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代表軼事
雞冠嶺下,小河岸邊,有個尤家村。這兒的村民有句俗話:人過一百,形形色色;有的愛穿紅,有的愛穿黑;有的愛唱戲,有的愛做賊;有的愛守寡,有的愛拉客;有的心善,有的缺德;有的白日裏正經八本兒,半夜卻偷着和兒媳婦掏灰……尤家村是個人過千口的大村莊,這形形色色的人物自然都不乏實例;只是在出了“尤代表”這位人物之後,才使所有奇人異事相形見絀,黯然失色。
來到了尤家村,在田野上勞動休息的閑聊中,社員們談論尤代表,笑聲解除了勞作的疲倦;在東鄰西合互相串門的火炕上,尤代表很自然地又成為開心的話題。父母訓示兒女的時候,也習慣拿出尤家村男女老幼都能看得見、摸得着的這位人物來做鑒戒。
尤代表幾乎無所不在!
這是個人物……
東溝“猿人”
四清工作組組長老安同志,從炕上跳下來,在炕和桌子之間狹窄的空檔里踱步。他剛從一戶社員家吃罷早飯回來,等候着兩名組員,約定中午去訪問一戶至今沒有照過面的貧農。
老安同志踱着步,心裏發急,進村快一個月了,揭露尤家村黨支部書記尤志茂、大隊和小隊所有幹部的政治、經濟問題的各種形式的會議,開了幾十場,還是沒有抓到什麼大問題。這是怎麼搞的呢?
工作是夠細緻、夠紮實的了。他和組員們對尤家村所有貧農和下中農社員,挨家挨戶訪問過了,進門先問寒問暖,憶苦思甜;掃地擔水,搭手做活;坐在炕頭上,一點不怕虱子鑽到褲腰裏去。可是,一談及大小隊幹部的問題,那些正在誠懇地憨笑着的男人和女人,立刻變得拘謹起來,吭吭吧吧,話不成串……
第一次下鄉的這位城區的文教局長,幾天來心裏很不安,夜裏常常失眠。縣四清總團每周一期的“四清戰報”,登載着多少顯赫的戰果!相比之下,尤家村的工作進展是遲緩的,只能算是下遊了。這兒——尤家村——的幹部真沒有問題嗎?不會!因為絕不會存在一個風平浪靜的世外桃源。那麼,是工作方法不入竅呢?還是群眾落後呢?還是象“戰報”上一再警告的“某些同志”思想右傾呢?他的腦皮發麻了……
政治上和經濟上出不了戰果的局面,無論如何,是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他從昨晚到今天早晨,連着開了工作組全體幹部會,分析了原因,決定進一步發動群眾……
就在早晨的會議上,一戶一戶分析了所有貧農和下中農社員的情況以後,他忽然發現,訪問中漏掉了一戶貧農。是誰呢?經過認真查問,才打聽到村子東邊溝里居住着一戶居民。他決定帶兩個組員親自去訪問,以彌補工作上不該有的粗疏。
兩個組員相繼到來,一個是熱情高、幹勁大、文化低的小馬,從外縣農村抽調出來的積極分子;另一個是城裏來的大學生小郭。
三個人出了村,沿着一條窄窄的小路,順着東溝往上走。五月天,溝里一派鮮綠,桃樹上結滿一串一串毛茸茸的桃子,柿樹上的方形花蕾含苞待放,野花點點,蜂蝶嗡嚶。老安和兩位小將無心賞景,一路走着,一路瞧着,尋覓那位獨居東溝的階級兄弟的住室。
走上一道坡梁,在溝西岸的崖坎下,有柱青煙裊裊升起,那兒有一孔窯洞。三人相對一看,加快了腳步。
老安和兩個組員走進窯洞,看見腳地鋪着一窩麥秸,胡亂堆着一疙瘩棉花套子。三個大塊礓石上支着一口小鐵鍋,燒過的柴灰一直鋪到窯洞口。一個衣着襤褸的人,跪在地上,對着小鐵鍋下的火堆,吹着火,洞裏瀰漫著嗆人的煙柴,三個人同時咳嗽起來。
那個人從鍋下抬起頭來,煙火熏得滿臉油膩,抹着一道一道煙灰,只是那一雙白仁多黑仁少的眼睛撲閃着靈光。他從地上站起來,看見這麼多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嚇得瑟瑟抖着,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狐疑地打量着站在面前的來人。
老安笑着,和藹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尤喜明。”聲音也有點顫抖。
“啥成份?”老安更加和氣地問。
“貧貧兒的貧農哇!”尤喜明帶着感情回答。
“你在這兒住了幾年了?”
“七八年了。”尤喜明嘆一口氣。
“大小隊幹部沒有人過問你嗎?”
“唉……”尤喜明不知如何回答,欲言又止。
“你不要怕!”老安說。
尤喜明眼裏轉過一縷亮光,擺出一副難言的苦楚神情:“人家誰管咱嘛!”
“你怎麼弄成這光景?”老安十分動情地問,“你說說你的身世,讓俺們受受教育。”
“唉!一言難盡!”尤喜明流下淚來,“我少年喪父母,地主尤葫蘆霸佔了我的地,國民黨幾次拉我當壯丁。解放了,翻了身,媳婦可跟咱離了婚,幹部盡欺侮咱……”
這無疑是一個苦大仇深的貧農了,老安和兩個組員不約而同交換了一下眼色,心裏沉重得很,他壓抑着感情,感慨地說:“看吧!在社會主義的尤家大隊,生活着一個原始人!尤喜明同志過的是猿人一樣的生活。”
小馬氣憤地說:“當權派尤志茂,新房舊房四大間。對比太強烈了!”
小郭感觸更深:“農村階級分化,想不到嚴重到這種地步!”
窯里的柴煙散去了,明亮起來,老安揭開小鐵鍋,正煮着半鍋包穀摻子。窯里僅有的一隻小瓷瓮里,裝着半瓮包穀,這就是全部家當了。他反過身來,對兩個青年組員說:“你去找尤志茂,叫他先給尤喜明弄些糧食!”說著,莊重地解開褲帶,把套在外面的一條褲子脫下來,送到尤喜明手裏,蓬蓬淚花,顫顫聲音:“把你那條破褲子換了……階級兄弟……”
尤喜明“哇”地一聲哭了,“撲通”跪倒在地,緊緊抓住安同志皮膚細膩的雙手,泣不成聲:“你們……真是救命……恩人……”
“快起來!快!”老安雙手把尤喜明拉起來,坐到麥草上,“你有苦,就訴說吧……”
“天不滅尤”
一直把工作組三位同志送到溝底,再送到尤家村東頭的村口,尤喜明被六隻手一齊擋住,才難捨難分地停住腳。看着三位同志的背影被村巷裏的柴禾垛子遮住了,他才轉過頭,順溝走上來,回到被安組長稱為原始人穴居的窯洞。
“天不滅尤!”
站在洞門口,他幾乎脫口喊出從心底層湧出的這一句感嘆來。
“哈呀!我以為今生永世出不了東溝呢!”尤喜明欣喜難抑,想到工作組要他明天上台揭發控訴尤志茂,他的心裏失掉了平衡,總是穩不住,總想往上蹦,“我尤某,要上尤家村的高台上說話了!嗬呀……”
他突然明顯地感覺到窯洞太窄小了,進洞出洞要低頭彎腰。奇怪,從腰際到脖頸,似乎插進去一根硬棍,頭低不下去,腰也彎不下去。窯洞裏太寂寞、太曲卡了。站在窯洞外面的小坪場上,眼底的東溝,似乎一下子也變得醜陋而又窄狹,難以容置老尤五尺之軀了!
明天要開尤家村運動以來的第一場群眾大會,鬥爭黨支書尤志茂,尤喜明第一個發言,控訴,老安說是“打頭一炮”!轟開局面!怎麼講呢?老安對他抱着多大的熱情和希望呀!
他坐下來,心裏有點發虛,老安人生地不熟,一身知識分子的天真氣兒,好哄騙。可是明天一上台,台下儘是尤家村男女,誰不知道他尤喜娃的根根筋筋?
他簡直抑制不住自己已經花白的頭髮下面的思維的潮水,那些被人嘲笑了多少年的很不光彩的往事,此刻卻頑固地翻上心來……
大約是解放那一年,二十三四歲的尤喜明已經賣過五六次壯丁了。每一回,他把賣的身價錢往腰裏一揣,連着在小鎮上的飯館裏飽餐幾天,然後聽候命令開拔到任何地方去,不難受也不流淚。不出半月,尤喜娃又活脫脫地出現在尤家村,向愚陋笨拙的莊稼漢講述逃離壯丁隊伍的驚險經歷……
“那是拿小命換的一口飯吃……”尤喜明對土改工作隊隊長哭訴,眼淚鼻涕交加,“我孤兒喜明,沒一丁點辦法……”
這是實情。富於同情心的尤家村父老向穿灰制服的老八路幹部證實了這一點。農會主任尤志茂也證明同齡人尤喜明說的是實情。於是,在分配地主財產的時候,尤喜明得到兩間廂房。積極得令庄稼人眼花繚亂的尤喜娃,拍着胸膛:“共產黨,工作組,是我再生父母!我老尤……為革命,刀山敢上,火海敢跳……”
“喜娃,該收心過日子了。”土改工作隊撤離后,農會主任尤志茂好心勸告說,“嶺上溝岔村有個女人,結婚沒過一年,癆病男人死了。你要是中意,讓你嫂子給說說……”
“能成能成!”尤喜明迫不及待,“只要人家不嫌咱,咱嫌人家啥哩!”
農會主任的女人拉線作媒了。起初,那女人暢暢快快同意了。過了兩天,大約打聽到尤喜明某些根底,又不大滿意了。尤喜明急了,他懇求農會主任親自去,用自己在小河兩岸所擁有的威望去說服那個動搖不定的女人。尤志茂去了,穩住了那個女人的心,最後拉個把把兒,說要“再尺謀尺謀”!
尤喜明還是不放心,“再尺謀”下去,怕是麻煩了。趁天黑,他上了嶺,親自找那個小寡婦去了。滿嘴噴泉一樣湧出新鮮而又進步的名詞,熱誠而又動人的保證,加之二十多歲時那張曾經是青春煥發的臉膛吧,尤喜明居然征服了小寡婦的心。以至在小寡婦送他出門的時候,他敢於一下把寡婦壓倒在門外的麥草垛子旁……
“我老尤……”尤喜明結了婚,喜氣洋洋,拍着胸膛。
在西安大興土木的建設熱潮中,尤喜明是尤家村第一個表現出對新分得的上地並不那麼眷戀的農民,進城做民工了。他能說,能跑,好活躍!不出一年,被建築單位吸收為正式工人,領起民工施工了。
“離婚!”穿上一身藍制服,上身的口袋裏插着兩支明晃晃的鋼筆帽兒的尤喜明,瞪着眼,嘴硬牙更硬,對摟着已三歲兒子的媳婦說,“你是個寡婦!我和你沒感情!”
離婚以後,尤喜明把土改分的兩間廂房拆了,木料和磚瓦,全部變賣乾淨,出了尤家村,再沒回來。
也不知什麼地方走了岔兒,尤喜明牽扯進一件貪污案,被解職了,背着鋪蓋捲兒回到尤家村,去向尤志茂報到。
“你看你,弄下這事!”已經是農業社主任的尤志茂惋惜地說,“當年你離婚,我勸你,你不聽。你拆房賣房,我勸你,你還不聽。現在咋辦?吃的社裏可以先給你分些糧食,住處呢?”
“我老尤,能享得福,也能受得罪!”尤喜明似乎並不象尤志茂那樣憂心忡忡,反而想得開,“住處,我看好了一個地方,社裏東溝那個看守莊稼的窯洞,平時空閑着,讓我先住下……”
“唔!那個……”尤志茂記起來了,“那窯太小,離村莊又遠……”
尤喜明在東溝住下了,一住就住了七八年。每年冬季到來的時候,人民政府的民政部門發下救濟款和棉花棉布來,尤志茂在開會研究救濟對象的時候,照例先給東溝的居民留過一份,然後再一家一家評議。
“喜明,有一份棉布棉花,社裏給你縫成棉衣了,你到婦女主任那兒去領。”尤志茂說。
“我算着也該來咧!”尤喜明一點不愧。
在“瓜菜代”的年月,尤喜明倒慶幸東溝這個絕好的住所了,甭說黑夜,大白天偷豆挖薯,也不會擔心有誰發覺。他是尤家村少數幾個沒有浮腫的人中的一個……
現在,尤喜明坐在窯洞口,想着多半生的不平凡的經歷。他從來是個只瞻前不顧后的漢子,過去的事從來不回想。在尤家村的人看來,尤喜娃睡在爛窯洞裏,要是想起賣掉的房子,想到攆出門的媳婦和兒子,該是後悔死了吧?其實,尤喜明本人從來是不吃後悔葯的。要不是工作組老安叫他明天上台“轟頭一炮”,他才不會想起那些已經無法挽回的往事呢!回想,是為了如何說得合體些,讓老安信以為真!
絕對不能提那些最不光彩的事!尤喜明想,可是,尤志茂是個不錯的支書呢!單是對他本人,也沒啥過不去的事喀!真正回想起來,在尤家村體貼照顧他尤喜明的,還要算尤志茂呢!想到這些,他的熱情和勇氣往下降,憑啥鬥爭尤志茂支書呢?安組長說尤志茂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那段很長的話他記不住,而意思是說,他就是當今尤家村的尤葫蘆,新地主!
“怕是要搞二回土改!”尤喜明這樣估計當前的運動,“要是這回事的話,我老尤就不客氣了!”
尤家村村當中,有一幢戲樓,這是五六年合作化後頭一個好年成里蓋的。
尤喜明坐在台上,和老安肩膀貼着肩膀,他的心裏熱呼呼的。平時,尤家村男女們誰拿正眼瞧一眼自己呢?看着站在台角的尤志茂,他心裏好笑,你把戲樓蓋起來,怕是只知道自己站在台上傳達上級決議的吧?沒料到今日吧?好!現在你站端!立直!手順褲縫垂下……台下那麼多驚奇的眼光在瞅他,瞅吧瞅吧!尤喜明是在檯子上坐的人物,不是在東溝爛窯洞窩蜷的……
宣佈開會以後,老安同志走到台前,沉痛中帶着義憤:“在社會主義的尤家村大隊,至今生活着一個原始人!尤喜明同志過着什麼樣的生活?慘不忍睹!走資派把貧農社員迫害到什麼程度了?簡直跟猿人一般……”
安組長動了感情,說不下去了:“現在,請尤喜明同志控訴……”
尤喜明忽地站起,走到台前,瞧一眼老安,用凄楚而委屈的聲音喊說:“貧下中農階級兄弟們……”一語未了,“哇”地一聲哭了,凄慘震人。在擦眼淚的時候,他看見老安的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這一聲哭到要緊處了。
尤喜明剛要說話,台下卻傳來一片笑聲,他有點慌。安組長立即走到台前:“笑什麼?這是階級感情問題!”
笑聲反而更大更響了,從檯子的前邊到後邊,左邊到右邊,捲起一陣陣笑的聲浪。尤喜明感到笑聲太刺耳了,卻不知道為什麼。
工作組員小馬從台下跑上來,在工作組長老安跟前說悄悄話,老安立時臉變了,慍怒地瞅着尤喜明。尤喜明不知出了什麼事,只看見安組長死死盯着自己的下身,他一低頭,天啊!多少年沒有穿過制服褲子了,今天穿上老安昨日送給他的制服褲子,卻忘記了關前門……
尤喜明畢竟是尤喜明,他急中生智,猛地轉過身,撲到尤志茂當面,揮起拳頭,照準支書的胸膛,就是一記頂心捶:“你害得我好苦啊!”
台下的笑聲嘎然而止,沒有人笑得出來了,成千雙男人和女人的眼睛離開尤喜明的褲襠,一齊轉向在台口掙扎着爬起來的尤志茂。尤喜明扣好褲子的扣子了,只見老安眼裏向他射來生氣的目光,停了好一陣,老安重新宣佈說:“現在,由尤喜明同志繼續控訴……”
“我要革命”
尤喜明的行為又得到報償,他再次分得了兩間廈房。這是原尤家村黨支部書記,運動後期補訂為漏劃地主分子尤志茂的兩間西廂房。
實在想不到,做夢也夢不到的嘹事啊,果真來了二次土改!尤喜明從東溝的“猿人洞穴”里搬進這間新房的時候,簡直跟幻夢一般,不過多費了幾星唾沫兒,甩了幾串眼淚水水……
晚上,尤喜明鑽進軟和的被窩,美美的睡了一覺。第二天,再到他居住過七八年的東溝的窯洞去上班。那被安組長稱作原始人的洞穴的門口,現在掛着一個白底黑字的木牌,成了階級教育展覽館了。每天接待着一批又一批前來接受教育的學生、幹部、工人和戰士。尤喜明現身說法,成了專職講解員了。
尤喜明站在洞裏,面對着擁擠在洞裏洞外的觀眾,背誦着大學生小郭給他編好的台詞:“革命的工農兵同志們!這就是走資派尤志茂殘害我的罪證……”
那件又破又髒的衫子和褲子,那床爛得分不清裡子和面子的棉被,現在都順窯壁掛着,用塑料膜兒嚴嚴地罩起來。支着小鐵鍋的三塊礓石也按原樣擺着,只是把鋪散在腳地上的柴灰清除乾淨了。尤喜明指着那一件一件展品,哭溜着腔調兒:“我過的是原始人的生活。我今天才獲得解放。”接着,他就揮動胳膊,呼兩聲口號,完了,由他們自由看去。
寂寞了不知多少世代的東溝,一下子紅火起來,長蛇似的隊伍,從洞口一直排到溝底,激昂慷慨的口號聲迎接太陽照進東溝,又送着太陽落下西邊的塬坡。好多善男信女,架不住這現場實物的強烈刺激,用手絹抹着眼淚,慷慨地在窯洞裏丟下錢、糧票和衣物,表示對階級兄弟真誠的同情……
直到最後一批參觀者下了山坡,尤喜明這才坐在洞門口的石墩上,從腰裏摸出八分錢一包的“經濟牌”煙捲來,美美抽上一口,心裏好笑:人都知道串村走巷的野大夫賣的是假藥,可偏偏人都愛買!管俅它!咱只要一天掙十工分就對咧!不推車,不捉把兒,在涼窯里說幾句話,比公家的幹部少操心多啰!嘹!
東溝里寂靜下來,尤喜明的耳邊也清靜了。清靜了,反倒覺得無聊了,幾天來不愉快的心事又翻騰起來。
尤志茂的成份一訂秤,財產一分過,老安就給尤家村重新安置幹部呢。大小隊原來的四五十個幹部,差不多是一杆子打凈了,可是給大隊重新安排的幹部中,沒有尤喜明的名字。盼到給他所在的四小隊安排幹部時,又沒有提到他!新發展的第一批黨員,已經報到縣四清總團待批,還是沒有尤喜明的名字啊!他起初傷心,繼而氣憤。現在在東溝里想起來,簡直要罵出來:“他媽的!跟土改那陣兒一俅樣兒!轟場面的時光用得我,選幹部的時光一腳踢遠!”
着實令尤喜明傷心、生氣。土改時,他頭一個敢於衝進地主尤葫蘆的房裏去,抽他兩個耳光……臨到土改結束,他只落下個空有其名的貧農代表。這回四清運動——二次土改,眼看又是啥幹部也當不上了。現在只剩下貧協組織的幹部沒有定點,他想,許是給他留着一個位位吧?難說!老安對他越來越冷淡了,那次鬥爭尤志茂的大會剛一結束,老安神情嚴肅地批評他,怎麼能動手打人呢?又是當著全村社員的面?此後,他越積極老安對他越冷淡,再沒有頭一次到東溝那麼熱呼了。好多天了,連他一次面也見不上……
“得找他談談意見!”尤喜明站起來,下了溝,進了村,端直走進老安住的農家小院。老安被幾個人圍着,回答着詢問,眼睛熬得紅紅的,頭髮蓬亂了,人也瘦了,黑了。四清運動要收尾了,安組長忙着收攤……
詢問事情的人走完以後,老安才走到他跟前,事務式地問:“喜明,你有什麼事?”
沒有事就不能來了嗎?尤喜明一聽那冷淡的口氣就想躁,他拿出一副激烈的架式,大聲說:“我要革命!”
安組長一愣,撲閃着近視鏡片下面的眼皮,半晌,才說:“你要革命,那好啊!沒有人阻擋你革命嘛!”
“我要幹革命工作!”尤喜明的聲音更響了。
“你在東溝當講解員,這就是革命工作嘛!”
“我要……”尤喜明說不出心裏要說的話。
“哎哎!老尤!”安組長開始耐下心來,“具體說,你到底要什麼?”
尤喜明這才坐下來,緊緊盯住安組長的眼睛,問:“安組長,你說,我的鬥爭性咋樣?”
安組長有點窘迫,說:“不錯……不錯!”
尤喜明進一步逼近:“立場堅定不堅定?”
“沒有人說你不堅定嘛!”安組長說,“你要說什麼事,有什麼要求,直說吧!”
“為啥安排大小幹部,沒有我的份?”尤喜明乾脆亮出底兒。
“唔……”安組長近視鏡片下面的眼睛瞪得老大,半張着的厚厚的嘴唇說不出話來,他大概能料事萬千,卻料不到尤喜明會明目張胆提出要當幹部的要求!
“當不當幹部,一樣革命嘛!”安組長從迷茫中醒悟過來,應付說,“不能人人都當幹部……”
“好我的安組長哩!”尤喜明忽然變了腔調,難受地說,“我為革命打響了頭一炮,轟倒了尤志茂;我回回開會發言,揭發問題;我不害怕得罪人;運動結束了,我要是不掛個幹部的名號,旁人愣燒臊我,‘積極了一來回,也沒……’你看,在貧協組織裏頭,能不能給我掛個名號……”
“啊!貧協?貧協的幹部今天下午剛剛選好。”安組長已經厭煩了,口氣中很明顯表示出對尤代表的輕蔑,說:“再不要爭了……”
完咧!完咧!尤喜明從頭涼到腳,和土改走的一道轍,他被甩開了,象甩開什麼討厭的東西一樣。他想再乞求,門口走進一個社員,叫老安去吃晚飯。尤喜明嘆一口氣,站起來,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暢快地說:“老安,沒有啥!我隨便和你聊聊,沒事!你放心,革命,咱照樣干……”他已經走到尤家村的街巷裏了。
前沿陣地
一場連一場干霜,打落了小院裏那棵大柿樹的葉子,入冬了。尤喜明再不必擔心冬季里忍飢受寒了。天一黑,他就躺進軟和的被窩裏,炕上鋪的,頭下墊的,全是尤志茂給兒子結婚準備下的三面新的褥子被子。小廂房的頂棚,用新葦桿和新葦席綁紮得嚴嚴實實,炕上的三面牆壁,貼着花紙圍。躺在這樣舒適的為迎接新娘子的新屋裏,尤喜明一根連着一根,抽着“經濟牌”紙煙,要是能把這間新屋那個未來的女主人也分配給他,最好此刻就躺在他的身邊,那……尤喜明鼻腔里痒痒兒,打了兩個衝天揭地的噴嚏。
他睡不穩實了,索性坐起來,靠着窗戶,對面的廂房裏的人這會兒幹什麼呢?他拉開了小窗子的木栓。
小院裏很靜,風吹着地上的落葉,沙沙沙響。
運動剛結束后,這個小院裏呈現的混亂和悲愴的氣氛,似乎很快被一種無言的和諧所代替。地主分子尤志茂,一個人在柿樹下吃飯,吃罷,女人從地上收拾空碗空碟,他就一袋接着一袋抽旱煙。天冷了,還是這樣,現在他還不睡覺,一柱煙鍋的火光在柿樹下閃亮,是他當幹部形成了熬眼遲睡的習性呢?還是對他的倒台、家產的被分心懷仇恨呢?準是後頭這一條!難受你就難受吧!也該讓我老尤享享福,甭光恨我吧,是四清運動——二次土改給我帶來了幸福……
尤志茂的大兒子尤年從兼做伙房的廂房裏出來,鑽進那間搭着麥草頂子的柴禾棚棚去了。房產被分了,屋裏睡不下,他在柴禾棚棚里過夜。這小子平日進進出出,嘴噘臉吊,從早到晚不說一句話。看見尤喜明的時候,立即把頭扭到一邊去。眼看着要過門的新媳婦因為成份的變化而斷然退婚了,他不恨死他尤代表才怪呢!恨不要緊,只怕這冷娃想媳婦想急了,一旦動起手腳,還不把他尤喜明拆卸了零件嗎!得避着點!
他奇怪,這一家人為啥不吵架鬧仗呢?原大隊會計在四清中挨整垮台了,退賠了七八百塊錢,成份可沒有改變,比尤志茂挨得輕多了,會計的婆娘整天和男人鬧仗,跳井呀,上吊呀,扯到公社離婚呀!這個小院裏要是吵架干仗多好,尤喜明隔着窗子就會有好戲看……全是因為尤志茂有個好女人。她一天三晌照樣出工掙工分,回到屋裏餵豬餵雞。她不彈嫌男人變成地主分子了,照樣一日三頓,把飯食端到柿樹下,雙手遞到尤志茂手上,給他說寬心話。在屋子裏又規勸毛毛躁躁的兒女……
尤志茂的好女人洗刷過鍋碗,從門裏出來了,解下圍腰,在台階下拍打前胸和后襟的灰塵,噼噼啪啪響着……四十齣頭了,胖胖兒的身材,墩墩兒的個子,胸膛高高兒,屁股蛋圓圓兒……她拍打幹凈,領着女兒蓮蓮到後邊的窯里去了,此後就不再出來……和這樣賢惠而又溫存的女人睡一輩子,尤志茂前世給神燒過碌碡粗的香嗎……和這麼好的女人在一起,就是流落街頭,頭墊佛腳睡廟台,大約心裏都是甜蜜蜜的吧?尤喜明想着,觸景生情,一種無法擺脫的空虛和孤獨襲上心頭,他即使睡到金鑾殿裏,心裏能有人間的溫暖嗎?哎哎!由於運動過去了,尤家村不開會了。社員們又是白天上工,晚上睡覺。運動后出現的複雜的人事關係,很少有人串門對閑話了。尤代表現在住在村子中間,出出進進街巷,大人小孩都不理他,年輕女人們見他過來,故意轉過脊背來……運動完了,革命涼了,尤代表也不興時了……
尤志茂從柿樹下站起來,背着雙手,緩緩走過院子,進入對面的廂房了,“吮噹”一聲關了門。夜更靜了,尤喜明嘆一口氣,從窗口上轉過臉,溜進被窩,眼皮發困發澀,一切美妙的想像只有託夢了……
窗下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夜深了,是誰在走動?尤喜明睡意全消,爬起身來,從窗縫看出去。
一絲膝膝的月光,隱隱綽綽看得見小院裏的柿樹和柴禾堆的輪廓。有個人朝院裏走進去,肩上扛着半口袋糧食,輕手輕腳走到窯門口,把口袋放下來,靠放在門框上,轉身又走出來。走過窗口的時候,尤喜明認出來了,竟是貧協主任尤福來。
“貧協主任,你乾的好事!階級立場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尤喜明早已氣從心起,這個搶佔了他的幹部位置的尤福來算什麼東西!鬥爭尤志茂的時候,他出過什麼力,能比得上尤喜明嗎?結果卻把貧協主任的位位佔去了。他在心裏罵:“怪道在沒收財產時,尤志茂被分了個盆干瓮凈,現在還有得吃的,原來有人偷偷兒相贈呀!”
尤喜明輕輕拉開門,從對面傳來尤志茂沉重的鼾聲。他走到窯門口,窯里寂然無聲,那個好女人和她女兒正在夢中。他提起那半口袋糧食,一摸,是碎顆子——麥!他躡手躡腳走回屋子,關上門,解開來,那黃亮亮的麥粒里夾着一個紙條:
“分得你的糧食,我吃不下去。”
“喪失立場!”尤喜明在心裏喊,“你貧協主任給地主分子退回勝利果實,是什麼立場?和誰穿連襠褲?和誰坐在一條板凳上?”
應該把糧食放回原處,保持現場。立即把治安主任,黨支部書記叫來,看你尤志茂咋說?看你尤年小子,見了我還敢瞪眼不瞪?看你貧協主任尤福來怎麼下台?
他抓住口袋,想重新結口的時候,那黃亮亮的麥粒卻從眼睛裏拔不出來了。何必呢?神不知,鬼不覺,憑空裏拾得七八十斤麥子,不是美事嗎?細糧僅夠磨一套了,今冬明春,年下節下,光喝包穀糝子怎麼受得了!他提起口袋,朝裝麥子的那個已經空空的柜子走過去,心裏的火氣早已煙消雲散了,“你尤福來吃不下去,我尤喜明能吃下去!天天晚上有人來送,我就能過個好年了。”
走到柜子跟前,尤喜明又猶豫了:如果把這半口袋麥子扛到公社去,放到安書記面前,他會怎麼說呢?尤喜明和尤福來,誰是革命的,不就對比明白了嗎?說不定貧協主任這個位位得讓給他呢!也許會受到獎勵,說不準還會在報上揚名哩!傻瓜傻瓜,怎麼能貪圖半口袋麥子而失此良機呢!
尤喜明主意鐵定,重新紮好口袋,忽地一下扛到肩上,反身鎖上門,扯開大步,走過沉睡的街巷,出了尤家村,踏上通公社的大路。他走着,格外有勁,在睡夢裏的尤家村人,明天早晨,你們一揉眼起來的時候,就會聽到一個爆炸性的消息……
“好吧,你把糧食放到這兒,回去休息吧!”安書記聽完尤喜明的彙報,平靜地說。
尤喜明心裏涼了。安書記為啥不驚奇呢?他苦心費力從尤家村跑到公社,半夜三更,十幾里路,連一句讚揚的話都沒有!階級鬥爭被我抓住,送到你安書記面前,你卻冷冰冰地不起興兒!尤喜明好氣餒!忽而一想,他明白了,安書記從尤家村撤走以後,被上級留在公社當黨委書記,尤福來是他親手安排下的幹部。現在尤福來投降了地主尤志茂,揭發出來,於他有什麼光彩呢?噢噢,明白了!出門時只朝一邊想,沒想到另一邊有絲絲蔓蔓的瓜葛呢!他後悔不該白白損失了送到口邊的糧食。
“好吧!你回去休息吧!”安書記催促說。
“那好,這事咋辦呢?”尤喜明不甘心,“階級鬥爭,尤家村特別複雜,我住在尤志茂對面,是前沿陣地。安書記,我睡覺都睜着一隻眼睛!”
“問題由組織處理。”安書記仍不起興,“處理以後再告訴你。”
“我也要參加這場鬥爭!”尤喜明說。
“需要你參加時,再通知你。”
尤喜明聽得出來,安書記厭煩他,不過想快點哄他走開了事,他反而更熱情地說:“我等着!你啥時通知,我啥時候來!階級鬥爭咱不馬虎!”
尤喜明回到家中,等了一周,又等了十天,眼看半個月過去了,沒見安書記的通知,也沒見開鬥爭尤志茂的大會,也沒見撤換尤福來的貧協主任職務。他急了,實在急了!得去問問安書記,階級鬥爭還要不要天天抓?
他真的去公社了,走在十字路口,碰見了安書記,正騎着車子,到坡嶺上幾個大隊去檢查生產呀!
“安書記,那個案件怎麼處理?”
“什麼案件?”
“尤福來給地主分子送糧的案件。”
“那事……不是案件。”安書記淡淡地說,“我已經處理過了。”
“我一點不知道!”
“你為什麼一定要知道呢?”
尤喜明難受了,安書記和他說話這麼難聽。他咬住問:“咋樣處理的?”
“批評教育。我和尤福來談了,他認識了。”安書記平靜地說著,舌頭一轉,反而批評教育起尤喜明來,“喜明同志,你也要注意參加生產勞動哩!”
“我接待參觀的群眾,從早到晚……”
“要是人少了,有空到地里去,參加勞動。”安書記說,“要注意群眾影響,我聽到不少意見呢!”
聽着安書記肯定的口氣,和那討厭的神態,尤喜明什麼也不想說了,轉身走了。
參觀的人也少了,寂寞的日子又開始了。
這天早晨,他突然從隔壁的半導體收音機里聽到,什麼文化革命開始了!他的心猛烈一跳,不由地把胳膊掄起來,走路也有勁了。他暫時還弄不清,這場運動弄啥呢?又要收拾誰呢?文化革命,那是文化人的事,農村搞不搞呢?他想着,走着,走到街巷中心的十字口,最好農村也搞,有運動才熱鬧!最好搞成……
分得尤志茂的麥子已經吃完了……這回真的搞起來,該吃誰的呢……
1980.11灞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