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從外面回來,門上貼着一張小紙條兒,書云:“叔叔,我爺叫你星期日到我家來。一定要來。”署名是“幸福”。
幸福,是房東家的孩子,我前後兩次在小楊村駐隊,都住在他家。叫我去有什麼事呢?
到周日,我出城去,來到闊別四年的菜區農村——小楊村。
走進北巷口,那幢熟識的磚腿門樓下,男人女人,出出進進。小院裏,搭着席棚,幾把菜刀同時剁出雜亂而和諧的音樂,油鍋里不斷地發出爆響。燒火的,洗菜的,擔水的,打諢的……喜慶的氣氛洋溢在人們的話語中,輕快的腳步上,小院的空氣里——是給幸福訂媳婦吧?
熟悉的人和我嘻嘻哈哈打招呼,房東楊大叔跑出來,瘦長條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里,都流動着歡悅的浪花,說:“咱幸福考上大學咧!”
噢,這事!實在可喜可賀。
“叔!”幸福從外面進來了,臉上泛着紅暈,靦腆地笑着,悄聲抱怨說:“你看我爺張羅大不大?弄這號事……”
瞧着爺孫倆快活的神色,我卻追尋起記憶中的幸福的影子
四年前初冬的一天,我受公司派遣,帶着鋪蓋行李來到小楊村,隊長寶全仍然把我安頓在幸福家。前年,我在這裏住過倆月,一切都是熟悉的。幸福奶從上房走出來,拍打着衣襟,慈祥地笑了。
“幸福呢?”我問。
“你還記得他!”大嬸喜悅的眼光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難受神色,說,“吆車送菜去了。”
“他會吆車?”我不由一愣,難得料到,“他怎麼會吆車呢?”
記得我頭一次住進這個家裏,十五六歲的幸福正讀中學,長得細條條個兒,額前撲着一綹黃黃的頭髮,見了我,羞怯地低着頭,轉過身,跑到他住的廈房裏去。
我住在廈房南間,和幸福是隔牆鄰居,兩個小門並開着,距離不過三米。住過半個多月,幸福從來沒有蹺過我的門檻。有時從我門口過,連朝這邊看一眼也不看。
這一天,他卻破例走進我的房子。我趕緊站起,招呼這位稀罕的鄰居。
他順炕站着,問我:“你過去念過的中學課本還在不在?”
“唔,說不定。”我毫無準備,又怕他失望,“大約還在,不會全的……”
“你禮拜天回去,給我捎來。”他說,“聽說老課本深,我想試試。”
我找了幾本殘存的數理書,帶給幸福。每當我夜晚從村裡回來,總看見鄰居窗上亮着燈光。
這期間,和社員們混熟了,我常常聽見村裡人說到幸福的聰明,有些事,甚至被文化不高的庄稼人傳說得帶上了神奇的色彩。我半信半疑,終於看見了一個奇妙的景象。
這天,隊裏買回當月的糧食來(蔬菜隊由國家糧店供應口糧),正好是個星期天。會計把幸福叫走了。在倉庫門口,擺着一台磅秤,圍着一堆夾着口袋準備分糧的男女社員,翻搗糧食的塵土嗆人嗓鼻。中年會計坐在桌子旁,一手提着筆,一手打算盤。幸福坐在會計旁邊,袖着的雙手搭在桌沿上。會計念過一戶社員的人數(按五級定量,人數摺合後有整有零),就急急忙忙撥拉算盤珠兒。幸福聽到會計念出的人數,薄薄的嘴唇嚅囁一下,就側過臉報出一個數字。會計和他算盤珠兒的數字一對照,沒錯,就給過磅的社員大聲呼報……我看呆了。
他怎麼會趕大車呢?他那細條條個頭兒,比姑娘還靦腆、還柔靜的樣子,說話像蚊子一樣的細聲,怎樣呵斥、駕使那些活蹦亂跳的騍馬二騾子呢?
“這娃野了!誰也管不下!”大嬸心事煩怨地說,“你先收拾住處吧。閑了,細細說。”
這天晚上,大隊裏開完會,我和寶全隊長搭伴往回走。半圓的月亮貼在南塬上空灰藍的天上,朦朦月光灑在街巷裏,一股淡淡的香味瀰漫在清冷的空氣中,直衝鼻膜兒。寶全蹙蹙鼻子,哈哈笑着轉過頭,說:“這幾個崽娃子,又煮狗肉哩!你聞,多香!”
寶全告訴我,一夥小夥子,夜裏常常到外村去,把人家的狗哄出村,在野地河灘打死,剝扒了皮毛,拿回來在牛犢家裏煮吃,是幾個拜把子兄弟哩!派出所當成什麼集團查問過幾次,沒查出什麼案件,也就算了,指令他們再不許打狗聚餐。今天晚上,大約又從什麼地方弄到手一隻狗吧。
“走!嘗一塊狗肉去!”寶全說。
我未必想吃狗肉,卻被一種好奇心驅使着,跟着寶全去了。
出了北巷,有一個獨庄孤園,我跟寶全走進門,一眼瞧見靠牆的一張方桌上,擺着一隻大瓷盆,半截狗腿在盆外,桌上,鍋台上,地上,隨處亂扔着啃剩的骨頭,幾個青年圍着桌子,撕嚼着狗肉,大聲笑着。看見寶全,牛犢並不畏怯,嘻嘻笑着:“隊長,算你運氣好,還有一條腿……”及至看見有生人跟在隊長後頭,他也並不在乎——經見過警察訊問的人,怕我一個蔬菜公司臨時派來收儲冬菜的“蘿蔔白菜司令”幹什麼!
這是個長得十分蠻的青年。那雙渾黃不清的眼仁,象榨乾了油的棉籽兒,灰暗、死板而無靈光。他得意洋洋地給寶全隊長說,今天送菜路上,他怎樣捉弄剛從陝北山區招來的新警察。我卻一眼瞅見靠牆坐着的幸福,心裏一震。
幸福側身對着我,故意低着頭。我叫了一聲,他“嗯”了一下算是應聲,並不看我。短暫的難堪之後,幸福就又伸手撕下一塊狗肉,附和着牛犢得意的述說,輕狂地笑着。他的眼裏、靦腆、羞怯、甚至有點像女孩子般嫵媚的神色早已褪凈,一股野氣在那長長的黑睫毛上浮遊,頭髮蓬亂,衣褲邋遢。這哪是我記憶中的可愛的幸福,分明是牛犢的“哥兒們”了。他抓着骨頭的一端,脖子一歪一擰,啃嚼着那煮得半生不熟的狗肉……
我和幸福一路回來。一進門,他懶散地靠在被卷上,狠勁地吸着煙,躲閃着我困惑的眼光。
說話彆扭極了。我問一句,他回答倆字;不問,他就一個字也不說。
“今天出車來?”
“嗯!”
“給哪兒送菜?”
“解放路。”
“啥時間回來?”
“天麻麻黑。”
他臉上很疲憊,很煩厭,似乎希望我快點走開。我偏接上一支煙,把煙盒擺在桌子上,做出一副下榻的姿式。我用時間和忍耐,終於打開了幸福的嘴巴……
幸福,是在籌辦農業社的熱火年月里來到小楊村的天地里的。受了半輩子苦的爺爺,給新生的孫子起了個帶着時代色彩的名字——幸福。辦社工作組白天黑夜抓緊時機向農民講述農業實現合作化以後的幸福生活圖景哩!哈,幸福!
幸福是在農業社的菜園裏長大的。爺爺終日在苗圃里,吃飯才回家。和爺爺一塊務菜的克勤叔,孩子多,把他的二女子引娣領在菜園裏。兩個孩子在菜地里捉蟲撲蝶,揉泥做飯,移花栽木。夏天的夜晚躺在門外的葦席上,數着天上的星星。少年時代的生活是這樣天真爛漫,友誼是這樣珍貴……
及至坐到高中班的教室里的時候,倆娃的興趣和愛好明顯地發生了偏轉,性格也各朝着一端發展。幸福的兩隻眼睛越長越大,越長越深,眉骨高高地突出來了,在靦腆羞怯中,更增加了一層深沉思索的神色。他對數理課發生了難以遏止的興趣,話語卻越來越少了。引娣已經出脫成一個漂亮的姑娘,紅潤潤的圓臉,兩隻明亮逼人的眼睛,潑辣,開朗,嘴巴利索,當著班團支部書記。在接收學習委員楊幸福入團前夕,引娣代表團支部很認真地指出:防止白專!幸福很害怕“白專”倆字,表示要向引娣學習。可是,一當人多的時候,他說話就結結巴巴,特別是討論會上,大家都重複報紙上的說法,他有一種無法剋制的厭煩情緒在心裏翻攪,免言了。
將近畢業的時候,兩個孩子中間發生了一場爭執。放學以後,引娣發現不見幸福人影,匆匆回到家,從鍋里端出媽媽留給她的飯食,穿過上工后空無閑人的街巷,推開了幸福家虛掩的街門,喊:“幸福!”
幸福從廈房裏出來了。
“會沒開完,你就開小差咧?”
“唔!”幸福躲開引娣咄咄逼人的好看的眼睛,吱唔一聲,表示承認,“嗯!”
引娣坐在院中的石墩上,一邊吃,一邊問。“你看我下午的發言,下邊反映怎樣?”
“嗯……”幸福嚅囁嚅囁嘴唇,沒說出話。
引娣這才看出幸福臉色煩惱,眼眉和嘴角有一絲反感的氣色,她問:“你怎咧?”
幸福走下台階,坐到石桌的另一側,鼓起了勇氣,誠懇地說:“你以後少出點風頭吧……”
“啥?你說啥?”引娣吃驚地打斷幸福的話,“什麼‘出風頭’?”
“就是,那些昧良心的話,別人愛說說去!”幸福肯定地說,而且更誠懇了,“你在台上發言,同學們在台下議論,砸洋泡!”
“是這樣啊!”引娣明白了,激動地說,“你也認為我是‘出風頭’,說‘昧良心’話?”
“我現在懷疑,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真理?真理是客觀的,還是由人隨便解釋、胡說?”幸福也激動了,赤紅着臉,爭持說,“明明考試得了零蛋,狗屁不懂,偏要吹成英雄!這樣的話,還辦學校幹什麼?沒有知識最光榮,最革命……”
“你瘋咧?”引娣吃驚地禁斥,“你說的什麼話?回潮言論!”
“我相信事實!”幸福說,“看看我們班吧!有幾個人認真演習題,寫作文?三分之一的同學根本連書包也不背,難道……”
“我相信黨!”引娣表明自己的立場,“別忘了你是個共青團員!”
“共青團員才應該尊重事實!”
“我不尊重事實?”
“反正我不給‘零蛋’唱讚歌!”
爭論到此,變成短兵相接,一人一句,你來我往。幸福奶從屋裏出來了,站在倆人中間,慈祥地笑着,嗔怒地斥責幸福,給引娣說好話:“你看你,平時想從你嘴裏掏句話,比淘金還難,和娣娣吵架,嘴倒不松火……”
兩個青年都窩了火,不歡而散。
這件事不久,他們畢業了,一同回到小楊村,那次不愉快的爭吵所產生的彆扭,為新的生活環境沖淡了……
農村的生活是與學校完全不同的一種方式,單調些,卻更實在些。幸福似乎適應得極快,他幹活踏實,寶全隊長很喜歡他,常常臨時指定他負責某一項少數人做的單線活路。不用說,會計常常拉他去清理工分帳和現金賬。大隊和小隊的電工向寶全隊長點名叫幸福去拉下手,簡直成了個小能人、小忙人。引娣在這些事上插不上手,自然地似乎是順理成章地進了大隊廣播站,利用農村三頓飯時間和睡覺之前,向農民播送報紙上的文章,有時夾着自己組織采寫的本大隊的通訊。時間不長,引娣認真、熱情的宣傳卻招致來糟糕的後果,社員們討厭廣播,甚至有人對引娣高昂的嗓音也砸刮起來。幸福聽到這些話時,常常替引娣難為情,又不好向引娣說。
秋收以後,村裡來了路線教育工作隊,引娣很快被工作隊吸收為積極分子。這似乎還是順理成章的事。她整天參加會議、學習班,在各種會議上代表貧下中農發言,表態,批判,簡直比黨支部書記還忙。她在工作組做出批判定額管理的決定時,帶頭寫大字報批判寶全隊長的“工分挂帥主義”,氣得人人贊成的好隊長寶全幾乎撂了挑子。在工作組裏,引娣的印象越來越好。在社員當中,人們在背地裏開始用難聽話罵起來了。有人掐着指頭算,還得幾年她才能出嫁,那時就該安生啰!等等。幸福的耳朵塞滿了這些不三不四的話,下決心和她談一回,能聽進去好,聽不進去讓她知道一些群眾的反映也好!他瞅了幾次機會,都不行:引娣忙得很,忙得沒一點兒縫縫兒。
這天晚上,已經很晚了,引娣突然來到幸福家。她的臉紅騰騰的,眼裏是難以抑制的激情,興奮地說:“我入黨咧!剛開完支部會。”
“啊!”幸福吃了一驚,言不由衷,“這麼快?”
引娣自豪地笑着:“咱倆的爭論,現在該做結論了!”
幸福腦子亂了,躲開引娣的眼睛,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引娣入黨了——事實,把小伙兒的嘴堵死了。天,我還想勸人家呢!
引娣瞧着他的桌子上、炕頭上亂紛紛的演草紙,吃驚而輕率地問:“你還演這些題做啥?”
是啊,演這些東西能幹什麼呢?他陷入一種極度的困惑里。他的數學愛好者的嚴密思維解釋不清他和引娣的是非了:誰對?他徹底拋開幹部和社員對他的讚揚不想,自己覺得回農村來是實心實意的,無論怎麼苦累的農活,沒避躲過,也沒偷過懶!無論會計、電工什麼時候叫他幫什麼忙,隨叫隨走,從沒計較過工分!平心而論,他是傾其所有的能力和精力去工作的!引娣呢?群眾議論紛紛,什麼“小楊村的脫產幹部”咧!“嘴上比手上功夫深”咧!等等。是社員群眾,包括自己思想落後,看不慣新生事物呢,還是引娣跟着韓主任跑不得人心?前一向,他是肯定後者的,所以總想給引娣提醒提醒。現在,引娣卻入黨了。入黨,這是何等嚴肅的人生大事啊!啊……他的腦子亂了。
引娣說:“大隊決定建立科研站,讓你參加,把你的知識才能發揮出來吧!”
幸福進了科研站。引娣任站長,成員是包括他爺在內的幾位老農,純一色的務實派,並不保守,更沒有偷懶人和勤勞人之間的矛盾,少有是非之爭;技術上的爭執不少見,可不介入人事,吵過算了。站長引娣的社會活動特別多,隔上七八天來一次,看看就走了。漸漸地,幸福的心全被蔬菜栽培上嚴格的技術措施和有趣的生態現象迷住了!
眨眼到了春天,試驗站採取新式育苗法取得成功,夏菜苗兒生長健壯極了。工作隊隊長韓副主任在苗圃轉了一圈,高興得很,決定馬上在小楊村召開現場會。
現場會結束了,被推廣的科研站里卻第一次出現了混亂和動蕩,沮喪的氣氛簡直令人寒心。
話頭是由直筒子王三引起的。他沒開完會,就進了小房子,往炕上一躺,長吁短嘆,及至會散,其它成員進來,他一骨碌爬起,摔摔摜摜:“啥是個禮(理)?六個糕子!”
大家瞧瞧他,沒人吭聲。
王三又喊:“俺不分黑明,受苦受累全沒說起!反倒成了只拉車不看路的瞎子?”
幸福心裏明白,在引娣和韓主任的講話中,都說科研站有隻搞業務、不抓路線的傾向,是他們及時糾正了這種修正主義的科研路線,才取得了今天的成績。並且警告其它大隊在搞科研站的時候,一定要與只抓業務的傾向“斗”!幸福當時也覺得這話說得太夯口,想不到直筒子王三簡直受不了,動這大氣。
精明的育苗土專家景文老漢也隨着說:“引娣娃太狂了!從頭到尾在站上能來幾回?俺不說你,你倒批評俺……”
“她就給牆上貼了一條標語——路線是個綱。”
“她懂不懂籽兒怎樣下,苗子怎樣移?”
“說大話不費力,說假話不臉紅!”
議論是一致的。王三更進一步發牢騷:“我不幹了,叫‘會看路’的來……”
“出力不討好,倒挨挫!”
幸福難受得抬不起頭!他替引娣臉燒!這時間,他思想上早先混亂的問題清楚了:入黨這事本身不能給他倆爭執的問題做結論。正是因為這樣,他替引娣難受!
幸福爺這時候開了腔:“哎,夥計們,咱科研站是幹啥的!?為了務好菜!多增產,多收入!和誰憋氣呀!你不搞,菜苗育不好,隊裏分不下錢,你婆娘娃受難場,後悔就返咧!”
這一席話,結實的程度,使發牢騷的人都一下子消了氣,不好意思地笑了。直筒子王三也點頭說道:“話是實話!事情叫人氣不順!”
路線教育工作隊撤離前,宣佈了三結合的領導班子,引娣當了小楊村黨支部副書記。韓主任帶領工作隊離開小楊村以後,幹部,社員,老人,娃娃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開會開得沒有“坐功”的庄稼人實在受不了了……
小楊村又恢復了安寧。引娣卻感到無所事事了。韓主任臨走安排的一周三次學習,兩次批判等等寫到牆上的條文,老支書似乎一夜之間忘光了,其他幾個委員也好象記性更壞!引娣向支書提過幾回,似乎沒引起多大重視。引娣難受了,臉上的氣色陰沉了,腳步兒也蹦得慢了!幸福看得出來,這是他該同她談知心話的最好時機了。
月亮從柳林背後升起來,河水在月亮下粼粼閃光,空氣中有返青麥苗的清香。
“我現在才知道,農村幹部不好當!”引娣說。
“怎咧?”幸福問。
“咱年輕,誰也不聽咱的!”引娣說,“人都不服年輕人!”
“不一定!”幸福說,“老支書上改那陣二十齣頭,合作化也不過二十五六,聽說眾人都服!”
這是事實,引娣不吭氣了。
“值得思量!”幸福說,很誠懇,又很親切,“我看你說得多,做得少,浮了點!農村人最討厭只說不做的人,倒不在年輕年老。吉祥叔倒老,他當副大隊長說話也沒人聽。他懶!”
引娣委屈地說:“我不想省力!工作隊成天叫開會,我不開咋辦?”
幸福感覺引娣還在為自己找遁詞,還沒有意識到她脫離社員的原因,就直接說:“說話做事,要腳踏實地,話說到社員心上,事能辦到人心上,人保險聽你的!象老支書,不說空話,不說大話!你想想……”
“老支書,沒鬥爭性!跟不上趟!”引娣說,“光會抓生產,韓主任批評過多回……”
“老支書沒鬥爭性?土改是誰領着貧僱農鬥地主的?合作化是誰辦起來的?”幸福說,“你聽韓主任胡扯!”
“說他現在!”引娣說。
“現在?現在他比你鬥爭性強!”幸福說,“他對韓主任那一套,軟磨硬頂,故意拖拉!社員們都看得清,更信服他!你聽韓主任那一套,跟着跑,社員才不聽你的!大人小娃都討厭那個韓主任……”
“唔……”引娣沉默了。
“我現在又要說,不管啥時候,腳踏實地!甭說昧良心的話!誰愛說誰說,咱不說!”幸福說,“看社員平時不言傳,心裏清白着哩!”
“你還說我昧着良心說話?”引娣說。
“我說你當了幹部,更要注意!”幸福緩和一步。
談到月亮西沉,引娣仍然認為她是在“堅持鬥爭”,不是說“昧良心的話”,卻也接受了幸福的部分忠告,要少說話多做事,特別是參加生產勞動。交談是平心靜氣的,幸福又不是那種好強的人,覺得引娣能部分接受他的勸告,很不錯了。這次談話以後,倆娃的接觸又多起來,他們都不願意再提起過去的爭論,誰都清楚那是一個隨時都會引起不愉快結局的導火索,都在躲避觸動它!
一年一度的大學招生開始,經過許多繁雜的形式,大隊裏要在幸福和引娣之中定一名,再報公社。
“怎辦?”引娣笑着對幸福說,“要不要打一場?”
幸福能聽出引娣在說笑話,挖苦有些村子為爭着上大學打架鬧仗的醜惡現象。他也笑笑,說,“要是打架,我可佔便宜!”
“那不見得!”引娣伸着結實的拳頭,“你,別忘了自個兒的外號!”
幸福臉紅了。村裡人見他寡言少語,舉止拘謹,叔嬸嫂子們耍笑中把他叫“姑娘”哩。
“沒啥!”幸福誠懇地說,“誰去都一樣!”
“對!”引娣說,“咱倆之間,爭沒意思!”說完,臉紅了,嫵媚地瞧了幸福一眼。
幸福騰地大紅了臉——“咱倆”二字,那麼親呢,象帶着電波,使小伙兒正常的脈搏紊亂了。
從大隊初次傳出的消息是,因為引娣牽扯三結合的班子,老支書徵求了公社意見,果然,原駐小楊村工作隊隊長韓主任不同意拆散他苦心搭起的三結合班子,引娣不宜走,定下了幸福。
第二天傍黑,韓主任又來到小楊村,親自坐鎮支委會,改變了主意。於是第二天又傳出確鑿的消息:重新定下了引娣。
兩天內變換人選的消息,在小楊村引起種種議論和猜測,那些打賭認為幸福根本去不了的人一下子氣壯起來:“看看,我早說過,幸福是牛犢兒跟着騾駒兒蹦——非窩了腿不解——你看咋着!”甚至有人竊竊私議,說在定下幸福后,引娣急了,跑到公社,搬來了韓主任云云。
幸福想,不管村裡人怎麼議論,兩人只能有一個人高興,引娣現在的政治條件比他強!在跨越公社最後一道關口時比他好辦多了!再說,“咱倆”,誰去不都一樣嗎?
引娣果然被公社選定了。
臨上學時,公社舉行了歡送大會。幸福懷着熱切祝福的心情參加了歡送大會,歡送他自幼相好的同學上大學。幸福擠在人堆里,看韓主任給三個大學生戴花。鑼鼓,鞭炮震得人耳麻。之後,韓主任代表公社黨委講話。他一邊讀着稿子,一邊添加着臨時想起的發揮的話。幸福聽着,聽着,猛然看見韓主任一手揚着講稿,一邊說:
“有的青年回到農村,自己不積极參加路線鬥爭,對進步的同志看不慣,把參加革命大批判說成是‘昧良心’,‘出風頭’……這樣的人,我看他一百年也上不了大學……”
我的天,像一盆涼水迎面澆來,幸福從頭冷到心!大伏天的露天會場,不停流着汗水的毛孔一齊關閉;手發抖,頭髮暈;講台上空的紅旗,橫幅,戴着花的引娣,揮着手講話的韓主任都在他眼前旋轉,象兒時看見變幻無窮的萬花筒一樣。有如染上突發的霍亂,小夥子冷得打顫了。
從公社到小楊村這一段路,幸福也記不清是怎麼走回來的,他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不說話。
奶奶勸:“娃甭難受。引娣今年去,你明年……”
幸福煩躁地對奶奶擺擺手,翻過身,給奶奶個脊樑。
爺爺勸:“你和娣娣事先說得好好,‘誰去都一樣’喀。這陣怎……”
幸福鼻腔里憎惡地“哼”了一聲。
黨支書劉大伯來了,坐在炕邊上只管一鍋接一鍋抽煙,並不勸解,坐了半晌,意味深長地問:“福娃,大伯問你:上大學要緊,還是人格要緊?嗯?叫我說,人格要緊。”
兩位老人聽不懂黨支書的話,發著懵。
幸福卻一骨碌坐起,抱住劉大伯的肩膀,眼淚流下來了。一句話,證實了他的紛亂的猜測,引娣把他倆的爭論當作動態告發給韓主任了,這是韓主任最後決定不惜拆散他親手搭成的三結合班子而改變打算的原因。太可怕了!
夜色籠罩着河灘,朦朦月光下,雄偉的防洪大堤變得低矮可笑,流水令人心煩地嗚咽,山嶺的輪廓更顯得醜陋而又陰森,夜色改變了一切美好的事物的面目,幸福徘徊在河灘上。
一陣狂野的說話聲從河灘上傳來,是牛犢一夥又捕獲了獵物勝利凱旋了。
“幸福!”牛犢喊着跑過來,“走!難受啥哩!我早把世事看透咧——‘靈熊哄笨熊,還怪笨熊不靈醒!’當今就是這世事!走,到咱屋談去!管他媽天塌地崩哩!”
幾個人連推帶拽,幸福來到了牛犢的孤園。
幾次狗肉下肚,幸福奇怪地想:村裡人都罵牛犢瞎,規勸自己的子弟不要和他粘,自己以往也和牛犢少有往來,現在呢?我看牛犢還罷咧!他講義氣!比之那些在關鍵時刻不惜友情,把對方當作墊腳石而跳進理想大門的人,牛犢算得高尚的人哩!
幸福在科研站小小的土圍牆裏呆不住了,終於獲得寶全隊長的允諾,跟牛犢的屁股趕大車去了。三掛馬車,六個青年,進城送菜拉稀糞,“離地二尺活神仙”!夜晚殺狗聚餐,打拳練武……
楊大叔和大嬸只怕孫孫變瞎了,自己勸,把親戚友人請來勸,又請黨支書來指教,似乎全沒有效果。我這次來,自然也要我開導開導,我感到無力。當社會把成批人推向毀滅的時候,家庭和個人的挽救,顯得多麼無力和困難!
……
從已逝的回憶回到現實,對面是喜氣盈盈的大叔和大嬸的笑臉。一切都無需解釋,今天的喜慶局面是很自然的。
一陣胡弦響,我一回頭,牛犢和幾個青年走進院子,有的提着板胡,有的拿着鞭鼓、梆子。看架勢,是要盡興唱“亂彈”了。
牛犢看見我,嘻嘻哈哈說:“啊呀,你的鼻子真靈!從城裏也聞見這兒的香味咧?”
“我聞見狗肉咧!”我打趣逗他。
“你聞不見了。我已經把‘狗肉鋪子’的門關啰!”牛犢做個鬼臉,笑着說。
一庭院的男女老少鬨笑起來。
鞭鼓急雨般敲打起來,梆子也砸出清脆的響聲,板的手和二胡手在調弦,被眾人哄哄着推舉出來的唱者在清嗓子……
我卻不由地問幸福:“再沒見到引娣嗎?”
幸福遲疑一下,眼裏掠過一縷痛苦的陰雲,嘆口氣,搖搖頭,又苦笑了一下,求饒似地瞧着我。我後悔自己問糟了。
大叔抻抻我的胳膊,說:“甭說哩!聽戲吧!”
好!聽小楊村自樂班的亂彈吧!
1979.4小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