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愛一身輕(沉重的肉身)
“屌”——相信大家都“認識”這個字,尤其是男人;但不見得大家都“認識”這個字,尤其是女人。
老舍曾在《茶館》裏寫過:“屌!揍他個小舅子。”後來,罵一聲“屌”,成了流行語,男人的口頭禪。經歷過“操”,到最近的“靠”(聽說後來又有一種罵法),時尚、時髦、酷斃、風行。在網上這股潮流非常明顯。但最到位、最泄憤、最惡毒、最表達情緒的似乎是“傻逼”、“牛逼”,你是“逼”。“逼”地位明顯“高”於“屌”,這似乎跟其實質及實際“社會地位”有些矛盾。
在我老家農村,小男孩因為有“屌”,顯得驕傲與自豪。性別意識上的優越感,是自小造就了,所以大了的時候,用起來有些肆無忌憚的。男人那玩意兒,我老家土話叫“卵”。有時會說“你搞么子卵”(你搞么子鬼),好像有點深刻,比一般的表達語氣要強,情緒要濃,有時為戲謔,有時是惡毒。“逼”和“卵”的文化,是演繹了好多年的。雖然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色,但某些東西卻是延續未變的。我們現在撕掉了幕布,接着演,直接讓“逼”和“卵”在小說里演,在大庭廣眾下演。
小時候,我愛罵“卵”,幾乎成了口頭禪。給人的印像就是野了。而事實上多不管怎麼罵“卵”,我始終沒有想像過“卵”的形狀,只不過當它是一個自己喜歡錶達的音節。“卵”是不宜在公開場合提及的,它只是關閉房門裏私下的淫話與竊笑,它只是黑夜把玩在手心裏的語言,它只是女人羞答答面容里生長的一株玫瑰。一夫一妻,一個蘿蔔一個坑,它是容不得半點褻玩態度的——這可以從白天的男人和女人們的表情里找尋到。
我有一個從幼兒園至初中的同學,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個粗字,她很斯文,只愛讀書,她受着良好的家庭教育。我每回說“卵”的時候,她的臉通紅,我若無其事。我從小便學會好幾種撲克打法,而她是畢業后才學會打牌。我們相互感到納悶:她怎麼這樣?令人不解的是,她在初中便搞上了早戀,到高中的時候,搞大了肚子。男生被開除后,去當兵了,她只有轉了學。我現在才發現那所謂的家庭教育,只是把那些朦朧的事情搞得更神秘更複雜。
我第一次很近的看“卵”,是六歲那年的夏天。
那是我的鄰家男孩,他跟我一樣大,大人們總是嘲笑我是他的老婆,我們也覺得似乎“關係”不太一般。我們是在這種嘲笑的推動下懵懵懂懂的。我記得他站在我的面前,說:“把褲子脫了,我們XX吧!”我寫不出那個詞,也就是現在我們引進的“做愛”的意思。他把褲子脫了。我看到垂在他兩腿中間微縮的小東西,溫順地貼服着陰囊,小小的睾丸沉默着。我不知道XX有什麼好玩。他用自己的手捏着,向我送來。我便驚奇地發現,他的“卵”倏忽間竟像一支鋼筆一樣直直的,好像在微笑,好像在叫喚我,更像是要在我的身上抒寫什麼了。
在第二年的春天,也就是我七歲的時候,一個十六歲男孩子讓我看了他的“卵”。
我記不清我是怎麼到河邊那柳林里的。堤岸很高,在堤坡上一個隱蔽的地方,春天的河水滿漲,豐盈而溫情。黃昏灑下一片碎金在河面粼粼閃爍。他本是在河裏網魚的。春天有很多魚在淺水處交配、產卵。我大約是愛看他收絲網的時候,魚兒卡在網孔里亂蹦跳的樣子。在等待收網的時間裏,他脫掉了褲子,坐在飄滿柳絮的草地上,讓他的“卵”敞開在我的視野里。在並不濃密的黑色茸毛里,像筍一樣生長着一個並不漂亮的“烏賊”:微黑的,皺皺的,看上去就是一張皮堆着,但比起“鋼筆”已是大了許多倍。他說:“你摸摸,你摸摸。”我很不情願地摸了,打探虛實那樣捏了幾下。我實在不知道摸那玩意有什麼好玩。它是溫軟的,我正這樣感覺,卻發現它在膨脹,在我的手心裏衝撞,然後我的手根本就捏不住它了。我有些害怕地看着它,它冒出一個微紅的頭,光亮,裂着小嘴,像竹子一樣直指青天,還掛着一滴晶瑩的露珠。他教我如何我握着它上下搓動。我惶恐地跑了。我感覺那東西在背後一直追着我。
當我的生理上起了變化,萌生了真正的情慾和性慾,學會觀察男人的時候,我發現,“卵”,是男人的另一“他”。有時,它完善着他,它使他變得更可愛,更生動,更有情趣;有時它使他變得可惡,變得醜陋,變得索然無味。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第一眼看到男人,我會不由自主,以不易察覺的方式掃視他的褲襠,並且馬上會想到他的“卵”,以及和他交配的感覺——當然這隻限於惹起我興趣的男人。不過得注意,只是交配,因為愛沒誕生,我不想用“做愛”這樣的詞,“做愛”是不能濫用的,用濫了便讓人失去感覺了。我總得保存一些神聖的東西,哪怕是一個詞。
交配,更具廣泛性與適用性。就好像那性工具用品店裏的男女生殖器,你取一個回家,就可以跟它交配,完成你的本能需求。做愛,是一項奢侈的運動。借鑒朋友對做愛的詮釋:“做愛,它集中體現了一個人的智慧和體力……要善於誘敵深入、殺回馬槍、三顧茅廬、四渡赤水等策略……當然做愛的最高境界,是讓它靜靜在裏面流淌、延綿,久久相擁,感受肉體合一、心心合一、天人合一的奇妙。”這是我異常欣賞與期盼的境界,我認為,那才可以稱為做愛。有網友說得很好:“由精神愛戀到身體交融的為‘做愛’,一夜情若不涉及金錢而單求身心愉悅的為‘交歡’,若是僅是金錢交易的則是‘性交’。”
我第一次親蜜接觸,是和一個略黑的男生。他有些內向,單眼皮,他默默地追求我,這使我對他充滿好奇。我不知道會有這樣的感情,他能感覺我需要什麼,可以很及時地找來送給我,然後轉身就走;他也可以把雨傘給我,自己淋在雨中。他屬於健壯類型。他T恤里的漲股的肌肉,無聲地引誘着我。擁吻過後,褪盡羅衫,一切似乎將在呼吸中進行。他站立着,他的“卵”昂首向前。我跪下來,小心地理順了它旁邊的荒草。當我打量它的時候,他是害羞與靦腆的,而它,卻是自豪與自信的。它讓我想起我老家的赤裸孩童,它與他們是一樣的純潔與驕傲,並期望着自己能幹一番偉大的事業。
我驚訝於它的精緻。像一件剛完成的雕塑藝術品,還帶着藝術家手中的餘溫,卻已完美定形。它顯得很乾凈,淺肉的色彩令人充滿食慾。我覺得它根本不是個用來交配的,而是給你審美和用舌頭品味的。它引起我胃部的飢餓。手指輕輕觸摸着它,感覺它微微地顫慄。它那張臉因為興奮顯得光潔紅潤,透着熱情、饑渴、衝動,性感、濡濕的小嘴唇微張,一張一翕,脈搏跳動。我純潔無邪地含住了它。我覺得我是在品味雪糕,或者一切以淺舔、吸吮來滿足飢餓慾望的東西。我就這樣用嘴唇與舌頭,讓他發出了痛苦與幸福的呼喊:“不——!”
我認為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卵”。我愛上了它。或者說,愛上了品味與把玩它。
我高考落榜后,他和他美麗的“卵”,遺棄了我,去了另一個城市,我曾經夢見,他的卵如一隻小香蕉船,我緊抱着它,在茫茫的海面上浮蕩。
我後來才知曉,男人的“卵”像兩片樹葉,沒有全然相似的。它像每個人一樣,有屬於它自己的相貌和性格特徵。所以,當我見過一個叫偉的男人的“卵”以後,暗地裏吃了一驚。我們接吻的時候貼得很緊,我感覺他那裏很堅硬地抵着我,我想那漂亮的傢伙肯定無比俊美。我的衝動依然是來自胃部的。我拒絕關燈。我喜歡在比較柔和的燈光下審美。
一個英武的男人,長着那樣一個小東西:它與他的主人的比例極不諧調。好比畫家省墨,又或是功夫不到家;也若所作之文,好端端的構思,出了一處敗筆;更像一首本來美妙的曲子,卻把某音符唱走調了……它也有些害羞,為自己的勃起害羞,為自己的纖瘦害羞。它甚至差點淹沒在亂草叢中。我像皮球般泄了氣,繼而失去了對於這個男人的全部感覺。我滿腹困惑,霎時熱情如冰。偉沒有自知之明,反覆地問我,你怎麼了?我很奇怪,他居然好意思問。或許是男人都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卵短小這一事實,卵的大小,直接關涉到男人的尊嚴,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容易打擊男人的了。偉的卵是小,我本來不覺得是他的錯,甚至暗懷同情,可是,偉問得理直氣壯,彷彿正挺着雄糾糾的卵,我心裏便有了點鄙視。我允許偉隔着衣服在我身上磨蹭,心裏有些倒胃。看着偉因高潮而變形的臉,我覺得男人真滑稽。
我在記憶的長河裏游泳,看現實的岸邊行走的男人。
我發現人的“卵”,如人的五官組合一樣,有它自然的特點。有的人生來是單眼皮,有的人就是招風耳。它如男人本身一樣,可以是可愛的,也可能是可惡的,可能令人陌生,可能令人欣喜。它屬於對男人的補充式語言。非到最後的環節,你是不能了解的。發現這些以後,我便常常希冀着,遇上完美的藝術品。我喜歡痛快的欣賞與陶醉地啜吮,體會初生嬰兒吸吮母乳一樣的恬靜與滿足。對於“卵”,那也許是它最大的快樂。如何不算是“白活”,似乎跟人的生存道理差不多。我喜歡仔細地看它。像看剛從市場買來的衣服。關於它的質地、色澤、款式、扭扣、口袋、線路,全不放過。
見過短而粗的,有點像思緒很唐突地中斷,讓人生出些許遺憾;有的細而長,且帶些弧度,像市面的那種香蕉,顏色倒是惹起食慾,畢竟不能讓人熱血沸騰;有的讓人眼前一亮,潔凈、漂亮、完美,粗曠中帶些書生氣,文明中透露着野蠻,這是最令人心醉神迷的一種;有的平庸,毫無特色,只覺得它除了是個“卵”,不是別的,絲毫不能引起食慾;還有的是看起來平常,一旦挖掘它的潛力,它能茁壯成長成一個可人的東西,給你面貌全非的驚喜。
品味男人“卵”,可以獲得許多感覺:如純真、恬靜、隱秘的快樂、童年的足跡、故鄉炊煙、游移的夢、自我的消失,奉獻與享受合一;甚至有懺悔、懷念、埋怨、痴獃、舞蹈、飄浮,美妙與虛幻共存。那裏有一種氣味,與故鄉的味道很似,與過去的歲月相近,與春花秋月同在。你可以認為那是一座橋,一座百年的橋,它使你走向一個未知的彼岸;你可以認為那是一首歌,它唱出了你埋藏心底多年的旋律;你可以認為那是一幅畫,它描摹了你一切關於夢想之圖……它可是任何一種東西。當你把它放到唇邊,當你仔細吻過……當然這一切,只有當它處於飽滿的時候才能達到。不在激情狀態下的它,是毫無生命力的。
你注意一下分叉路口交通標誌圖:那個箭頭,是非常“像形”的,它以一種蓬勃的精神面貌,以不變的姿勢,為你導航。你看深圳“地王”大廈:那直插青天的兩根柱子,堅挺、堅決、堅韌、堅硬、堅固、堅強、堅信……我不知曉,這是否是對這個城市男人的一種暗示或詮釋,離可以啜吮與品味有些遙遠……
儘管我看到過許多男人的“卵”,多年後我仍然是處女。我沒有來自下體的慾望。
有人問我的那位二十五歲的女朋友是不是處女,女友笑着說:“我都二十五了,還是處女?這簡直是對我的侮辱!跟罵我是婊子沒什麼區別!”女友的話,在男人當中引起了鬨動。也使我迷糊了許久。我認為我早就不是“處女”了,我不過擁有一張處女膜。但科學意義上,我仍是該死的處女。我是婊子吧?精神有無“處女”之說法?這樣說似乎也有些荒唐?或許得另闢園地搞搞問題研究。我懷疑我有毛病,生理反應和需求都不正常。我聽女友們描述所謂的高潮和死去活來的快感,像聽一個傳奇神話一樣。我不知道那滋味跟手淫是不是一樣。
我問她們,她們先是狂笑:“身邊那麼多男人,放着資源不開發利用,卻閉門手淫,真毛病啊!”接着無恥地笑:“你是處女,只有一種可能,除非你是石女!”我不是石女。我知道石女怎麼回事。我們當場驗證。結果是她們吐了吐舌頭,問我怎麼跟男人搞的?我只說了有關飢餓的特徵。她們又笑了,說她們都是那地方餓。我說我那地方不餓,只有拉撒的慾望。
這是我二十四歲時候的事情。
後來發生了一個故事。那時候,我已經二十六歲,官至太平洋保險公司的部門業務經理,其實也就是只能管自己。某一天,有個客戶把電話打到我這裏,諮詢有關保險問題,我立即約客戶吃飯。干我們這一行的,絕不會放過任何一點希望。不過,我沒想到,客戶是這麼出眾的男人。當他出現,宛如平地開出一朵蓮花。他長的樣子讓我有饑渴感:像精緻的晚餐一樣,有些浪漫,也有些豐富,還有一些朦朧的夜色來臨的衝動。他皮膚相當潔凈,瞳孔透着亮晶晶的神采,頭髮是偏褐色的,剛剛洗過,令人直想埋首其中。
他帶着他的卵來,我想着它,應是個漂亮的、可愛的東西,是他身上最寶貴的所在。
我的胃部誕生了異常的慾望。
談了許多,卻與保險無關,眼睛裏的東西越來越曖昧。用完西餐,我就喜歡上他,他很自然地提議,要參觀我的住所。
什麼都心照不宣。他很會玩“欲擒故縱”和“貓捉老鼠”的遊戲,像小說《上山上山愛》中,那個叫萬劫的老傢伙對一個二十歲處女的引誘與挑逗一樣。他喜歡開燈。這點不謀而合。他喜歡看着我啜吮它。他說他喜歡看着我關閉眼帘默默陶醉的樣子,他喜歡來自我舌頭與嘴唇的感覺。他說他的一輩子的快樂都集在那一處,集中在我的嘴裏,全讓我的舌頭挑起了。我是跪着的。它已經毫不猶豫地頂上我的嘴唇。我輕輕推開,打量它。它粗壯、紅潤、年輕、朝氣蓬勃。乾淨,像一件新衣服一樣,芳香;肉感,像剛出爐食物,騰騰冒着熱香。它太豐盈,我明顯感到自己有點力不從心,我不能自如地讓它在我的嘴裏出入,我感到嘴唇發麻。
他自詡為“做愛機器”,果然是不同凡響。那場景跟南方做年糕的方式有些相同:把蒸了數小時的糯米倒入石槽里,幾個壯漢用幾根巨粗的棍子在裏面搗騰,一抽一壓,一轉一扭,糯米緊纏棍把,一戳一碾,暗賦內力,柔中帶剛,剛中含柔,滿身大汗,人氣、汗氣、糯米之香氣,混合繚繞……就這樣,一種感覺從遙遠的地方,抵達了,我做了他的女人。由交配到做愛,終於能體驗一下“有我”之境。是升華,是“勞動”產生的“進化”。我應是愛他,愛他的它的。
他把塞在我屁股底下的書拿出來,那是弗洛伊德的著作,書從第一百八十頁分開,我記得那一章的內容。他故作隨意地瞟了一眼,合上書本的動作不太流暢。我當時並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在我屁股下墊一本書,也不懂那片刻猶疑的神情。書是乾淨的,白紙黑字,紙頁皺了,他把它扔到一邊,臉上的熱情冷了下來。
我們相處了兩個月。我開始尋找一些結果。但是,他說他是獨身主義者,他需要的,僅僅是做愛,他甚至說,願意一輩子保持這種關係。他用了“一輩子”這樣的詞,似乎是頂負責任。我說,我他媽的才不願意,你滾。他滾了,臨走前說我心很狠。我說,看在卵的份上,我原諒你。因為,你行使的,不一定是卵的意志。他狐疑地看着我,似乎在暗自揣測,我和他的卵是否成了同謀。我哪裏知道,他骨子裏的處女情結,嚴重地左右了他的態度。
我一直認為“卵”是有思想的,這是一個奇怪的想法。我認為,它裏面蘊藏着許多東西,它的思想,不為人解。並且,作為男人身體的一部份,卵更不為男人所了解。它沒有任何個人權力,只能任憑男人使用,進入它喜歡或不喜歡的肉體,在來不及分辯激情與愛情中,做愛和交配。個中所得的快樂,終究被男人和女人拿走了,只剩它可憐兮兮、亂七八糟的一團。
我想獲得關於卵的更多的資料,我想了解,卵這個東西,和男人到底是什麼關係。我想方設法混進了計生中心,一邊搞計劃生育宣傳,編新婚夫婦手冊,協助辦新婚夫婦培訓班,傳播思想,給人“性啟蒙”教育,一邊暗底里琢磨卵的問題,從此關於卵和逼的言論,不絕於耳。自從男主治醫生和我在辦公桌上很熟練地運用兩種生殖器名詞后,我知道,這些器官,其實就如眼睛、耳朵、鼻子一樣重要,需要擺到桌面上來關心的。以後,在食堂的飯桌上,我也能聽醫生們大談子宮與前列腺炎,睾丸與輸精管結紮,並且插科打諢。
我編的教材圖文並茂,我們醫生的講座,卻是索然寡味。黑板上赫然醒目的兩張男性生殖器與女性生殖器圖,由於不斷地摘掛,邊角佈滿了圖釘的小孔,圖片也沒有先前的新鮮,色彩陳舊。橫斷面的、局部的圖形都有。每次培訓,總有幾十對男女,像模像樣地端坐,有的不敢看黑板,有的發出竊笑,有大膽的男人會走上前看個“究竟”——那玩意兒畢竟只是使用過。我們那位穿白大褂、滿臉疲倦的女醫生,講生殖構造、房事注意事項、孕期性生活……女醫生講一講,頓一頓,好像盡量避開一些“露骨”詞,而比較含蓄的表達。我看她相當吃力。在這樣的專業講座上對性都如此遮遮掩掩,我一直不敢想像她是如何跟丈夫搞那回事的。這樣初級的培訓班,我認為只有那些“把避孕套戴在手指上做愛”的笑話發源地,才有必要去不斷地舉辦。面對都市女性,她更應講講,如何使女性獲得高潮,以及女性如何要有性自我意識,要去尋找高潮,要去挖掘潛力,完全可以在自己的男人面前,做像潘金蓮那樣的蕩婦。
“卵”在圖紙上,是勃起的樣子,那有助於看清它的構造,突出細節。我竟如看到野生動物園老虎淪為家禽一樣,替“卵”難過。儘管“卵”的形狀那樣標準,圖形那樣完美。龜頭、陰莖、海綿體、輸精管……冰冷的,毫無感情色彩。我忽然得出一個莫名的結論:男性婦產科醫生定是陽萎,女性男科醫生定是性冷淡。當一樣東西在你面前,只成為器官,或者一個學術名詞時,它不再具有感情色彩,它喚不起你的柔情與審美,那麼你也難以給它溫柔與欣賞。
曾有一個朋友說:一個人所有的快樂集中在這“一點”上,真是奇妙。食色性也,民以食為天,天生神,神本源,性本源也。性,才是世界的本源——世界本源說看來要開闢新的研究課題了。
春節前最後一次新婚知識培訓班上,我見到了那架“做愛機器”。以他的經驗,這種講座顯然是小兒科,但是,如果沒有這個培訓結業證,民政局是不會發給他結婚證的。況且,挽着他右臂的滿臉緋紅的年輕女孩子,似乎很有必要認真學着點。
機器容光煥發,意滿志得。見到他,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這個雜種關於獨身主義的言論,其實就是對我的矇騙。他用一種主義來推託責任,主義是天經地義的,要改變很難。但是,僅僅一年的時間,他的獨身主義就輕易地瓦解,他和他的卵,一併將我遺棄。
機器看到我在,狠吃一了驚,我相信,他的卵也為之一抖。不過,見過風浪的機器,極為優雅地向准妻子介紹,並若無其事地詢問我最近的情況。我的心裏湧起一股仇恨。不過,我又以一個醫生的身份,問機器的准妻子,是否仍是處女,如果是,我們的講座,就得新增一些內容。准妻子說,三個月前,把處女身給了他。我繼續問她,初夜是否見紅,要排除石女的嫌疑。她滿臉通紅,說,醫生,是,有紅的。她似乎什麼都不懂,談什麼都害羞。現在想起來,或許這才是女人的可愛。也就是說,我早就不復可愛了。
不知道真正愛過沒有。我在回憶里沒有撈到什麼。
我一直覺得,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是個純潔的處女。
我年輕的時候,曾為別人的“我愛你”感動得渾身發抖,為自己的“我愛你”顛覆着生命。但那些好像挺遙遠的了。現在如果聽說誰在為愛情要死要活,堅持那所謂的愛情信仰,不是覺得滑稽,就是感到他們特有追求,且是精彩地活着。自己腐朽了,有些年華如水的惆悵。
我後來知道一個詞——“麥浪效應”。就是永遠被新鮮的吸引,置身邊的不顧,到最後落個“虛無”。特別是網絡,真有點目不暇接、應接不暇、琳琅滿目、眼花繚亂,再加上有些得心應手、手到擒來、“一個都不少”、一切唾手可得。像地攤上的物什,雜七雜八,廉價平庸,鋪天蓋地。我也搞了些似是而非的網戀。但是,對於看男人的“卵”,興緻不知在哪一個環節上中斷了,沒有了飢餓的慾望。
有一天夜裏,綿延了幾天的雨,忽地瘋狂肆虐,恃無忌彈,彷彿要淹沒我的昏燈,摧毀昏燈下的我,我以為那是遠去情人的追逐;閃電也來了,驟明驟滅,恐嚇、威脅、逼迫着,我以為那是情債的化形;雷聲隆隆,像一頭獅子,遠遠的咆哮嗚鳴着,目光如炬,隱藏着力發千鈞的魄力,我以為那是愛我者沉痛的控訴;風像一個幸災樂禍的傢伙,煽情地穿梭,極力推搡雨群,混在電閃雷鳴當中,欲一舉殲滅我,連同我思我欲——我是誰呢?勞眾如此?
看許多灰飛湮滅的故事,萬種滋味像野花一樣開在網絡的山頭,我在枯榮交替的季節里沒有了思索。我過得混混噩噩。只要冰箱內有食物,只要有滿足肉體需要的能量,我就可以足不出戶。黑帽遮顏上街,感覺眼睛的近視,實在是一件快樂的事情;雙耳失聰,也是件幸福的事情;惟有囊中羞澀,才是件痛苦的事情。小情侶摟抱着打我面前走過,會奇怪的瞄我一眼。他們或許疑問:這具青春的軀體,為何渾身透露的竟是屍體霉味與陰冷。
回憶是吞噬青春的吧。青春是用來回憶的吧。回憶卻又給了人青春。
愛情曾是“計劃經濟”時代的產物,是搶購得來珍藏、品味的。但現在是市場經濟的商品,競爭——踐踏感情;有產者可以珍藏數份——一壺數杯論;無產者望洋興嘆——寧缺勿濫型。蟲噬般的痛苦,深情的怨恨,以及失眠、厭食,腦海里不斷地晃着一個人影……就這樣的情景不知在哪一個時間中斷了。如果說我原來渴望着做愛的話,我現在渴望的只是交配。來自我體內的原始衝動告訴我,只需要原始的解決。我惟一愛過的那個使我成為女人的男人——那具“做愛機器”,他因為“沒看到我初女膜破裂的紅血”,早已登上別人的客船。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平息了關於處女膜引發的怨恨。那些區別於交配的性愛,像所有已逝的東西,也化為虛無。當渴求只余本能,飢餓來自拉撒的地方。只有當我偶爾回想,我明白那曾是存在的。我會有片刻活在那虛無的快樂當中,憂鬱着。是我不存在了,還是時光不存在了?我活着吧?我疼。明天,更是縹緲。
聽說現在“網交”(網上交配)、“電交”(電話交配)、短訊交(短訊息交配)已成時尚。自由與空間無限膨脹。“卵”,便無所謂美醜了。
後來者,仍在延續或者重複某些故事,重複快樂痛苦,探究世界本源。
我像個老人,在黃昏地長椅上,咂摸關於曾經的滋味。
(全文完。本篇又名《沉重的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