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陳清晚上到那個在旅部辦事的朋友家裏去過兩次,第二次才見到他。那個姓林的中年人是陳清的小學時代和中學時代的同學。陳清只在中學裏讀過一年書,就進了機器廠做學徒。林雖然在旅部當一個小官,但是他對陳清的思想和為人也有相當的了解。
"這件事情沒有一點辦法可想。我也料不到這麼快。"林憂愁地說,他沉吟地用手托住他的下頷。
"他們的生命會不會有危險,"陳清懷着一線的希望問道。
"這個我就不能夠保險了。大前天報紙上那篇社論把旅長得罪了,大概是那篇文章闖的禍,"林沉吟地說。"不過我想另外還有原因。聽說政治科特務股裏面近來有一個姓王的新職員很活動,他從前同你們的朋友也有過往來……據說他也在報館裏當過編輯。你想想看,有沒有這個人?"
陳清一想,便記起來了。那個人叫做王能,的確在報館裏當過編輯。王能屢次表示要加入他們的團體。他們並沒有認出他是一個壞人;不過他愛花錢,又喜歡打扮自己,因此他們不大滿意他。但是他們也把他當作朋友看待。最近一個多月以前他忽然辭職走了。他們偶爾還在街上遇見他。誰都不知道他在旅部里做事情。
"不錯。有這個人。我記得他。他和我們做過朋友。"陳清想到這裏不覺氣憤地嚷起來。
"對了。你想事情還有什麼希望呢?你們要謹防他使一網打盡的毒計。"林替他們擔心起來。他也很生氣,把一張肥肥的圓臉都掙紅了。"我常說你們裏面混得有偵探,你們總不肯相信。要知道那班口裏說得甜蜜的人常常是不可靠的。我平日不敢多同你們的朋友往來,就是這個緣故。"
"你應該給我們想個辦法才好,我們不能袖手旁觀讓那兩個人死。他們都是極好的人。我寧願犧牲我自己,就讓他們把我抓去都可以。"陳清十分激動地說。他想到雄和志元,那兩個人平日的種種行為便誇張地在他的腦子裏浮現出來。同時又好像有人在他的耳邊低聲說:"失掉了,這一切都永遠地失掉了。"悲哀使他忘記了自己,他含着眼淚,向林哀求。
"我知道,我明白你們都是最好的人。但是我只能夠眼睜睜地看見你們受折磨,我自己躲在一邊。你想我就沒有血,沒有肉,沒有良心嗎?我總要盡我的力給你們幫忙。但是恐怕沒有辦法,我的職位太小了。"林誠懇地說。他沒有流淚,但是他的聲音卻變成苦澀的了。他說的不是假話。他認識那些人,他佩服那些人。
陳清不說話。林站起來把兩隻手交叉地放在背後,埋着頭在房裏踱來踱去。他忽然掉過頭堅決地對陳清說:"我明天下午給你一個確實的回信。"歇了歇他又接下去說:"你們要當心埃現在事情很緊急。像現在這樣的局面下,白白的犧牲也沒有好處。"
他們繼續談了好些話。陳清離開的時候,夜已很深了。他來不及把消息告訴別的人。他回到工會的會所,看見婦女協會那邊還有燈光,他便走過去。影和惠群都沒有睡,在那裏忙着清理東西,屋角地上有一大堆紙灰。他把那個消息告訴她們了。
第二天大清早,陳清到慧那裏去。馬路上已經很熱鬧了。
許多菜擔子擁擠在路中間,一些人圍了它們吵鬧着。幾輛黃包車拉着學生和行李在人叢中慢慢地走過。他經過一個乾魚鋪的門前,那臭味直往他的鼻里送。他連忙掩着鼻子急急地走過去,無意間把腳踏了在扁擔上,給繩子一絆,幾乎跌了一交。等他站定身子時,汽車的喇叭在遠處響了。人叢中馬上起了騷動,大家爭着讓路,賣菜的挑起擔子往騎樓下跑。
汽車來了。這是旅部的大汽車,許多兵擁擠地坐在上面,在他們中間露出兩個沒有戴帽子的頭。汽車經過這段馬路時走得很慢,陳清有機會看清楚了車上的兩個光頭,他的眼光被它們攝去了。他痴獃地望着。那張瘦臉沒有血色,一邊臉頰浮腫起來,但表情卻很堅定,這分明是雄的臉;那張方臉,紅眼睛,闊嘴裏哼着日本話的革命歌,這分明是志元的臉,雖然臉上增加了幾處紫色的跡櫻他想喚他們。但是那心裏的呼聲他們是不能夠聽見的。他們沒有看見他,就被汽車載走了。雖說汽車走得慢,但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於是兩張熟識的臉便在陳清的眼前消失了。汽車的喇叭聲一秒鐘一秒鐘低下去,馬路上的人又聚攏來,恢復了從前的景象,幾乎使陳清疑惑這次的會面只是一個幻景。
"又要去打靶了,"一個賣菜的人自語道。
"一定是昨天抓去的那兩個人。又多了兩個冤鬼,"買菜的人說。
"兩個讀書人,好好地為什麼要捉去打靶?看他們的相貌絕不像壞人,"一個商店夥計接著說。
"這個世界要發瘋了。好人都不能夠好死。"一個書鋪夥計氣憤地說。
"你不怕給人聽見?街上到處都有兵。"一個老頭子走過來,勸告剛才說話的那個年輕夥計。
這些話沉重地打在陳清的心上。他站在那幾個人的旁邊,淚眼模糊地望着街中的人群。他不曾注意到一個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陳清,"那個人輕輕地觸他的膀子,他吃驚地一看,知道是敏,就低聲問道:"你看見嗎?"
敏默默地點了點頭,他的臉色很難看,好像有許多片黑雲堆在那上面。
"完了。"陳清嘆息地說,他和敏慢慢地在馬路上走着,轉一個彎就進了一條窄巷。
"你想,我怎麼能夠告訴碧。她和雄同居只有兩個多月。"
陳清悲痛地說,他的眼淚沿着臉頰流了下來。
"我想碧是能夠忍受的,她已經準備把雄交出去了。她昨天沒有流一滴眼淚,"敏極力做出冷淡的聲音說。他時時回頭去看後面。
"那是血,那是血。"陳清抓住敏的膀子苦惱地說,"她流的是血。"
"你要當心,今天街上一定有不少的偵探,"敏忽然嚴肅地在陳清的耳邊說,他叫陳清不要多說話。其實他並沒有得到關於偵探的確實的消息。
陳清果然住了嘴,留神地把眼睛掉向四面看。他看見沒有人跟隨他們,便又放心地走了。但是他心裏還是很激動,剛才看見的兩個朋友的臉還在絞痛他的腦筋。
"敏,你聽見那些人剛才說的話嗎?他們全同情我們,"陳清激動地說。"我們的朋友並不是白死的。壓迫沒有一點用處。"
"你不要太樂觀了,"敏冷淡地說,其實這冷淡也只是表面的。他的臉上隱約地現出來內心鬥爭的痕迹。"我問你,我們還應當死多少人?"
"多少人?那無數……"陳清說到這裏馬上閉了嘴,他聽見了腳步聲,便埋下頭安靜地往前走,讓迎面走來的那個人從他們的身邊過去了。
"那許許多多的人會了解我們,加入我們裏面來。你就不記得那天的景象?那麼多的誠實的面孔……"陳清帶着單純的信仰感動地說。"我從來沒有失掉過信仰,我就靠信仰生活。我永遠是樂觀的。"
"陳清,你還記起德嗎?"敏忽然痛苦地問道,他們正走過一個大院子,院子沒有大門,天井裏長着茂盛的青草,是那麼高,而且掩沒了中間的過道。破爛的中門靜靜地掩住了裏面的一切。
陳清聽見一個"德"字,他再看那個院子,他就明白了。
這是一所著名的凶宅,許多年來沒有人敢搬進去住,就是在這個地方兵士們槍斃了德。那個時候另一個軍閥統治這個城市。如今陳旅長來了,並沒有大的改變。壓迫一天比一天地厲害。敏似乎就用這個來攻擊陳清的樂觀的信仰。但是陳清把那個時候他們的情形同現在比較一下,他的樂觀反而加強了,他就堅定地回答道:"德,我不會忘記他。你看,我們已經有很大的進步了。"
"然而我們今天又失掉了雄和志元……"敏苦惱地回答,接着他抓起陳清的膀子激動地說:"你想像看,就在這個時候他們兩個人在山岩上,面對着槍孔,等候那一排子彈射過來,下面就是無底的深淵,他們一瞬間就會葬身在那裏。他們眼睜睜看着死一步一步走過來。你想像看,他們的心情……血,我的眼睛裏全是血。"他的手在陳清的膀子上不住地抖動。
陳清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梗塞了他的咽喉,他捏緊拳頭掙扎了許久,才吐出一句短短的話:"我們快走吧。"
"我不去了。"敏忽然動氣似地丟開了陳清的膀子。
"我們就要到了。你跟我走了這麼久,現在怎麼又不去了?"陳清驚訝地望着敏,不了解這個人的心理。但是敏的臉陰沉着,從那張臉上透不出一點消息來。於是敏掉轉身子走了。他走得很快,好像害怕陳清追上去一般。
陳清只得一個人往前走了,不久他就到了慧的家。
"有什麼消息?"慧看見陳清就問,她和碧正在房裏低聲談話。
"我在南大街看見汽車裝了他們去,"陳清痛苦地回答。他低下頭,不敢看她們的臉。
"真的?"碧跳起來,她走到陳清的面前追逼似地問,好像一定要看清楚他的臉似的。
"這個時候已經完了,敏也看見的,"陳清用嘆息似的聲音回答。
"他們看見你嗎?"
"他們的汽車很快就過去了,我來不及向他們做一個記號。但是他們很勇敢。"
"昨天晚上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度過的。你看見他們臉上有沒有傷痕,想來他們一定受過了拷打,"慧關心地說。
"沒有,他們的臉和平常一樣,都帶着微笑。"陳清又把頭低下來,他自己也明白他說的是假話,他在欺騙她們。那浮腫的臉頰,那紫色的跡印,就像燒紅了的炭,擺在他的眼前,把他的眼睛燒得痛了。
一道光在碧的臉上掠過去。慧在房裏踱着,她接連地說:"我知道他們會這樣,他們會這樣。"
"你騙我。你騙我。"碧已經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忽然又站起來大聲說。她把鋒利的眼光投到陳清的三角臉上面,憤怒地責備他:"我知道他們一定受過拷打。"
陳清抬起頭,用痛苦的眼光回看她,一面說:"碧,這不是一樣的嗎?現在他們跟我們已經隔了一個世界了。"
"我不相信生命會毀滅得這樣快。我簡直想像不到他們會死。"慧說,她彷彿看見那兩張熟識的臉在對着她微笑。
碧的臉上現出了一陣痛苦的拘攣。她站在陳清的面前,眼睛裏冒出火來燒他的臉,她的面容是很可怕的。她忽然伸出一隻手去抓她的往後面披的頭髮,把它們弄成了蓬鬆的一大堆。她絕望地說:"遲了。我做事太慢了。"聲音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的哀號。她記起了在一百三四十年前法國山嶽黨人德木南被判死刑的時候,他的年輕的妻子露西也曾在街上煽動群眾去救她的丈夫。結果兩夫婦先後死在斷頭機上。然而現在太遲了。她走到床前,悲痛地嘆一口氣,倒在床上。
"碧,"慧同情地喚了一聲,也跑到床前,俯下頭去。
"慧,讓我靜一會兒,你去同陳清談正經事情,讓我靜一會兒,"碧把臉壓在疊好的被頭上,揮着一隻手對慧說。慧答應了一聲,就走到桌子前面,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下了。
陳清背靠桌子站在那裏,他驚愕地望着碧。
"不要緊,碧過一會兒就會好的,我們談正經話吧。"慧指着旁邊一個靠牆的方凳,要陳清坐下去。
"我見過林了。事情很嚴重。我們裏面果然有偵探混進來了,"陳清坐下,嚴肅地說。
碧立刻從床上起來,端一個凳子放在他們的中間,坐着聽陳清講話。陳清把關於王能的事情講了出來。
"敏住的地方很危險,他應該馬上搬家。他是本地人,知道他的人多,"慧關心地說。
"我剛才還見過他。他這幾天的舉動有點古怪。剛才他陪我走了許久,快要走到這裏,他忽然轉身回去了。"陳清想到敏,就彷彿看見了敏的陰沉的臉,他記起了敏近來的一些話和一些舉動,他覺得這些他都不能夠了解。
"他近來很激動。這也不能怪他。近來我們遇到的打擊太多了。這個環境很容易使人煩躁,"慧憂愁地解釋道。她卻暗暗地想:敏究竟有什麼事情,為什麼快到了她的家他又轉身回去?
仁民和佩珠來了。接着賢和亞丹也來了。亞丹手裏拿了一包乾魚。
"我們遇到狗了,"賢張開突出的嘴驚惶地說,眾人都屏住呼吸聽他講話。他撲過去抓住佩珠的膀子。
"一條狗跟着我們咬,"亞丹並不驚慌地敘述道。"我起先還不覺得。我和賢從學校出來,後面似乎並沒有人,我們也並不注意。大街上人很多,騎樓下面磚砌的柱子上貼着槍斃雄和志元的佈告,像是剛貼出來的。每一處都有許多人圍着看。賢差不多要哭出來了。我催了他幾次他才肯走。我們走不到多久,就覺得後面的腳步聲不大對。我側過頭去,看見一個穿中山裝的中年人跟在我們後面。他的面孔我似乎在什麼地方看見過。他那對狡猾的眼睛望着我們。我知道我們被人跟着了。我就暗暗地把賢的膀子一觸,給他遞了一個眼色。
他也明白了。我們再試驗一次。我們把腳步放慢一點,那個人也跟着走慢了。我們隨後走快一點,後面的腳步也快了。我有點驚慌,但是我在想辦法。我就叫賢先走,他果然轉彎走了。那個人卻跟着我不放。我故意跑進乾魚鋪去買魚,一面偷偷看他怎樣。他卻站在門口等我,這個笨東西。我又不敢耽擱,害怕他去找了別人來。我匆忙地買好了魚,拿在手裏,又是笑,又是氣。我已經想好了另一個辦法。我看見斜對角有一大群人圍着看佈告,就擠進去站了片刻,埋下頭溜到騎樓下面,穿過一個兩面開門的店鋪,連忙走進了旁邊一條巷子。我看見他沒有跟上來,他還在大街上張望。我就大步走着,再轉一個彎,看見沒有人,就拚命走快。我擺脫了這條狗,心裏真痛快。在這個街口上我才找到了賢。"他愈說,愈激動,不時地噓氣,後來就脫下灰布長衫,往床上一擲。他說到最後便帶了笑容指着桌上那包乾魚說:"這就是乾魚的來源。"他又懊惱地接下去:"可惜是在白天。倘使在晚上,我一定要把這包乾魚對着他的臉丟過去,讓他吃點苦頭。"
他的這番話增加了房裏的緊張氣氛,眾人都注意地聽着。
"那麼,你今天不要再出去,"佩珠接着對亞丹說。"等一會兒你再遇見那個人,他就不會把你放走的。"
"不要緊。我不怕。跟他鬥鬥法倒很有趣。只要他再靈活一點,我也難逃掉,"亞丹興奮地說,他的眼前還現着剛才的那位。
"你們在街上沒有遇見什麼嗎?"陳清忽然問佩珠道。
"沒有,我們很當心,"佩珠答道,的確這個早晨她們在路上很小心,但是她忘記了昨天晚上回家時的情形。
"那麼這個地方還是安全的,"陳清說。
"亞丹,你看見敏嗎?他到學校去過沒有?"慧又想到敏,她焦急地問道。她很替敏擔心。
"他沒有到學校來。我還以為他到過這裏了,"亞丹回答道。他彷彿看見敏在那個房間裏,站在方凳上,取開東邊牆上的磚塊,露出一個洞,從洞裏取出一個黑色的東西來。
"他今天還沒有來過。陳清剛才在街上遇見他。不知道他現在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們應該設法通知他,叫他搬家,"慧着急地說。"而且他在街上亂跑,更危險。等一會兒我去看他。"
她接着又把陳清講的王能的事情重說一遍。
"沒有用,他不會在家裏。他一定會當心的。他也許到城外給雲幫忙去了,"佩珠這樣解釋道。其實她知道敏不會去城外。她擔心敏會幹那件事情,但是她並沒有確實的證據,而且敏也不曾明白地向她承認過。她不願意再提那件事,她知道敏已經不肯聽理智的話了。仁民和亞丹也知道這個。
"我們昨天晚上只睡了三個鐘頭,我們把文件全整理好了。佩珠,你那裏的一部分怎樣?"沉默了許久的碧開口了。
"都藏好了,我敢說無論誰也找不出來,"佩珠答道。
"我想到城外去,"碧提出了這個問題,"我們應該在這方面努力。假如我們早在這方面有了充分的準備,現在絕不會像這樣束手無策。"
"我也去。"慧接著說。
"慧,你不能去,城裏也需要人,"亞丹提出了不同的意見。他接着報告一件事情:"已經有幾組學生出發到城外去了,雲也在那裏,人數不算少了。"
"慧不能夠去。拿碧來說,我們不能阻止她。她住在城裏給她的刺激太大,"佩珠發表她的意見道。
"那麼把敏派到城外去,"慧提議道。"他在城外,更適宜些。"
"我贊成。敏這幾天在城裏受的刺激太大了,應當派他出去。"陳清也相信這是安置敏的最好的辦法。
"我怕他不會去,"亞丹擔心地說。
"他沒有理由不去。這是大家的意見。"陳清堅決地說。
"事情常常是出人意外的,"佩珠低聲說,她似乎不願意表示她比別人知道多些。
"仁民還是馬上回S地好。他在這裏,我很替他擔心,"亞丹懇切地說。他把友愛的眼光射到仁民的臉上。
"我早就說過,他不應該在這裏陪我們冒危險,"陳清接口說。
仁民微微一笑,用親切的眼光回答亞丹的注視,接着溫和地說:"為什麼你們都替我擔心?你們的生命不是一樣地可貴嗎?我沒有勇氣在這個時候離開你們……佩珠,你說怎樣?"
他走到佩珠身邊,聲音柔和地問。佩珠掉過頭看他一眼,帶笑說:"你願意留在這裏,就留下吧。"
"但是他為什麼要跟我們一道犧牲?這是不必要的。"亞丹堅決地反對道。"佩珠,你也看不出來這個關係嗎?"
"亞丹,你不要說犧牲的話。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生命在毀滅嗎?但也有些生命是不能夠毀滅的。我們為什麼害怕?其實我比你們更關心他,"佩珠依舊溫和地說。她那對大眼睛溫柔地看着亞丹的長臉。
"我知道你愛他,你愛他。"亞丹禁不住粗暴地嚷出來,他以為他發現了一個秘密。大家把眼光集中在佩珠和仁民的臉上,那些眼光里所包含的,除了驚訝外,就是無限的善意。
佩珠並不紅臉,她的臉上依舊帶着微笑。她用平靜的眼光依次回答了眾人的注視。她平靜地、溫和地答道:"愛並不是罪過,也不是可羞恥的事情。我愛他,他愛我。這樣兩個人的心會更快樂一點。也許我們明天就會同歸於盡,今天你就不許我們過得更幸福嗎?愛情只會增加我們的勇氣。"她說到這裏側過頭望着仁民親密地笑了笑,伸一隻手過去讓他的手緊緊地握祝"我不是責備你,我不過指出事實。固然也有人為了戀愛放棄工作,但是我絕不敢拿這個責備你們,"亞丹聽見佩珠的話,不覺慚愧地紅了臉着急地解釋道。
"亞丹,你用不着解釋。我絕不會生你的氣,"佩珠帶笑地答道。
"我可以說,我絕不會妨礙佩珠的工作。我願意儘力幫忙她。其實這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希望大家相信我,"仁民感動地說。他注意地輪流看眾人的嘴唇,似乎渴望着他們的回答。
"那麼讓我來祝賀你吧,我這個被稱為戀愛至上主義者的人,"慧開玩笑似地走到仁民面前,伸了手給他。
"然而我並不是戀愛至上主義者啊,我不是你的同志,"仁民帶笑答道,就伸出手把慧的手緊緊捏祝"那個綽號是德給她起的,德最不高興人家講戀愛,"碧在旁邊解釋道。
"德已經死了三年了,"聽見碧提起德,慧就把笑容收斂起來,她又想到了那張鷹臉,那兩隻鷹眼睛,那一對鐵一般的手腕,和那一顆炭一般的心。她同德發生過一點關係,但是這件事情只有她和他兩個人知道。
"我們都沒有像德那樣的見解。仁民,你不要誤會。我們都希望你們過得幸福,"陳清誠懇地說,他的三角臉被友情塗上了一道光彩。在仁民的眼裏那張生得難看的臉變成了非常可愛的東西。幸福的感覺鼓脹着他的心。他覺得他們用祝福包圍着他同佩珠。每一個人都分了一些愛,分了一些同情給他們兩個。他的感動使他同時想哭又想笑。
"佩珠,我真高興,"賢扭着佩珠的一隻膀子,他的小眼睛裏包了一眶眼淚。
"賢,你怎樣了?你到底是在哭還是在笑?"佩珠親切地俯下頭去問道。
"我們的生活原是這樣,一會兒哭一會兒又笑,"慧聲音朗朗地說。
"別的事,等克的信來了再決定吧。我還有事情,要先走,"陳清說。
"吃了飯再走吧,"慧挽留道。"就是明天去死,今天也應該把兩頓飯吃飽。"
"我回到會裏去吃,"陳清短短地說,就告辭走了。
"碧,我們做飯吧,"慧送了陳清出去,關好門進來,喚着碧說:"吃飽飯,大家都有事情。而且你還要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