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流淚的乳)
手術單蒙上來,唐曉南就開始發抖。
身體被掩蓋了,只有左乳穿透手術單,孤零零地挺立。
眼前白了,耳朵立起來了,刀子在半空懸着。此時,唐曉南豐富的想像力,完全變成了自我恐嚇,她敏感的耳朵目睹了手術的全部過程。
醫生說過,麻醉了局部,不會有感覺,她不信,或者說信也沒用,還是本能地懸着心、咬着牙,等待切割時的刺痛。有金屬器具的碰撞聲,唐曉南聽見手術工具攤開了,那些跳躍的聲音,擂在她的胸口上。
沒錯,明晃晃的一盤器械。
醫生在挑選,碰撞聲成了背景音樂,為他們的談笑伴奏。他們談的是醫院的效益問題,大約是像唐曉南這樣的患者,以及正進行的這類手術,醫院根本不能獲什麼利潤。唐曉南因此明白左乳的問題不大,手術不大,因而舒緩了顫抖,稍微放鬆了緊崩的神經。
左乳的問題是李喊發現的。
七天前,李喊撫摸唐曉南的右乳時,發現了小硬塊,認為可疑,唐曉南也感覺異樣,於是到人民醫院檢查。人民醫院彩超機探測結果是乳腺增生,屬正常生理現象。唐曉南剛放下心,吐出一大口氣,醫生卻把機器探頭停在左乳上,反覆搜索后,平淡地說,右乳沒事,左乳有事,這塊不明腫狀物,有癌變可能。
癌?!唐曉南的心被狠狠地扯了一把,差點沒氣背過去。唐曉南身體健康,一年到頭連感冒都沒有,哪裏想過會有病魔纏身,得這不治之症?況且她正與李喊兩情相悅,更是受不了這種打擊,當即嚇哭了。李喊比唐曉南小五歲,未曾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也有點發懵。事關愛情,李喊很男人地安慰唐曉南,說,醫生騙人,想多賺病人的錢而已,明天去腫瘤醫院找我爸,再查個仔細。唐曉南心想,醫生想賺錢,玩笑不至於開這麼大,因而一直在想死亡的問題。她聽說癌病都會掉光頭髮,到晚期,病人變得醜陋無比,還需使用嗎啡止痛,不禁滿心恐懼,於是仔細想一想要告別的人和事,發現眷戀挺多,她便一肚子悲戚。
李喊的父親五十多歲,精瘦,面部乾燥,多皺紋,戴大框眼鏡,表情嚴肅,在哈爾濱醫學界頗有名望,是腫瘤醫院的主治醫師。
曉南,我爸老奸巨猾,你得堅持說你是二十四歲啊,千萬不要松嘴,否則,我爸把我一軟禁,你就看不到我了!去醫院前,李喊無數次叮囑唐曉南。
左乳有了問題,年齡也成了問題,唐曉南很憋悶,但不得不照李喊說的辦。
當時李醫生正在看患者的X光片子。
爸,她就是我同學唐曉南。李喊介紹。
跟我來。李醫生迅速打量唐曉南一眼,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
唐曉南原本因為病情心情抑鬱,又見李喊不敢向他的父親公開她倆的關係,還要自己隱瞞年齡,一肚子不高興,現在又發現李老頭火眼金晴,明察秋毫,似乎根本不喜歡她做兒媳婦,心底被這幾重東西一壓,便更加沉重了。
不過,眼下左乳的問題,是首要的問題。
彩超時,李醫生在一邊看了,也摸了,彩超圖和人民醫院的一樣,只是醫生結論不同:左乳發現良性纖維腺瘤,無惡化可能,現在切除也可,觀察一段再切除也行。李醫生似乎知道唐曉南的顧慮,又請了醫院的幾個權威醫生分別摸了唐曉南的左乳,眾權威一致斷定,絕對是良性,沒有什麼大問題。
可以把心放肚子裏了,唐曉南又哭了一回,像某位哲人所說,“幸福是當痛苦解除的霎那”,她這回是幸福得哭,好像撿回一條命。
那麼,對於這個腺瘤,切,還是不切?唐曉南沒了主見。雖然乳房裏的纖維腺瘤,就像婚姻當中的愛情,可有可無;像愛情當中的嫉妒,無傷大礙,但畢竟身體裏長了別的東西,心裏不舒坦。醫生說沒有惡化的可能,他們敢打包票么?那些婚姻當中沒愛情的,不是有很多不甘心的,在外面尋找“愛情”么?那愛情當中的嫉妒,不也有些惡化成毀滅性結果的么?
當中有醫生認為,這一刀可以不挨,至少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可以不動手術。唐曉南拿眼偷看李喊,李喊不說話,做個茫然表情。李喊的爸爸果斷地說,遲早要切的,不如早些切了。口吻聽起來像是病人的家屬。唐曉南嚇一跳,覺得李醫生後腦勺長了眼睛。
醫生在捏摸左乳,尋找那顆直徑一厘米的瘤。
麻藥什麼時候打的,唐曉南不知道。
此時,她的左乳已經失去了敏感,知覺,而且似乎與她的身體無關,她覺得是別人在用東西將她抵觸;又或者左乳是冰箱裏一塊凍硬了的肉,她的身體只是個墊盤。她分辨不出來,有多少只手指在左乳上搜索,李醫生的手指頭肯定也參與了這場搜索,因為他似乎捏摸得相當吃力,並且抱怨瘤長得隱蔽,躲在乳腺增生的硬塊中,不好摸,尤其是注射麻藥后,肌肉變硬了,摸的難度更大,弄不好切割的只是一塊乳腺增生,白挨一刀,下回還得重來。唐曉南覺得是醫生的手指頭在說話,那些手指頭還帶着煩躁與職業的冷漠,像屠夫擺弄案板上的豬肉,與李喊手指頭的溫存差距太大。
唐曉南不由瑟瑟發抖,手心攥了一把汗。
唐曉南知道自己肯定不會死了,便開始擔心手術后的傷疤會令人噁心。而且,照現在的情況看來,還不知道會在乳房上留幾道口子,這一刀要是沒切乾淨,那就完了。挨一刀的乳房,本來已經像無端失去貞潔的處女,留下遺憾,若要再挨一刀,兩刀,便無異於慘遭蹂躪了。
哎,摸着了!大約過了四、五分鐘,醫生一聲驚嘆。
我的媽呀!唐曉南在心裏跟着喊一聲,便聽見醫生從盤裏操起刀來。她覺得左乳像只汽球,即將被惡作劇的孩子戳爆。唐曉南沒見過手術刀,只能想像成西餐時切牛排的那種刀型,只是刀尖更細,刀刃鋒利得讓人不敢正視,像鏡子一樣,折射手術室內的白熾燈光,一晃一擺,整個房間便地動山搖。如果用這把手術刀去切牛排,大約能把盤子也一併切開來。
唐曉南倏地緊張了。
她聽見醫生沒有絲毫猶豫。
在刀子落在乳房之前,她傾盡全力,斂聲屏息,捕捉刀子剖開乳房的痛。
那一刻空氣凝固了。
唐曉南聽見刀子刺破了左乳,像屠夫手上的刀,估摸好買主需要的份量,溫和地切了下來。因為刀子太快,鮮肉滑嫩,手上並不需要用力,肉便如泥裂開,所以醫生的手法輕盈,細膩,刀片像從水上滑過。
一刀完畢,刀子更顯油亮。
她聽見有血湧出來,汩汩不絕。
左乳像只儲滿淚水的眼睛。
大約是血流到了脊背,每隔兩秒鐘,就有一塊紗質的東西擦過肌膚,感覺依然生硬,不像李喊替她拭淚那麼溫情。她聽見蟲子在脊背上蠕動,血跡像蚯蚓,越爬越長。忽然間,左乳一陣清涼,前胸像一片曠野,散亂凹凸不平的石頭。
她聽見左乳被打開了。
打開的左乳,像打開了窗戶的房子,空空蕩蕩,冷風颼颼地往裏吹灌。她的心臟,原本是在厚牆隔壁,也慢慢地被這股涼氣浸濡透了,因而全身一陣發冷。她想到,醫生像揭開地窖井蓋那樣,翻開了左乳,除了血肉模糊,她不知道那裏面還儲藏了什麼東西。
她沒有疼痛,一點也沒有,只發現一股遊走的冰涼,冰涼在遊走。
冰涼堅硬,冰涼像撒水車,令街道一路潔凈與濕潤起來。
她想起左乳,在李喊掌中敏感的溫暖,現在像是一堆塑膠。
唐曉南見自己除了安靜地躺着,幾乎沒有別的事情需要配合,驀地生出一股無所事事的情緒來,就好像戀愛到一定的階段,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有意識期待的疼痛並沒有來,而且似乎真的不會來,正如某些時候,在過於平淡的生活中,找不到活着的感覺,便十分渴望和李喊大吵一場。
做一次手術,如果不知疼的滋味,就如做愛沒有高潮,也是遺憾一種。唐曉南因而莫名其妙地失望了,儘管她怕痛。
現在,她真的希望有一點疼,好讓自己知道,醫生們到底在她的左乳幹什麼。
其實,唐曉南也不完全是怕痛,她可以讓別人把她手臂掐出血,也不動彈一下。因為眼睛看得見,失去了想像的自我恐嚇,疼痛感隨之減弱。正如一個人不是怕黑夜,而是怕撞見黑夜裏的怪物那樣,唐曉南有的是對未知的恐懼。她不知道那怪物什麼時候出來(手術刀),以什麼樣的勢頭出現(痛的程度是否在忍受範圍內),要進行一番什麼樣的肆虐(痛的時間度)。而她和李喊的關係,就像那隨時有怪物出現的黑夜,看不到光亮,說不定某個時刻,突然一把無情的刀,把她從他身邊切割開來。
拿愛情與現實撞擊的,不是白痴,就是弱智。唐曉南不傻。
唐曉南確信不會有痛了,精神慢慢地松馳下來,這才有些放心地把左乳交給了醫生,不再有心理負擔。但轉瞬間,她又對左乳產生了內疚,像沒有照料好別人託付的孩子。
自認識李喊后,唐曉南的左乳異常敏感,她分不清李喊和敏感左乳之間的關係,搞不清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她懷疑是那個一厘米的肉瘤在作怪。於是她又擔心,把瘤切除后,左乳留下可怕疤痕,如果它的感覺變得遲鈍,誰會再重視它?在性愛中推波助瀾的左乳,哪一個部位可以替代它的敏感?
愛,就是最敏感的部位,無可替代。李喊嬉皮笑臉地說過。
李喊與唐曉南迅速同居后,每到周末,他仍是要回家和父母呆兩天。李喊在經濟上沒有完全獨立,一直與父母同住,在外面學英語考雅思,謊稱與同學住一起。某天夜裏,因為一件小事,李喊與唐曉南爭論了半夜,李喊的某句話激怒了唐曉南,她請他滾回去。到下半夜,兩人似乎和好了。早上李喊像平時那樣告別,然後一連失蹤了三天。三天後的清晨,李喊敲開唐曉南的門,抱着她放聲大哭。唐曉南睡眼惺忪,嚇懵了,不知發生了什麼大事。我離不開你了。李喊喊了一句,把唐曉南抱得更緊,似乎永遠不會撒手。唐曉南心裏一震,臉緊貼他被風雪凍冷的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件事透露了兩層信息。一是李喊準備隨時抽身而去,他和她在一起,只是調節一下生活。那麼,之前他到底愛不愛唐曉南?什麼時候愛上了唐曉南?唐曉南不知道,恐怕連李喊自己也不知道。二是李喊已經下了決心和唐曉南分道揚鑣,走後才發現已經離不開她了,因此證明李喊是狠了心的。離不了,怎麼辦?延續肉體的歡娛,直到彼此厭倦,聽說只有這樣,才沒有遺憾。
李喊長相有些出眾,很能吸引街上女性的眼球,在唐曉南看來,那些女孩或者女人的眼神,顯然是十分渴望與李喊上床的。唐曉南深知自己並非艷麗逼人,且只是這個城市的過客,這便註定了與李喊的愛情沒有根基,不能枝繁葉茂,私下底便如某首歌唱的那樣:該愛的就愛,該恨的就恨,要為自己保留幾分。所以,對於李喊的愛情,唐曉南既驚喜,又惶恐——她實在分辨不出來,李喊眷戀她什麼;假定愛情真的劈頭蓋臉地來了,到底還要不要保留幾分?
大約是那一厘米的肉粒又不見了,或者醫生原本就模稜兩可,這會兒,唐曉南又聽見醫生在左乳里翻找,像清潔工在垃圾堆里淘選、掂量,戴着膠手套的指頭沾滿了血。左乳已經不是乳房,是屠夫案板上的五花肉或者其它,醫生像個買肉行家,唐曉南從醫生的手指頭上感覺到了。她只能聽見一些沉悶的聲響,像有人在彈扯橡皮筋,聲音似乎從隔壁房子裏傳來,她知道醫生動用了剪刀。
不行的話,只有大塊地切除了。左側的醫生說,聽起來像蔣介石屠殺共產黨的策略。唐曉南感覺醫生手指的捏摸變成了敲打,心裏一緊,不敢想像那是怎樣的一大塊。
那恐怕會影響哺乳吧?右側是李喊的爸爸,他的話讓唐曉南感到溫暖。
哎,那只有慢慢找了,不知麻藥夠不夠,喂,如果覺得痛,你喊一聲!唐曉南聽見左側的醫生擰緊了眉頭朝她喊。
天啊!唐曉南絕望地啼緊牙關,立即後悔剛才因為不痛而產生失望。
唐曉南又想起夜裏的時候,李喊低聲說,有了快感,你就喊出聲音來啊,越快感越喊,越喊越快感!現在是醫生叫她喊,有了痛感就喊,喊了就加麻藥。嗯!她狠了勁,試着發出聲音,她忘了夜裏快感時,是怎麼叫的。她想把痛想像成快感,然後叫喊,然後便有了快感。
痛就要從不知名的地方來了,唐曉南惶惶地忍耐,像等待快感那樣,等待它從遙遠的地方抵達自己的肉體。刀子在左乳里撥來弄去,涼意越來越深,越來越真實,唐曉南的右手緊緊抓住手術床沿,手觸到鐵床架的冰冷,心裏一凜。
李喊,李喊,李喊啊!她在心裏呼喊,像痛得快要死去,汗珠子從額頭上一顆一顆地蹦了出來。
你是哪裏人?李醫生問。他的大腿正好擠着唐曉南的右手。
湖南人。唐曉南答,並且稍微放鬆了。
噢,怎麼跑這麼遠。李醫生追得很緊。
唐曉南正想說我是記者,在哈爾濱蹲點採訪,忽然記起李喊的話,便模稜兩可地“嗯”了一聲。
聽李喊說,你對他學習影響挺大。李醫生似乎笑了。
唐曉南一聽,心裏些許快慰,埋在手術單下的臉竟浮起了微笑。
不能再擴大刀口了!李醫生在提醒左側醫生。唐曉南的心一緊,把哭憋住,支起了耳朵。
她聽見左乳已經成了一團亂麻。
一隻好端端的乳房,忽然面目全非,為什麼右乳平安無事,難道是因為左乳先前太過淫蕩,才遭到這樣的懲罰?唐曉南和李喊一連三個月熱情不減,她從來沒試過,那麼頻繁地做愛,那麼痛快地享受,忽然間想起佛教里的因果報應來。
李喊,你快來吧李喊。唐曉南眼前一片慘白,心裏喊一聲,滾出幾顆眼淚。李喊他怎麼敢進來呢?他沒敢說他摸過唐曉南的乳房,左乳的問題,還是他摸出來的。他只對他爸說唐曉南是他的同學,還讓唐曉南隱瞞了年齡,少報了四歲。唐曉南知道李喊的難處,他的父親不同意他現在找對象,更何況是個二十八的女人。
唐曉南暗自委屈,忽又想起手術前李喊說的“有我呢,你別怕!”於是理解了他的苦衷,寬容了他,也堅強了一些。
她聽見李喊在零下二十度的院外抽煙(院內禁止吸煙),是紅色包裝的“福”,他面朝手術室窗口,凍紅了鼻尖。
他吸煙的樣子像個成熟男人。
有一瞬間,唐曉南覺得,他是她的男人。
唐曉南記得,從人民醫院受了驚嚇開始,李喊一直緊攥着她的手,走路、吃飯,甚至夜裏睡覺,都沒有鬆開過。
“有我在,你別怕!”唐曉南頭一次聽男人對她說這樣的話。
唐曉南不知道是以前沒有機會讓男人說,還是沒有男人願意說,或者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不願說,只有二十齣頭的男孩才有這種膽量。之前唐曉南還嫌李喊肩膀稚嫩,見他一付敢為她付出生命的樣子,便無限感動。李喊見她這樣,就說,你死吧,你快死吧,你要死了,我就不出國了,我陪你。弄得唐曉南哭笑不得,悲傷不得。李喊要出國留學,簽證隨時都有可能下來,她和他的關係一開始,便有了結果。
唐曉南明白,無論李喊怎麼說,都是想讓她放下心理包袱。
現在,在手術單下,她想放聲大哭,覺得自己對李喊不夠用心,某一次不該對他發火,某一回應該親他吻他,她越想越後悔,心想以後一定更加細緻地愛他,補償他。
秋天最後幾個炎熱的日子裏,唐曉南去了一趟北京。
在這之前,她和江北在電話里表了態,她不做他的炮友,也不要他做她的炮友。唐曉南本來是個獨身主義者,到二十八歲這年,才發覺做別人的炮友太虛無。且覺得男人們越來越沒勁,只愛玩新鮮,他們的炮友分佈在祖國大好河山的每一個角落,多年後見面,還會習慣性地打上重溫的一炮,以炮當禮,然後問東問西,假裝關心。當然其它社交場合的炮禮更多,代替了戒指、項鏈,甚至純粹的人民幣,脫離了金錢的俗氣,顯得溫情脈脈。總之,在這個以炮為禮的時代,唐曉南忽然想要一個家庭,一個固定的男人和安靜的生活。
有了這個明確的目標后,唐曉南開始守身如玉。在她這裏,不知不覺中,打炮與婚姻對立起來,成為矛盾。男人是不會娶一個隨便和人打炮的女人的,道理就這麼簡單。因此,要想嫁人,首先必須從打炮的問題上着手——禁慾。已經有幾個男的碰了一鼻子灰,走的時候,無不罵唐曉南性冷淡,居然對那麼熱情的身體無動於衷。
江北是唐曉南的朋友的炮友介紹的,已婚,無孩,但婚姻出現了極為嚴重的漏洞。江北自己說,只要她提出離婚,他立馬簽字——離婚是肯定的,只是時間問題。江北的老婆離開了北京,到深圳開公司已有一年,早已不干涉對方的生活,在這種情況下,順着這條裂縫,要瓦解江北的婚姻,在廢墟上建立自己的城堡,唐曉南很有把握,朋友們也鼓勵唐曉南把江北套牢。
唐曉南與江北的感情在電話里漲起來后,認真談過幾次婚姻問題。
江北說,我離婚,隨時都有可能;至於我們,面都沒見,事情怎麼發展,誰又說得准呢?
秋天最後幾個炎熱的日子裏,唐曉南終於到了北京,第一次和江北見面。
唐曉南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一個禮拜到達北京。她是故意的。江北因為老婆生意受挫,且孤立無援,在電話里向他哭訴了幾回,便不得不飛過去履行撫慰的義務。唐曉南立馬想到這對夫妻久別勝新婚的場景,很是生氣。江北原計劃在深圳呆一周,剛到深圳就接到唐曉南從北京打電話,說她明天就到北京,只等他一個晚上。
第二天,江北真的趕回來了。兩人見面,彼此都很喜歡,若論嫁娶,也沒有什麼問題。唐曉南雖有些勝利的快慰,但身體卻對江北產生了抗拒(她確信他身上帶着他老婆的體溫,儘管江北一再強調,他們是無性夫妻),並以這個為籍口,漸漸演變成一種堅決的態度。
一夜同床,平安無事,卻把江北憋得兩眼通紅。唐曉南要把性愛留到結婚那天,想以這種方式來保留一點東西,免得未到結婚,江北就厭倦了她的身體,等於又被人白操了一把。唐曉南知道,很多婚姻讓性愛毀了——已經提前感覺膩味,哪來結婚熱情;很多性愛也讓婚姻毀了——婚前沒了解對方的身體,哪裏知道性事和不和諧。對於唐曉南來說,她更害怕前者,因為她要的不是性愛,而是婚姻。見步行步,婚姻是一站,婚後又是另一站了。江北極力表達自己的想法,他說不做愛,不深入了解,怎麼知道你就是我的?都什麼年代了,你還玩這古老的把戲?江北相信身體感覺。在圍城多年,他深知性愛的重要性。於是,兩人各持己見,磨了一夜,觀點還是沒有磨合。
天亮的時候,唐曉南認定,江北只是想和她做愛,並不打算娶她,他也只是一個需要打炮的男人。唐曉南覺得上了當,便把對所有男人的憎恨,全部發泄到江北身上,狠狠地清算了一番。江北無端當了一回男人“代表”,有口難辨。他原本打算開導她,先試着真心相處,再慢慢看結果,誰知轉眼間,唐曉南已憤怒到與男人結賬的份上,也覺得彼此差異太大,難以溝通,於是兩人一拍即散。
唐曉南和第一個考慮結婚的男人,就這樣掰了。
這個是吧?你摸摸,摸摸。
哎,有點像。
是了是了,就是它。
再劃開點,劃開點。
哦,刀口太大,不好縫合,可以了。
醫生在唐曉南耳邊喋喋不休。
剪刀動了一下,唐曉南聽見了,是剪斷一截橡皮的聲音,且用的是剪刀尖兒。一下,兩下……,她聽見被掏空的左乳,慢慢地癟了下來。醫生似乎並沒有就此罷休,還在咬牙切齒,像裁剪一塊布料,左一下,右一下,橫一下,豎一下,剪刀越來越冰涼,越來越堅硬,好像探進了心臟,唐曉南感到寒冷。
哎喲!唐曉南喊了一聲。其實只有針尖那麼小的一點刺痛,她故意喊得很誇張,與其說是疼,不如說是驚悚,她希望引起醫生的重視,她已經疼了,不能再疼了,再疼她就受不了啦。
眼淚在眼眶裏轉了一圈,又退了回去,放聲大哭的慾望,也在瞬間去了,剩下極為黯淡的心情。其實,即便是哭了,唐曉南也不知哭什麼,有什麼值得她痛哭,和江北的結局原本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唐曉南坐在火車上,似乎被車窗外的景色所吸引。她的臉,一邊是暮色夕陽,一邊是蒼白燈影。太陽,像一隻雞蛋黃,在天的盡頭懸挂,隨時將會跌落。小方桌上的白色滿天星,與一枝毫無光彩的紅塑料玫瑰,合葬在笨重的花瓶里。
葬——唐曉南是這麼想的,她覺得這是葬。在相當長的一個時間段,成為固定的,不能輕易改變的狀態,就是葬,比如永久地死亡,這是毫無疑問的;比如難測的婚姻,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也是一個葬字。有的葬是幸福的,有的葬是不幸的,有的葬不幸中藏着幸福,有的葬幸福中藏着不幸,沒有被葬過,到底是屬於哪一類?
飢餓使唐曉南有點惱怒。服務員還在那對年輕男女面前,手握圓珠筆,面對攤開的空白菜單,一副寫生的樣子。那男的每選一道菜,都會詢問女孩子,然後兩人研究一番,再對這道菜給予肯定或者否定。女孩子一副被寵的甜蜜模樣,越發賣弄嬌寵模樣,心滿意足地微笑。飢餓使唐曉南有點惱怒。是飢餓的原因吧?否則,這對年輕男女怎麼研究菜譜,在這個小事件中怎麼眉目傳情,與她唐曉南是沒有什麼關係的。但是現在,唐曉南餓了,他們卻長時間地佔用火車餐廳里惟一一位點菜的服務員,拖延了唐曉南果腹的時間。這對年輕男女點菜的態度,像對待他們的愛情,認真,細緻,絕不苟且,研究菜譜,比研究對方的肉體還要仔細,實在是矯揉造作。
唐曉南忽然很想罵人,不是罵具體的哪一個,而是朝着任意一個方向,朝着生活,朝着歷史,朝着男男女女的身影,朝着滿街的愛情破口大罵。
有點痛了啊,忍着點,手術快完了。醫生知道這種情況下不會太疼,並不將唐曉南的喊叫當回事。
需不需要再加點麻藥?李醫生說。
不用,這丫頭不是疼,而是怕疼。這醫生說對了。的確,唐曉南是因為怕疼才叫。現在,那股輕微的疼很快消失了,唐曉南叫不出來,便默默地咬着牙,眼淚流下來,順着她的眼角流下來了。唐曉南的左手不敢動,右手被李醫生的大腿壓着,動不了,她管不了眼淚,眼淚也不管她,眼淚像個過客,藉著她的臉頰,漠然趕路。唐曉南一邊哭,一邊暗自祈禱手術快點結束。
你兒子啥時出國?有醫生與李醫生閑聊。
等簽證呢,最遲也就是兩個月的事。李醫生說。
姑娘,你也準備出國么?李醫生緊接着問唐曉南。
不。唐曉南剛回答完,忽然眼前一暗,手術燈滅了。
唐曉南走進火車十七號車廂時,陷入一片黑暗,眼睛好半天才適應過來。車廂這麼早就黑燈了,只有腳底下的路燈泛着昏黃的光。唐曉南找不到鋪位,隱約看見每一個鋪位都是空的。這使唐曉南害怕,像走進了某部恐怖電影的場景里。大約走了十幾步,唐曉南終於忍不住,掉頭撤退。她喘着粗氣衝進列車值班室,說整節車廂沒有一個人,黑燈瞎火的,誰敢在裏面睡?乘務員笑着重新把唐曉南領回十七號車廂,說,這就是十九號下鋪,對鋪不就是人么?
男的女的?乘務員走後,唐曉南對着攤開的被子,半信半疑地問。
男的。床鋪上的人說,並且坐了起來,臉部完全呈現在昏燈的投射之中。
噢,謝天謝地,把我嚇壞了。唐曉南放下巨大的背囊,坐在自己的床鋪上。
是啊,我也在想,晚上一個人在這裏,被人殺了也不知道啊!顯然對鋪看過不少謀殺案。
好奇怪,怎麼沒有別的人呢?唐曉南也發現了對鋪的重要性。
這節車廂,是列車工作人員自己休息的地方,他們這是賺外快。對鋪抱着雙膝,唐曉南發現他面部輪廓不錯。
唐曉南的眼睛慢慢習慣了昏暗,燈光明亮了。
對鋪站起來,他的高度在唐曉南眼前產生一大片黑影,唐曉南抬起頭,猛然一愣——竟是個相當出眾的男孩!
對鋪從洗手間回來,面孔更加清晰,唐曉南又是一愣——她從沒遇到過這麼標緻的男孩!
他朝唐曉南微笑,說我叫李喊。
唐曉南便有些心猿意馬了。
兩人藉著昏燈聊天,慢慢地熟悉了,知道在哈爾濱,彼此住處離得不遠,還有可能再見面。
也許是燈光太暖昧,也許是在江北那裏受挫后,心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在這節只有孤男寡女的車廂里,隨着火車的咣當聲響,唐曉南心旌神搖。
後來李喊問唐曉南結婚沒有,唐曉南說沒有,李喊說為什麼不結婚呢?唐曉南想了想,說,婚姻只是世俗留下來的東西。李喊一聽,當即叫了起來,啊,你說得真好!
然後一陣莫明其妙的沉默。
唐曉南無心說出這句話,有點後悔,話外有多層意思,但沒有一層意思是唐曉南的本意。李喊的附和,分明是誤會了她。李喊說自己一直與幾個女孩子保持關係,但從不和她們上床,他就是怕她們要和他結婚,他沒有動她們,便不用負任何責任,更甭提結婚了。
夜很深時,兩人才自各入睡。唐曉南聽得見李喊的呼吸,時重時輕,時長時短,並不均勻。她看見他睜着眼睛,手臂垂在床沿,手指自然彎曲,手心向上,似乎在期待會有東西落下來。
唐曉南在被子裏漸漸溫熱的身體有些蠢蠢欲動。
她覺得自己是個水籠頭,在江北面前,她擰緊了,滴水不漏,現在,水籠頭鬆了,心底里正淌着涓涓細流,細流匯聚到堤壩前,被擋住了,找不到出口,慢慢地形成一潭深水和無數的旋渦。
你睡了嗎?李喊問,身體動了一下,側身朝她,手臂仍是那麼放着。
沒睡呢。唐曉南的聲音溫柔得令她自己吃了一驚。
在想什麼?李喊不像裝壞。
你為什麼不睡?唐曉南試探。
李喊的手指頭動了動,沒有說話。
唐曉南用手指頭勾住了他的手指頭,李喊好像遇到多強的引力一般,順着她的手,迅速地鑽進了唐曉南的被子裏。
婚姻只是世俗留下的東西。唐曉南認為感情是神聖的,所以有了這麼一句升華的話,沒想到這句話反倒成了男女關係中的潤滑濟。
左乳開始有螞蟻爬行,繼而噬咬,唐曉南感覺一股淺辣。
此時肌肉柔軟了,左乳的知覺正緩慢的恢復過來,金屬器具的堅硬與冰涼令唐曉南一陣顫慄,她又重重地“嗯”了一聲,表明自己正忍受疼痛。
已經縫針了,馬上就好。醫生說。縫合的線在左乳里扯動,唐曉南聽見母親納鞋底時的聲音。
嗯,還行,刀口不算長。李醫生查看傷口時,大腿把唐曉南的手壓得更緊。
會留疤痕嗎?唐曉南問得很傻。
會有一點,問題不大,不影響。唐曉南不知李醫生說的問題與影響都是指的什麼。
唐曉南的腦海里一片混亂。
同居兩個月後,唐曉南與李喊談到結婚的問題。
其實,我想結婚。唐曉南推開爬上來的李喊,無緣無故說了這麼一句話。
噫?你不是說過,婚姻只是世俗留下的東西么,你還要我記住,我們永遠都是最親密的人呢。李喊嬉皮笑臉。唐曉南啞口無言,她沒想到,這句話從李喊嘴裏說出來,便變成一柄利器,堅硬地戳傷了她。
是的,我說過,婚姻是世俗留下的東西,因為我覺得惟有感情是神聖的。可是,我是世俗的人,所以也要世俗的東西。唐曉南憋不住,放下那虛偽的套理論升華。她心裏知道,從愛情的角度來講,婚姻真是世俗留下的東西,愛情的歸宿在於愛,而不是婚姻,因此,愛情與婚姻無關,李喊的意思也沒有錯。但是她不能這樣認同李喊的說法,這個時候,不結婚只同居,她覺得就像荒山野嶺的孤魂野鬼似的。李喊還年輕,揮霍得起,自己快三十的人了,已經不能再在同居上浪費時間與情感。
你是因為愛情要和我結婚,還是因為年紀不小,非結不可了呢?李喊也不糊塗。
唐曉南一時答不上來。毫無疑問,她的身體愛李喊,左乳愛李喊,她的心也願意和李喊在一起,儘管兩個之間總像有一道橫樑,令彼此深入總有點阻隔。李喊除了沒有社會經驗(這不怪他,他一直在當學生),辦起事來沒有主見以外,她想不出他有什麼不好,甚至比從前所有的男人都好。
你到底願不願娶我?唐曉南不回答,反倒更為嚴肅地問了一句。她心裏明白,李喊要走,現在不可能和她結婚。但她聽兄弟姐妹們告誡過,結婚要趁熱,離婚要趁冷,且李喊這一走,啥都冷了,不知到哪年哪月才能再次找到愛情,像李喊這樣朝氣蓬勃的愛情。
我當然願意,但是我現在一無所有,我要是娶你,就是對你不負責。李喊說。
不娶我,那就是負責了?唐曉易辨了一句。
你知道我沒有獨立,我拿什麼對你負責?光有愛是不夠的啊!
那你準備啥時候娶?
我能說准嗎?如果不能如期,我豈不是在將你欺騙?你也不小了,難道還要山盟海誓的把戲么?
你到底什麼意思嘛?
如果我現在讓你等我兩年,誰知道兩年後是什麼光景?我要是在國外做了乞丐呢?我要是忽然死了呢?既便現在不顧一切結了婚,過幾年,不就是個離婚結局嗎?這樣低級的錯誤,你願意犯?
對於李喊的客觀現實與言論,唐曉南沒有反駁的餘地,只有妥協。她也知道,承諾是虛無的,她其實就只是要個說法,要一個李喊誠心愿意娶她的說法,她甚至希望李喊強烈要求她等他,等他回來。
唐曉南低了頭,與其說是慢慢地品味李喊的話,不如說是在捕捉李喊的心思,她企圖從他的話里話外看到他的心裏去。
你不應懷疑我對你的真。我回來一定找你,不管你在哪裏,肉體是否還屬於我,我一定會來找你。如果這算誓言的話,我保證。李喊的這句話基本上滿足了唐曉南潛在的心理需要,她下決心等他,並被這場既將由自己參與的馬拉松愛情所感動。
哎喲!疼!針尖在左乳里穿梭,唐曉南喊了一聲,沒有絲毫誇張,相反還有些抑制,聲音似乎把痛濃縮了,因此顯得特別真實、有質地。麻藥已經沒多少作用了,人就像過了糊裏糊塗的熱戀階段,猛然回到現實里來。
唐曉南正與李喊進入馬拉松時,遇到了左乳的問題。
左乳的問題帶來了新的問題。
不管怎麼樣,先把左乳的問題解決好。等我獨立了,一切事兒都好辦了。在唐曉南等李喊的父親約醫生確定手術日期期間,李喊回了一趟家,回來后便對唐曉南沒頭沒腦地捅了這麼一句話。唐曉南問什麼意思?李喊說你別管這些,這是我家裏的事情。唐曉南隱約覺得事情不一般,論鬥智,李喊肯定鬥不過他父親這塊老薑,說不定李喊極力隱瞞的事情已經躲不過他的父親,他給李喊下了最後通牒了。
李喊父子倆肯定有過一場交鋒。
唐曉南並不難過。
她喜歡一切透明起來。
手術燈閃了一下,重新白亮耀眼。
姑娘,按理說,到你這個年紀,應該也生過病,打過針,不應該還這麼怕疼。李醫生說。
唐曉南想到李喊說的“我爸老奸巨猾”,她擔心李醫生看出了她的真實年齡,臉上一陣臊熱,繼而心裏責怪李喊,讓她這樣難堪。
我很少打針,從小怕疼。唐曉南低聲辨駁。
是手術,總會有點疼的。麻藥是起一定的麻醉作用,但不能完全依賴麻藥。過後會有回到現實的感覺,那就真實了,也會更疼些,不過很快就會好的。
唐曉南一愣,李醫生的話聽起來很彆扭,她覺得他好像在說愛情,並且具體到她與李喊的感情。
注意將乳罩繫緊些。不用擔心,這種小手術恢復起來快。李醫生的大腿一松,手術單揭開了。
唐曉南的右手已經麻木,半天抬不起來,裸着上半身在手術床上呆了半晌。
手術室只剩下唐曉南一個人。手術單左側血跡斑斑。唐曉南慢慢地套上乳罩,按李醫生說的,扣了最裏面的扣子,乳罩帶子深深勒進後背。
左乳只是一堆紗布。
李喊,李喊呢,他怎麼還不敢進來?唐曉南穿上外套,朝窗外看了一眼,一時想不起手術前的事情。
你把杯子裏的東西拿到四樓去做病理。李醫生進來交待唐曉南。
李喊呢?唐曉南嘴唇嚅動,並沒有聲音。
還是得做一下病理,你端了杯子跟我來。李醫生又說。
唐曉南這才瞥見牆邊的桌子上,擺着一隻透明塑料杯子,裏面泡着小圓球。她走過去,把杯子湊到眼前,於是清楚地看見了,這是個肉球:一輪白夾一輪紅,極像五花肉。
她明白,這就是左乳的問題。
李喊呢?唐曉南默默詢問,端着這杯左乳的問題,跟在李醫生背後,把這“問題”送給醫生,等待最後的分析與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