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暖運動
長春的冷慢慢地逼近心窩,巫小倩慌了。她不斷地給南方的死黨打電話取暖,死黨們說,找個長春男人戀愛吧,沒有愛情滋潤,女人容易枯萎。這道理巫小倩哪裏不懂,只是要找個男人戀愛,真比考研還難。巫小倩英語也就是個二級水平,不似某些人考研考博,輕鬆上線,如搞一夜情那般洒脫。巫小倩確實有點想戀愛,在冰天雪地里擁抱接吻,較之南方的情調,必定別有滋味。巫小倩記得有一次在樂購超級商場排隊買單,遇一超帥型,極具藝術家氣質的男人,側面令人着迷。但是,非常遺憾,這位藝術氣質的男人直到買單離開,也沒有回頭,錯過了與巫小倩一場可能死去活來的戀愛。直到如今,巫小倩都在設想一種假如,假如那個男人回頭,即便是一晌偷歡,巫小倩似乎也會心甘情願。
到後來,到底是想做,還是想愛,巫小倩搞不清楚了。某一天清晨,一種具體的身體需求,使巫小倩屈服了,她對着天花板說,天氣涼快了,被子裏睡兩個人挺暖和,只要他不在屋子裏晃來晃去。到處都在結婚,天天有人搞外遇,鬧離婚的也不少,冬天太冷了,找個人一起睡吧,天氣暖和了,再說拜拜,有什麼大不了的?
愛情不是東西,可是沒有愛情,人活得就不是個東西。所以,儘管巫小倩拍床墊把男人罵遍,愛情這東西,仍乘扁舟在她心頭興風作浪。有時它單槍匹馬在黑夜裏吶喊,巫小倩輾轉難眠,只得把原本屬於精神範疇的愛情,轉移至肉體領域;有時它在她心裏沏一壺茶,默不作聲,卻攪得她涕淚橫流;也有的時候,愛情被某個男人拎着出現了,它細腳伶仃,頭大身輕,飄飄欲仙的神態,襯托出男人的堅硬質感,不過眨眼間就被男人的屁股碾碎,填補了床褥的溝壑。巫小倩放眼街心,滿街唾棄愛情的面容、東試西探的爪子、捕捉愛情氣味的鼻孔,大夥似乎已經達成共識,把精神夾在腋下,虛偽地活着,才是真實。
某個翻來覆去的夜晚,巫小倩寫了一首詩,題目叫《翻來覆去的夜》:
深夜,十二點十分/摟着妻子的睡了吧/摟著兒子的睡了吧/摟着男人的睡了吧/摟着小妾地睡了吧/服安定片的,藥性也上來了吧/即便是那摟着枕頭的,也該折騰夠了,和枕頭一樣,沉睡過去了吧/才發現,還沒有吃晚飯/家裏,只有幾根麵條/和已經失去水份的青瓜/也許湊合著,能做一碗青瓜面/奇怪的是,到處都在討論自殺/這件美妙的事情/跳進長江,破冰船一樣挺進/在珠穆郎馬峰上,攤開雙臂飛翔/用所愛男人的領帶,套上纖細的脖子/或者是用他的剃鬚刀,抹向喉管/啊,那時紅梅開放,玫瑰開放,牡丹開放,百花齊放/抱着你的情人睡吧/天亮的時候,別忘記穿上衣服/替她打開門,在門縫裏揮一下手/抱着你的孩子睡吧/別忘記早點醒來着他的牛奶,雞蛋/抱着你的小妾睡吧/習慣了,聽到響動,不再心驚肉跳/抱着枕頭睡吧/一整夜,它決不會翻來覆去,要和你這樣那樣/或者是沒有這樣那樣,才翻來覆去/天反正是要亮的。
臉兒光溜如雞蛋的劉夜,讓巫小倩暗吃一驚,她迅速得出一個結論,他是她在長春遇到的繼具有藝術氣質男人之後的第二個超帥型男人。如果在故事後總結,還可以說劉夜是巫小倩男朋友當中最高最帥的一個。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臉兒太光滑了,沒有一顆青春豆,沒留一根須,即便是那雙眼睛,也清澈得純真。當然巫小倩沒想到會和劉夜也會曲曲折折,她邊走邊和劉夜聊,得知劉夜剛剛畢業,正在考慮工作還是出國。劉夜一路把巫小倩送到家門口,巫小倩不失時機地請劉夜進屋喝茶。劉夜坐定后,抓耳撓腮,像個處男般極不自在。劉夜是不是處男,巫小倩無法判斷,但劉夜拘促不安,要不就是心裏有鬼,要麼就是對異性接觸不多。此時,巫小倩已經喜歡劉夜了,只是巫小倩未曾試過主動勾引男人上床,女性的矜持還有,所以兩個人說些不着邊際的話,對耗着。
過一會兒,劉夜支着耳朵問什麼聲音,巫小倩說水籠頭壞了,關不牢,滴漏半個月了。劉夜便起身轉到廚房,把水籠頭反覆擰了幾圈,道,老化了,很簡單,哪天我給你帶一個過來換上就行。劉夜說完又四處看了看,問還有沒有別的問題。巫小倩一直盯着劉夜,心想,難道東北人真是活雷鋒?第二天下午,劉夜帶着新水籠頭、扳手、鉗子、鎚子,叮叮哐哐地進了門。不過,他要巫小倩幫忙,他的手指頭受傷了,不得勁。劉夜亮出胡亂纏綁的食指。巫小倩問怎麼搞的?劉夜說,中午菜不夠,把手指頭切了一塊。巫小倩樂了,說我這兒有創口貼,先換一下。劉夜把食指給了巫小倩。
後來,巫小倩做了紅燒鯽魚、辣椒炒肉、白菜。飯間,劉夜說你家的碗和我家裏一模一樣,感覺像在家裏吃飯。巫小倩聽出某種暗示,便笑道,我做的菜肯定沒你媽媽做的好吃。劉夜便不客氣地說,我媽媽專在家做飯,伺候我和我爸,多少年了,你雖然比不過她,不過,很有潛力。邊吃邊聊,巫小倩不時被劉夜趙本山式的幽默逗得噴飯,這種擠一塊吃飯的感覺很不錯,為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做了很溫情的鋪墊。
巫小倩後來才知道,劉夜也是很單純地想做愛,之所以找了巫小倩,首先當然是巫小倩吸引了他,其次,對於比自己大五六歲的巫小倩,劉夜無需顧慮,她是個外地人,她即將離開長春,並且,她是個經歷豐富的女人,不會像其它小姑娘那般,纏着要嫁給他。也就是說,和巫小倩這樣的女人上床,乾淨利索,無後顧之憂。
飯後,巫小倩靠在床頭,劉夜坐在沙發上。沙發與床頭是並排的,所以劉夜與巫小倩也是並排的。男手臂幾乎和女手臂碰觸一起。萬事開頭難,在巫小倩與劉夜的事兒上,也是如此。兩個人乾耗了二三個小時,往杯子裏添了無數次水,到晚上八九點鐘的時候,事情才有一點實質性的進展。那是因為談到了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區別,劉夜說南方人的腦袋不圓,前突后凸,並伸手摸巫小倩的後腦勺。巫小倩也伸手摸劉夜的後腦勺。也不知誰手腕用了力,兩個人突然抱到一起,滾倒在床。
這次並不如何美妙,劉夜太過緊張。
完事後,兩人基本上失去了聯繫。巫小倩打劉夜手機,都是關機,她開始懷疑劉夜是個專搞女人的騙子。想到騙子這個詞,巫小倩有點臉熱,她有什麼理由說劉夜是騙子呢,她也只是想和劉夜做一做而已。但女人的心理就是這麼怪,一旦發覺男人不在意自己,很自然就認為男人是騙子。但巫小倩很快就笑了,磨着牙想道,誰騙誰,還真說不準,不就是一場取暖運動么,沒必要費那麼多腦筋。
大約一周后,劉夜來了。這次珠聯璧合,妙不可言。劉夜自豪地說,我以為我真不行呢。然後他說起他的歷史,處男之身在十八歲那年,給了撫順的一個小妓女,在車裏硌痛了腿,兩年前和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開了一次房,這便是他所有的兩性經驗。巫小倩,說,把第一次給妓女,太虧了啊!劉夜說,這就是我們八十年代人和你們七十年代人的區別。第一次不是什麼寶貝,給妓女省事多了,我敢說,很多人一輩子為第一次的事耿耿於懷。對於這個問題,巫小倩有點詫異,倒沒去深究,聊了些無所謂的事情,然後說再見。如此反覆持續了半個月,某一天,劉夜裹着被子敲開巫小倩的門,兩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同居,開始了肆無忌憚的取暖運動。後來發生的事情,更是出乎巫小倩的意料之外。
這裏稍微說明一點,巫小倩呆在長春,是為了完成一部報告文學作品,採訪、收集資料,熟悉人物,與長春某著名企業家面對面的交流,這些完成一部優秀報告文學作品之前的工作,巫小倩打算花費半年時間。很不湊巧的是,感情生活一向豐富的巫小倩,在這個半年時期內,正好跌入一個真空時期,連救命稻草型的男人都沒有,更甭提暖心窩的愛了,其寂寞可想而知,於是巫小倩對身體的溫暖陷入空前的渴望。她掘好了陷阱,等待獵物,沒想到掉進劉夜這樣身強體壯、激情澎湃的雄性動物,算是雪中送炭。巫小倩內心裏的竊喜自不待言,劉夜的出現,簡直是老天對於巫小倩幾個月冰冷肉身的憐憫。巫小倩頻繁地熱身,以至於劉夜有了意見,說巫小倩根本不管他的身體能否承受,拿他當取暖工具,只顧滿足自己。巫小倩暗自一想,便有點慚愧,需求如狼似虎,真的是年紀來了。於是巫小倩收斂了,但是劉夜卻正在勢頭,宛如打娘胎出來,便一直挨餓,這會兒放開肚子狼吞虎咽。這樣一來,兩人勢均力敵,半斤八兩,一個月下來,幾乎是水乳交融。這一交融就壞了,主題有變,漸漸偏離初衷,本來乾淨利索的事情,也麻煩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打劉夜卷了鋪蓋進門,屋子裏一下子擁擠了。取暖運動如火如荼地開展一段時間后,一向喜歡清靜的巫小倩就開始煩躁。劉夜是個不愛讀書的人,熱衷於玩電腦遊戲,張口“我媽說”,閉口“我爸說”,似乎還未斷奶,這種嗷嗷待哺的依賴,讓巫小倩心生鄙夷,她懷疑這具一米八三的軀體的結構內容,是紙糊起來的。劉夜有意在外面居住,本是想學會獨立,卻總是將父母掛在嘴邊,說明他有家庭溫暖,也說明他在心理上根本沒有獨立意識。劉夜的身體無疑是火熱的,但這種熱,僅是肌膚之熱,要讓巫小倩的心熱起來,劉夜還欠火候。所以每回身體磨擦取暖之後,巫小倩就想獨自獃著,又不好意思開口叫劉夜走,尤其是讓他卷着鋪蓋走,怕態度過火,傷劉夜自尊。於是巫小倩只得忍耐,等待適當時機。時間和空間被劉夜打得零碎,巫小倩失去了創作的整塊時間,心裏的焦灼影響了取暖運動的正常延續。很多時候,巫小倩覺得莫名其妙,居然讓一個陌生男人進了房,上了床,並且朝夕相處。
以前,巫小倩認為,要幹掉愛情,最好的辦法是和對方睡覺、生活,那麼,對於這種取暖運動,自然是不消幾回,就可以灰飛煙滅。巫小倩熟知自己的身體,取一陣暖,可以維持一個季度。頭一個月內,她可以不手淫,一個季度之內,基本不想男人。劉夜不壞,脾性也好,巫小倩雖談不上愛他,但和他的取暖已成慣性,竟沒有更大的力量從中抽身。
巫小倩與劉夜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彼此的交流,經常是沒有一竅相通,兩人惟一共同所乾的就是取暖運動。事情轉折於某天夜裏,巫小倩和劉夜像所有在一起呆久了的情侶那樣,辯駁與爭論,巫小倩為劉夜的固執所激,把屁股對着劉夜。這邊劉夜道歉完,去撫摸巫小倩,巫小倩厲聲喊道,別碰我!劉夜縮回即將作案的手,小聲嘀咕了一句,巫小倩霍地坐起來,聲音冰冷,如壓縮餅乾,高度濃縮了她當時的憤怒、羞辱、委屈、痛恨等諸種因素,緩慢地說,什麼,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藉著進行取暖運動時必備的桔黃燈光,劉夜只見巫小倩半低着頭,翻着眼白,神情如《午夜凶鈴》裏的女鬼,劉夜陡地緊張了,心裏升起一股寒氣,想含糊過去,巫小倩一把掀開了劉夜的被子,劉夜自我保護意識很強,立刻蜷曲雙腿。巫小倩這時開始咆哮,滾,給我滾,是呀,我是被很多人摸過呀,不用你稀罕!頭一回見巫小倩怒成這樣,劉夜知道禍惹得不小,更緊張了,坐也起來,尷尬地有些話不成句。巫小倩見他囁囁嚅嚅的,臉上便掛了些輕蔑,繼續說,咱倆就是嫖客和婊子,說你是嫖客是抬舉你,說你是鴨子恰當點。劉夜在巫小倩這裏白吃白住,腰一軟,無言以對。但是這半夜三更,天寒地凍的,捲起鋪蓋回家,父母問起來,不好回答。劉夜是個極有韌勁的人,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口乾舌燥,讓巫小倩相信他那句“誰稀罕,不知多少人摸過”的話,是口無遮攔,說話不經大腦,屬毛頭小子常犯的毛病,於是巫小倩與他言歸於好。那時窗戶微微泛白,能聽到趕早市的腳步聲,巫小倩才釋然睡去。一覺醒來,發覺劉夜行李包已打點好,正坐在沙發上發獃。巫小倩一愣,立馬發現成她小看劉夜了,她從前對劉夜的了解,不過是九牛一毛。巫小倩甚至覺得,劉夜有點奸詐了。
我要走了。劉夜說了一句廢話。巫小倩翻身朝里。聽到門被帶上的聲音后,巫小倩坐了起來,心裏一陣如釋重負后的清澈。她在空蕩蕩的床上打了幾個滾,罵了一句“傻逼”,哈哈大笑。接下來的幾天,巫小倩一副吃飽喝足精神好極佳狀態,創作非常順利,很自然地衝破了一個障礙,基本上沒有時間難過,或者想念劉夜。在某種意義上,劉夜只是個加油站,或者是一堆寒夜的柴火,她加足了油,取夠了暖,開始繼續前行。劉夜除了帥,青春勃發,幾乎沒有巫小倩欣賞的東西,青春激情享用了,就是餓后吃飽了,好比錢,揮霍痛快了,再努力去賺就是。不過,肌膚上殘留的溫暖,偶爾會在巫小倩心裏劃過,如流星。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有點像劇情的高潮,聽起來都很煽情。某個清晨,巫小倩正在夢中,敲門聲敲碎了她的好睡。巫小倩問誰呀,外面人就是不應,只是敲門。這時,巫小倩猜到八九分,心裏一陣歡喜。剛打開門,就被一股寒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裹了。巫小倩被劉夜裹得透不過氣。當劉夜身上的雪花融化,外衣變得濕漉漉,他才鬆開巫小倩,啞聲道,我要娶你。那情那景,令巫小倩恍若夢中,頭一回享受到作為一個女人的榮耀,她完全怔住了。並且,劉夜的眼淚為他佐證,他是真心的。既便巫小倩毫無嫁給劉夜的願望,這個時候,她也幸福了。於是他們像一對真正相愛的夫妻那樣,鑽進被窩裏,連續兩次取暖后,劉夜開始回憶和巫小倩的點點滴滴,得出一個驚天動地的結論:我才意識到,我其實早就愛上你了!
這麼一來,兩人的關係便有了實質性的轉變。在取暖運動上,兩人都極力想讓對方溫暖舒服,而不是像從前那樣,只顧自己。這期間,劉夜試探過父母,假如找一個巫小倩這樣的女人,他們會有什麼反應。父親聽了,說得很委婉,給劉夜灌輸找年輕漂亮、出身好的女孩子的觀點,認為將來毛病沒那麼多。母親的態度則相當激烈,立刻把巫小倩這類女孩子槍斃了,並且對劉夜發出了警告。劉夜不想讓父母傷心,也惦記着出國讀書還得掏盡父母的積蓄,怕斷了前途,因而表明自己並沒有想找那樣的女人。劉夜父母的態度自然在巫小倩的意料之中,巫小倩雖沒打算真嫁給劉夜,但這種“拒之門外”,自尊多少有點挫傷。巫小倩心裏的那星微小的激情火花,也熄滅了,重新回歸了取暖心態。巫小倩心裏默算了一下,離開長春,也就是三四個月的事情,劉夜想結婚的衝動,肯定也將煙消雲散。
劉夜的臉上突然有了扎人的東西,巫小倩伸手摸了一圈,驚喜地捧住那隻“雞蛋”,大聲喊道,你長鬍子了!劉夜笑道,我本來就有鬍子,只是怕顯老,天天剃。巫小倩又將“雞蛋”摸了一圈,喜不自禁,勝過喜歡劉夜本人。劉夜說,三天沒剃了,我打算留起來,這樣可以縮短咱們之間的年齡差距。我得儘力向你靠攏嘛,對不對?我都是有媳婦的人了,臉上要是還寸草不生,會被人小瞧的。長出鬍子的劉夜,看起來的確要成熟許多,像那種能承擔點責任的男人。那些鬍子,又似乎是生長出的承諾,令巫小倩心添踏實。劉夜,留着吧,我喜歡你留鬍子,再說,留鬍子,性感呢。劉夜聽了,二話不說,鑽進巫小倩的衣服里,巫小倩開始咯咯直笑,沒幾秒鐘就開始呻吟。
對於夫妻生活最初的模擬,新鮮中帶點甜蜜。巫小倩挽着劉夜的胳膊穿過馬路時,覺得那馬路比平時要窄了許多。他緊攥着她的手,似乎是她的輪子,帶她滑過街面。她神采飛揚。劉夜沒工作,沒錢花,也很是替巫小倩省錢。他比較支持她買蘿蔔白菜,而巫小倩對於嘴巴總是很慷慨,劉夜只能稍加阻攔,買啥吃啥,還是巫小倩作主。對於劉夜的這種節儉,巫小倩怪不是滋味。既覺得他好,又覺得他窩囊,繼而想到生活的每一分錢都是自己支付,心裏頭便湧起一股疲憊。每回在菜市場,劉夜規規矩矩地跟着,一副鞍前馬後的樣子,兩隻大手總是義不容辭地拎起菜來,巫小倩一面暗底里反感劉夜惟命是從的樣子,一面又被那他雙大手的勞動撫平了心中的不快。劉夜是真未斷奶,在家廚房都沒進過,啥也不會,買菜回家來,巫小倩還得把生的弄熟,把熟的擺弄好。有很多次,巫小倩思考過這種生活的意義。她完全知道沒有任何結果,似乎都是衝著劉夜的“結婚”二字,她甘願做一回別人所說的“傻逼”。
沒多久,劉夜覺得沒有必要總陪着上市場買菜,變得戀床。巫小倩死拉活扯把他弄起來,但強扭的瓜不甜,心境大不一樣。後來巫小倩也發現,一個人去買倒是乾脆。乾脆了幾回后,巫小倩有點窩火。劉夜未斷奶的癥狀越來越明顯,吃麥當勞時,他的眼睛裏看不到一個成年男人的影子,眼神渙散,只有說“我還要吃一個漢堡”時,眼神聚集在巫小倩身上,神態頗有些楚楚可憐。
巫小倩被街頭的烤玉米吸引,很饞,也想劉夜能買一根給她——劉夜從來沒有這樣做過——可是劉夜一把拉開她,表情令巫小倩費解。巫小倩說,幹嘛,不就是一根玉米棒子嗎?你連一塊錢都捨不得花嗎?巫小倩想起從前和別人拍拖,別說是玉米棒子,就是龍蝦鮑魚,也會讓她滿足。眼下這個劉夜,就算是她請他進稍為高檔的餐館,他也會扯着她的袖子,急急地離開。這戀愛談得太窩囊了,難聽點說,就是賤。巫小倩恨恨地掉眼淚,劉夜說,我是不愛吃玉米棒子的,我不知道你愛吃啊。劉夜回頭要去買,巫小倩道,沒胃口,你自個吃。巫小倩火越窩越大,心都快燒焦了,可都是自找的,沒有誰拿刀架她脖子上,劉夜一開始就是這樣的情況,她不是不知道。後來巫小倩變得愛發脾氣,總讓劉夜莫名其妙,巫小倩終於喊道:劉夜,我不是你的媽!劉夜說,你當然不是我媽,我也沒當你是我媽,不過,我媽朝我爸發脾氣時,就你這樣兒。晚上睡覺,取完暖,劉夜鄭重地說,小倩,相信我,我一定能賺錢養你,而且很快就能。
女人要哄,劉夜是摸清這條路子了。大事小事,不管誰對誰錯,一律是劉夜哄巫小倩。劉夜也把這哄人活玩得很在行。所以一路下來,自然沒有過不去的坎,顯得彼此很是和睦融洽,頗有天造地設的感覺。而且,每次見面,劉夜總會帶點小東西,比如雪糕,或者糖葫蘆,把巫小倩疼得高高興興,如果說巫小倩先前還沒有嫁給劉夜的打算,這會回兒,就有點那個意思了。
電視突然斷電的時候,巫小倩翻抽屜,搬凳子,劉夜說你幹嘛去?巫小倩道八成是保險絲又斷了,我得重新接一下。劉夜一把搶過巫小倩手中的家什,說,讓我來。聽起來如頂了炸藥包那麼壯烈。巫小倩住的房子太舊,保險絲時不時得撥弄撥弄,用鉗子擰幾擰,有較長一段時間沒出毛病了,也算是一個奇迹。以前,每回弄那保險絲,巫小倩都想灌幾口白酒壯膽。家裏有個男人就是不一樣,雖然是微不足道的活兒,主要是劉夜他正拿肩膀讓她靠,正拿胸膛讓她依,這種精神,不是事大事小可以衡量的。只是,巫小倩沒想到,這麼小的一件小事,劉夜愣是把它撥弄大了。
話說劉夜捏着鉗子站在電闡前(劉夜身高一米八五,用不着搭凳子),對着幾條歪歪扭扭的東西仔細思量,他遇到難題了。這玩意兒,不似得修水籠頭,弄不好,會電死人。況且,劉夜修水籠頭那取得成功,完全得益於他住宿舍時的實踐經驗。巫小倩正仰視着,眼睛裏洋溢着幸福之光,劉夜騎虎難下,事關面子問題,電死也要撐下去。
小倩,哪個闡是你房間的,我先把它關了。
就你左手邊那個。
這個么?
我看看,唔?好像是。
到底是不是?
是,不會錯。
劉夜把電闡往下拉的時候,電闡噼噼啪啪直冒火星,嚇得劉夜迅速地推了回去,推回去的時候,右側的幾個小闡啪啪冒出星點火花,劉夜又趕緊往下拉,又是一陣噼噼啪啪,如此上下反覆三次,劉夜將電闡開關於中立位置停住了。
怎麼冒火?劉夜大為不解。
我也遇到過這樣的情況。沒事,把保險絲接上就沒事了。巫小倩笑道。劉夜便用試電筆探了探,確信斷了電,才將兩根保險絲搭上,正用力將它們擰成一股繩的時候,樓上下來一位老太太,怨氣衝天,說,咋回事昵?我那正洗衣服昵,洗衣機一會轉一會不轉,我說,你們這是干哈捏?啊呀,你們,怎麼把整棟樓的闡都給拉了呀?把人家電器燒壞了咋整呀?老太太一口氣說一長串,最後一句話把劉夜整傻了,他飛快地估摸了一下整棟樓的電器價值,怎麼著也得賠個五萬八萬,這一驚嚇非同小可,他居然敢朝巫小倩使用霸權語氣了,兩人在樓梯口吵了起來。
你幹嘛讓我拉這個總闡?我不是問你好幾遍嗎?
我也搞忘了,你沒看到旁邊還有個小闡?
哪管哪,我怎麼知道?是你在這兒住,又不是我。
你就會添亂,我自己三兩分鐘就弄好了,真見鬼。
好好好,我錯了行不行,我錯在不該相信你的話。我原本打算拉旁邊那個小闡的。
這件事使劉夜誕生了一句名言:相信女人,就是相信錯誤。劉夜不敢再動電闡,他主張找小區管理處來處理這事。劉夜為那未知的被燒毀的電器緊張,眼下住戶們都去上班了,等他們下班回來,天知道這禍闖得有多大。總之,劉夜五內俱焚,卻得強裝鎮定。這麼一件小事,搞砸了,在女人面前丟臉不說,重樹威信,工程也不會比三峽截流小啊。
老太太剛走,一妙齡女子,人到聲到,尖聲喝道,你們什麼人,怎麼敢亂動我們的電闡!電都斷了,怎麼辦!一聽便知來者不善,不善的來者一隻手叉腰,滿頭捲髮被震得直打顫。這東北小娘們頓了一頓,咚咚咚咚跑下階梯,踮起腳尖把電闡推了上去,嘴裏也沒閑着,道,好好的,瞎整啥呀,吃飽撐的!劉夜本來便丟盡臉面,窩一肚子火,這回被小娘們一激,火勢騰地旺了。你罵誰呢罵誰呢!劉夜一隻手鉗住小娘們的胳膊,小娘們被動了機關似的,音量迅速拔高,喊道,幹嘛呀,打人呀?快來看呀,打人呀,我在自家門口被人打啦!巫小倩見狀,趕緊把劉夜扯到身後,對小娘們說,你真是欺人太甚,血口噴人啊!小娘們勁頭更足了,說,誰欺負誰呀,你搞清楚沒有?你們兩個人欺負我一個人,我胳膊都紫了!
小娘們那張嘴關不上闡,詞彙量極其豐富,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劉夜一急,東北人的倔勁也上來了,他怒吼一聲,我乾死你!劉夜真要動手打小娘們,巫小倩死抱住劉夜,被劉夜用力一甩,腦袋撞到牆上,額頭當即血流不止。這邊小娘們往樓上狂奔,打電話找救星去了。
巫小倩傷得倒不嚴重,血很快就止了,貼了兩塊創口貼。劉夜把門反鎖好,叮囑巫小倩不要吭聲,假裝家裏沒人,否則局面難以收拾。巫小倩哭了。劉夜抱着她,她感覺他的心跳得相當劇烈,便知道他有些驚慌。
劉夜,我怕,他們要是砸了門衝進來怎麼辦?
萬不得已就打110報警。
那本書說沒錯,《千萬別惹東北人》。你這裏還沒動手呢,她那就喊疼了。
巫小倩真是開了眼界。小娘們搬的救兵會怎麼做,巫小倩完全沒有把握。她懼怕的,和劉夜懼怕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巫小倩怕東北人不講理,真把門砸了,再來砸她,而劉夜是怕居民們下班了,發現家裏的電器燒了,紛紛來討債,再有,萬一那小娘們提前報了警,揭發他倆未婚同居,處罰款不說,最怕通知父親來領人,傷了父親的心,那就更完蛋了。總之事情已經開了鍋,就看他們怎麼把劉夜扔進去煮了。
果然,樓梯口很快便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不一會兒,腳步聲和人聲一起湧向門口,緊接着門被擂響了,夾雜着男人和女人的怒罵聲。大人不在家,欺負咱家小孩,啥男人呀,你出來,出來,看我不打斷你的腿!一個男人在外頭極為兇狠的吼叫,女人在附和,門被拳打腳踢,發出驚心動魄的聲音。
巫小倩小聲說,那小娘們要是小孩,你劉夜也是。她緊張得手心出汗,心快嘣出嗓子眼了。
小倩,這幾晚我必須去同學家住,未婚同居抓了要查處的。你放心,你一個女的,他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我不在,這個問題也好處理一點。
只要他們是冷靜的,我就不怕。我可不想和瘋狗打交道。你們這兒的警察,能管到別人床上來?
我有朋友遇到過這樣的事,罰了一千多塊錢。
那你朋友是個傻A。
都是不想把事情鬧大,破財消災。
劉夜,我怕。巫小倩有點發抖。你知道嗎?前幾天有個女大學生被人謀殺在出租屋裏,屍體被碎,腿和胳膊都找不全了。
那是情殺,你又不欠人感情。記得鎖好門窗,防小偷倒是真的,你房子裏貴重物品不少。我得馬上離開,記住,有情況隨時打我手機。
劉夜走後,巫小倩忐忑不安,耳朵捕捉外面的動靜,倍覺孤單。大約晚飯時分,樓上老太太勸和來了。老太太說,那閨女精神有點毛病,大家既是鄰居,你上去跟她父母解釋清楚,就沒事了。巫小倩正好找個台階下了,免得總擔心他們報復,便說,怪不得,正常人哪會那樣,我這就去。老太太語重心長地說,該道歉的,道個歉便完事,左鄰右舍的,別弄僵了。巫小倩隨同老太太進了門,那小娘們還哭得不可開交,小娘們的娘劈頭就說,那男的呢?他說要乾死我閨女,他人呢?好好的閨女,被你們嚇出毛病來怎麼辦?老娘們真厲害,小娘們本來就有毛病,她要真想栽贓,這可真是有點洗脫不清。巫小倩立即陪笑臉,說,我男朋友他回家了,他脾氣不好,說的是氣話,就算他真要干……我也不同意呀。老娘們和小娘們都愣了一下。巫小倩接著說,對不起了,我代他向你們道歉。我保證這樣的事再也不會發生了。
到底是沒斷奶的孩子,遇事首先是怕家裏人知道,怕父親的懲罰,巫小倩還有另一感覺,劉夜總是在緊要關頭開溜。他這種腳底抹油的做法,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巫小倩兩晚不曾安睡,怕有賊從窗戶里翻進來,又怕夜裏做惡夢,沒敢關燈,直熬得眼圈發黑,臉色臘黃。在保險絲事件發生后的第三天,劉夜回來了。劉夜似乎很是受挫,他用軟不拉唧的語調說,這麼一件小事,讓我搞砸了,小倩啊,你一個人在陌生城市生活,的確不容易。背着行囊浪跡天涯,每個人都很嚮往,但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得來的,我確實是沒有經驗,沒照顧好你,倒給你添亂了。劉夜這番話讓巫小倩忍不住稀里嘩啦地哭起來,劉夜是沒有壞心眼的,她十分迅速地原諒了他的幼稚。緊接着劉夜表達了春節想去看巫小倩父母的願望,他說要親口告訴他們,請他們放心,他將很好地照顧她,愛她。這種話,即便是花言巧語,也足以讓人感動,何況,劉夜是個除了真誠以外,一無所有的男人。巫小倩是常常感動加特別感動,感動的後果是,對於劉夜,總是不吝惜開銷。她原本沒打算回家過春節,準備把一路的費用省下來,再把錢寄給父母。她似乎被劉夜的愛攪暈了頭腦,她真的很想帶劉夜到南方看一看,這種心情,如母親想帶兒子開眼界一樣。
巫小倩這一想法的代價是巨大的。首先,劉夜必須和父母回鐵嶺過年,初四返回長春。也就是說,巫小倩得一個人在長春過年,要等到大年初五,劉夜才能和她一起去南方。這一切,劉夜仍需向父母隱瞞。其次,兩人來回的交通費用,僅僅是機票,就得花掉七八千。劉夜不知巫小倩的家底,巫小倩自己有數,心裏疼。另外,巫小倩發現,她給了劉夜她有錢的錯覺,劉夜不再替她省錢,他挺感慨地說,自從跟你在好餐館裏吃習慣了,也不太願意去街邊大排檔了。這並不意味着,巫小倩把劉夜從“大排檔”的水平,調教到了“中高檔餐館”的水平,而是讓劉夜吃慣了嘴。巫小倩心裏騰地升起一股坐吃山空的恐懼,她可不想沾上“養小白臉”這樣的恥辱。
和劉夜的關係算不算養小白臉,巫小倩和劉夜探討過。劉夜說,養小白臉是得給錢花的,我從來沒找你要過錢啊?再說,我的臉也不白嘛,你看,鬍子拉茬的。巫小倩道,我連一件小禮物都沒收到過。劉夜說,等我賺錢了,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買,我總不能拿我爸的錢買東西送給你吧?是個男人都不會那麼做啊。巫小倩想一想,劉夜說的有點道理,但是收不到小禮物,心裏始終有個疙瘩。不過,這疙瘩不碰沒事,碰到就有點疼。
有一段時間,經濟上巫小倩有點扛不住了,準確點說,是心理上有點扛不住了。好歹是兩張嘴,平時自己一個人還可以隨便對付,兩個人,總得講究一下,弄點像樣的菜,更甭說有時候還要外出玩上一圈。巫小倩感到疲倦,甚至厭倦。關鍵是劉夜對於她掏腰包的習慣與默認,讓她心裏總窩着火。對於這麼一種理所當然她花錢的情侶結構,巫小倩始終不能從心底里接受,難以平靜。春節來臨前,巫小倩打算暫時逃避一下現狀,她想帶劉夜到南方看一看,暫且劃一個較為圓滿的句號,然後她將離開長春,去北京。巫小倩和劉夜談這些的時候,劉夜半天沒吭聲。在劉夜來看,當時兩人正如膠似膝,很是恩愛。劉夜當然不知道巫小倩心裏壓抑了那些事情。劉夜表現得很傷心,說,你不要離開我。巫小倩笑道,“兩情若是長久,豈在朝朝暮暮”,北京離長春不遠,每個月見一兩次,小別勝新婚呢。劉夜卻開始想像人去樓空,悲從中來,居然哭了。
小倩,不要離開我?我們不要分開,好不好?
誰說哭只是女人的武器?哪知男人使用起來,威力更大。巫小倩瞬間心軟了,也開始泣不成聲,兩人生離死別似的抱頭痛哭。過一陣,劉夜做出讓步,說,過完年,我們再好好地呆上一個月,然後你再去北京。其實,這段時間,你的心思基本上都放在創作上,你的事業,總是比我重要,我明白。所以,我不會拖你後腿的。
我只是想看看,我能不能留住你,看看你到底有多愛我。
劉夜去鐵嶺過年,巫小倩在長春便真正無親無故了。大年三十這天,氣溫零下二十度,巫小倩被鞭炮聲吵醒后,一個人在網上折騰到午飯時分,找一個張燈結綵的館子把肚子填飽了,無處可去。籠着袖子在街上晃悠了幾站路,東看西看,越看越凄涼,越看越想哭,心裏越升騰起一股對劉夜的怨恨。她甚至有立即買張機票回家的衝動。但是,容不得她魯莽,她已經和家裏說過,大年初五,她會攜同男朋友一塊回家,家裏人非常高興,早就熱情地張羅開了。街上人很多,烤羊肉串的青煙在人頭上繚繞,衣着光鮮的年輕男女,一群一群,最刺眼的是那些小情侶,她在心裏罵劉夜不是東西,扔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過年,罵完她開始回憶,懷疑劉夜和她在一起的目的,懷疑劉夜是個騙吃騙喝的傢伙,要多卑鄙,就多卑鄙。他居然不給她打電話,不向她表示慰問,他居然不懷歉疚,不覺得在這合家歡聚的日子裏,他拋下她,是何等殘忍。
就這樣,巫小倩終於在大街上把自己弄哭了。
你不是本來就打算一個人在長春過年的么?就過年的問題,劉夜曾這麼說。
沒有親人和死了親人,感覺能一樣嗎?巫小倩打了個惡毒的比喻。
劉夜沒有選擇和巫小倩在一起的權力,連一起過春節的權力都沒有。一個這樣的男人,是不是窩囊廢,這樣的窩囊廢,還是不是男人。巫小倩邊哭邊想。她感覺到眼淚是熱的,流到臉上就涼了,如果不立即把它們擦去,馬上就會變成冰塊。她的臉綳得很緊,肌膚疼痛欲裂。其實她很清楚,自己倒不是有多想念劉夜,而是忽然懷疑,她為他所做的,有沒有價值。到東宇書店門口時,她的眼淚乾了。她想起了和劉夜的初遇。她和他相互懷着不健康的心理,彼此接近,一路演變成今天這種局面,她在這裏等他回來,除了解釋為愛情的力量,還會是什麼?接着她又想到自己是個成年人,所有的決定都是自己思考過的,她必須承受得起,必須面對現實。東宇書店的卷闡門拉下來了,上面貼了一張紅紙,“大年三十至正月初二休息”。她才發現,她原本是來這裏消磨時間的,書店關門,真的是無處可去了。黃昏時,巫小倩到一家紹興餐館,要了一碟茴香豆、熱了一壺紹興黃酒,炒了一盤杭椒牛肉,外加一鍋水煮魚,在餐館大廳吃飯,看電視,左右沒有其它食客,戴瓜皮帽的男服務員對這位珍貴的客人顯得格外殷勤。巫小倩受不了服務員同情的微笑,喉嚨發堵,胃口全無,沒吃幾筷子,落荒而逃,回宿舍蒙頭大睡。然除夕宛如得不到滿足的女人,一夜輾轉,不得安寧,鞭炮聲到凌晨才稀稀落落,熬了一夜的巫小倩,如清潔工般早早地上了街。大街上荒無一人,鞭炮紙屑滿地都是,整個世界竟如一個巨大的墳墓,在經受了千萬人的憑悼與掃墓之後,人去墳空,只有陰冷荒涼的風,從細微的縫隙里鑽進來,要到巫小倩的身體裏取暖。
今天是初一,年,終於過去了。巫小倩快慰地想。接下來的三天,巫小倩幾乎沒有想劉夜,她着手收拾東西,初五飛機到北京中轉,會在北京停留一夜,巫小倩正好可以放下三大箱行李。初四晚上,劉夜過來了,這是他們相識以來分別最久的一次,擁抱的熱烈出乎巫小倩的意料之外,但巫小倩立即感覺劉夜的變化。只見劉夜小臉精神煥發,屬小孩過節特有的興奮,她確信,這幾天,他玩得不錯,把她忘了。她伸手在劉夜臉上摸了一圈,劉夜的臉重新變成一隻雞蛋,光溜如昨日,她的心立即涼了。
沒辦法,架不住我爸和我叔的攻擊,只有剃了。他們說我搞得滿臉蒼桑,跟個大老爺們似的。劉夜神情歡愉。巫小倩驀地發現,劉夜留鬍子,留得很累,而自己要往少女那方向打扮,拚命減去五歲,同樣也不輕鬆。巫小倩很不快樂,這種不快一直延續到第二天,打的士去機場的時候,矛盾進一步激化。首先是劉夜對三個大箱子表示不滿,劉夜的不滿是複雜的,巫小倩真的就這樣決定去北京,有點冷酷,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覺得自己是個力工。他不願意當力工,因此在的士停下來后,他動作遲緩。見女司機費力地從后尾箱拖行李,巫小倩忍不住喊了一聲,劉夜你還愣着幹嘛,快搬呀!人越自卑,心越敏感,巫小倩的這句吆喝進一步證實了劉夜關於力工的觀點,他很不爽。即便是頭一次坐飛機,他也陰鬱着臉。巫小倩找不着半點情侶旅行的感覺,劉夜只是一個處處需要照顧的“兒子”。
巫小倩沒想到姐姐和姐夫會到機場來接她們。他們借了一輛桑塔納,還借了司機,從一百公里以外的另一個縣城趕來,完全是因為劉夜。而到家后的盛情款待,使劉夜異常感動,在夜裏對巫小倩說,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頭三天劉夜興緻勃勃,到後園東看西看,又到遠一點的田野轉了幾圈,滿是新奇。第四天,劉夜就有點鬱鬱不樂。巫小倩沒意識到劉夜的情緒變化,直到她大嫂提醒她,是不是帶劉夜到附近的鎮裏,縣城裏看看,要不然,他挺悶的。巫小倩這才明白,劉夜生氣了。
劉夜,你真是一個不懂事的“兒子”,我大老遠回一趟家,只能呆上七八天,你就不能替我想想?巫小倩立馬要哭的樣子。
是誰說要帶我到南方看一看?
你沒看到南方嗎?你這不是在南方嗎?
是啊,我來南方看了,看到一個南方的村落,和一群聽不懂他們說話的人。
劉夜,你什麼意思?你指望我帶你游遍祖國大好河山?我沒那能力,也沒那興趣。
你早說不就行了,幹嘛說帶我到南方看一看?你有什麼目的?
是誰說要看我的家人,要對他們說照顧我?我是順便帶你到南方看一看,你以為我錢多?我錢多也不會這樣花!我有什麼目的?你以為我有什麼目的?你有什麼可以利用的?
你自己知道。劉夜不溫不火。
巫小倩好心被狗咬,一股積壓已久的怒火從她的胸腔內噴發出來,劉夜你他媽的狗屁不是,你有什麼可利用的?利用你來證明,我身心都沒有毛病?寬父母的心?你他媽的也太可笑了,大把男人等着我領回家,對你好,你他媽的卻不識好歹。滾,現在就滾,收拾東西,馬上!
巫小倩的憤怒蓋過痛苦。
劉夜果真動手收拾東西。
屋外的薄雪已經開始融化。巫小倩站在樓上,看見遠處田野里行走的人和狗,一隻麻雀在天空飛過。她開始後悔帶劉夜回家,她沒想到那狗娘養的,那樣自私,那樣無情與無知。她想到在長春的那些日子,她帶劉夜吃遍了附近的館子,甚至打車去更遠的有名的菜館,她真的像對“兒子”那樣,連看電影、逛公園等等的費用,都無一例外由她支付。他只需幾串冰糖葫蘆和幾塊雪糕,就讓她心滿意足。帶他到南方看一看,這是她的想法。而事實上,僅這一次,她就讓他實現了許多第一次: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到北京、第一次住四星級賓館、第一次到南方、第一次到南方人家裏作客、第一次吃南方農民家的飯菜……他居然懷疑她有目的。
是啊,我是有目的,我真是個傻逼,我的目的居然是想讓你看看外面的世界。我這輩子做過的惟一後悔的事,就是不該帶你回家!我真是個傻逼,還一個人留在長春過年!巫小倩痛哭,但怕家裏人聽見,又憋住了聲音,如窒息般癱坐在地。劉夜徹底亂了方寸,他抱起巫小倩一個勁兒賠不是,他說我真不是個東西,我誤會你了,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也是一時糊塗,原諒我,我不回去,我們按原來計劃的,過了正月十五再走,多陪你家裏人幾天。巫小倩推開劉夜,說,我的心寒了,回去,你不回,我回!劉夜,春節以前,我們就應該分手的,我傻逼,把這個錯誤延續到現在!我無法向家裏人交待,我原以為我會心甘情願,不,我後悔,我帶你回家,卻讓自己受傷,一點都不值!我告訴你劉夜,我們徹底完了!
不,小倩,明年我一定會再來,一定會再來看你爸你媽。我發誓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別在這兒說得太早。你一時激動,我理解。但你也記着,我不會把你的話當真。你沒斷奶,可我斷奶很多年了。
小倩,你看。劉夜伸出手,手背上幾道滲血的傷口。
巫小倩心疼了一下。
挺好,一輩子都留着你的痕迹。走哪都忘不了。
活該。巫小倩一邊罵,一邊找出兩張創口貼甩給劉夜。
我要你幫我貼,像我幫你修水籠頭那次,你貼的好得快。
第二天天氣依然很冷,雪完全化了,地面一片泥濘,通往縣城的交通要道,坑坑窪窪。巫小倩和劉夜坐在小型人貨車前頭,東搖西晃,腳趾頭凍得生疼。現在溫度已是零上,比起長春的零下二十多度來,算挺暖和的天氣,感覺卻比長春更冷,把劉夜冷得嘴臉烏青。巫小倩完全是賭氣,愣是要拉他完成他看縣城的夙願。在大橋南端下了車,走到橋北,都不說話,橋底下的船隻如蟲子那麼小,江水透着凜凜寒意。從橋北再走回橋南的時候,劉夜牽起了巫小倩的手,說南方的冬天,真綠。巫小倩說,是么,就這個樣子,城市變了很多,但這橋沒變。巫小倩原來打算到檢察院的同學家吃晚飯,或者在縣城的賓館住一宿,看劉夜敷衍的表情,頓覺索然無味,便召手叫了輛的士,回家拉倒。勉強湊合挨到正月十二,巫小倩扛不住了,她說劉夜,你他媽的別哭喪着臉,回長春咱就掰,我就當學雷鋒,放心,到長沙我會帶你看兵馬俑,反正都花錢了,不吝嗇那一點。劉夜說,你說什麼,你的錢花給你家裏了嘛,跟我什麼關係。巫小倩說,劉夜,你不知道你的機票要五千?行,我就當叫鴨了。巫小倩想不出更泄憤的話。
到北京工作是巫小倩的願望。從南方回到長春,在劉夜的要求下,巫小倩答應留一段,和劉夜好好生活幾天。因為就要離別,這段時間迴光返照似的,既有點悲戚,又顯得格外寶貴。誰也沒有提掰的事情,或者說誰也沒打算真掰。回南方的不愉快,因為劉夜的彌補、道歉以及積極表現,很快淡化。其實,劉夜請求巫小倩陪他,陪到六月份他的出國簽證下來,大家再各奔前程。劉夜說,你現在就這樣走了,餘下的日子,讓我怎麼面對?巫小倩也不含糊,說,你一拍屁股去了異國他鄉,餘下的日子我怎麼面對?我們相互都需要一個適應的空間。巫小倩喜歡自己掌握主動權,歷來如此。
劉夜後來一直沒有提過娶巫小倩,關於出國后對於兩人的安排,倒設計了無數種。巫小倩笑道,成熟點好不好,一邊讀書一邊刷盤子,你哪還有功夫顧及別人。劉夜這種年齡,不切實際的幻想太多,面對現實問題,多半是一籌莫展。巫小倩離開長春去北京的時候,劉夜不願去火車站,他不想在那種場合哭。他送巫小倩上了的士,巫小倩笑着說了再見,回首見劉夜仍站在馬路邊,於是為這一對似乎曾經相戀的男女流下了淚。
從火車站出來,坐地鐵,再轉了一站公交車,到目的地時,已是晚上七八點鐘。儘管有一男同胞引路,那條長達三分鐘的黑衚衕,把巫小倩嚇得腳步彈跳。房子是出版公司幫忙租的,在四環邊上,月租九百,中介費五百,房租首付一個季度,押金九百,以後每月支付。某建築公司的家屬樓,一共六層,巫小倩爬上六樓,雙腿直打顫。接下來的問題更是讓巫小倩痛苦:廚具一件也沒有,熱水器壞了,菜市場要走兩站路,上班要坐一小時公交車……尤其是那條漆黑的衚衕,兩邊是高牆,白天經過時,巫小倩也是慌裏慌張。
不過,巫小倩心理上舒暢多了。想一想,一個人的錢,一個人花,自己吃飽,全家不餓,真正是無愛一身輕。巫小倩以為擺脫了與劉夜糾纏不清的情感,她心底里認為,這一次是和劉夜的徹底完結篇,她相信劉夜也是心照不宣。若是身在長春,巫小倩根本不能和劉夜分開。劉夜就像他身上的一個毒瘤,和他在一起取暖的那種慣性,是一種自己無法控制的病菌,它們每天夜裏從身體裏滋生出來,它的生命如白晝黑夜那樣,自然交替。
三月四日,北京下了一場鵝毛大雪,令巫小倩恍惚身長春,那時候,給劉夜打一個電話,半個小時后,他就會鑽進她的被窩裏。巫小倩電話打過去時,劉夜在家睡覺,他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那口吻,似乎巫小倩早已淡出他的生活。巫小倩火了,覺得劉夜辜負了她,便道,劉夜你變得真快,無情無義。劉夜道,你到北京尋找自己的事業,難道要我在家,天天以淚洗面?巫小倩沒想到,劉夜連顆救命稻草也不願意當,她忍不住在電話里哭,說,我工作好辛苦,住得又差,上下班要經過一條衚衕,下班回來時,衚衕黑漆漆的,我真的好害怕。劉夜說,你也會哭啊,你那麼堅強。我告訴過你,北京不是你呆的地方,至少不是你現在該去的地方。是你執意要走,是你放棄了美好的東西。巫小倩說,劉夜,我,我沒有放棄你,我們不能總纏在一起,什麼事也不幹,我得有自己的事業,我得賺錢啊。劉夜輕笑一聲,道,你不是在賺錢么?我能給你什麼,給你安慰?溫情撫慰?然後,在你慢慢習慣北京生活的時候,不再需要我,再將我離棄?巫小倩啞口無言,她聽得出劉夜滿肚子怨恨,而這些怨恨,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一句也不有提過。
劉夜,我真的……想你,想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巫小倩有點泣不成聲。
要是覺得累,回長春吧,至少,長春還有我。劉夜把抒情話也說得實實在在。
長春現在有你,六月以後呢?六月以後,我到哪裏去?遲早要面對的問題,我既然邁出了這一步,多折騰一次,便多痛苦一回。巫小倩任何時候都神智清醒。
小倩……我爭取去看你一次。好好工作,好嗎?
嗯,什麼時候來?找你媽要錢嗎?火車票一百多,回去我給你買。
劉夜在一周之後到了北京。巫小倩在火車站等了足足一小時。當時廣場上人來人往,許多扛大包跨小包的人東張西望,初春的風吹得巫小倩直打哆嗦。她躲到走廓的一根大柱了後面,等身體稍微暖和一點,又重新站在顯眼的地方,以便劉夜一出火車站門口,一眼就能看見。劉夜分別一個月了,巫小倩暗自激動。手裏的那罐可樂都快被捂熱了,手指頭酸疼。又一個哆嗦,劉夜一身黑衣出了站門,正鶴立雞群地張望——仍是超帥。巫小倩趕緊舉起那罐可樂,臉上的笑比火車站口的人群還擁擠。巫小倩奔到劉夜眼皮底下,劉夜才看見她,他的態度與巫小倩的興奮成反比,顯得很客氣。巫小倩把可樂遞給他,他如見過大世面的紳士拒絕農民的地瓜,擺着手笑着說謝謝。
劉夜,怎麼對我這麼客氣?
剛才在火車上認識一個女孩子,在酒店做前台,她說有五六千塊錢一個月,比你當編輯的工資高多了。
她跟你一塊下的車?你怕她看見我?你覺得我讓你丟臉?
人家給我留了電話,問我有沒有地方住。
做夜總會工資更高,你不知道啊?你去住吧,我不會妨礙你。
問題是,我有地方住了不是?逗你玩呢,小倩,別生氣,你還是那樣小心眼兒。
在地鐵里,劉夜一隻手緊抱着巫小倩,只要劉夜站穩了,巫小倩就不會倒下。有肩膀依靠的感覺,讓巫小倩眼圈熱了又熱。穿過那條漆黑衚衕,爬上六樓,在屋子裏轉完一圈,劉夜突然說,小倩,我要帶你回去。巫小倩幸福地暈倒在劉夜懷裏,她真想把自己的生活交給劉夜,讓他來安排。而劉夜似乎明白巫小倩的心思,對未來兩個人在長春的日子做了設想,他將承擔一半房租和生活費用。
也許到了國外,我只有靠回憶生活。劉夜說。
千辛萬苦租好了房子,都打算和和睦睦過完劉夜出國前的日子。劉夜從家裏拿了杯子勺子筷子碟子毛巾被子茶葉咖啡拖鞋等等,大包小包氣喘吁吁上得樓來,仿如一隻盡職的公鳥,正兒八經地開始壘自己的窩。巫小倩見狀,心窩不輕不重地被暖和了一下,接着又被那種“暫時”的概念冷卻了。不過,巫小倩已經準備充分利用這一段時間創作,所以,既便和劉夜沒有任何結局,也可以賦予這段時間的意義。那劉夜似乎也深諳巫小倩之意,情投意合半個月之後,發出了驚人壯語,說,你巫小倩回長春,並不因為我,而是你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巫小倩有不想在北京呆的因素,但被劉夜這麼赤裸裸地指出來,自然很不舒服,況且,她回長春,當然是因為長春有劉夜,否則,她可以到任何別的城市去的。然而巫小倩心裏發虛,底氣不足,喊不出那句“我是為了和你在一起才回來”口號。既然是這樣,那你為什麼要和我住一起?巫小倩畢竟老練,還擊起來,讓劉夜招架不住。對於劉夜心裏的某些想法,巫小倩猜到七八分,知道他多少有點無所謂的想法,能把肉體放到一個稍微舒適的地方,釋放某些積壓的慾望,自然不能以得失論之。到此時為止,雙方都有些心照不宣的個人利益,心底里都明白,當初曾經感動彼此的愛情,雖尚有餘溫,似乎無法再燃起火焰來。
四月,一種叫做非典型性肺炎的病,從南方入侵北方,長春也籠罩一股神秘的氣息。出國簽證也停止辦了,也就是說,劉夜啥時出國就讀,忽地也成了一個未知數。一切正常旋轉的齒輪,因為非典被打亂了。假若劉夜不能出國鍍金,混個洋文憑回國,在國內,他基本上就只能是個沒有出頭之日的小混混。雖說他聰們明,但優柔寡斷,志大才疏,憧憬多過行動,日子終究會被他蹉跎完畢。因此,劉夜在巫小倩的眼裏,自然黯淡了幾分,那種讓日子得過且過的心理便越發清晰。劉夜被父母強制性地留在家裏,不能出門,也不敢出門,誰都怕一不小心便感染了病菌。巫小倩好幾天都沒有劉夜的音訊,便覺“大難臨頭各自飛”,很是難過,覺得人間感情不過爾爾,心灰意冷,對非典自然也少了些畏懼。巫小倩秘密去了一趟南方,回來後身體不適,竟有全身發冷、嘔吐等等疑似非典的癥狀,這才着急,給劉夜打了電話,說自己快要死了。劉夜笑道,你想見我了,也不用以死相逼呀。巫小倩說,劉夜你還有心思開玩笑,我,我剛從南方回來,你不要報警啊,我怕隔離。劉夜一聽,嚇個半傻,壓低聲音道,你不要命啦!還往南方跑!
巫小倩覺得手腳一下涼了,幾乎要哭出來。
劉夜,我不想死啊,更不想被隔離。
不想隔離?真自私。
失去自由更可怕。
你可別到處亂跑,等我親自送你去隔離。
你別過來,萬一真是非典,那就害了你了。
小倩,從頭至尾你都不了解我。我怎麼會丟下你不管?
劉夜,你別過來,你爸媽就你一個兒子,你得想想他們啊。
眼下,你最需要我。要死,咱們一塊死。
巫小倩嘩啦嘩啦淌熱淚,心想就算是死也值了。十五分鐘后劉夜就到了,只見巫小倩裹件黑色羽絨衣,在床邊縮成一團,如失了水份的苗子,沒有往日那勃勃生氣。以前的巫小倩,總是一副幹練、果斷、堅強的樣子,使劉夜一腔護花溫情稀有用武之地,劉夜索性耍起未斷奶的脾性,凡事由着巫小倩做主,也沒料到在巫小倩眼裏越發什麼東西也不是了。此刻,劉夜頭一回見巫小倩柔弱無助,被壓抑的東西陡地膨脹開來,一股男子氣概迅速填滿心胸,他終於有機會像個成熟男人那樣說話了。他首先摸了摸巫小倩的額頭,再探了探自己的額頭,問咳嗽不?頭暈不?總之,他對巫小倩“望聞問切”一陣后,用鐵碗盛了醋,就着蠟燭,把醋燒得咕嚕咕嚕直翻滾,冒出濃烈的酸腐味。他吩咐巫小倩伸長鼻子,把那些熱氣騰騰的東西吸進去,並用一片廢紙,極輕地將醋氣往巫小倩鼻子裏揮趕。半支蠟燭燒完,熏香沐浴般,巫小倩竟奇迹般好了。其實要真是感染了非典,醋根本不管用,所以劉夜說,這是愛情的力量。到這個時候,巫小倩有如從生死邊緣掙扎過來,被劉夜的壯舉感動得無以復加,劉夜還從來沒有表現得如此讓巫小倩傾心過。
接下來兩人度過了回長春以來最甜蜜的日子,身體抱得比任何時候都緊。
但沒過多久,日子又把巫小倩的感動抹平了,一切又恢復“淡出鳥來”的單調。劉夜還是如以前一樣窩囊,除了年輕帥氣,竟無任何出色之處。加之出國的音訊沒了,未來的那圈光暈散去,劉夜的超帥也變得異常空洞。
六月的時候,天氣已經很暖和得不行了,脫了厚毛衣,自然的溫度恰到好處,身體也不需取什麼暖了。其實五月中旬的時候,巫小倩就感覺到兩人睡覺時的悶熱,完全沒有寒冷冬天的那種溫馨與快意。不知道是天氣的原因,還是其它。巫小倩也沒有深究過,似乎是一種黑暗隨着黎明消失了,當然這樣說不妥,劉夜給巫小倩的,畢竟是溫暖,體溫和人氣,在天寒地凍的時候,在她巫小倩需要取暖的時候,是他毫不猶豫地覆蓋上來。現在,她感到熱,悶熱,幾乎想溫和地解下劉夜這件毛衣,在不損毀毛衣的情況下。季節的轉變,是脫衣的理由,然而,要名正言順地脫掉劉夜這件毛衣,巫小倩還真是找不着籍口,尤其是那種溫和、且讓劉夜舒適的籍口。
自卑的靈魂多是敏感的,劉夜也察覺到巫小倩的變化,他應是隱秘地做了思想準備的,所以當巫小倩說要回南方工作時,他表現得極為淡定,不像春節巫小倩要去北京那次,哭得傷心欲絕。他甚至做了一個很有型的表情,是那種經歷了“烽火戲諸候”之後的神態,巫小倩一時半會沒弄清楚。劉夜這種不痛苦也不依戀的表現,使巫小倩覺得很虧,她原以為劉夜會很激動。她說,劉夜,我知道你厭倦了,你還是喜歡水靈的小姑娘,你只是在我這兒找點成長經歷。劉夜從容地一笑,說,你想什麼,你自己心裏最清楚。劉夜的話很刺,一下就把巫小倩哽住了。通常,巫小倩無話可說時便會發怒,這次也不例外。她大叫道,劉夜,你把話說明白點。劉夜說,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巫小倩一呆,心裏承認了。劉夜接著說,你隨時可以拋棄我,從不考慮過我的感受,先是北京,這次又是南方,你活得很自私,你只愛自己。你走了也好,我已經浪費很多時間了。
彼時樓下響起噹噹地敲打聲:賣糖包子花捲饅頭嘍!
一對狗男女。巫小倩喉嚨里咕嚕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