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從幾個方向同時趕到集合地點的軍隊,對梅城形成了合圍之勢。一切都佈置好了,雷旅長派人進城勸土匪投降,可是胡天的人馬早已溜之大吉,無影無蹤。在縣長的辦公桌上,留着一封胡天給督軍大人的具有強烈調侃意味的信,在錯字和別字連篇的信中,胡天對督軍大人像在黑道上那樣稱兄道弟,譏笑他的人馬姍姍來遲,並約他一起去獅峰山去打獵。信的結尾處,就釋放被綁架的洋人的價格開了價:大洋一百萬,或者一萬支槍。
雷旅長一邊將信的內容電告錢督軍,一邊派人迅速偵查胡天的蹤跡,準備追剿。土匪既然漫天要價,雷旅長更相信除了動用武力,不會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他知道土匪因為帶着人票,不可能一下子跑得很遠,兵貴神速,他派了一支最精幹的隊伍,沿着胡天撤退的方向,馬不停蹄日夜兼程,三天以後,終於和胡天的土匪接上了火。軍隊裝備精良,土匪根本不是對手,交火沒多久,土匪開始潰逃。
因為土匪的手中掌握着人質,軍隊也不敢太逼土匪。同時,錢督軍迫於各方面的壓力,也電告雷旅長,不可過分莽撞,真逼急了土匪撕票殺了洋人,後果不堪設想。雷旅長有力氣使不出,只好讓部隊遠遠地跟着土匪後面,土匪知道軍隊投鼠忌器,跟玩似的邊打邊退,逐漸消失在獅峰山的崇山峻岭之中。
事實上,和軍隊交上火的,只是胡天用來殿後的小股土匪。胡天的大隊人馬,早在雷旅長帶人進入梅城的那一天,就到達龍興鎮,和先一步已到那的土匪會合。土匪的狼狽潰逃,給雷旅長留下了不堪一擊的錯誤印象,他的那支先頭部隊絲毫也沒考慮到獅峰山地形的複雜,大搖大擺地走進了胡天安排好的伏擊圈。經過一天一夜的激戰以後,被圍困的一個連,突然發現只剩下繳械投降這一條出路。
一個連的官兵被繳械以後的第二天上午,胡天第一次在獅峰山的老巢,接見了被綁架的浦魯修教士。雨季已經開始了,浦魯修教士患上了嚴重的感冒,不停地咳嗽,和小鮑恩夫婦一道,被帶到了胡天的住處。胡天正斜躺在一張硬板床上抽大煙,慢慢吞吞地過完了癮,坐起來喝了口茶,不動聲色看着被押進來的洋票,極有耐心地聽浦魯修教士咳完一陣劇烈的咳嗽。
“洋和尚,你不用怕,你知道你他娘值錢着呢,”胡天冷笑着看着他,然後又把臉轉向小鮑恩夫婦,“一旦滿足了我們提出的要求,就放你們回去。”
“你們要多少錢?”小鮑恩的中國話沒有浦魯修教士那麼流利,他結結巴巴地問着。
“一百萬。”
這個數字太大了一些,只有失去了理智的土匪才可能信口開河,提出這種近乎荒唐的數字。一百萬在當時幾乎可以買下整座梅城。目瞪口呆的小鮑恩夫婦對看了一眼,驚訝的目光一起轉向浦魯修教士。“一百萬。”小鮑恩不敢相信地用中國話重複了一遍,又十分絕望地用英文喊了一聲。
“別他娘在我面前說老子不明白的話,我胡天說一百萬,就是一百萬,聽清楚了,整整一百萬。”
“我們絕不值這個數。”浦魯修教士一邊咳嗽,一邊輕輕地搖頭。
“值多少錢,這得由我說了算。一百萬,或者一萬條槍,少一點點,老子就撕票。洋和尚,什麼是他娘的撕票,不會不明白吧?”
“我們真的不值這個數字——”
胡天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別跟我廢話,我那爹就是為了殺你們這些鳥洋人,給砍了腦袋,惹火了我,我就砍了你們的腦袋當尿壺,給我爹報仇。一百萬大洋,或者一萬條槍,給我老老實實寫一封信,老老實實,一字也不許有差錯。”胡天吩咐手下拿來紙筆,不動聲色地口述着,“你就這麼寫,快快籌錢來救我們,莫來軍隊,軍隊來,我們性命難保。錢需百萬,少一毫也不行。”
浦魯修教士依照胡天的話,寫了下來,胡天接過去,看了一遍。他根本就認識不了幾個字,看信也是做樣子,他把信隨手遞給旁邊的土匪,那土匪結結巴巴念完了,胡天又讓浦魯修教士落款,讓他簽上自己的名字,按上手印,然後又示意小鮑恩夫婦簽字畫押。簽完字畫完押,胡天揮了揮手,手下便上來將他們帶出去。胡天住在一個巨大的山洞裏,外面正淅淅瀝瀝下着雨,浦魯修教士一行剛走出山洞,已經等好在那專門侍候他們的兩名土匪,屁顛顛地跑過來替浦魯修教士打傘。因為就一把傘,自然只能替浦魯修教士一人打着,兩位土匪一路油腔滑調說個沒完。
他們被帶到一個押着中國人質的山洞前,還沒進山洞,就聽見從洞裏傳出來一陣陣哭喊聲。
“今天既然出來了,”走在前頭打傘的那位土匪迴轉身子說,“我們就讓洋和尚到票房裏去開開眼。”
“還有你們兩位,也一起進去看看,好看着呢。”另一位也笑着對小鮑恩夫婦說。
山洞裏生着一堆火,一位人質被吊在了半空中,黑色的影子在粗糙的洞壁上晃晃悠悠,一位土匪正時不時用一根鞭子抽打,一鞭子下去,被打的人質立刻殺豬似的慘叫一聲。浦魯修教士進山洞以後,拿着鞭子的那位土匪來了勁,故意把鞭子揚得很高,帶有表演性質地惡狠狠打下去。浦魯修教士猛地一陣哆嗦,彷彿鞭子打在自己身上一樣,閉起了眼睛,十分痛苦地喊了一聲:“上帝,快點幫助他擺脫災難!”浦魯修教士的喊聲,頓時吸引了土匪們的注意力。
“洋和尚,你他娘說什麼?”一位土匪嘻嘻哈哈地問着。
“鞭子還沒打到他身上,這洋和尚已經快嚇出尿來了。”打鞭子的那位土匪笑着,回過頭來,神氣活現地看着老態龍鐘的浦魯修教士,“洋和尚,你就不用怕了,你老人家是大肥豬,值錢着呢,我們哪捨得碰你。”他說完,眼睛轉向小鮑恩夫婦,眼珠子盯着小鮑恩年輕的妻子嘉芙蓮滴溜溜打轉,嘉芙蓮被他不懷好意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阿三,這洋婆子好一身肉,既是落到咱弟兄手上,什麼時候,乾脆也讓弟兄們開開洋葷算了。”
阿三便是那位打傘的土匪,一本正經地說:“你他娘別找死,洋女人那玩意碰不得!”
“操,又不是刀山火海,有什麼碰不得的?”
一個連的兵力被胡天的土匪繳械以後,負責剿匪的雷旅長惱羞成怒,仗着武器裝備精良,親率人馬向獅峰山頻頻發起了強攻。胡天在和軍隊的作戰中,充分發揮了他的軍事天賦,他沒有一味地死守,而是從不同的方向,神出鬼沒地對軍隊發動了一次次襲擊。等到雷旅長的隊伍一再受到重創,這位戰場上號稱小諸葛的常勝將軍,終於意識到自己陷入到了游擊戰的沼澤中,胡天已給了他足夠的教訓。
漫長的雨季使陷入困境中的軍隊焦頭爛額,名義上是軍隊在剿匪,事實上卻成了土匪在和軍隊鬧着玩。軍隊所佔的優勢很快失去,雷旅長發現自己必須對胡天重新認識。戰場上佔上風的漸漸已是胡天率領的土匪。好在土匪們對士兵無太大惡感,在交戰中,並不是把士兵一味地往死路上逼。在土匪眼裏,當兵也和當土匪一樣,都是為了吃飯而扛槍打仗。在戰場上,各為其主,下了戰場都是兄弟,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就沒必要真心的對抗,士兵受了土匪的影響,也不把土匪當作了死對頭,大家都是在表面上做做文章。士兵見了土匪,便胡亂放槍朝天射擊。土匪見了士兵,沒那麼多子彈可以浪費,就躲在石頭或大樹後面亂喊亂叫。
雷旅長迫於來自多方面的壓力,不得不派人和胡天談判。派去的人在胡天那接受了不冷不熱的款待,但是就是見不到胡天的面。胡天不願親自接見談判代表的理由,是嫌雷旅長派去代表的頭銜太小,他讓手下告訴那位代表,有話讓姓雷的自己直接上山來說。“別給我搭什麼旅長的鳥架子,我胡天真要跟他姓雷的做對,足夠他吃不了兜着走,”胡天傲氣十足,絲毫也沒有把雷旅長放在眼裏,“不用說我手上還綁着洋人的票,就是沒有這些洋票,一樣也能讓他的那點人馬有來無回。”
代錶帶着胡大的話回去以後,軍隊和土匪之間又衝突了幾次。有一次的交火甚至很激烈,結果雙方損失慘重,軍隊方面被打死一名副營長,土匪也損失一名非常重要的頭領。這一來,不但雷旅長對胡天要重新認識,胡天也意識到自己不可小覷雷旅長,隨着衝突的激烈,雙方都動了肝火,調兵遣將,擺出了要決一死戰的架式。然而連綿不斷的陰雨,很快地熄滅了大家心頭好鬥的怒氣,雷旅長和胡天顯然更明白保存實力的重要,沒必要也沒理由慪氣火併。雙方就這麼僵持着,無形中達成了一種默契,誰也不高興再動真格的。剿匪失利的消息已傳到了英國公使那裏,考慮到人質的性命安全,英國公使又一次向中國政府提出抗議,堅決反對繼續以武力剿匪。老這樣耗下去也不是事,督軍大人不得不考慮改剿匪為撫匪,讓雷旅長親自上山和胡天談判。
陪同雷旅長一同上山談判的,除了幾名貼身衛兵,還有步入中老年行列並已成為中國通的哈莫斯,和一名來自鄰縣的華人牧師何樂觀,躊躇滿志的胡天站在山坡上,迎接着雷旅長一行的到來。雨不停地下着,一名又瘦又高的土匪站一邊替胡天打着傘。雷旅長一行終於由兩名土匪領着,遠遠過來了,胡天懶洋洋抱着手,無動於衷地看着他們。雷旅長也是由衛兵打着傘,他趾高氣昂東張西望,突然看到了站在高坡處的胡天。胡天居高臨下地看着雷旅長,雷旅長走到離胡天十步遠的地方,停下步來,面帶微笑,饒有興緻地打量着自己的對手,琢磨着胡天臉上的表情。
“你就是雷旅長?”對峙了好半天,胡天依然十分傲慢地抱着手,不卑不亢打破僵局,“有失遠迎了,我胡天既已落草為寇,怕是只能按照江湖上的規矩辦了。”
雷旅長以沉默對付胡天的傲慢,他繼續琢磨了一會兒胡天臉上的表情,笑着說:“好,果然是位英雄,不管他是什麼人,我雷某人眼睛裏,只看得上英雄好漢。可惜兄弟公務在身,許多事不得已,多有冒犯之處,還望胡賢弟見諒。”
來來去去說了些客套話,胡天和雷旅長一見如故,對對方都有一種預想不到的好感。在眾人的簇擁下,他們走進了一個大山洞。這裏是土匪議事和接待貴客的地方,大大小小桀驁不馴的土匪早已恭候在那,見了他們,刷地一下全站了起來,東一個西一個站在原地不動彈,一個個都瞪大着睛睛,像看什麼熱鬧似地盯着雷旅長一行看。雷旅長微笑着和眾人招呼,他不敢相信,就是這群看上去極不起眼的土匪,這群衣衫不整的烏合之眾,使久經沙場的自己陷入進退維谷的兩難境地,過了片刻,土匪們嘰嘰喳喳地說起話來,根本不把頻頻向他們打招呼的雷旅長放在眼裏。胡天掃了一眼身邊的雷旅長,不耐煩地舉了舉手,頓時安靜下來。
雷旅長咳了一聲,笑着說:“我這不是到了梁山泊嗎?”
雷旅長到達土匪營地的第二天,陡然升起了太陽。雨季已進入尾聲,哈莫斯和何牧師在土匪的帶領下,前去探望被關押在票房的浦魯修教士和小鮑恩夫婦。會見是在一種極其輕鬆的氣氛下進行的,和被綁架的普通人票不一樣,作為洋票,浦魯修教士和小鮑恩夫婦顯然在土匪窩裏得到了優待。沒有任何虐待的痕迹,雨季中難得出現的陽光,使得小鮑恩夫婦的臉上露出了短暫的笑容。他們的一兒一女,已經和負責看押他們的土匪阿三交上了朋友。當他們在票房門口談話的時候,小鮑恩的兒子傑斯正和阿三在不遠處打鬧。傑斯的中國話和當地的孩子說得一樣好,他不時地跳起來,去搶阿三頭上戴着的一頂紅色絨線睡帽。這頂睡帽本來是傑斯的姐姐瑪麗的,阿三在綁架小鮑恩夫婦時,從他們家裏翻到了這頂睡帽,便毫不客氣地將它佔為己有。
“我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們平安地離開這,”何牧師慢慢吞吞地安慰着小鮑恩夫婦,“上帝不會撇下你們不管,你們現在需要的,只是足夠的耐心和勇氣。”
“耐心和勇氣?”
“是這樣。”
“他們沒有權力綁架我們。”小鮑恩忿忿不平地嚷着。
“什麼叫作權力?土匪有權利做他們想做的任何事,”哈莫斯已經離開了《泰晤士報》,他現在的身份是自由撰稿人和大學的兼職教授,因為對中國社會的充分了解,他贏得了西方學術界公認的漢學家頭銜,這一次,他是應錢督軍的邀請,作為洋人的代表上山和洋人接洽。“土匪關心的,是你們作為他們心目中的洋人,在政府的眼中能值多少價碼,也就是說值多少錢。一切都看他們是否高興,看是否達到了綁架的目的。對中國政府來說,你們是必須被重點保護的對象,可在土匪眼裏,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你們只是幾張洋票,洋票,懂嗎,這是他們的黑話。”
“可是我們絕不值一百萬。”浦魯修教士喃喃地說著。
一百萬是個荒唐的天文數字,何牧師想了想,苦笑了笑。他的目光移向正和阿三打鬧着的傑斯,傑斯無憂無慮地笑着,捉弄着阿三。戴着紅色睡帽的阿三看上去彷彿是馬戲團的小丑。
“一百萬這個數字實在太大了,中國政府肯定不會答應。”心煩意亂的小鮑恩看着哈莫斯,“這幫土匪是一群瘋子。”
“他們折磨那些人質,而且還強姦那些可憐的女人。”小鮑恩太太在一旁補充說。
由於雷旅長和胡天的談判還在進行,一時很難斷定結果會怎麼樣。負責監視他們的土匪,懶洋洋地站一邊自顧自說著什麼,不時掃他們一眼。“我們聽見他們向雷旅長許諾,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保證絕不傷害你們。”何牧師除了反覆說一些安慰之類的話,對於事態的最後發展,心裏一點底也沒有,“也許政府會答應拿出一百萬贖金來,反正你們一定要有耐心,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