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身篇

立身篇

民政幹部薛志良坐在王書記對面的椅子上,眼睛瞅着寫得密密麻麻的工作手冊,彙報完縣上關於招工工作的詳盡安排后,抬起頭來,看見坐在床鋪與辦公桌成直角交叉地方的王書記,右手手掌托着腮幫,胳膊肘撐在桌子角上,睡著了。

唔!他大概沒聽進去幾句。老薛輕輕嘆口氣,心裏很不是滋味。就此走掉呢,不好;不走吧,又不好意思叫醒他的領導者。為難的當兒,他卻無聊地觀察起全社一萬多人口的最高領導者來:頭上的帶耳扇的舊棉布帽歪了,身上的衣服皺摺里,藏着灰塵,兩隻腳上,黃泥巴糊住了手工製作的棉鞋的多半個鞋面。他睡得挺香,嘴唇噘着,失修的稀稀落落的鬍鬚又亂又長,挨近五十的中年人的長臉上,顯示着疲勞和困頓。老薛忽然同情起自己的領導人來,他整天奔跑在公社所屬的二十幾個大隊裏,十多個新老社辦企業里,幫助他的下屬們解決許多棘手的問題,夜裏總是熬眼吧!老薛原諒領導者不禮貌的行為了,無可奈何地又嘆一口氣。

這時候,王書記醒來了。

“嘿呀!”王書記抱歉地笑笑,眼白里罩着一層粉紅色絲膜。

老薛也笑笑,表示諒解。

王書記站起身,扯下毛巾,在洗臉盆里蘸上水,狠勁擦拭着臉,一邊問:“主要精神是啥?用三、五句話說。”

薛志良沉吟一下,企圖把本本上記了六七頁的記錄,高度概括出來,他說:“縣上要求,這次招工,所分配的名額,全部下到隊裏,公社不許半路攔截扣留一個名額,就是不準任何人以任何借口走後門。粉碎‘四人幫’了……”

“嗯!”王書記點一下頭,又問,“給咱分了多少名額?”

“四十。”薛志良回答,“知青二十五,農青十五。”

“縣上具體怎樣安排?”王書記問。

“先用一周時間宣傳,做好思想教育工作;第二周把名額下到大隊,定下人選報回公社;第三周政審、體檢;第四周報縣待批。前後一月,不準拖延。”薛志良說。

“好!”王書記說,“你給咱提一個具體方案,周一晚上開革委會例會時討論,通過了就辦。”

薛志良點點頭。

“多年沒招工了,問題肯定多!”王書記說,“工作做紮實,爭取甭出問題。”

“縣上領導再三叮囑的,也就是這意思!”薛志良說,“就怕各種‘關係’干擾……”

“甭怕!干擾是肯定的。”王書記說,“關鍵是咱倆,我是這兒的一把手,你是具體辦事人,矛盾肯定會集中到咱倆頭上。咱倆撐硬,把桿桿兒撐端立直,事好辦!”

“我保險!”薛志良笑着保證說,滿有信心地走出了王書記的房子。

薛志良用一塊紅紙寫了“招工辦公室”幾個字,貼在門外的磚牆上,以免來訪者亂敲冒推別人的門板,影響其他同志工作。然後坐在辦公桌前,攤開紙,起草方案。

一陣汽車輪軋軋地響進院子,接着聽見車門開關的嘭啪聲;再接着,他的門被推開了。

“玉生在不在?”來人穿着呢大衣,站在門口問。

在薛志良的記憶里,人們對王玉生的習慣稱呼是“王書記”。他在公社當民政幹部五六年裏,幾乎沒有聽過直呼其名而連姓也不帶的聲音,這是大人對小孩那種既藐視又親切的口氣。

“在!”薛志良立即站起,走出門,把來客引到王書記房門口,推開門:“王書記,有人找!”

王書記正和辦公室的秘書談什麼,轉過頭,辨認着來人。

“玉生!你在這兒獨霸一方!好難找哇!”來人嘻嘻哈哈說。

王書記醒悟似地慌忙站起,迎到門口,驚喜地笑着:“啊呀!老關!想不到是你,到俺這山溝野窪里來……”

“山裏有神舍葯,求者不遠千里……”

薛志良走回自己的房子來,看着小院裏蛋青色的小轎車,那玩藝兒停在泥土地上,顯得特別耀眼。縣委和地委領導來公社檢查生產和工作時,總是坐吉普。看派勢,聽口氣,來人非同一般。

大約一小時光景,王書記走進門來,坐在老薛對面的椅子上,皺着眉頭,一臉難色,抱怨說:“難弄!事情真箇難弄!”

薛志良大約能猜摸出幾成,問:“怎咧?”

“嗨呀!你猜那是誰?咱的老上級,現在在市裡當什麼部長。”王書記說,“來幹啥?開後門來了!”

“噢!”薛志良證實自己猜得不錯。

老領導一來先翻老賬:“我在縣上那陣兒,到你們村見你頭一面,你小伙兒下雪天穿着單褲,光腳片穿着爛鞋,我當時叫人給你先解決了一身棉衣,記着沒?我把你提拔到縣團委,頭一天,你一頓吃了七個蒸饃……”他這麼說話,我開不開口喀……

“他要給誰辦啥事?”薛志良問。

“他們部里一把手的外孫女,在咱東王插隊……”

“你應承了沒?”

“老領導甩出了老面子,我……”

“算咧!那就留下一個名額吧。”薛志良替領導解圍說,“就是不好推。”

“下不為例!”王書記下決心說,口氣有點氣哄哄。

薛志良笑着,點點頭。

“看來,這件工作比所能設想到的麻煩更多!”王書記走出門后,薛志良這樣想。其實,在縣上昨天召開關於招工工作會議之前兩個多月,早就風傳着招工的消息。他是民政幹部,經常被關心這件事的人們詢問着,打探着。他用一句話回答任何人:“沒見上級正式通知。”許多穿着各色衣服的人,做出諂媚的、討好的、巴結的臉色,提出將來一定要幫幫忙。他也用一句話應酬:“等上級傳達咧,到時候看,不違犯政策,盡量幫忙……”有什麼辦法?在文明的城市和落後的農村之間存在着明顯差別的當今中國,誰有本事和力量能扭轉這股強大的進城的洪水?特別是黨的傳統思想被污染以後,問題更加難以正常處置了。現在看吧,上午剛把招牌一貼出門,他的房子裏就湧來許多人。他索性把要起草的文件紙收拾起來,鎖上門,躲到搞計劃生育的女幹部的房間裏寫,這兒是人人聞之卻步的冷清衙門。

大約還沒寫兩頁,老薛就聽見有人在院子裏呼喊他的名字,那聲音又粗又響,叫得又緊,簡直跟叫驢的嗓子一般無二。

薛志良只好合起紙筆,走出門去,見社辦磚廠廠長楊謀兒站在院子裏,東張西望。此人四十多歲,墩墩個兒,光頭髮亮,肥眼泡下一雙又大又詭的眼珠一瞅見他,就急不可待的喊說:“老薛,快快快!王書記叫你!”

楊廠長跨步過來,一隻胳膊摟住薛志良的肩膀了。看去象是親熱的舉動,而實際感覺那粗壯的胳膊是在推着他快走。

王書記旁邊,坐着一位中年陌生人,從臉上的顏色看,他的營養是很好的,胖乎乎的圓頭上,扣着一頂栽絨帽兒,帶毛領的列寧式棉襖,脖頸襯着紅藍各半的兩色圍巾。

“這是一○二信箱供銷科科長老孫!”楊謀兒給老薛介紹對方。孫科長坐在椅子上未動,胖臉上略略顯出一絲有限的微笑,而不象一般申求幫忙者那樣過分地殷勤。楊謀兒又向對方介紹說:“這是俺公社民政科科長,老薛。”

薛志良握着客人的手,心裏挺彆扭:公社分工搞民政工作的,僅僅就他一個人,從來也沒有什麼“科”!他今日倒被社辦磚廠廠長加封為科長了!他以為楊謀兒和他開玩笑,回頭瞧瞧,楊謀兒臉挺得平平兒,說謊話比說真話的神氣還嚴肅認真。

王書記笑着瞧一眼薛志良,側過頭擦火柴點煙抽,似乎故意把事情留給別人說。

楊謀兒把靈活的眼睛對住老薛,說話象打機關槍:“是這麼一回事。孫科長是咱公社孫家灣人,一家人住省城,老常不回來,顯起人生,說近了是咱鄉黨。鄉黨見了鄉黨親,孫科長經常關心咱公社,前年咱磚廠籌辦時,大馬達到處弄不來,孫科長給咱解決咧!這回給咱支援兩部汽車,新出廠的‘延河’。要是等上級分配,一年也靠不準能撥來一部……”

老薛聽楊謀兒的意思,集中到一點,就是過了這個村,決沒第二家店了。汽車雖然是奇缺貨,與民政幹部的工作業務卻相差甚遠,把他叫來,意思是十分明白的。

“孫科長的侄女在隊裏,想借這次招工的機會……王書記叫和你一塊商量商量……”

薛志良溫和地笑着,看着王書記。他用隨和的笑臉告訴屋子所有的人:書記看着辦吧!你只要點頭,我就再留下一個名額。我不想討好誰,也不想得罪誰。五十歲的公社民政幹部,難道還想靠討好誰去求得一官半職嗎?無聊!

“咱磚廠沒汽車不行喀!成天拉煤,光運費就花得挨不起!清除窯渣,把場地都堆佔滿咧!要是有汽車,一下送到臨近村裡去鋪路,一舉兩得。老孫為解決咱的困難,把想不到的辦法都想咧!用他們科上的名義先買下了。憑咱,嗨!給人家磕頭叫爺也甭想……”

老薛聽着楊謀兒的話,心裏厭煩!這些話,在他參加革命隊伍的多少年裏,是作為垃圾一樣的東西被排棄的。現在可好,文化革命以後,這些垃圾一樣的東西被楊謀兒一類人當作蜂蜜一樣追逐着,而且敢於在公社黨委書記面前,大言不慚地高聲宣揚……

再看看孫科長吧!穩穩兒靠在椅背上,悠悠然噴出一口口煙霧,輕輕撣掉煙頭上的煙灰,一句話也不說。有人替他說話、替他着急、替他辦事、替他賣臉!他有兩部汽車——物質真正是基礎啊!能教孫科長腰硬氣壯!

楊謀兒啰啰嗦嗦說完了,乞求的眼光瞅着王書記。薛志良也等待着書記的裁決。

王書記磕掉旱煙灰,從桌子上拿起三張票捲兒,在空中顯示似地晃了晃(那是專叫他薛志良看的),又啪地一聲壓在桌子上,似乎帶着某種嘲諷的口氣說:

“怎樣?老薛!兩部汽車,換你一張招工表,這個生意,你划得來呀?”

薛志良對於這樣赤裸裸的問話,確實沒有精神準備,咄咄吶吶:“你……你看……看吧!”

“我看是划得來的!”王書記說,“‘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嘛!”

楊謀兒釋然笑着,向書記點頭……

孫科長也顯出矜持的笑意……

王書記把桌子上的票捲兒交給楊謀兒,吩咐說:“一部給你,一部給拖拉機站,不要誤了起貨期限!”

“那你放心!”楊謀兒小心翼翼把票卷夾進票夾,裝進提兜。

“那個表?”孫科長說了第一句話。

“表?”王書記瞅着薛志良。

薛志良說:“表在縣上,還沒發下來。”

“放心放心!”楊謀兒拍着孫科長的肩膀,“俺王書記說話,是公社的最高指示,你放心!”

楊謀兒和孫科長歡歡喜喜出了門,先後鑽進黑殼轎車,走了。王書記把民政幹部留在自己房子,苦笑着說:

“下不為例!”

薛志良依然笑着點點頭。

“下不為例!堅決!”王書記重申他的決心,“我現在就走,住到山嶺上的東溝大隊去,任誰問,甭透露!除非上級有緊急會議,你給我打電話!你按你的計劃辦!”

王書記下鄉逃走以後,鄭副書記,肖、何兩位主任,也都招架不住沒完沒了的糾纏,相繼逃走,住到某一個大隊裏去了。

老薛被圍困在兼着寢室的辦公室里,床鋪上坐着來訪者,房子的空檔處站着沒有凳子坐的人,火爐邊圍着人。水喝完了,有人自動打回來,放在爐子上燒……

從公社每個村子來的社員,年輕人、老漢、老婆和一些大小隊幹部,還有城裏來的知識青年的家長,工農商學兵,不論職位多大,知識多高,貧富如何,都一齊向這位瘦瘦的人民公社的民政幹部傾訴心裏話,恭恭敬敬……

薛志良不時點點頭,表示對各種各樣的困難和理由都聽進去了。的確,有的家長申述的艱難,聽了簡直令人傷心,我們有許多人生活得並不美好!面對着一張張苦楚抽動的臉,一串一串甩出清鼻眼淚的述說者,他咬住嘴唇,不漏一絲縫兒,不承諾任何要求。他心裏明白,上級分給全公社僅僅四十個名額,農業戶口的男女青年全社不下兩千,知青也有二三百,照顧也照顧不過來喀!

他不能滿足任何人,也不厭煩任何人啰啰嗦嗦的申述。他的脾氣在公社二十多位幹部中是頭一個稱得“待人和氣”的。正是這一點,公社領導才量才使用,分配他做麻煩而又瑣碎的民政工作,每年冬季,向最困難戶發放有限的救濟物資和錢款,檢查各村對鰥寡孤獨的五保戶的生活安排,軍人烈士家屬的撫恤金,每季度一次的民用木材的批發……他的工作雖有許多可指責的尚不周密的紕漏,可他的態度永遠是好的,笑嘻嘻……眼前這些擠到他跟前來的人,敘說完了,雖然沒有得到確鑿的許諾,倒也聽了幾句暖心熱胸的話,擦了眼淚和鼻涕離開了,一批又一批……

薛志良看出,凡是擠到他的跟前來申述困難而希望得到照顧的人,大都是些不通“眼隙”的人。又有一些人,突然插進來,打斷談話者的話,問“王書記在不在?”或問“肖主任到哪裏去了?”他按事先訂好的默契,撒謊說不知道。這些人不甘心,眨着並不信任的眼睛,又到其他幹部那裏去探問了……一向清靜的山區公社的小院,現在熙熙攘攘,吉普車和小轎車在狹窄的院道里錯不開進出的路……

儘管這樣,有人還是把公社領導抓住了。這些人從山坡上解凍的泥路上回來,在老薛的辦公桌的桌腿上,毫不客氣地蹭着他們粘滿泥巴的皮鞋,發著牢騷和嘆息,要不是為他們的兒女,他們親屬的兒女,或他們首長的兒女,討來公社領導者親筆劃下的那一綹紙頭兒,他們大約做夢也不會光顧山區泥濘小路的自然風光的。他們把紙頭兒掏出來,詭秘地瞧瞧左右,交給薛志良。薛志良看一眼,照例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放進抽屜。然後,再聽申述者被打斷了的話頭兒……

這當兒,一個老漢走進來,手裏拄着拐杖,鬚髮全白了,牙齒也脫落了,乾瘦的臉上,結着豌豆粒大小的老年斑,抬腳舉步相當艱難,看去肯定超過八十大關了,他的左右,走着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男的象是國家職工,女的是生活優裕的農村婦女裝束。他們攙着老漢,防他絆腳跌倒!老薛擔心:一旦跌倒,這具棺材瓤子就很難再爬起來!那樣的話,他這民政辦公室里將會鬧出人命來的……這兩個男女也真是,有話他們來說不行嗎?把這樣一個老漢架來幹什麼嘛!

站在屋子中間和坐在長條凳子上的人,自動讓開路,老漢走到薛志良的對面,隔着桌子,張開沒牙的嘴巴,問:“兔娃子在不在?”老雖老了,說話的口氣卻又沖又倔。

薛志良一愣,公社幹部中,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嘛。

身旁那個中年職工抱歉地笑了,解釋說:“王書記!是王書記!”

老漢自己也笑了,說:“我叫他小名兒叫得順口,這崽娃子把名字改咧!他在哪?”

“下隊去了。”老薛說。

“哪個隊?”老漢問。

“不知道!”

“用他的時光,就跑得不見蹤影兒!”老漢氣倔倔地說,“他今日回來不?”

薛志良聽出,這肯定是王書記的什麼親戚了,就說:“不一定回來。你是——”

“我是他老舅!”

“找他有緊事嗎?”

“沒事我找他幹啥!我七老八十……”

老漢說了半截話,被身旁的中年職工拉一下胳膊,就停住了口,然後狠狠地說:“他妗子病重,快斷氣咧!想見他一面!”

老漢被人操縱着說假話,這太明顯了。民政幹部故意裝着吃驚的神氣,嘆息說:“啊呀呀!這可咋辦?他現在在哪個村,我也不清楚哇!”

“我聽人說,他給嚇跑咧!躲走咧!”老漢依然倔倔地,“我今日不走咧!等他三天三夜……”

真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老薛心裏好笑這個不會撒謊的老漢,又倔又稚的脾氣,他逗老漢說:“你要是在這兒等上三天三夜,我掏飯票給你管飯!晚上咱倆睡,十天半月都成喀!可是,你忘了,你老伴正斷氣呢!”

“你甭耍笑我老漢!”老漢笑說,口氣軟了,“人說只你知道他的影蹤兒,你倆捏得活碼號兒……”

薛志良呵呵笑着,走出辦公室,走進公社電話總機房,插了東溝大隊,又掛了南梁,都說不在。最後,終於在隔河的北灘大隊找着了。他把老漢一行三人引進電話室,把話筒交到老漢手裏。

這種從國家大機關淘汰下來分發給公社使用的通訊工具,雖不先進,拿在清末年間出生的公社王書記的老舅父手裏,大約還是新奇的,老漢看看,半天不知怎麼用。

薛志良把話筒一頭對準老漢耳朵,一頭對準老漢留着長鬍須的嘴,坐在一邊。那些沒完沒了的困難申訴聽得他腦子壓抑而又憋悶,倒想聽聽有趣的倔老漢將怎樣和他的兔娃子外甥說話。

老漢對着話筒,喊說:

“兔娃子!我是你舅!舅今日求拜到你崽娃子門下咧!”

半自動電話保密性差,話筒里傳來王書記“嘿嘿嘿嘿嘿”的笑聲。

“柿園村你表姐家那個,想當工人,你姐跟你姐夫,硬把我架來,叫給你說。你就給娃辦了,全當給舅辦哩!成不成?你光笑啥!不成?不成的話,舅沒你這外甥,你沒我這老舅……”

話筒里傳出尷尬的笑聲,夾雜着為難的嘆息聲。老漢接上話:

“你舅一輩子倔豆兒脾氣,你還不知道?你媽你爸死到虎列拉瘟疫那陣兒,你大伯,你三大脾氣倒瓤和,咋不管你?不是我老漢把你引到舅家,一把屎一把尿,從一尺長個棒槌娃,拉扯得長成七尺漢子……你而今當了官,不認你舅咧……哼!能成?早說能成的話,我都走咧!”

老薛早已笑得流出眼淚,逗笑說:“老先生,俺王書記,充其量也不過五尺半,你咋說七尺?胡吹冒撂!”

孩子似的老漢笑着,喘着氣。

那一對中年男女達到目的了,滿意地笑着,扶老漢出門。

老薛繼續逗:“快回!老先生!老伴在家大半斷了氣咧!”

老漢呵呵一笑,爽快地坦白說:“他妗子的骨頭,怕是早都化成水咧……”

薛志良一個又一個勸退來訪者,收拾好被拉亂了的傢具,清掃了地面,屋子裏清靜了。從窗玻璃上看出去,一輪明月托上山嶺,清冷的月光照進屋子來。

他拉亮電燈,坐下來,渾身睏倦,從抽屜里取出起草的方案稿本,着實作起難來:明天,要在全社基層幹部會上下達招工指標,分配方案還沒定下來,公社王書記,鄭副書記,肖、何兩位主任,托咐他“考慮”的數字已經相當可觀,名額實在不好分配了。特別是縣上轉回兩三封人民來信,揭露了“汽車換人”的秘密,民政幹部確實為難了。

“王書記今晚回社,等他定點吧!”老薛拿定不算辦法的辦法,“咱是具體辦事人,領導咋說咱咋辦!”

王書記從鄉村回來了,端直走進薛志良的屋子,順手丟下挎包,在火爐上烤火,搓着手臉,側過頭問:“你這幾天日子不好過吧?哈,保險熱鬧!”

薛志良苦笑一下,沒有說話,拉開抽屜,取出那兩三封群眾來信,默默地送到王書記手裏。看着王書記一腳踏在火爐邊沿上,仔細地閱讀着信件,時而把帶棉布帽兒的頭側過去,又歪過來,辨認着信紙上難以識別的草字。看完之後,王書記把它交回老薛手裏,淡淡地一笑,似乎早有所料,沉靜地說:“社員的議論,比這信上寫的還多!話更難聽!”

老薛瞧着王書記,仍然沒有說話,他等他最後表態。王書記從火爐上取下腿腳,踱到屋子中間,抬起臉問:“我給你開了多少條子?”

“十張。”

“其他人呢?”

“十二張。”

“一共二十二張。”王書記說,“超過了全部名額的一半!餘下十八個,你給二十四個大隊怎麼分配、下達?”

“確實不好辦!”薛志良正好藉機道出自己的難處,“如果群眾問,那二十二個名額跑到哪裏去了,我不好答覆!”

“好答覆!”王書記嘲諷地說,“就說王書記給他的老上級,老親戚走了後門咧!”

“那……”老薛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把我給你開的那些條子,讓我看看!”王書記說。

老薛又拉開抽屜,取出一疊用別釘扎在一起的紙條,交給王書記。

王書記接到手裏,一眼也不看,順手扔到火爐里去了,騰起一股黃色的火焰,說:“四十個名額,全部分配到大隊。公社一個也不要留。”

薛志良瞧着王書記的舉動,吃驚地說:“那你給人家答應過了的……”

“讓他們罵我好了!”王書記鐵下心說,“他們罵,不過十來個人!社員罵起來,一萬多人呢!”

“別人都好說。”老薛說,“那個孫科長咋辦?咱磚廠把人家的汽車已經開回來了……”

“開回來了好!”王書記說,“咱們社辦企業要買一輛汽車,多難!現在有人送上門來,還不好嗎?”

“就怕孫科長不肯罷休……”

“不罷休能怎樣?”王書記動了氣,使勁磕一下煙鍋,“國家生產的汽車,本來就有支援農業的一份,盡叫他們搞去以物易物,以車換人,該用汽車的部門倒分配不來!”

聽到這裏,一向拘謹的民政幹部從迷濛當中醒悟過來,忍不住哈哈暢笑起來:“哈呀!我明白了!你原來給他們佈置了個迷魂陣……哄他……哈呀!”

“不!不是!”王書記不笑,搖搖頭,認真地糾正說,“我當初確實是同意了的!你把我的思想看得太純了!”

薛志良收斂了笑容,心裏一震。領導者在下級的面前的坦誠,使他感動了:本來嘛!這是領導者掩飾自己思想污點的最好機會!他在有點心謊意亂的情況下,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我最近在幾個隊裏,聽到的議論不少!”王書記說,“社員們拿眼睛瞪着我們,看我們咋辦?要是把好事、有利的事都讓我佔了,那麼以後社員誰還聽我說話呀!”

薛志良心頭一陣陣發熱,莊重地點點頭。

“我們黨丟掉的東西太多咧!”王書記滿懷惋惜地說,“文化革命前,哪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鬼門道!如果我們不能立身於黨的原則,社員怎會跟你走!如果不能儘快恢復群眾對黨的信任,就會影響我們的整個事業……”

“放心吧!這樣,事情就好辦!”薛志良增長了信心,“名額分配,好辦得很!”

“通知委員們開會吧!”王書記說。

“好!”老薛趴在桌子上,攤開一迭表格,“我把方案一定,就去。”

老薛在表格里填上一個一個大隊的名字,又填上分配的數字。當他抬起頭,準備出門去通知黨委會委員們的時候,看見王書記靠在床頭的被卷上,睡著了。糊着黃泥巴的棉鞋搭在爐盤上,冒着蒸汽。他太累了,輕輕地響着鼾聲。

薛志良放輕手腳,取來自己的大衣,蓋在領導者的身上,躡手躡腳出了門,拉上門板,心頭輕鬆而又暢快,跑去通知其他委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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