心。在她的電視劇中,她很少安排床上戲,接吻擁抱的鏡頭也十分克制。她堅決反對用這些東西來吸引觀眾,但是真要是劇情需要,她就要求男女演員一定要做到位,在說戲的時候,為了逼真,她可以當眾示範如何擁抱,如何接吻,而且非常認真地說清楚,要達到什麼火候。她最看不慣女演員平時生活上極不檢點,而到了真正拍戲的時候,卻變得假正經,稍稍被碰一下就哇哇亂叫。

外面的電視聲音很響,解說員十分投入。鍾秋一邊洗澡,一邊忍不住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她覺得吳敬這時候不應該看球,他要是聰明的話,就該過來陪她說會話,為她搓搓背,擦擦身體。鍾秋一直想要一個孩子,儘管拍戲很忙,但是她從來就沒想過要當那種不要孩子的女強人。結婚十幾年沒有小孩,她曾拉着吳敬一起去醫院檢查,醫生的結論,是他們的抗體有些問題,相互排斥,影響了受孕的機會。一位老中醫的診斷,是男方精子數量不是很多,而女方的子宮又有些后傾,因此要想得胎,不僅要吃藥,還要算日子,要講究時間地點,要有很好的體位配合。吳敬對有沒有小孩子無所謂,對這樣那樣的要求和限制,感到忍無可忍,胡亂地試了幾次,沒有效果,就堅決放棄。隨着年齡的一天天增加,鍾秋想要小孩的願望,越來越強烈。她想到了試管嬰兒.想到了人工授精,甚至想到和別的男人生一個。當她把這種想法說給吳敬聽了以後,吳敬先是傻笑,然後半真半假他說,她如果真敢這麼做,他將親手把那個男的宰了。一個女人,如果是為了尋求刺激,找個野男人還可以另當別論,然而找男人的目的,只是為了借種,這就有些荒誕,因為現代的新女性,畢竟已不是一部生育機器,他沒想到鍾秋的思想會這麼舊。

鍾秋在衛生間的時間,待得一定長了些,她出去的時候,電視裏的NBA比賽已經結束,吳敬正歪在枕頭上呼呼大睡。開了一天的車,他顯然是很累,累得已經熬不住,鍾秋剛把他喊醒,他說了句什麼,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抑揚頓挫的呼嚕聲,充分說明對於他來說,此時的睡眠比性愛更迫切,鍾秋不忍心再一次叫醒他,只好拿過遙控器,不停地變換頻道,選一個可看的節目。一部老掉牙的荷里活愛情正演到一半,鍾秋胡亂看了一會,帶些賭氣地喊醒了吳敬,讓他把衣服穿好,免得待會鍾春來時看到不雅。吳敬睡眼惺忪地睜開眼睛,一時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稀里糊塗地套上鍾秋扔給他的短褲,光着上身,說睡着就又睡着,呼聲驚天動地。鍾秋有些不耐煩,拿起電話,喊鍾春過來睡覺。

鍾春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傻乎乎地問着:“都完事了?”

鍾秋忍不住笑出聲來,說:“什麼完事不完事,你趕快過來吧。”

過路被安排和楊氏兄弟住一個房間。他們住的這個房間不是標準間,在拐角處還有一個小間,因此可以放三張床。由於陶紅是楊衛字自作主張帶來的,沒為她安排房間,他便和過路商量,裏面的一個房間給陶紅睡,他們三個男的睡外間。過路找不出什麼反對的理由,前一天晚上,這棟樓里,就他和鍾秋兩個人住,他一人可以有兩張床可以睡,過了一夜,床鋪突然又緊張起來,三張床安排四個人住,其中還有一個竟然是女的。客隨主便,過路想自己早知是這樣,根本就用不着參加鍾秋父親的婚禮。

雖然在前一天,鍾秋和過路談了很多,他對她所說的即將籌拍的電視劇,仍然摸不着頭腦。鍾秋的想法很多,因為多,所以就顯得一片混亂。臨了,就連究竟要不要過路替她寫劇本,這麼簡單的一個問題,她最後還沒打定主意。過路吃不准她找自己的目的何在,也許覺得她已經花了一萬塊錢,必須從他身上,多榨取一些東西,但是和過路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自己一個勁地說,根本就不想聽聽過路的意見。過路總以為既然讓他參加了鍾天的婚禮,在最後,鍾秋會向他多說些關於自己父親的故事,或者安排他和鍾天見面,讓他從正面了解鍾天,但是在過去的二十幾個小時裏,過路一直處於被遺忘的狀態。鍾秋已經忘記了他的存在,她一再強調,自己籌拍的電視劇,必須是從父親鍾天的再婚儀式開始,可是她根本就沒把這儀式當回事。

這次婚禮像一次沒頭沒腦的會議,它只有形式,沒有任何內容。各式各樣的人被邀請參加,許多人都像過路一樣,自始至終,都有一種被蒙在鼓裏的感覺。大家想不明白,有什麼必要,或者說為什麼,要把他們拉到這偏僻的水邊山莊來住一夜。大多數來賓和新郎新娘沒有多少關係,其中差不多有兩桌人,都是鍾秋拍上一部電視劇時的劇組人員。

在親戚方面,有鍾秋的舅舅,舅舅的一大堆小孩,以及包巧玲前夫姐姐的兩個小孩全家。

所有的親戚有一個共同的特徵,這就是他們都是新郎新娘前妻或前夫的家屬。從表面上看,沒有任何人公開反對這次再婚,然而從參加的人員的陣容安排看,沒有一個親戚會贊成這次再婚。過路處處能感覺到一種敵意,一種幸災樂禍的氣氛,大家似乎都盼着再婚的兩個人能出些洋相,無論什麼樣的一個細小差錯,都能讓他們發自於內心地樂上一陣。

就像鍾秋對父親充滿了敵意一樣,過路在楊氏兄弟身上,很輕易地就感受到了他們對母親同樣的仇恨。楊衛字以不屑的神情,談論着自己的母親,譏笑着她在婚宴上的表現。婚宴結束后,大家各自回自己的房間,包巧玲打電話給楊衛字,讓他去新房說說話,楊衛字油腔滑調地打着哈哈,說有什麼話非要現在說呢,他們兩個老的要是真沒什麼事可做,就乾脆早些上床睡覺。掛了電話,楊衛字不懷好意地讓弟弟待會去鬧洞房,弟弟楊衛文看上去腦筋不太好,有些缺心眼,急了半天,結巴着說:“我待會再去,他們要是已經上了床怎麼辦?“楊衛字說:“正好看個熱鬧,讓你開開眼界。“楊衛文板著臉說,他不想開眼界,要開眼界,他自己幹嘛不去。過路奇怪這兄弟倆竟然會如此議論自己的母親,而那個叫陶紅的女孩子,似乎也聽慣了這類混賬話,也不是太往心上去,只是勸楊衛字,別總是欺負自己弟弟。

楊衛字不知從哪找了一副撲克牌,喊過路一起玩,過路隨口答應了,他正好不知道如何打發晚上的時間。大家坐下來,楊衛字十分嫻熟地洗着牌,發牌前,他和顏悅色地又提議來一點小輸贏,因為如果是玩,不刺激就沒意思。過路不想賭錢,一時不知道如何拒絕才好,幸好其他的兩個人也不贊成賭錢,楊衛文首先嚷着說自己沒錢可賭,陶紅也說要是賭博的話,她就不參加,於是只好打着玩。玩了一個多小時,楊衛字似乎沒什麼精神,起來上廁所,借口說出去轉一會,便沒了蹤影。這邊三個人等等他不來,也都不想玩了,陶紅扔了牌出去找他,過一會回來報告說,楊衛字已經和劇組的人賭上了,是玩一種叫逃牌的遊戲,一塊錢一張牌,這會已贏了不少。楊衛字的性格,是有了玩,什麼也不顧,一上賭場就忘了時間。他不回來,這三個人說話說不到一起去,大家輪着洗澡,然後便上床看電視,看書。陶紅是個女孩子,儘管是住在裏間,因為合用同一個衛生間,過路多多少少都感到有些彆扭。

那陶紅倒是很大方,洗了澡從衛生間出來,已經換了一身睡衣,她看上去也就二十歲出頭一些,青春煥發,單純得很。過路覺得她眼熟,彷彿在什麼地方見過,便問她幹什麼工作。陶紅笑着,沒有作正面回答,卻說:“過老師,我還聽過你的講座呢。“過路想難怪會覺得眼熟,原來是自己學校的學生,便問她是哪個系的。陶紅回答說她在經濟管理系讀過書,她這麼說,因為自己曾經是大學生,實際上,陶紅早已經退學了,她所說的聽講座,也是很久以前的剛進大學時的事情。過路所以覺得好像和陶紅見過面,只能說明現在的女大學生,很多都流行她這樣的打扮。過路還想問她一些什麼,她忙起了別的事。看得出,她很愛自己的男友楊衛字,愛屋及烏,對楊衛字的弟弟也非常關照。

她走過去教他怎麼使用遙控器,幫他把電視屏幕挪到一個最適合觀看的位置上,然後回到自己床上,躺下來看一本流行刊物。過路無所事事,不得已,只能陪着楊衛文一起看電視,電視不好看,他乾脆半躺在床上看書。現在三張床上都已經有了人,過路心存疑惑,楊衛字待會回來,怎麼辦。打地鋪沒有東西,他只能和弟弟擠着睡,當然也可能就爬到陶紅的床上去,他們外面的這個房間,和裏屋陶紅的小房間,只有一個假門框,形同虛設,並不能真正地隔斷,過路不願意多想,事已如此,想了也沒有什麼用處。

半夜裏,過路起來上廁所,發現陶紅床頭的枱燈還開着,她已經睡著了。楊衛字還沒有回來,隱隱地依然能聽見他們在樓下打牌的吵鬧聲。直到天亮了以後,楊衛字才躡手躡腳地跑回來,衣服也未脫,就倒在陶紅的被子外面呼呼大睡。過路有早起的習慣,天亮了,只要是醒過來,就再也睡不着。他在床上靜靜地躺着,腦子裏忍不住胡思亂想。

他想到如果鍾秋真要自己替她寫電視劇的話,應該如何跟她要價。到時候,肯定又是老王來和他談判,這一次,他不能再讓老王佔上風。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他必須與他談成一個合適的價格,必須讓自己的勞動,物有所值。一方面,他在琢磨自己真要寫電視劇本,會具有什麼樣的優勢,同時,他又不能不感到一些信心不足,因為他從來就是研究戲劇,研究影視,並沒有從事過真正的劇本創作。從一個研究者的眼光看,他一直覺得別人的影視劇本,寫得實在不好,有這樣和那樣的問題,但是真要是自己動手操作,會怎麼樣,還真說不清楚。

與其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還不如爬起來散步,過路悄悄地穿上衣服.進衛生間梳洗,等到他出來準備離開的時候,發現楊衛字已經睡在他的床上,依然是沒有脫衣服,然而這一次,他不是睡在被子外面,而是鑽進了被窩。過路搖搖頭,又好氣又好笑,暗暗佩服他真會抓住機會,自己剛起來,他便爬到人家床上去睡覺。好在過路已經睡夠了,他打開房門,輕輕地穿過過道,下了樓梯,走出玻璃大門。外面的空氣很新鮮,靜靜的,見不到一個人。水邊山莊還沒有從沉睡中醒過來,雖然過路來到這已經是第三天,然而他還是第一次有機會,靜下心來仔細觀察它的全貌。水邊山莊的設計非常獨特,它建築在一個突出的小半島上,三面環水,背靠高山,那感覺非常好。這實在是個讓人遊憩的好地方,有山有水,山清水秀,閑時如能叫上幾位好友,駕一葉小舟,在水上漂流,簡直就是一首現成的詩。過路想起自己當年在農場當知青時,離場部不遠的地方,也有個大水庫,那時候的人太窮,不懂得修什麼度假村和別墅,所有在農場的知青,都盼着早點離開那個鬼地方。

不遠處,有一個新修的水泥碼頭,好幾艘遊艇停泊在那裏,風吹浪涌,水打着岸邊啪啪作響。過路信步走向碼頭,沿着跳板,登上一艘遊艇,心不在焉地研究着發動機,他想像着自己如何一用力,就能把遊艇發動起來。早在昨天的婚禮上,就有人宣佈第二天上午,安排大家遊覽水庫。水庫的面積很大,而且據說裏面養了很多魚。坐遊艇遊覽水庫,將是這次活動的最後一個項目,然後大家就此分手,各奔東西。自從來到水邊山莊,過路心頭一直有一種疑惑,這就是他趕來參加這次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婚禮,究竟是意味着一種結束,還是代表着一種開始。他覺得鍾秋應該在最後的時刻,給他一個認真的答覆。

吃過早飯以後,大家不約而同地來到碼頭上。遊覽水庫前,過路又一次看到了鍾秋,他向她點頭示意,鍾秋也對他點了點頭,很熱情地招呼他過去,向他介紹自己的丈夫吳敬,然後又向吳敬介紹他。人多船少,過路被安排第一批上遊艇,和他在同一條船上的,有這次活動的男女主角鍾天和包巧玲,他們被安排在船頭,因為這個位置最好,然而當遊艇即將發動的時候,包巧玲又提出要坐到後面去,理由是前面的風太大。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新婚之夜后的快意,恰恰相反,她的心情似乎很不好。上船的時候,她曾招呼兩個兒子一起過來,可是結果只是楊衛文上了遊艇,雖然她已經為大兒子楊衛字和陶紅佔了兩個位置,但是楊衛字執意不肯和她坐一條船。遊艇在水庫里大約游弋四十分鐘,到了寬闊的水面上,包巧玲又開始後悔沒有坐在船頭上,她一反悔,別人只好跟她換,她和別人換了,又讓鍾天也跟人家換,鍾天說不用換了,包巧玲不肯,一定要他換,遊艇不大,水面上風大,人在船上走動,遊艇便不停地晃動,鍾天沒站穩,一下子撲倒在了過路的身上。

第一批出發的共有三艘遊艇。剩下的人,要等這三艘遊艇回去換他們.時間差不多了,另外的兩艘遊艇已經掉頭了,包巧玲還沒過癮,讓駕駛員再繞一圈。這一次,駕駛員存心要顯示一下技術,把速度提到最高,那遊艇彷彿要掙脫水面,像箭一般直竄出去。

過路的心猛地拎緊,雙手緊緊地抓住前排的椅背,想船萬一翻了怎麼辦。船上的乘客一個比一個害怕,直到那遊艇的速度減下來,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氣。這時候,有人突然發現遠處碼頭上,停着一輛警車,車上的警燈還在閃爍,很多人圍在那裏,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等到遊艇駛向碼頭,準備靠岸的時候,那警車的警笛突然大作,開始在原地倒車,然後以很快的速度開走了。聚在一起的人一下子向兩邊散開。又立刻聚攏起來。這邊遊艇上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大聲地問岸上的人,發生了什麼事。岸上的人只顧自己在那裏議論,過路上了岸,看見鍾氏姐妹正在那說什麼,連忙走過去打聽。大家都處在雲裏霧裏,不過過路總算弄明白了一點,原來是包巧玲的大兒子楊衛字,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抓走了。至於為什麼被抓走,誰也說不清楚。沒人能弄清楚究竟怎麼回事,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太意外,人們只能胡亂瞎猜測,假設他犯了什麼案子。過路發現陶紅臉色蒼白地站在人群里,大家情不自禁地都在觀察她的表情。被抓走的是她的男朋友,楊衛字犯了錯,她心裏多少應該有些底。包巧玲終於也知道怎麼回事了,她又拍手又跺腳,咿里哇啦地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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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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