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自從五七幹校回來,高浩天的心頭總是沉甸甸的,像壓着一坨鉛塊。在三層閣的藤椅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他沒有抽煙的嗜好,可近兩天,卻抽了三四包煙。他平時喜歡品嘗點紅茶,可顧萍給他沏好的茶,他總等茶冷了,也沒想到去呷一口。他明顯地消瘦下去,雙眼凹陷,額上、臉頰上的皺紋又增添了幾條,疏朗的頭髮,僅僅才幾天啊,竟像撲了一層霜花樣,急遽地花白了。白天他咽不下飯,夜晚他睡不着覺,常常到了下半夜,他能聽到壁鐘敲兩點、三點、四點……害得原來就患有高血壓病的顧萍血壓也直線上升了。今天,高浩天從醫院回家,心情稍微好一些。這是因為新進駐醫院的工作組負責人葉喬,在下午四點鐘左右找他去談了一次話。
葉喬雖然年輕,可他一點也不像劉慶強那樣粗魯,也不像戴志光那樣驕橫。他見高浩天應約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立即離開座位,迎了過去,主動拉過一張椅子,請他坐下。
老人坐在椅子上,看到辦公室雖小卻很整潔,一張單人床,一張辦公桌,幾把椅子。作為醫院的最高領導,屋裏既沒有沙發、茶几,也沒有取暖的電爐和作裝飾的字畫。和戴志光、劉慶強的辦公室絕然不同。
再看相貌,劉慶強矮壯粗實,像個碼頭上的工頭,蠻橫無理。戴志光瘦得像根竹竿,帶魚臉,聳肩膀弓背脊,矯揉造作。而眼前的葉喬呢,五官端正,儀錶堂堂,穩重踏實,第一眼的印象就和前面兩位不同。還沒說話,葉喬已給高浩天留下很深的印象。
葉喬給高浩天送上一杯開水,順便拖一隻方凳在他身旁坐下,心平氣和地說:
“高醫生,你知道,我是帶着工作組初到這兒。我們聽說,醫院裏這幾年來盡出事。一進來,歡迎我們的就是牆上那條大標語,點了你的名。我不能不過問,了解了一下,這大標語上說的血債,指的是半年前的一次醫療事故,請你回憶一下,給我們詳細講講好嗎?”
“能,能。”高浩天經葉喬這一提醒,也猛然想到醫院半年前出過一樁人命事故,他心頭踏實了些,連連點頭說:“事情是這樣的。去年初夏,具體日子大概是五月份,我那時剛恢復工作,被當時在我們醫院學習的紅醫班醫師請去看一個病人,這病人才十三四歲,是個漂亮姑娘,叫許春珠。這可愛的女孩子是四月底進院的,已有十多天了。我去看她時,孩子已是昏迷狀態。我檢查以後,確診她患的是大葉性肺炎,肺炎雙球菌已嚴重侵蝕了兩個肺葉。我拿起診斷記錄細細翻閱,不由大吃一驚,來學習的紅醫班醫師竟把許春珠當流行性感冒患者處理,用藥量極大,十多天來,高燒不退。直到她生命垂危,他們才來找到我。當時我就明確表示,這是誤診所致,醫院方面要向家屬說明原因,賠禮道歉,如果病人不幸去世,醫院方面要負全部責任。而對造成這次誤診的紅醫班醫師,應作出嚴肅的處理。不過,我還是儘力搶救。可惜太晚了,剛按照我的治療方案施用了藥物,不到兩個小時,她便去世了。事情經過就是這樣。”說到這件事,高浩天的語氣仍很沉痛,話也說得很慢。葉喬雙眉緊蹙,專註地聽着高醫生的講敘,聽完后,他同情地“噢”了一聲,點了點頭,凝神思考了片刻,又問:“後來呢?”
“後來,我從一個醫生的責任感出發,把這件事詳細寫了一份報告,送交黨委。事後,病人家屬到醫院貼過大字報,鬧過幾次,我聽說那紅醫班醫師是劉慶強的私人關係弄進醫院來實習的,劉慶強表態說,紅醫班是革命的新生事物,不能往那上面抹黑。因此,黨委出面做了工作,家屬就沒再來鬧了。怎麼,難道對這件事,還有人懷疑?還有人說我是害死孩子的兇手?”
“大字標語可能是這個意思。”葉喬輕聲說。
“葉喬同志,難道你也相信……”
“我正在調查這件事。”葉喬合起工作手冊,用鋼筆輕輕敲着手冊的封面,思索着說:“高醫生,為了慎重起見,你是不是把這次事情的經過,再詳細寫一份材料給我。”
“可以的。”高浩天雙手扶膝,一口答應。
“不要緊張,高醫生,你要相信黨、相信群眾。”葉喬親切地望着對方:“我們決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的。”
“噯,噯,”高浩天見葉喬和顏悅色,說出話來,水平很高,心頭寬慰了許多,便又趁機申明說,“葉喬同志,前天黨委辦公室的戴志光籠統地要我停職反省,由於我沒想到許春珠的事情,沒有寫檢查,你看……”
“這沒關係。”葉喬擺手截住他的話:“你只要把我請你寫的材料寫好就成了。明天不用來上班,我讓葉勤去拿吧。”
“好。”高浩天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站起身想告辭。葉喬招手說:“你再坐坐。”
“還有事么?”高浩天問。
葉喬垂下眼瞼,在辦公桌旁坐定,問起了第二件事:“聽說你在普查肝炎時帶回了一個病人……”
“有這件事。”
“他叫什麼名字?”
“袁征。”
“噢。”葉喬睜大眼睛,瞥了高浩天一眼,隨即從桌上拿過一張紙,抽出筆,低頭在紙上寫着什麼,繼續問:“他害的什麼病?”
“肝硬變。”
“病情嚴重到必須送進我們醫院嗎?”
“我覺得是這樣。”高浩天解釋着。這些天來,他本人處在停職檢查的狀況下,還時常想起袁征。他說:“病人的肝機能已經嚴重不全,進入腹水期。起病至少有三四年了。在幹校衛生院,病人多次發生肝昏迷,如不及時搶救,發展下去,就是肝癌,你知道,一患肝癌,便將危及生命。”
“危及生命?”葉喬又問一遍。
“危及生命。”
葉喬迅速地寫完幾個字,抬起頭來又問:
“過去你認識袁征嗎?”
高浩天搖搖頭,避而不談他在衛生院聽到的情況。
葉喬坐直了身子,雙手支着桌沿說:“很好,看來你是個很負責的老醫生。確實啊,醫生就要有這樣的責任感。”
高浩天聽了這話,幾天來頭一次笑了。
離開葉喬樸素的辦公室,他心裏說,這才是真正值得稱道的新幹部,穩重,細緻,善於思考,接近群眾。劉慶強和戴志光,怎麼能和葉喬相比呢!天壤之別,天壤之別。心裏一輕鬆,高浩天自然而然想到了袁征,進醫院第三天了,這個老幹部的病情怎樣了呢?高浩天找到正在巡視病房的陸訥,請他陪自己到袁征病房去看看。
陸訥見到自己崇敬的老師,連忙關切地低聲問:“你的事情有發展嗎?”高浩天邊同陸訥並肩沿着走廊急急走去,邊悄聲細語地把同葉喬談話的情況告訴了陸訥,連聲稱讚:“看來,這個領導還對我們醫務工作者的口味。”
“葉勤也這麼告訴我,她這位哥哥,正直,穩重,最講實事求是,人也非常正派。”
“這就對了。我接觸下來,也有這個感覺。”高浩天點頭道。
陸訥嘴角上顯出一絲笑紋道:“但願真是如此。不過,他帶工作組來幹什麼呢?”
高浩天想想葉喬剛才談話時的一舉一動,對陸訥的疑慮,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小陸,你年紀輕輕,怎麼也變得疑神疑鬼的!”
陸訥見老師不甚介意,把他拉到一旁,壓低嗓門說:“別大意啊!總理逝世后,好些跡象都證明,我們國家要經受暴風雨的考驗。有空你最好多留神一下近來的報紙。”
“呃……”高浩天聽陸訥這麼一說,不覺心情又沉重起來,沒再說什麼了。
兩人來到袁征的病床邊上,袁征正在看報紙。經過陸訥兩三天的治療護理,他已經醒過來了,儘管仍是肝病面容,蠟黃,浮腫,眼泡鬆弛,但氣色比兩天前好了一些。能勉強講話,也能支持着讀一點東西。陸訥為袁征介紹了自己的老師之後,袁征揚了揚手掌發紅的右手,聲音衰弱地說:“謝謝你,高醫生,原來我總以為,很快要追隨總理而去了。沒想到,會遇到你們二位,看來,你們並不怕我是個雙料的……”
高浩天急忙向他擺擺手,阻止他往下說,笑微微地安慰道:
“你放心吧,好好在這裏養病。陸醫生的本領,比我還強些。另外,你的情況,我也向新進駐醫院的工作組頭頭講過了。看來,他很支持我。”
“噢,”袁征略感意外地揚起兩道濃眉:“這領導叫什麼名字?”
“是個新幹部,叫葉喬。”高浩天微笑着說。
袁征朝滿室躺着、坐着、陪着探望親人說話的病員們瞥視了一眼,想說什麼,一用勁兒雙眼一瞪,嘴巴張了張,說不出話來,只是臉色泛白,雙手顫抖,額上直冒汗。病又發作了。高浩天趕忙拿過陸訥的聽診器替他檢查,袁征又漸漸平靜下來,喘了口氣說:
“把你們嚇着了吧,沒關係,我都快習慣了。”他凝神望了高浩天一陣,含笑說:“善良的老醫生,謝謝你的關照。葉喬嘛……”
陸訥俯身問:“你們過去認識?”
“打過交道。”袁征笑笑說:“他知道我的情況,沒什麼。”
高浩天內心有些驚愕。原來葉喬還是很熟悉袁征情況的啊!他和我說話時,可一點也沒露口風呢。這個年輕幹部,真有涵養。他想,葉喬既然知道袁征,想必也很關心他,剛才他不是讚揚了我的責任感嗎!這麼看來,把袁征帶來醫院,是做對了。葉喬這樣一個新幹部掌着舵,讓這個老幹部住在醫院,該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在勸過袁征安心休息、積極配合治療、爭取逐漸恢復健康以後,高浩天離開病房,直接回到家裏。
一到家,高浩天便笑吟吟地把情況有所好轉的消息告訴老伴,顧萍聽完之後,好像早就料到一樣,說:
“我早跟你說,心中無鬼,不怕半夜敲門。你這兩天緊張個啥,叫你安心睡,安心睡,你老是失眠。”
高浩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得很舒暢。
“跟上你真是倒霉,一有點事兒,就坐卧不安。”顧萍的心情輕鬆下來,也嗔怪般朝高浩天道:“連我的血壓,也高得怕人,整天頭昏眼花的。”
高浩天頂真道:“說真的,你的高血壓,倒是要時時留神哪!要不要陪你去公園散散步?”
“算了吧,這麼冷的天,還上公園!”顧萍不由又樂了:“你放心,久病成良醫,我這血壓,只要你一沒事兒,馬上就降。倒是你,今晚早點睡,別再在椅子上呆坐了!”
“今晚也早睡不成啊!”高浩天嘆了口氣道,“還得趕寫葉喬要的材料呢!”
“這年頭,實在不叫人有個安生的日子過。”顧萍輕聲地嘀咕着:“一會兒這個運動,一會兒那個運動,運動得菜場上買菜排長隊,南貨店裏啥也缺。買糖要糖票,買肥皂要肥皂票,買香煙要香煙票。百果、桂圓、蓮心、玉蘭筍,什麼也看不到。”
高浩天搖了搖頭,感慨地唉嘆了兩聲,凝望着顧萍,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老伴說的雖是牢騷話,可也是實際情況啊!幾十年了,上海的生活改善了多少?人口猛增,住房緊張,不說別的,就是他們居住的這條弄堂,糞池月月要頂起蓋子溢出來,誰管過!有那麼多人力、物力搞運動,為何不給人民蓋些房子!不知不覺間,人就進入了老年。原先纖弱小巧的顧萍,現在也成了頭髮花白的老太婆了。確實,這些年來,她為自己、為兩個女兒,不知操了多少心啊!高浩天不願再想下去,默默地扶着下頦,閉上了眼睛。
吃晚飯的時候,高浩天叫艷芸給自己倒了一小杯酒,看到坐在對面的大女兒艷茹鬱鬱寡歡、吃不下飯的神情,他不免奇怪,葉銘回上海讀大學,她該高興才是啊!為啥老是愁眉苦臉呢?他呷了口酒,望着艷茹慘白的臉色,不禁問:“你哪兒不舒服?去醫院檢查一下吧,臉色很難看啊!”
“沒,沒什麼,爸爸!”艷茹急忙否認,避開父親的目光,“我只是晚上睡不好。”
“睡不好?”高浩天滿腹狐疑地望着女兒的臉,他依稀記得,艷茹心情抑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只因自己實在太忙,從沒顧上細問問。今晚經艷茹這一說,他把身子湊近大女兒,關切地問:“艷茹,為什麼睡不好?你有什麼心事?葉銘怎麼不來玩了?三年前你們回來探親,不是天天碰頭,玩得挺樂的嗎!”
“他下午來過。”艷茹極力忍住眼淚,保持語調的鎮定。她怎麼可能把葉銘斷然走出客堂的情形告訴家人呢。
高浩天委婉地說:“葉銘這青年,看去是很正派的。你過去不是說他,不抽煙、不喝酒,連粗話也從來不講嗎?”
“是的,爸爸。”艷茹的淚水已經忍不住涌滿了眼眶。
“你也不小了,艷茹。我和你媽媽都覺得葉銘這青年不錯。”高浩天點着頭,“如果你們有什麼打算……”
“我明天去看看他。”艷茹埋下了頭。
顧萍從一旁看到女兒的眼睛亮晶晶地閃着淚光,聽到丈夫的詢問也覺得艷茹肯定有着心事。她近幾個月裏只顧着治高血壓,總以為艷茹情緒不好,是沒有工作所致。現在看來不會是那麼回事,得抽個空,好好問問她,也耐心地勸慰勸慰她,讓她定下心來先養好病。這麼想着,顧萍忙給丈夫使個眼色。高浩天住了嘴,愣愣地望着女兒。
高艷茹碗裏還有小半碗米飯,她怎麼也咽不下去了。父母親一再講到葉銘,句句話都像針扎似的刺着她的心。下午,葉銘走後,她足足哭了一個多小時,鄭珊不時地用話問她,為什麼莫名其妙地趕葉銘走,她怎麼說得清呢?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是一種什麼心理驅使她這麼做的。鄭珊走了,她茫然若失地跑進雙亭子間,覺得心慌意亂,一頭倒在床上。一個又一個念頭在她頭腦里往來如梭,直到吃晚飯的時候,她才決定明天到葉銘家去找他,向他認錯。就這樣失去葉銘,是她的心靈受不了的啊!此刻,父母親關切的詢問如同一條條鞭子抽打在她身上,她再吃不下一口飯了。她擱下碗筷,離開飯桌,突然決定說:
“我到葉銘家去。”
高浩天被女兒突如其來的行動弄得手足無措,一貫柔順的女兒,今天怎麼變得瘋了似的。他瞪大了一對眼睛,望着老伴,又瞅瞅艷芸,把自己面前的半杯酒往邊上一挪,雙臂交叉着靠着桌沿,對顧萍道:
“我真老糊塗了,這幾個月來,只是在醫院、市郊的五七幹校來回跑,回到家來,又趕着著書,沒空顧及到艷茹。細細想來,她剛從貴州回上海的那幾個月,還不是這副樣子的。她沉默寡言,精神恍惚,也有一段日子了。我估計,她會不會有什麼難言的事?”
“是啊,平時間,我問她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她總是搖頭否認,說什麼事兒也沒有!”顧萍也擱下了碗筷,擔憂地嘆了口氣:“認真想想,她能出什麼事呢,整天待在家裏,不是翻書就是看報,也沒和外人有什麼接觸。可這幾天,越看她神情越不對了!”
高浩天擰緊了眉毛,把臉轉向小女兒:“艷芸,你發現姐姐有啥跡象嗎?”
二十一歲的艷芸手裏持一雙筷子擺弄着,大睜着一對眼睛說:“我只是感到,姐姐不像過去那樣了,過去她什麼話都對我講,還常跟我說插隊落戶的事情和貴州苗族的風俗,可現在,和她坐在一起,她能好幾個小時不說話。也不知怎麼搞的!”
“姑娘大了,越來越難捉摸。”顧萍喃喃地道:“我還滿以為她的戶口已經轉回,該安下心來了。”
高浩天始終鎖着眉頭,沉吟了好一陣才說:“原來沒注意到,往後我們得多留點神,和她談談心,開導開導她,艷芸,你休息天,也搞些電影票、戲票陪姐姐去看看。”
艷芸點頭應是。顧萍像下了決心似地說:“你這一講,我倒真要好好盤根究底問問她了。”
“該問的,當然要問。”高浩天說著,把余剩在杯子裏的半杯酒,一口喝乾了。
爸爸媽媽在茫無目標地猜測,艷芸的心頭,倒是有點數目的,只因為姐姐關照過她,她不跟父母講。她隱隱約約感到,姐姐的心事,和葉銘有關,和劉慶強也有關,究竟是怎麼個有關法,她說不上來。另外,她幾次發現,姐姐除了有低血壓症,腸胃好像也有病,好幾次姐姐噁心得吐清水,只是生怕患高血壓的媽媽着急,怕忙碌得團團轉的爸爸分心,艷芸才沒有講出來。這陣兒,爸爸和媽媽在長吁短嘆,艷芸腦子裏又在暗忖着:“姐姐到葉銘家去,會講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