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早晨十一點鐘光景,敏在馬路上閑走,一隻手插在學生服的袋裏捏着那個東西。
他十分激動,但是他極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故意時時埋下頭來,卻又偷偷地看前前後後的行人。
"他打死了兩個人,他自己也死了。"這句話忽然闖進了他的耳朵。他驚訝地抬起頭看。騎樓下磚柱子旁邊站着兩個學徒在談話。
"他真厲害。人家打傷了他。他還爬起來開槍殺人。"
"他們說他的名字叫什麼敏。年紀輕,身材高高的。"
這兩個年輕人帶了讚歎的臉色和聲調,天真地在那裏談話。敏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事情。他聽見"敏"字,不覺吃驚地看了那個學徒一眼,但是他馬上也就明白了,他的眼前現出一個頎長的影子,灰布長衫,運動鞋,還有那張長臉。
"他跟德一樣,連他的相貌也跟德一樣,"他痛苦地在心裏說。他的耳邊忽然響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現在是不行的,現在還輪不到你……不是個人,是制度。"
他覺得有無數根針刺在他的心上,痛得他整個身子抖起來。他的臉上又起了痙攣。
他在心裏說:"怎麼又輪到你呢?你同我不是一樣的人嗎?"那個躺在血泊里的屍體馬上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他想像着:那個人怎樣躲在黑暗裏拿了白朗寧準備開槍,又怎樣受傷倒下去,爬起來再放了一槍。他彷彿看見一縷一縷的血絲從他的身上冒出來。
"你是不會死的,"他好像在安慰誰似地低聲說,沒有人聽見他的話。他已經離開那兩個學徒往前走了。
他的腳步下得很慢,好像在等待什麼人似的。他時時埋下頭,不願意讓人家多看見他的臉。但是那個思想還在追逼他。
"我們現在不需要暴力,它會毀掉我們自己。"那張長臉又在他的眼前出現了,嘴張開,說出了這樣的話。跟着這句話響起了槍聲。於是那張臉馬上消失了。
"你——你為什麼——"他想問一句話,但是他只吐出了這幾個字,聲音很低。"我太激動了,"他這樣想,就伸出另一隻手在眼睛上擦了幾下。
這是一個很好的晴天,一切都沐浴在明媚的陽光里。馬路上非常擁擠,依舊是那麼多的行人,鬧的,笑的,靜的,跟平常沒有兩樣;但是在敏的眼裏看來他們都是陌生的,好像跟他隔了一個世界一般。
一輛黃包車過去了,接着又是一輛。後來就有六七個女人挑了擔子在他的身邊走過。她們的髮髻上插滿了紅花,下面露出一對赤足,汗珠沿着鬢角流下來。
"她們不知道,"他低聲地說,不覺憐憫地笑了。
"我被人跟着了。"這個思想忽然刺進他的腦子,他幾乎要跳起來。他發覺有一個人在後面跟着他,那是一個青年人,上身只穿了一件翻領襯衫。"我毀了。"他暗暗地着急起來。
他慢慢地走着,故意做出不知道的樣子,埋着頭在思索。
但是很快地他就掉轉身子回頭走去,這動作是那個人所料不到的。那個人只顧往前面走,幾乎撞着他的身子。他看見了那個人的一對老鼠眼似的眼睛。
那個人略略停了一下,他似乎不便馬上跟着敏掉轉身子。
敏轉過身就急急地走着,等那個人追上來時,他們中間已經隔了好幾步的光景。敏把眼睛掉往四面看,看見旁邊有一家酒館,他打算趁那個人不看見時溜進去躲一下,他知道在酒樓上他也可以看見馬路上的景象。
他走到騎樓下,正要走進酒館,忽然聽見前面響起了汽車的聲音。他的心馬上劇烈地跳起來,他連忙縮回腳,轉身走下馬路,站在路邊等汽車過來。
汽車還沒有到,兩個警察就忙着趕行人。一些人爭吵起來,他們都退到兩邊,讓出了一條很寬的路。敏努力擠到前面去。警察用鞭子攔住他。他便站在警察的跟前。他掉過頭去找剛才跟着他的那個人,他看見那個人正在人叢中擠着,也要到前面來,兩隻老鼠眼似的眼睛不停地朝他這邊望。
"我勝利了,"敏想着,得意地笑了笑。他的右手在學生服的袋裏提起了那個東西。
汽車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他遠遠地就看見車外面那兩個站在踏板上的馬弁。他緊緊地望着那輛汽車,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一對眼睛和一隻手上。他不能忍耐地等待着。
汽車逼近了,一下子就飛跑過來。他忘了一切地衝出去,他做得那麼快,沒有人來得及阻止他。他的眼睛裏就只有那輛汽車,別的一切都看不見了。他甚至沒有看清楚車裏的人臉。他瘋狂似地把袋裏的東西拿出來在汽車前面的地上一擲。
於是一個爆炸的聲音突然響起來。他的眼睛花了,在一陣劇痛以後他完全失了知覺。
街中間起了一陣大騷動,哭聲、叫聲壓倒了一切。人們很快地逃光了,只剩下寬敞的馬路。在馬路上面凌亂地躺着汽車的碎片和死傷的人。馬弁死了一個傷一個,旅長受了輕傷。離汽車不遠,在血泊里躺着敏,人看不清楚他的臉,那上面全是血。一隻腳離開了他的身體。
佩珠伴着德華到婦女協會去。她們起初聽見爆炸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接着看見許多人逃進巷子裏來,每個人都帶了驚恐的臉色奔跑着,好像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後面追趕他們。
"什麼事?"德華攔住一個中年人問道。
"旅長遇刺了。"那個人喘着氣回答了一句,就跑開了。
好像有一個響雷打在這兩個女郎的頭上,她們呆了。過了片刻,佩珠忽然伸出一隻戰抖的手去觸德華的膀子,低聲說:"一定是他。我們快去看。"
她們急急地走着,走進了大街。那裏人擠得更厲害。有一些人從前面退下來,又有一些人從後面擠上去。
"旅長沒有死。"一個粗暴的聲音闖進她們的耳朵,絞痛着她們的腦筋。她們側過頭去看,一個穿短衣的黑臉男子激動地走過去了。
"完了,"佩珠痛苦地在德華的耳邊低聲說,她的眼裏射出一股恐怖的光。
"不是他,不是他,"德華茫然地搖頭說。一個人迎面撞過來,使她站不住腳跟,身子往後面一倒,卻被佩珠扶住了。
她們又朝前面擠過去,很費力地擠進人叢中,兩個人的額上都出了汗,背上也濕了一團。周圍的男人的汗氣直往她們的鼻端撲過來。她們要移動身子也很費力。前面的人阻塞了她們的路,後面的人又用力往前面擠。
"慧來了,"德華低聲對佩珠說,她看見前面不遠處露出了慧的頭,頭髮依舊飄散着,遮住了半邊臉,她用手把慧指給佩珠看。她同時叫了一聲:"慧。"
"不要喚她,"佩珠連忙阻止德華。但是慧似乎聽見了喚聲,她掉過頭來看,很快地便看見了她們。她不笑,也不說話。她只對她們點個頭,交換了一瞥痛苦的眼光。她又回頭去看前面,把身子往前移動。
佩珠也拉着德華向前面擠上去,恰好前面有幾個人走開了,讓出一個縫隙,她們便跑過去,再加一點力,出一次汗,她們就到了慧的後面。
"慧。"德華把身子偎過去,欣慰地喚了一聲。
"那是敏,"慧回頭看她們,低聲說,"他毀了自己。"在她的眼角上淚珠快要掉下來了。佩珠默默地伸一隻手去握緊了慧的右手。前面似乎鬆動了些,後面的人只顧向前面沖,她們趁這個機會又朝前移動幾步。她們快走到十字路口了。
前面的人不走了,她們也只得站祝她們踮起腳看,只看見無數的人頭,此外再也看不到什麼。太陽曬着她們的頭髮,汗使得衣服緊貼在她們的背上。她們正在着急的時候,許多人忽然退了下來,使她們也站不住腳,搖搖晃晃地跟着他們退了好幾步。
"兇手死了。""真可怕。""一身都是血。"許多話從許多人的口裏說出來,她們的耳朵一下子只能夠抓住這幾句。
她們躲到騎樓下面,就站在磚柱子旁邊,看着人群像潮水一般向後面退去。慧猛然伸出右手抓住佩珠的一隻膀子。她的耳朵里不間斷地響着那幾句話。
"我們再擠上去。"慧堅決地說了這一句,也不徵求那兩個女伴的同意,一個人就往馬路中間跑。佩珠和德華也跟着跑過去。
大部分的人都往後面跑,她們卻要到前面去。但是前面就立着那肉的屏風,擋住了她們。她們帶着一臉的汗,瘋狂似地往人叢中亂竄,常常是走了兩步又退後一步。
前面的人看見她們這樣的亂撞亂沖,便投了一些驚訝和嘲笑的眼光到她們的臉上。
"你們姑娘們倒喜歡看熱鬧。""前面過不去了。""那裏戒嚴不讓人通過。"幾種聲音,幾句話向著她們的臉上吐過來。
前面忽然響起了軍號聲。她們又退到騎樓下去,就站在一家商店門前,只看見人往後面奔跑。
漸漸地看熱鬧的人跑光了。接着出現了一小隊武裝的兵士,他們擁着兩部汽車過來了。
"一定是到醫院去,"佩珠低聲說,她卻看不清楚汽車裏面的人。
兵士們擁着汽車走遠了。好些人又圍攏來。她們也擠到裏面去。但是前面仍然不許人通過。大家站了好一會,在十字路口守衛的軍警才取消了禁令,放了幾個人過去,接着又放過去一些人。慧、佩珠、德華都過去了。
那條街中間就是出事的地點。人剛剛抬走了馬弁的屍體。
毀壞的汽車還倒在地上。不遠處就是敏的屍首。
一些人圍着屍首看。她們也擠進去。無疑地這是敏的臉,雖然是被血染污了,但是臉部的輪廓卻能夠被她們認出來。身上全是血。一隻腳離開了大腿,飛到汽車旁邊。
"敏,這就是你的輪值吧,"慧想說這句話,話沒有說出口,她又流出眼淚了。她的心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厲害地痛過。
她彷彿看見那張血臉把口張開,說出話來:"你會常常記着我嗎?"
德華把身子緊緊地靠在佩珠的身上,她埋下頭,她的眼睛也濕了。
"我們走吧,"佩珠低聲對她們說,她極力忍住內心的激動。她知道慧和德華都不應該在這裏久看,她就拉着她們走開了。
慧起初不理佩珠,她只顧不轉眼地埋頭看屍首。後來經過佩珠的幾次催促,她才跟着佩珠走了。德華早就不能夠支持了,她的臉色白得難看,眼睛裏含了一眶淚水。
她們三個人在路上都不開口,好像為著一件事情在生氣似的。後來她們就到了那所舊廟宇。
廣場上榕樹下面圍聚着兩堆人,在談論爆炸的事情。她們走進裏面,先到婦女協會去。
影正在會客室里和惠群談話,看見她們進來,便問道:"你們知道那件事情嗎?"
佩珠應了一聲,點了點頭。
"我想陳××一定受了重傷,"影雖然有些激動,但是她的臉上還露出喜悅的表情,她以為這是一個好消息。
佩珠痛苦地搖搖頭,她沉默着。
"敏死了,是他乾的。"慧的口裏迸出了哭聲,她馬上走進了裏面的房間。德華也跟着進去。
影的喜悅被慧的話趕走了。她拿恐怖的眼光在佩珠的臉上掃了一下,她戰抖地問:"真的?"
佩珠低下頭,痛苦地說:"怎麼不真?我們剛才還看見他的屍首,鮮血淋淋的。"
影驚呆了似地望着佩珠,淚水突然從她的眼裏冒了出來。
她彷彿還看見敏的臉在她的眼前晃動。
"他為什麼要幹這種事情?又沒有人派他去干。我真不明白。"惠群含着眼淚直率地發出她的疑問。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但是他已經下了決心了,"佩珠悲痛地回答。"你想想看,他經歷了那麼多的痛苦,眼看着許多人死,他是一個太多感情的人。激動毀了他。他隨時都渴望着犧牲。"
"但是這一次他把我們的計劃完全毀了。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阻止他?"影帶着抽泣地說,聲音低,但很嚴肅。
"是的,他會給我們帶來更多的壓迫。但是我怎麼能夠阻止他呢?"佩珠忍住淚接口說。"我和亞丹都勸過他。但是他不聽,而且我們也沒有想到他會幹這——"她還沒有把話說完,就看見陳清帶着一張蒼白臉跑進屋來。他來報告方亞丹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