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願中年喪妻
似乎是一瞬間就變成這樣了:肚子充了氣一樣膨脹,肌肉下墜,走幾步路就喘不過氣,臉上的紋路越來越深,頭髮越來越少,牙齒越來越稀,用膳時牙縫裏開始習慣存貨,眼球也有些渾濁了,不像二十來歲時那麼炯炯有神。唉!中年啊!老齊在興和餐館的儀容鏡前,心血來潮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有些頹喪地暗嘆一聲。老齊是賺了不少錢的,閑暇之時,愛上興和餐館,和張老闆下象棋。張老闆與老齊一般年紀。老齊愛上興和餐館,還因為他和老張志趣相投,且同病相憐。什麼病?老張知,老齊知,其他人,也甭想問出個子丑寅卯來。
早些日子,老齊的老婆失蹤過一次,隨之失蹤的還有銀行里的一筆數目不小的款子。老齊當時亂了方寸,長吁短嘆,像只失去配偶的鳥,深情地悲鳴。昨天,她說她喜歡市區新開發的樓盤,我說你喜歡就買下來唄!可她今天人就不見了!老齊無數次重複着,好像抓住了愛情的見證。兩天後,老齊不得不把皮帶往裏扣兩個眼,以防褲子松垮下來。但是第三天,老婆自己回來了。老齊也不追問,失蹤風波,就這麼悄悄地平息了。老婆玩一次小小的失蹤后,老齊受了些打擊,對象棋的熱愛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象棋水平大增。老張總是輸得眉開眼笑,然後,沏一壺茶,侃一侃,再分頭各自忙活。春夏之交的時候,發生了一件趣事。老張餐館常養牛蛙,有一隻相當精明,只要店裏的夥計將那網狀的兜兒伸過去,它飛身一躍,不知躲到哪個縫隙去了,根本撈不着它。這隻牛蛙以罕見的敏銳和網兜抗衡,它的同伴們相繼成了盤中餐,它卻日漸肥大。餐館人稱它為蛙王。更為有意思的是,每次老齊進餐館,蛙王就會呱呱大叫,聲音格外渾厚。某個周末,老齊特意觀察了蛙王。但見蛙五坐在池中的小石頭上,皮膚暗褐,隱透泥土色,後腿的肌肉忽緊忽松,展示它的健美與力量。它圓睜雙目,引頸高歌,一見老齊,就閉了嘴,目光鎮定,只有喉嚨里發出輕微地咕咕聲。老齊從蛙王的眼神里看出了它面帶揣測的微笑,和一種十拿九穩的信心,好像它和老齊是前世的拜把子兄弟。蛙王彪悍結實,一副性事美滿,情場得意的樣子,想必不少母蛙們向蛙王獻出了貞操。老齊心裏冒出這些古怪的想法。過了片刻,老齊又想,蛙王占池為王,一統世界,在食客的嘴下偷生,用智慧與人類的網兜鬥爭,因而能這般自在與逍遙,細想自己作為一個人,真是自愧弗如啊。恍惚間,老齊聽見蛙王喉嚨里又咕嚕幾聲,竟像某個中年男人的長嘆,老齊一愣,才發現是自己不留神,吐出了長長的一口鬱悶之氣。老齊似被蛙王看透了般,當時心中一虛,產生向蛙王傾訴的願望。那時店裏無活,夥計們也圍着蛙池,也對蛙王略有詫異。他們看一看蛙王,再看一看老齊,想從中找出某種關聯來。忽然有人喊道,瞧呀,老齊和蛙王長得多像!一秒鐘安靜過後,爆發出一陣快活的笑聲。是啊是啊,老齊有蛙相,蛙相富態啊!瞧那嘴,厚薄,寬窄,形狀,簡直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嘛!老張開心地描述了一番。老齊領着桂冠般微笑着,他偏過頭,從餐館廊柱上的鏡子裏看見了自己,忽左忽右低首昂頭擠眉弄眼地照半天,說,嗯,沒錯,你們說的沒錯,我是像蛙王。
下棋前,老齊說,老張,咱們小賭一把,這盤棋我要是贏了,蛙王歸我。老張說,老齊,瞧你說的,一會給你殺了下酒就是。老齊連連擺手,哎哎哎,千萬別,我要活的。敢情是想與老婆恩愛分享啊。老張長得一副菩薩臉,笑眯眯的。老張啊,你可別後悔,興和餐館生意興隆,說不定蛙王是招財的寶。老張聽得哈哈大笑,朝夥計喊道,把蛙王活捉了,一會讓老齊帶走!棋下到一半,夥計過來了,沮喪地說,老闆,蛙王愣是不露面,其它蛙行不行?夥計網兜里的牛蛙亂蹦。老張手中玩着被幹掉的卒子,眉毛一挑,正要說句什麼,只聽得蛙王呱呱叫兩聲,聽起來滿懷嘲弄。夥計聞聲又向蛙池跑去,還是一無所獲。如是幾個來回,老齊已將張老闆死軍,他大笑三聲,說,蛙王歸我也!然後一把奪過夥計手中的網兜,直奔蛙池。蛙王在搶眼的地方,正襟危坐,腮幫子一起一落,喉嚨里咕嚕咕嚕,斜睨着眼巋然不動。老齊把兩掌在嘴邊握成一個喇叭筒,學蛙王呱呱叫了兩聲,蛙王喉嚨里的聲音更響了一些,老齊再呱呱叫兩聲,蛙王就亮出了渾厚的嗓音,興和餐館頓時蛙聲起伏。老齊笨手笨腳地晃動網兜,夥計在一邊干著急,快,快,從屁股後面罩過去!老齊停下舉着網兜的手,朝夥計意味深長的一笑,慢吞吞地,像舒展長臂一樣,充滿溫情地伸到蛙王面前。老齊就覺得蛙王在等他。說來也怪,蛙王咕咕兩聲,一蹦,就蹦到老齊的網兜里,老齊就勢嘩啦一提,姿勢瀟洒,全場噓聲四起。
老齊的老婆外號高腰,一米七二,比老齊還高半個頭,頭髮卻比老齊的還短。眉毛和眼圈都紋了,看上去像經過處理的電影鏡頭,臉部表情常常只是模糊的背景,惟有清晰的兩道深藍色的眉毛和兩個深藍色的眼圈,讓人感覺真實得突兀。和大街上大多數的中年女人一樣,高腰有着自己的一套生活觀念和理由。但是當兒子讀高中住校,生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高腰內心裏總有些不知名的躁動。老齊這邊呢,家裏沒有兒子的干擾,好像猛然間拉開了幕簾,毫無思想準備,就被活脫脫地推上了舞台,因而,兩個老傢伙常常陷入無詞境地,面面相覷的時間多了起來。家長里短早談膩了,外面業務早走上正軌,趨勢良好,錢也賺了,操的心不多,患難與共,同舟共濟的歲月也遠去了,剩下來的時間,該幹什麼,準確地說,一對老夫妻,能幹什麼呢?夫妻倆各開一輛小轎車,每天打開各自的車門,各奔東西,拼打拚殺要過上等生活的願望達到了,家務常年有保姆操作,兩個人一個月難得親熱一次,根本沒有做點什麼的慾望。老齊想不出兩個老傢伙天天廝守一塊的理由。讓老齊頭痛的是,到自己這個年紀,說自己老,不甘心,說年輕又會讓人恥笑。面對已經存在十幾年的婚姻家庭,老齊總會生出些無所事事的感慨。
高腰的失蹤,在高腰不做任何解釋的情況下,永遠是不為人知的迷,老齊也沒有尋求謎底的興緻。重要的是,高腰回來了。現在,老齊覺得,到他這個歲數,年輕時看重的東西,現在不重要了,相反,有些不看重的東西,現在變成了主要的生活樂趣。老齊記得,跟老婆結婚前,和一個叫青青的女孩子,愛得死去活來,青青多看別的男人一眼,他就立即很不舒服。和青青分手,是因為青青酒後跟別的男人上了床,青青把事實告訴老齊后,老齊摔袖而去,永遠沒有原諒青青。現在想來,老齊心裏還是隱隱作痛。心想,青青要是不說,我老齊哪裏知情,女人那東西,不會因為外遇變形,或者長刺,總之,用一具肉體去感覺它,絕對不會有什麼異樣。青青是很愛老齊的。忠誠和貞操,到底哪一個與愛情有關,與愛情本質更為接近?年輕時的老齊沒想清楚,中年時在經歷了高腰的失蹤事件后(他不自覺地將之歸結於一次私奔未遂),老齊發覺,愛情就是愛情,忠誠與貞操是另外的兩個東西。遣憾的是,老齊明白這些的時候,已經不相信愛情,或者說,不再有愛情發生。哪怕是高登俱樂部的領班李桃小姐,對於她的溫柔體貼,老齊也覺得含糊不清,模稜兩可——誰讓老齊腰包鼓囊啊!二十三四歲的李桃,憑什麼愛一個和他父親差不多年紀的人?但李桃確實又給老齊一些溫情脈脈的東西,她身上那股江南女子的如水柔情,和在北京土生土長的高腰相比,天壤之別。李桃是水啊,高腰就是那石頭,成天砸他,硌他,抵他,眨眼就磕碰了將近二十年。高登俱樂部在北京城很有檔次,是老齊的一個據點。只要一說老齊,俱樂部從上到下,沒有不知道的。老齊的許多生意,都是在高登的包間裏,於喝酒唱歌間,就談妥了。順便把李桃也談到手。朋友們都知道李桃是老齊的女人後,小費給得格外多。那李桃也聰明得可以,總是推脫不要,那個時候,老齊就覺得,李桃不是一個貪財的姑娘,心裏的喜歡又添了幾分。散場之時,李桃總會掛在老齊的胳膊上,鑽進老齊的車裏,也不知車開到哪裏去溫存了。和李桃在一塊,老齊感覺自在,輕鬆,有魅力,李桃的手搭上來,他很舒服,老婆的手無意中碰到他的身體,他也會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
活的?怎麼也不殺了拎回來?誰來弄這玩意呀!殺這東西,多可怕!見老齊提着一隻牛蛙回來,高腰立即埋怨開了。不殺,養着。老齊也不看高腰,徑直走進廚房,把蛙王倒在水池裏。蛙王好奇地打量一下新天地,咕咕咕咕叫了兩聲。養着?蛤蟆有什麼好養?我看你有毛病,趕明兒,你是不是還要弄條蛇回來?高腰跟到廚房,只見蛙王像尊雕塑,坐立池中,渾身斑斑點點,疙里疙瘩,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要多噁心就有多噁心。但蛤蟆毫不自知,兩隻鼓露在外的眼珠子,居然有些蛙視眈眈。吶,跟你講,這可是張老闆餐館裏的吉祥蛙,招財進寶的,你要是把它弄死了,我跟你沒完。老齊鄭重其事。高腰就覺得老齊有些蛙視眈眈。老齊說話時喉結滾動,那蛤蟆嘴巴附近的皮囊也一上一下,高腰忽覺進了聊齋故事,渾身一冷。對於這個吉祥物什,高腰無話可說,她重重地“哼”了一聲,扭轉高大的身體,有些笨拙地走開。站住!老齊在背後猛然一聲斷喝。高腰一驚嚇,腳下打滑,差點沒把持住身體。你,你穿的什麼東西?老齊指着高腰身上的T恤。什麼東西?意大利名牌!怎麼了?你眼裏終於能看見我穿什麼了?老齊的話激活了高腰憋了很久的牢騷,無論她穿黑色灰色白色還是紅色,新的舊的國產的進口的,他老齊,啥時也沒正眼看過一下,更甭提讚美或者建議。脫了!馬上給我脫了!老齊沉着臉,發出命令。為什麼?為什麼要脫了?高腰一屁股坐進沙發里。背後一個大骷髏頭,恐怖,像什麼話!剛在廚房,老齊猛一抬頭,高腰T恤背後那個巨大的骷髏頭,兩個黑洞洞的眼睛,讓他倒抽一口冷氣。不脫,很貴,人家想穿還穿不起呢!貴也給我脫了!不脫,你管得着嗎你?!管不着?好,你自個兒說的。老齊隨手操個什麼物件,高腰起初以他要打人,只見老齊進了廚房,在角落裏東翻西找。啪啪兩下,老齊逮到一隻蟑螂,與此同時,老齊聽見女人在廳里數落他。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憑什麼你就可以養這麼噁心的蛤蟆!哭這種武器,女人長期攜帶在身,無論在哪個年齡段,使用起來毫不羞澀。人到中年的高腰也是如此。老齊實在不知道,她自己背個大骷髏頭在家裏晃來晃去,還有什麼理由哭,也懶得理她。聽張老闆說牛蛙愛吃蟑螂,他就很想看看蛙王吃東西的樣子。老齊把蟑螂是屍體放在蛙王面前,說,吃呀吃呀!蛙王很矜持,只是拿眼瞪老齊。老齊就提着蟑螂的兩根須,在蛙王嘴邊搖晃,蛙王依然嘴唇緊閉,但是它稍稍偏一偏頭,好像側耳傾聽廳里的聲音。廳里的高腰,知道弄蛤蟆的老齊不會理她,哭得沒有希望,就拎着包出去了。摔門前還對着廚房嚷了一句“跟蛤蟆過去吧你!”老齊愣了愣,搖搖頭,對蛙王說,瞧,她就那樣。
老齊搖着頭到洗手間撒了一泡尿,回過頭髮現死蟑螂不見了,那蛙王緊抿着嘴,若無其事地瞪着老齊,幾隻蟑螂細腳還在它的嘴邊,沒來得及吞下去。老齊哈哈直樂,覺得它真像個偷食的孩子。老齊心裏高興,忍不住給李桃打了一個電話,問她是否還在睡,若不是,就到“宿緣”茶館喝去茶。李桃一般是夜裏八點才開始上班,凌晨二三點下班,整個白天就是睡覺。那我就起來收拾一下,等你來接我唄,老婆又打麻將去了呀?老齊一聽李桃細聲細氣的溫柔,心窩裏就盪起春風。李桃從不和他慪氣,也不爭風吃醋,在愛情問題上,只要老齊對她真心就行,其他都是形式。老齊佩服她小小年紀,就悟出了男女關係的真諦。唉,當初都不知怎麼要結婚的。他媽的,那就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事了。老齊想不清楚,胡亂給自己一個答案,然後自己撿拾一番出了門。
“宿緣”茶館是台灣某文化人士所開,位於紫竹苑西廂,臨窗即可見苑裏荷湖,湖中荷花片片,岸上楊柳依依,晚間來此,能聽取蛙聲一片。裏面桌椅茶具,古色古香,服務小姐着裝典雅,民樂悠揚,是一片清靜談話的地方。老齊對“宿緣”有所偏愛,也是因為平時燈紅酒綠的地方去得太多,尋着空隙往這種安靜的地方鑽。老齊接上李桃,到了“宿緣”茶館,兩人喝了半壺茶。老齊興緻勃勃地把蛙王的事說了一遍,又講了些貼心話。李桃對蛙王表現出濃厚興趣。李桃聽老齊說話,該笑時笑,不笑時翻閱茶館裏擺放的《香港風情》,那副俏模樣,不說話,老齊看着也打心眼裏舒服。過一陣子,老齊挨個打電話,通知老張和其他幾個兄弟前來聊天或下棋。我和李桃剛到,周末嘛,聚一聚,聚一聚。老齊在電話里說。老齊強調和李桃在一起,兄弟們心知肚明,心照不宣,這一次是帶情人聚會,誰也不會傻逼地帶上老婆。按老齊的說法,那是自取滅亡。這種事情,就像男人的私房錢一樣,走不得半點風聲。上回兄弟老劉的老婆獲些蛛絲馬跡,把老劉折騰得足足半個月,吃不香,睡不好,深刻總結時說,家有賢妻,痛苦。因此,為避免節外生枝,增添不必要的生活麻煩,男人們無形之中,如廣大的無產階段兄弟一樣,緊密團結起來。即便是某某老婆的電話來了,問及和哪些人在一起,在哪裏,在做什麼,簡稱“三W”(who、where、what),兄弟們的嘴從來是密不透風,且會忠心耿耿地說些“嫂子放心,有我盯着”之類的話,一時間,“偽證”成風,也不會有誰因為享受過哪位嫂子的烹飪而於心有愧,把一片粉飾的太平獻給家中的賢妻良母們,終於得以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
茶館外添了一輛舊款奧迪,進來一對男女,正是張老闆攜年方二十六歲的相好。張老闆叫她小丫,其他人跟着喊小丫,相互見過多次,所以頗為熟絡。李桃與小丫相視一笑,彼此迅速打量了一下對方的着裝,眼波流動,內心話語秘而不宣。又過了一陣,老劉單槍匹馬殺進來,精神略有不振,乾瘦的臉一副嚴重縮水的樣子。怎麼,就你自個?和“宿緣”老闆寒暄了幾句,待老闆走後,老齊把臉湊近老劉,蛙嘴一張一合。面對這種近乎審問的關懷,老劉哈哈一樂,說,沒什麼鳥事,都是他媽的馮小剛惹的禍。喲喝,老劉,跟馮小剛扯上了?老張臉胖,有點風吹草動,五官就亂了秩序。我喜歡馮小剛的電影,尤其是《一聲嘆息》,蕩氣迴腸啊。小丫是個白領女孩,說話有些矜持。是呀是呀,你要是讓他給我簽個名,我請你客!李桃也有點興奮。簽哪簽哪?簽胸口還是簽屁股上?老齊的腿在桌子底下搞了點動作,李桃身體抖動了一下,笑着用腦袋輕輕地碰觸老齊的肩膀。老劉像喝酒般,將小杯里的茶一飲而盡,咂巴一下,說,講起來都滑稽,昨兒看電影,就是《一聲嘆息》,他媽那個逼,我媳婦和我在電影院當場就打起來。啊呀,老劉,你丫犯傻了,這《一聲嘆息》,怎麼能帶媳婦看?這不等於自我揭發嗎?老張腮部的肉一抖一抖。我說老劉,你太不警惕了嘛!那天我媳婦問我《一聲嘆息》怎麼樣,我說非常差,是馮小剛最差的一部片子,還不如去搓幾圈麻將。老齊為自己的先見之明感到得意。是,丫越看越後悔,馮小剛這小子,把男人那點破事抖出來了,把人全扒光了。馮小剛雖給老劉惹了禍,但還是忍不住要佩服。小丫李桃相互交換一眼眼神,再次秘而不宣。吵完就完了,來,打個電話把小莉叫出來,喝完茶去“沸騰魚鄉”吃魚,我請。老劉打單,老齊總覺得不是個事兒。別提,崩了!最近倒霉透頂,哪像你們快活。老劉的干臉擠出笑容。那小朱不是挺好的嗎?老張挺進一句,大有東方不亮西方亮的意思。這時,大家聽見空谷幾聲鳥鳴,都知道是老齊的手機響,便停止說話,密切關注老齊。我馬上過來!傾聽十秒鐘后,老齊對電話喊了一聲,合上手機,轉向大夥,操,媳婦打麻將,被抓起來了,說要拘留十五天,我馬上去找人。
高腰身上帶的四五千塊錢被洗乾淨了不說,還被弄進局子裏呆了幾個小時,幸虧老齊及時找人,否則受罪更多。在局裏子見到老齊,高腰當時就抽抽嗒嗒地哭了,回來后驚魂難定,感慨萬千。那老齊呢,一壁氣憤警察胡亂逮人,一壁又暗自高興給高腰這麼旁敲側擊一下,讓她知道他老齊不是可有可無的,腰桿未免挺直了些。你那骷髏頭T恤,還穿不?老齊正襟危坐。不穿了,多貴都不穿了!高腰大義凜然。那蛤蟆,養,還是不養?老齊放慢語速。養!養!養!高腰連說三聲。高腰服貼,老齊心裏就熨貼。老齊微微一笑,心想,娘們兒到底是娘們兒。骷髏T恤的事迎韌而解,家庭誰主誰次,孰輕孰重的問題,也得到了明確。如此看來,這蛙王,確有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吉兆啊。老齊不緊不慢,似乎正捻須頷首,只是他蛙嘴四周,光溜如蛙王。哎,咱給蛤蟆取個名字,像貓啊狗啊鳥啊龜啊,叫着叫着就像一家人了。高腰向老齊變相獻媚。好主意,取什麼好?老齊徵求意見。高腰不假思索,一連奉上三四個愛稱,老齊不是嫌太洋氣就是嫌太土氣。最後老齊說,那皇帝管臣子們叫愛卿,愛卿們輔佐朝政,國泰民安,與蛙王招財進寶性質相同,不如就叫愛蛙好了。
兒子讀寄校,家中添愛蛙,也算是一種適時的情感填補。那老齊對愛蛙的熱情,冬天來臨也未見消減,反倒情深,足以令蛙類深感不枉此世為蛙一回。高腰記得,兒子生下來沒多久,半夜哭喊,拉屎拉尿,他老齊哪裏管過,照樣酣聲如雷。但這愛蛙深更半夜鳴叫,老齊免不了要起來幾回看一看它。它叫的高興,老齊就看它高興的樣;它像更夫那樣,高唱平安無事,老齊就看它嚷嚷天下太平的勁兒。蟑螂也愛夜間活動,老齊有時還會折騰一陣,給愛蛙逮幾隻生猛蟑螂,逗愛蛙玩一陣子。平常夜晚倒也罷了,令高腰有些鬱悶的是,總是她心血來潮,身體蠢蠢欲動的時候,那愛蛙叫,老齊起,直玩到皮膚冰涼才鑽進被子,彼時高腰一肚子怨氣,自然也沒有半點心情。老齊心裏又何嘗是個滋味呢?有一回夜裏,高腰睡著了,老齊摸了摸高腰的手,再摸摸了自己的另一隻手,居然感覺不到絲毫的差異。後來,老齊又把高腰的手搭在自己的手上,再把自己的另一隻手搭在高腰的手上,三隻手疊在一起,那老齊愣是感覺不到,中間夾了一隻外人的手。天啦!老齊絕望地哀嘆,老婆這個人,長成身體的一部份了,對於她,我的部份神經失去知覺,感知,這到底是好是壞?婚姻是一個網兜啊,人是網中的魚,掉進去,永遠就只有撲騰掙扎的命兒。老齊想得有些凄涼,不由對愛蛙心懷感激。在老齊的中年歲月里,愛蛙比任何有靈性的東西都要善解人意,但這隻雄蛙,它新愛舊歡不斷,它肯定不知道,一生只和同一隻蛙交配,是多麼的乏味!但是老齊又很羨慕愛蛙和它的同類,它們不像人,不定期地發情,在激動、沮喪、快樂、飢餓等各種狀態下,都有可能依靠一次交配來發泄,蛙們發情是分季節的。在整個春天,是交配的狂歡與盛典。老齊也心懷愧疚,因為,在某種意義上,他老齊很殘忍地把愛蛙從母蛙們身邊奪走,毀了愛蛙下半生的性生活。老齊和高腰之間夜夜無性事,但老齊尚有李桃,除李桃之外,還有感情稍淺些的趙桃,再淺些的錢桃,若有若無的孫桃……如此看來,老齊之幸福生活,已然超於愛蛙之上。然而必竟家有結髮妻,東躲西藏,疲於應付,又覺得很是窩囊,覺得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受了些鉗制與牽絆,簡直是作繭自縛。由是進一步想到,人,真是很愚蠢的東西,沒有什以比人更愚蠢的了。很多個夜晚,老齊睡不着時,就這麼胡亂思想。可只是一種思想,現狀是不能改變的,因而,每天醒來,自己還躺在高腰這個中年女人身邊,身邊還是高腰這個中年女人,一切都沒改變。
入冬一段時期,愛蛙也不叫了,成天圓睜着雙眼,嘴巴長合了一樣,不吃任何東西。活蹦亂跳的蟑螂,泥鰍,蒼蠅,都不能引發它的食慾。它呆在池子的右角落,面朝池壁,默默地,快變成化石。威猛的愛蛙,就這麼漸漸地憔悴,身上的皮,因為不再有結實的肌肉填充,鼓脹,開始萎縮,形成中年人身上類似於皺紋一樣的東西。老齊急了。因為老齊聽人說過,和養龜、金魚,甚至花草同理,衰亡的跡象,將預示某種時運衰退。先前張老闆反映,自從老齊從興和餐館帶走蛙王,興和餐館人氣漸淡,沒有蛙王的領唱,眾蛙齊喑,興和餐館也顯得有些冷清。而彼時老齊生意上確也有些小挫,因而更是深信不疑。於是,拯救愛蛙,成了當務之急,也是老齊家中頭等大事。
北京的冬天,室內因暖氣溫和如春。高腰身穿薄羊毛衫,坐沙發一角,通過拐角沙發的拐角點,與另一角的老齊三點相連,構成一個直角三角形。高腰並不喜歡愛蛙,耳濡目染,也相信愛蛙是個吉祥物什,不是凡物,畢竟事關家道興衰,因而也急老齊所急。它為什麼絕食呢?高腰說了一句廢話。我怎麼知道!老齊很煩。它病了嗎?高腰盡量把話說得有用些。沒聽過牛蛙生病。老齊搖頭。也許它想興和餐館的母蛙了?高腰為自己的發現所欣喜。嗯,我看它就是寂寞。老齊起身從水池裏伸手把愛蛙捉了,憐愛的摸了摸,放到客廳中間。然後跪下雙膝,雙掌扣地,低下頭顱,翹起屁股,對着愛蛙咕咕幾聲,希望它會像在興和餐館那樣,跟着他叫起來,那樣,證明愛蛙不拒絕溝通與談判,下一步就好辦多了。但是愛蛙緩慢地眨一下眼睛,眼皮里滿是疲倦般的不屑,根本不為老齊所動。老齊提起一隻扣地的手,朝高腰揮了揮,說,你來試試。高腰個兒高,要仿造愛蛙的姿勢就有點難度,即便是做好了,也顯得無比滑稽,看起來根本沒有老齊那樣從容與流暢。怎麼說呢?她剛在一邊,已經看見地上的老劉,真的就是放大了數倍的愛蛙。高腰吃力地伏下身體,再努力地低下頭,很費力地憋出幾聲,不像蛙叫,倒像母雞。那愛蛙連眼也懶得眨一下,好奇地看着這隻大母雞對自己獻媚,喉嚨里滑動了一下,將腦袋調轉了一個方向,屁股對準二人。老齊見狀,仍不死心,對高腰說,我們一齊叫。於是一時間,母雞聲與人造蛙聲聒噪不已。對於二人賣力地表演,愛蛙終究沒有心動,也沒有仿若回到興和餐館的逍遙幻覺,它繼續陷入它使用了許久的迷糊狀態,露出宿命的安然。這種神態給了老齊致命一擊,他彷彿聽見愛蛙在說,老齊啊,婚姻就是如此了,你再掙扎,又有何益?以老齊對愛蛙的了解,他只能明白這些,那愛蛙的內心活動,老齊沒把握住。彼時愛蛙面朝牆壁,沮喪不已,心想,人蛙之間的世界,多麼不同。老齊,就好比冬天來了啊,我是要冬眠的,而你們偏要製造這溫暖如春的假象,不讓我冬眠。就好像你們的婚姻也有冬眠的時候,你老齊卻硬要在這個時候企圖發現爛漫花朵,是違背自然規律,也是有違你們人類情感發展及起伏規律的啊!老齊你真是不知足啊,想我蛙王,雖風流一世,最渴望的卻是一個和我相守白頭的母蛙啊!可惜蛙類沒有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母蛙動情交配也不為愛情,只有繁衍後代,這一點雖和你們有某些相似,但我們蛙類畢竟沒有肩負人類發展的使命啊!我至今仍是孤身一蛙,有誰知道,那些和我有過關係的母蛙,偶爾是否會想起我呢?蛙一生不過三五年,看來,我也只有遺憾而去了。愛蛙想到此處,喉嚨里咕咕兩聲,竟如大提琴發出的低音符,沉重而傷感。它試着蹦跳了一下,但不像以往那般,可以躍起幾尺來高,僅僅是肚皮剛剛離開地面,就笨拙地落了下來。停頓時愛蛙又想,畢竟蛙到中年了,體力也不比先前了。自己躲避飯館屠刀,貪生求榮,有幸跟了老齊,每日裏見人皮鞋鋥亮,車來車往,山珍海味搬進家庭廚房,原以為人類屠刀背後的生活,豐富快樂賽神仙,哪料想卻是這般貌合神離,物質奢侈。肉體活着,愛情死了;愛情活着,肉體卻不自由了。那老齊帶着有異於高腰的女人氣味進進出出,愛蛙的眼睛總是看到,那氣味,如春天的桃花瓣兒一樣飛散,落在高腰的頭髮上,身上,鞋子裏。那高腰察沒察覺,愛蛙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這些花瓣兒不曾影響或者改變高腰的生活。老齊緊張地盯着愛蛙,愛蛙又緩慢地眨一下眼睛,老齊彷彿聽得它說,你好自為之。愛蛙好像還搖了搖頭,它不再蹦跳,而是拔動四肢,一撐一爬,近乎蹣跚的向廚房靠近。老齊雙膝跪地,直起了上半身,見愛蛙背影竟如耄耋老頭,蒼老且顫微,不由想起它曾經為王的雄猛,還有它渾厚嘹亮的鳴唱。它孤獨啊,是孤獨吞噬與囚禁了你青春的軀體嗎,是嗎?是嗎?老齊默默地看着它四肢交替。愛蛙停下來,似乎想回頭,但還是繼續往前爬行。
沒有誰回答老齊的問題。因為他壓根兒就沒有詢問誰。
哎,給愛蛙找個伴吧!沒準湊效!高腰走過去,拎起愛蛙的一條後腿,把它提到池子裏。沒用,沒用,有些事情,不是一個伴可以解決的。等我找個時間,我把它放到紫竹苑裏的荷湖裏去,我記得夏天的時候,那裏蛙聲一片一片。老齊依次抬起雙腿直立起來,才發現腿有點發麻。怎麼是夏天,我記得還是春天去過的,夏天,你是和別的相好的去的吧?高腰立即抓住老齊的話語漏洞,陰陽怪氣地損了一句。老齊也發覺說漏了嘴,忙搪塞說,我是聽茶館老闆說的,自己也沒有親耳聽到,他應該不會騙我。完了老齊又說,自由,原始,對於一隻蛙,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生命啊!老齊驀地閉上蛙嘴,他被自己的話震住了——人,人何嘗不是?!
說實話,老齊有幾次盟生過娶李桃的想法。但他只是想一想而已,不足以形成某種力量,可以訇然一下,衝擊並衝垮他這個存在將近二十年的習慣。老齊不說婚姻,也不說是家庭,他把這些統稱為一種習慣。正因為是一種習慣,養成十幾年的習慣,也不可能說改就改。習慣這東西,積累的時間越長,慣性越大。就好比開車,速度越快,剎車停靠的間距需要的越長。與前方車子保持的車距,和速度是有一個比率算法的。如果說習慣了三兩年的,要離婚,可能只需要十天半個月就能了斷;習慣了十年左右的,可能所需二三年離婚時間;像老齊這樣的中年時期呢,很多東西都定形了,要改變一下,更是難上加難。再說,高腰這個女人,還真挑不出大的毛病,他的習慣,有一半是和她共同完成的。她已經長成他身體的左手或者右手,他對她沒有感覺,也可以不使用它,但是,若要把它砍斷,他肯定會出血,會疼。
人,真他媽的荒謬透頂!老齊暗暗地罵了一句。剛摸出煙盒,高腰就把煙灰缸放到他的身旁。老齊瞟他一眼,沒說話,心想,這娘們,一直嚷嚷要人戒煙,今兒還挺會察言觀色。老齊重嘆一口氣,把煙點燃,高腰把電視機開了,兩個人總算共同干起了一件事:看新聞聯播。
放蛙這天,天氣不錯,亮亮的太陽照在老齊富有蛙相的臉上,老齊就眯了眼睛。老齊小心地把裝着愛蛙的小紙袋放在駕駛副座,那袋兒是高腰提過化妝品的,很時尚。一路上,老齊感覺自己掙脫了一切羈絆,向原始森林奔去。他聞到了野草的芳香,經過空氣稀釋的動物糞便的味道;一隻蛙,咚一聲,從荷葉上跳進水裏,再忽然從水中冒出腦袋;一匹駿馬,在草原上撒蹄狂奔……老齊覺得自己的軀體像水一樣鬆散開了。愛蛙啊,你馬上就自由了,我呢?老齊鼻孔里輕嘆一聲,搖了搖頭,接著說,不過,我已經把你當成我了。記住啊,好好享受愛情和女人,但要保持警惕,囚禁你的東西無處不在,不要中了那些圈套。像我老婆,她要買房子,那就是一個圈套,她把密碼套出來了,把公司的大部份存款都划走了。你問她為什麼這麼做?想和人私奔嘛!可是她為什麼又回來了呢?我也想知道啊!為什麼不和她分開?唉,難啦!難在哪裏,老齊沒往下說,因為紫竹苑到了。面對空曠的湖面,老齊頭一回感覺自己的渺小,或者以一雙蛙的眼睛,忽覺得湖面的巨大,好像被人在屋子裏關了將近一年的是他,而不是愛蛙。老齊有片刻昏眩。老齊蹲在湖邊,把愛蛙從紙袋裏掏出來,愛蛙耷拉着四條腿,像一團軟泥。老齊愣了,試着把它放在水裏。愛蛙先是像一片枯葉一樣漂浮,然後慢慢地滑進水裏,水面漾起波紋,那老齊還沒反應過來,一個旋窩吞噬了愛蛙的身體,然後恢復平靜。老齊對着湖面發獃,半天直不起身體,這時空谷幽鳴,手機響。是老張,約晚上在興和餐館不見不散,有事。張老闆一年到頭,平靜如水,今兒有點不正常,會是什麼鳥事?老齊心情不太暢快,獨自一人圍着紫竹苑轉了一圈,看時間差不多,才驅車到興和餐館。包房裏清一色的兄弟,老劉也在,茅台早開了,香氣繚繞。待老齊坐定,老劉把老齊面前的酒杯倒滿,拍着老齊的肩說,想不到吧?咱兄弟中出了一個作家!老齊一愣,這邊老張就雙手遞過一本小說,足足一寸厚。老齊掂量一下,翻一下,嘖嘖幾聲,問道,我說老張,平時吃喝玩樂你沒少來,咋弄出這玩意兒?老張嘿嘿一笑,湊近老齊的耳朵,說,你丫半夜玩蛤蟆,我只有對着電腦發獃,這個作家,是活活憋出來的。老張說完,重重地拍了拍老齊肩,目光意味深長。大家興緻勃勃地喝酒,酒酣耳熱時,不知誰醉醺醺地問了一句,你們說,人到中年,最大的願望是什麼?有人含混不清地說,願……中年……喪……那個……喝!
2002.10.10初稿
12.30修改.瀋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