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第四節

嚴欣狼狽地退出屋頭之後,鄭璇失了魂一般倚在門框上,聽着壩牆外響起的一片嘲笑惡罵聲,聽着沙坪寨上的懶婆娘、二流子刻薄地說出的下流話,她只覺得一陣眩暈,身子順着門框滑下來,跌倒在門口。

在床上啼哭的女娃兒,見阿媽跌倒在地,一骨碌翻身下了床,光着一雙腳板,撲到阿媽身上來,一邊哭叫一邊拉扯:

"阿媽,你咋個了?你起啊,阿媽!阿媽,你為那樣不說話呀,阿媽。哇——"

女娃兒的哭聲,一陣陣地送進鄭璇的耳朵里來,她戰慄了一下,支撐着半坐起身子,雙手摟抱着女娃,失聲痛哭起來。女娃兒聽到阿媽放聲哭泣,更慌得不知所以地大哭着。母女倆哭成了一團。

天完全黑了,不知啥時候,撲進門洞的風,把油燈搖曳的火苗吹熄了,屋頭黑得不見五指。潮濕的地氣襲上來,鄭璇止住了哭,抱起女娃兒,走到床邊去。

一個孤寂無援的女子,失去了一切希望,得不到人世間的溫暖,就會很自然地把自己的一切溫情、一切安慰,寄托在孩子身上,失戀的姑娘和老處女,會想到去領一個孩子,了此終身,守寡的女人,更是把孩子命一般護着,指望從下一代身上,得到些寄託和依賴。鄭璇的心情,何嘗不是如此呢。

她哄住了娃兒,重新點亮油燈,做晚飯給女娃兒吃。可安於命運的心境給破壞了,她總覺得心神不寧。沖煤炭的時候,忘了摻黃泥巴;封火的時候,忘了捅一個洞洞;菜煮得時間過長,辣椒水裏忘了放鹽;端起飯碗的時候,望着閃閃悠悠晃個不停的火焰,她咽不下飯。天黑盡了,嚴欣在哪裏吃晚飯呢?他今天剛來,無法離開沙坪寨,住在哪家呢?屋外那深秋的雨越下越大,他在哪兒躲雨呢?他是為了我而來的,可我把他趕了出去,他心裏會怎麼想呢?恨我?鄙視我?還是……還是依然……

在沙坪寨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不管是哪個,不管在寨上和農民們相處得好還是壞,離開寨子以後,誰也不曾來過。嚴欣是頭一個回來的人,或許也是最後一個。他說他是來體驗生活的,他又說他是為了我而來的,到底是為啥而來的呢?要是他後天就走了,那他真是為我而來的。而他要是後天不走呢,那就可能確實是來體驗生活的。

這頓晚飯,鄭璇只吃了小半碗,收拾了碗筷,她手忙腳亂地哄着女娃兒睡覺。她自己呢,更是一點心思也沒有,既不想縫補小娃兒破了的衣衫,也不想湊着油燈納鞋底。小娃兒睡著了,她抹過一把臉,拉開花布被窩蓋住半邊身子,躺在床上,眨巴着一雙獃痴痴的眼睛想心事。可以說,這是嚴欣窘迫地退出屋頭之後,她就期待着的。她希望安靜,她期待着沒有任何打擾,讓她躺在床上,好好把今天傍晚發生的事,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地想一想。她太需要這麼做了。這件事來得太突然,太突然了呀!

床上沒有鋪被單,鋪的是一條舊毯子。這條毯子,還是她一九六九年早春來插隊落戶時,憑那張粉紅色的上山下鄉通知單購買的,七元八角錢。是毯子中最便宜的那一種粗線毯,沒想到,如今當了墊單。墊單上,有女娃兒拉的尿跡,有被火燃穿的黑洞洞,線毯邊邊上,已經脫了線,一條條粗線像八十老翁的鬍子般披散在床沿上。剛才,點了油燈之後,嚴欣看到這一切了嗎,肯定看到的。他看到了我貧窮的窘態,看到我過着清苦的生活,看到我成了一個……一個寡婦!

嚴欣尷尬地站在這幢破茅屋裏的時候,只看到鄭璇垂着眼瞼,縮着肩膀。他當然不曉得,璇早藉著油燈晃動的些微亮光,窺探清了他的面目。鄭璇發現,他的臉龐比前些年豐滿了,額頭光亮,頭髮烏黑,一雙炯亮深沉的目光,老是閃爍着思索的星花,雙眸之間,那個無論從什麼角度望去都挺直勻稱的鼻子,大概再過十年也不會有絲毫變化的。鄭璇最不敢望的,是他那兩片老是抿緊着的嘴唇。事實上,她的目光剛一觸到嚴欣的嘴,就倏地閃開了。她怕看到嚴欣的嘴唇,她怕想起以往的好些事情,她怕青春歲月中最美好最銷魂的那段戀愛史來誘惑她,動搖她!

近幾年來,鄭璇不是不曉得嚴欣的消息,她是曉得的。自從他去了電站工地當民工,被監督勞動,苦了幾年以後,突然出人意料地被上海的大學招去了。"四人幫"倒台以後,他從大學畢了業,分配在一個新聞單位,後來開始發表短篇小說,寫的都是插隊落戶知青的生活,聽說他寫了將近十個短篇小說了。報紙上有評論,說他會是一個有發展前途的青年作家。這一切鄭璇都不吃驚;唯一不理解的是,他在沙坪寨挨過批鬥,險些被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到了電站工地當民工,聽說也很消沉,發牢騷、酗酒,當時大學招收工農兵學員,怎麼會把他招去的?她知道他聰明,思想敏銳,鋒芒畢露,對任何問題都很有見地,懂得的事情也很多,多得總使鄭璇要禁不住地去接近他,傾聽他的講敘。那一個夏天,羅世慶罰他把包穀薅完,鄭璇主動地、悄悄地幫助他薅了一大半包穀,不就是這個緣故嗎?第二天清晨,她又輕手輕腳起床,裝作上坡淋自留地,跑到底腳大土,把他昨天沒除盡雜草的包穀溝溝,全部了工,不也是這個緣故嗎?她在給他返工時,心情輕鬆、愉快,還不時地直起腰來,偷覷從寨上到底腳大土的那條小路,盼望他也能來。

結果,嚴欣倒沒盼來,她卻發現,也像她昨天默默地幫着嚴欣薅包穀一樣,有個人在包穀溝溝的那一頭,埋着頭,勾着腰,一聲不響地薅着包穀。

鄭璇有些愕然,直到那人離得近了,她才認出他是沙坪寨上挖煤的光棍漢子羅德益。聽說他和羅世慶沾點親。

"你咋個不挖煤呢?"鄭璇大聲問他。

羅德益滿臉的絡腮鬍子颳得光光的,下巴有點兒發青,粗濃粗濃的眉毛下,一雙寒凜凜的眼睛裏閃着笑意,他抬頭瞅了鄭璇一眼,照舊薅着包穀說:

"你沒得聽說嗎,初二、十六,挖煤老二要吃肉……"

"沒聽說過。"

"為啥要吃肉呢,就是祭煤洞裏的鬼神呀。怕鬼神發怒,一傢伙把挖煤漢子埋在裏面。"

"那是迷信!"鄭璇直覺得好笑,"咯咯咯"笑着說:"煤洞裏哪有啥鬼神。"

"才不是迷信哩!"羅德益伸直了腰,一手抓着鋤把,頂真地望着鄭璇說:"靈驗得很!"

看他那麼當真,鄭璇愈發好笑。平時,羅德益給人的印象,總是穿得又臟又破,絡腮鬍子滿面,眼睛、牙齒全埋在糊滿臉的煤灰中。今天,她倒覺得他穿得挺乾淨。鄭璇一邊薅包穀,一邊忍不住問:

"咋個靈驗法呢?"

"你打聽一下嘛,沙坪寨團轉,幾十個挖煤漢子,哪個沒得出過點差錯,有的挖掉了腳趾頭,有的傷了手拇指,還有的挖掉了眼珠,年把年,總還有碰到連人帶骨頭一起埋在裏面的。"羅德益一本正經地說:"獨有我,從未出過半點事故。這是為啥?"

"為啥呢?"鄭璇也好奇了。

"就因為我每回都在初二、十六吃肉,因為我每到初一、十五的晚上,就拿一隻雞蛋做試驗……"

"雞蛋?"鄭璇更覺得新鮮了。

"是啊!每逢初一、十五的晚上,我就在桌面中央放一隻雞蛋。第二天早晨起來看,雞蛋還在桌子上,沒得碎,我就放心大膽吃肉,吃了肉就下煤洞,拚命挖煤。要是雞蛋碎了呀,吃過肉之後,我就閑耍一天,說啥也不下煤洞。就像今天一樣。今天一早,我桌上的雞蛋滾下地碎了,我曉得不吉利,拿了把鋤頭,跑出來做好事,討個吉祥如意。"

"哈哈哈!"鄭璇再也忍不住,一手扶着鋤頭,一手隨意甩着,放聲大笑起來。

說說笑笑,很快把包穀土返工完了,羅德益扛着鋤頭,到田土間轉悠去了,鄭璇謝了他,急急地回沙坪寨去。才走出底腳大土,她看見嚴欣來了。鄭璇故意閃到小路上去,待他走近底腳大土,她已悄沒聲息地避開了。那一天,她看得出,他老是想走近她,老是想和她說話,更大的可能是向她道謝。可她每次都巧妙、頑皮地躲開了。收工后,她在水井邊洗了頭髮披散着短髮,端着臉盆走回集體戶時,她看見他迎面走來,臉上掛着微笑,眼裏露出要與她打招呼的神情。她的心跳了,冷眼看到有個老伯媽在寨路邊的院壩里哄小孫孫,她趕忙跳進了院壩,和老伯媽搭訕着逗起娃兒來。待他走過去了,她才回過頭去,她看到,他的臉上明顯地露出失望的神情。哎呀,那都是什麼時候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是個姑娘。而如今,我早已是個……像當地人說的,是個婆娘,而且是個死了男人的守寡婆娘。鄭璇因回想往事而變得格外晶亮有神的眼睛,陡然又翳暗下去。她深重地嘆了口氣,翻了一個身。

屋外的秋雨下大了,屋檐水滴在院壩里,"嘀嘀嗒嗒"直響。山水溝里,水聲咕嘟嘟咕嚕嚕的,淌得急起來。樹葉子上,雨聲"刷刷刷""刷刷刷"響個不停。最令人焦灼的,是多年的茅屋頂又滴漏了。"滴答滴答"的,起碼有十幾處在漏。鄭璇不用去看,也能知道,滲透酥軟的茅草頂的雨水,銹水污油一般臟,一顆顆一滴滴落在屋頭的泥地上。要在往天,她早就翻身起來,找出臉盆、腳盆、水桶、缸缸來接漏了。可今天,她躺着,一動也不想動。剪不斷的思緒像一副鎖鏈般,牢牢地纏住了她,使她擺脫不了。

他為啥要到沙坪寨來呢?來了以後,又為啥直奔我的屋頭來呢?我的屋頭這麼骯髒,這麼窮,我又是個死了男人的婆娘,還帶着四歲的娃娃。原因只可能是一個,他可憐我,可憐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可憐我過着清苦貧窮的日子,所以,他才說出那種傻話來!是的,就是這麼回事兒。承繼到大筆遺產的朱福玲,不也是因為可憐我,寄給我二百元嗎?她可憐我,我還能忍受,我還能接受她的恩賜!當初,我也可憐過她的。況且,我們後來相處得又那麼好。而嚴欣可憐我,說出那種話來,我決不能接受,我不要他的憐憫。我要的,是,是……我什麼也不要,處在他這種地位的人,大學畢業生,青年作家,漂亮英俊,很可能會有燦爛的前程,找一個什麼樣的姑娘都有條件,他卻跑到我這偏僻的無人問津的山旮旯來,對我這麼個人說那番話,他簡直是在戲弄我、侮辱我,我就該像剛才那樣趕他走,不理睬他。讓雨水沖沖他的頭腦,叫他清醒清醒。

這麼想着,鄭璇轉身朝着透風的泥牆,閉上了眼睛,強迫自己睡覺。

要是理智隨時隨地都能控制感情,那我們這個人世間可以省卻多少麻煩事啊!只可惜,鄭璇一點也辦不到。她閉上了眼睛,精神變得更為振奮,思想變得更為活躍了。她那麼清晰地記得,嚴欣是慣於使她大吃一驚的。豈止是今天,就是在當初,在最早他們的感情開始交流的時候,他就會使她大吃一驚。

那天,就是她一早為他返工的那天晚上,她按照隊裏的規矩去後頭坡的桃樹園裏值三個小時的班。他來了,出其不意地來了。

桃樹園在沙坪寨后的半坡上,緊挨着寨子。大伏天,桃子成熟了,調皮的娃兒和私心重的傢伙,常要偷桃子。從入夏開始,桃子剛有點成形,隊裏就規定人值班。值一小時給一個工分要是發現有人偷桃子,只要亮開嗓門喊一聲,沙坪寨上就能聽到。所以,男女勞動力都要輪值。值班時候少了桃子,值班人就要加倍罰錢賠償。這算是羅世慶規定的一條土政策。這晚上輪到鄭璇值班,雖說能看到沙坪寨上的燈火,能聽到寨子上傳來的說笑聲,進了壩牆、竹籬笆圍起的桃樹園,她還是有點兒害怕。看到月光下走進桃園來的嚴欣,她真興奮得心都"怦怦"地跳快了。

"你來幹什麼?"她繃緊了臉問他,瑩黑的雙眼露出按捺不住的喜悅。

嚴欣站在她面前,一點也沒顯出不安的神態,他坦然地答:

"我來找你,向你道謝!早晨我到底腳大土去,你已經幫我返完工了。"

"就為這點兒小事?"鄭璇笑了,笑他的頂真勁兒:"害得你找到桃園來。你怎麼知道我在桃園的?"

"聽你說的。"

"我什麼時候跟你說過?"

"吃晚飯的時候,你在女生寢室門口對人講,我聽見了。"

"嘻,心眼兒真多。"

"不是,我整天都想找你。可你好像在躲着我……"

"不、不、不!"她趕緊截住了他的話頭申辯:"你就不怕人家說閑話?"

"怕什麼?男女知青就不能在一塊說話了?要有閑話,也說不到我們頭上。風流人物多着呢!"

鄭璇沒法反駁他的話,確實的,集體戶里,放蕩的小白臉有多少男朋友啊,人家議論她還議論不贏呢。哪會講到嚴欣和她身上去。再說,嚴欣平時幾乎不同女知青說話,他跟自己說上幾句話,哪會惹來閑言閑語呢。倒是她自己過分敏感了。想到這,鄭璇的臉頰不由得有些發燙。好在是夜裏,他看不出來。

兩個人相對站着,默默無語。流螢在飛,小蟲在叫,手臂樣舒展開的桃樹枝幹上,尖長形的桃樹葉子在微風中拂動着。一群細蚊子,圍着他們的腦殼在嗡嗡旋飛着。

鄭璇的心頭既有着從未體驗過的甜醉感,又有着一種惶惶不安的懼怕。她怕有人到桃樹園裏來,看到他們倆單獨在一起,她更怕久久地不說話,嚴欣會感到無趣,轉身走出桃園。要真是那樣,她會覺得多麼掃興。那餘下的兩個多鐘頭,她一個人守在桃園,會多麼無味和寂寞啊!

好在,嚴欣沒那麼做。他抿了抿嘴,發問道:"你一個人在這兒,怕嗎?"

"有一點兒害怕。"鄭璇急急地答道:"你想,萬一竄進頭野豬或是老虎,那不嚇死人了。"

嚴欣淡淡地一笑:"不會的。該提防的,不是野獸,倒是活人。"

"活人我倒又不怕了。看見人偷桃子,我就朝着寨上又喊又叫又吹哨子!"說著,鄭璇從衣袋裏摸出一隻塑料哨子給嚴欣看。

嚴欣接過哨子,低頭端詳着,擺弄着:"這哨子真好看。不過……我在這兒陪你,行嗎?"

鄭璇聽得出來,他的後半句話,是帶着微顫的嗓音說出來的,她明白他的意思,眼睛裏隨即掠過一道喜悅的光,她極力使自己的話音說得平靜:

"今晚上你沒事兒嗎?"

"哪天晚上我都沒事兒。"

"那麼,我們找個地方坐下吧。"

"行。"

兩人找到一棵樹根突出地面的桃樹,略微分開些距離,相對坐下。鄭璇坐在桃樹榦的陰影里,嚴欣坐在亮處。月光透過幾棵桃樹的罅隙,正好射到他的臉上、肩上。鄭璇坐在暗處,能清晰地、毫無顧忌地打量他的輪廓鮮明的五官和神情。很奇怪,在柔和清淡的月色里,嚴欣的臉顯得格外生動和俊美,有一股奇異的吸引力。

鄭璇隨手撩起几絲鬢髮,很自然地咬在嘴角上,說:"嚴欣,你為什麼要開我的玩笑?"

"我什麼時候開過你的玩笑?"

"還沒有?昨晚上選省積代會代表,你為啥……"

"噢,那是我真心誠意的。"

"你就不知道,我不會幹那種事!出頭露面,和許多陌生人混在一起,還要開會、發言、住旅館。"

"請原諒,我沒有想得那麼多。我只是覺得,覺得你比其他人好,至少比丁劍萍提的邵幽芬好,也比郭仁秀好。"

"這是……是真的?"

"是真的。"嚴欣說得很誠摯:"選知青積代會代表,不就是要選好人嗎?你這樣的好人不去,難道真叫邵幽芬去,叫會吹噓會奉承的人去?我倒覺得,你完全沒有必要推辭的。"

鄭璇嘆了一口氣,唇角咀嚼着發梢說:"現在要推辭,也不行了。仁秀昨晚上和我睡在一個床上,講了好多。"

"她講些什麼?"

"她說,集體戶的選舉會開得很好,她回到沙坪寨之前,上面決定的名單,就是我。她還說,在她還不知道這件事之前,我的檔案材料就已經被調看了;我的表現也已經了解過了。她這回下來主持這個討論會,只不過是走個形式。這下好了,討論選舉取得了預期的效果,她也完成任務了。"

鄭璇看到,自己說話時,嚴欣的臉色嚴峻起來了,眼睛也瞪大了,臉上現出忿忿不平的神態。她的話音剛落,嚴欣就鄙夷地哼了一聲鼻子:

"哼,這麼說,我是無意中被他們利用了!"

"我真有些害怕去開會。"鄭璇贊同地點着頭說:"這不就是你引出的麻煩,開我的玩笑嗎?"

"你怕什麼?"嚴欣的臉色又變得和緩了:"只要不做虧心事,開幾天會,住它幾天好旅館,吃它幾天好菜好飯,一點不冤枉。"

"你不知道啊。"鄭璇憂慮地垂下眼瞼:"仁秀還說了……"

"她說什麼?"

"她說要我好好請教邵幽芬,把自己的材料整得充分些。你想嘛,人家邵幽芬已經當眾賭了咒,說再也不幫人整材料,我怎麼好意思開口呢!"

"就是嘛!這個郭仁秀也是的……"

"你別怪她,她也是為了我好。"

"你們倆,過去是好朋友?"

"一個班上的要好同學,又一道出來插隊,我們之間,啥都不分。"

"我真奇怪,你這樣的人,會和她這麼要好。"

"怎麼啦?聽你的口氣,好像對她有成見似的。她在什麼地方惹你生氣了?"

"這倒沒有。不過,我總是覺得……"

"覺得什麼?"

"照實說,你不會生氣?"

"不會。"

"我總覺得,她好像是專門為了監視別人而活着的。我還感到,她整天戴着假面具,連睡覺的時候也不脫下。你看她,人家叫她'女革命家',明明是諷刺她,她還答應得很爽脆呢!"

鄭璇是頭一回聽到別人在她面前議論自己崇敬的好朋友,她內心暗暗有些吃驚,不由得喃喃出了聲:

"郭仁秀這麼好的人,你怎麼這樣看待她呢?"

"好人,像她這樣的好人不生肚臍眼!"嚴欣尖刻地說道:"你看她,對待朱福玲多麼厲害時時處處逼着她,話頭上敲打她,好像朱福玲是她看守下的罪犯似的。其實,朱福玲哪一點不如她呀,就因為她出身於資產階級罷了。你和郭仁秀是好朋友,你就不是這樣對待朱福玲。"

"哎呀,你不知道,你不了解情況嘛!郭仁秀和朱福玲歷來關係緊張,不是現在才這個樣子,過去就是這樣的。你別插嘴,聽我說。噯,不知道你要不要聽我們學校的情況?"鄭璇有些猶豫不決。

嚴欣朝她微笑着點點頭:"我願意聽,很想聽。"

鄭璇笑了,她看得出,不管嚴欣講到其他事情時臉色多麼嚴厲,眼神多麼炯利,在對她說話時,他總顯得溫文爾雅,文質彬彬,有一股顯見的親切感。她告訴他,在初中讀書時,她、郭仁秀、朱福玲三個姑娘,是同班同學。一九六五年,初二升到初三的考試中,朱福玲的學習成績名列全校第一,總平均分數是97分,除了作文分數是87分之外,其餘各科都是滿分平時,朱福玲是個沉默寡言、忠厚踏實的丑姑娘,穿着樸實得像個老修女,肘彎上常打着補丁,腳上那雙布鞋,也常有補巴兒。她長得不僅丑,還長得高。要是她長得矮一些,還不至於丑得那麼突出呢!可她偏偏比一般女孩子高半個腦袋。許是因為她丑吧,儘管她的學習成績名列前茅,班上也沒人妒忌她,更沒人注意她。升入初三以後,由於她學習成績優良,為人誠懇,對她出身的資產階級家庭,也有一定的認識,就被吸收加入了共青團。朱福玲一團,班上就有人議論她了,說她出身不好,又只會埋頭讀書,走白專道路,怎麼可以入團呢?久,學校的黨支部把朱福玲樹為學習標兵,號召全校師生,"向朱福玲同學學習!"黨支部書記鄭同泰親自在全校的大會上講話,說朱福玲是德、智、體全面發展的三好學生,如果我們這個學校的學生,有一半都像朱福玲那樣,那麼這所學校輸送到各行各業去的畢業生,對社會主義祖國的貢獻就大了。於是,學校的黑板報,團委的"紅色接班人"壁報,各級各班的小黑板報上,都出現了朱福玲的名字。這倒並不是瞎吹噓,朱福玲在小學裏當過中隊委員,待人善良和氣,很願意幫助人,如今學習成績又這麼好,是值得人尊敬的。一般學習成績優良的學生,體育成績總比較差,不是剛夠及格,就是近視眼。而朱福玲呢,短跑是全班女生第一,跳高跳遠是班上女生中的佼佼者,乒乓球可與男生比賽,尤其是推鉛球,她還到區里去參加比賽。當時,全校自然而然地捲入到"向朱福玲同學學習"的熱潮中去了。對學習成績一般的鄭璇來說,朱福玲只是個可望不可及的學習對象,她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花在溫課上,也無法趕上朱福玲的。不過,對她這麼個出身於工人階級家庭的姑娘來說,要她去向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的朱福玲學習,感情上總有些彆扭。她甚至天真地想過,朱福玲啥都好,就是出身不好,為啥她不投生在一個勞動人民家庭里呢!恰在這時,郭仁秀來找鄭璇談這件事了。

郭仁秀的爸爸是一個合作商店的門市部主任,媽媽是個賣水果的營業員。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地地道道的勞動人民家庭出身。她的學習成績很好,也是班上前十名里的一員,只是不朱福玲罷了。平時她也積極要求進步,靠攏黨團組織,但她僅僅是一個普通團員,沒當上團支部書記,也沒當上團委委員。朱福玲入團時,她表示過反對意見,但因為是少數,她的意見保留了。學校發出向朱福玲學習的號召時,她氣不過了,向團支部、班主任、團委、黨支部提意見沒奏效,她決心以實際行動來表示自己出於污泥而不染。她堅信,不需要向資產階級臭小姐學習,她也能把各科知識都學懂學通。她來找鄭璇,就是向鄭璇建議,成立全校第一個學習毛主席著作的小組,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自己的頭腦,而不是把資產階級臭小姐作為學習的榜樣。她還說了,她已通過各種途徑了解過,全區五十多所中學,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專門學習毛主席著作的小組,他們這個小組成立了,一定會得到學校、區裏面的重視。

鄭璇聽了郭仁秀的話,說要考慮考慮。所謂考慮考慮,就是留出時間來問問爸爸、媽媽和哥哥。當勞模的爸爸和當居委會委員的媽媽,都說讀毛主席的書好,可以參加。在部隊裏當上五好戰士的哥哥,來信更是極力支持妹妹參加。他告訴妹妹,部隊正在掀起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高潮,編印了紅塑料面子的語錄本。他寫信給妹妹的同時,還寄來了語錄本。

得到家裏人的支持,鄭璇欣然加入了學習小組,成了郭仁秀的一個熱心的組員。到底是郭仁秀有眼光,時間跨入一九六六年,她們這個學習小組,不但得到團委的支持,還得到區委的重視。而學習朱福玲的熱潮,卻已經冷了下去。從郭仁秀一開始組織學習小組,她碰見朱玲就冷眼相視,到後來,兩個人乾脆互不理睬了。學習毛主席的著作,鄭璇花去的時間真不少,她的學習成績雖有所下降,可她能背出"老三篇",能背出幾十條語錄,而她們同班的許多同學,像朱福玲之類,連一條語錄也背不出呢!作為主角的郭仁秀,收穫當然就更大了。快畢業了,初三畢業班的學生們都在議論畢業以後怎麼辦?是"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呢,還是"一顆紅心,多種準備",或者是只想升學?就在這個時候,郭仁秀在班會上作了"要是我也被分到殯儀館工作怎麼辦"的發言。她在發言中說,她聽說前幾屆有個姑娘,畢業後分在殯儀館工作,怎樣由最初的恐懼、害怕到後來的熱愛自己的本職工作。她說,聽了這件事以後,她就想,要是她畢業以後,也分在殯儀館,怎麼辦呢?發言最後說,她已經作好了多種艱苦的準備,不論畢業以後幹什麼,只要是革命工作,她都要像張思德、白求恩、老愚公那麼去干。在工人農民中,去"沾一身油污,滾一身泥巴"!誓做革命的紅色接班人。這個發言頓時轟動了全班,不久她在全校的大會上照樣講了一遍,也引起全校一番議論。跟着她到區裏面好幾所學校都去巡迴演講過,普遍得到好評。

鄭璇到這時候,才算對郭仁秀真正佩服得五體投地。朱福玲和她相比,自然差得太遠了。朱福玲算什麼,只會死記硬背數理化,只會擠時間讀外語,什麼來學校的路上默誦啊,什麼做上小卡片,隨時隨地掏出來念啊。從那以後,郭仁秀說什麼,鄭璇信什麼;郭仁秀在前頭怎麼作揖,她在後頭怎麼彎腰。她相信,照着郭仁秀那麼做,沒錯兒。

文化大革命來了,升學考試取消了。郭仁秀帶頭貼了黨支部書記鄭同泰的大字報:"鄭同泰推行的是哪家的教育路線?""鄭同泰為什麼要我們向資產階級臭小姐學習?""鄭同泰和資產階級臭小姐是什麼關係?"郭仁秀寫出了炮轟黨支部的大字報,徵求簽名時,鄭璇頭一個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跟着,大字報貼遍了校園。

很快,鄭同泰被打倒了。批鬥他時,憤怒的紅衛兵還把朱福玲拖到台下陪斗。丑姑娘勾着腰,垂着頭,從頭至尾只是掉眼淚。鄭璇有些可憐她,郭仁秀說鄭璇感情脆弱,是小資產階級的軟弱性。鄭璇受了批評,硬硬頭皮,不朝丑姑娘望,心情倒也好過些了。

這以後,學校里傳出消息,說朱福玲和生肺病的"走資派"黨支部書記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所以鄭同泰才把丑姑娘樹為典型。

聽了這一醜聞,鄭璇才恍然大悟,原來還有這麼一層骯髒的關係在裏面。她對朱福玲的一點兒憐憫也隨之消失了。

自然,作為同學關係,郭仁秀和朱福玲之間,是半點情誼也沒有了。朱福玲是"狗崽子",而郭仁秀呢,成了叱吒風雲的女紅衛兵頭頭。她當過校革委會常委,紅衛兵團副團長。上山下鄉時,她見社會上到處是"赴黑龍江戰鬥隊","赴江西戰鬥隊",唯獨沒人到西南的偏僻山鄉去,於是毫不猶豫地打出了"赴山區戰鬥隊"的旗幟。旗幟打出之後,她在教學樓里碰到朱福玲,盛氣凌人地問她:

"你敢去上山下鄉嗎?畢業分配時,你不是說過與工農相結合嗎?難道還要抱着剝削階級的飯碗吃老米飯?"

鄭璇沒想到郭仁秀會這麼問朱福玲,更沒想到朱福玲會回答郭仁秀:

"我是要求進步的,我也要和家庭劃清界限。如果你同意,我願意……"

"好吧,就到我的戰鬥隊裏來!"郭仁秀把手一揮,很有胸懷地說:"我們互相熟悉,我可以經常敲打敲打你。"

對郭仁秀這一舉動,鄭璇有些不理解,兩個人關係緊張,還要纏在一起,多彆扭啊;她悄悄把這想法對郭仁秀說過,郭仁秀非常有氣魄地說:"這有啥?毛主席說過,既要同觀點相同的人一起工作,也要同意見不同的人在一起工作嘛!"

就這樣,郭仁秀和朱福玲一起來插隊了。到了沙坪寨,郭仁秀確實是在經常地敲打朱福玲,監督她改造世界觀。

……

微風送來漸趨成熟的蜜桃香味,累累的碩果壓彎了桃樹的枝條,月亮升高了,沙坪寨上不時傳來的聲氣漸稀漸輕下去,露水在降落,桃樹園裏顯得很靜很靜。鄭璇很吃驚,她怎麼能講這樣多,講得這樣坦率,她不是沒口才嗎,為什麼在嚴欣面前,竟講得這麼順暢呢?她還注意到,在她講述往事的時候,嚴欣托着腮,聽得那麼仔細,那麼入神,連眼睛也很少眨動。極偶然的時候,他揮手趕一趕蚊子,拍打一下被叮咬的腿腳,鄭璇還感覺到,嚴欣的眼睛,老是盯在她的臉上,望得她有些不自在,說話的時候常常打頓。不過,她瞅得很清楚,嚴望着她的目光,不是平時的目光。他往常看別人,不是這個樣子的。他的眼睛裏,有激情、有傾慕、還有……還有一種要把鄭璇心裏的什麼東西掏出去的靈光。

鄭璇撩起几絲烏髮送到嘴角上的動作更頻繁了,她的心也控制不住般"咚咚咚"地急跳着。一種勃然驚醒的戀情,在她的心底萌動……

"汪!汪汪!汪汪汪!"一陣嘈雜兇猛的狗咬,傳進了鄭璇的耳膜。她陡地睜開眼睛,從回憶的幻象中回到現實里來。她習慣地伸手摸摸躺在身旁的女娃兒,孩子還睡着,沒被驚醒。鄭璇側耳聽聽,屋外的雨仍在下着,屋內仍在滴漏。沙坪寨上,一陣陣狗咬聲中,夾雜着眾人的嚷叫聲:"追啊,抓賊啊!"

鄭璇有些心悸,雨夜裏,出啥事兒了?這事兒,會不會和嚴欣有關係?沙坪寨上那撥人,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正這麼想着,鄭璇忽聽到一聲聲踢踏踢踏發響的腳步,重甸甸地衝進她家院壩里來,高統水鞋踏在院壩里濺起的水響聲,她也聽得那麼清晰。

這會是誰呢?

好奇心促使鄭璇披衣起了床,躡手躡腳走到裝有豎木檔子的窗洞前。屋外的水滴聲更響了,院壩里黑洞洞的,啥也看不見。不過,鄭璇聽見,衝進院壩的那個人,幾步踅到她家豬圈旁,跟着,她又聽到豬圈樓上的干穀草窸窸窣窣發響,隨後,那黑影子又飛一般跑出了院壩,往寨子外頭衝去。

鄭璇剛剛滿腹狐疑地退回到床上,暗忖着那黑影在她的豬圈上頭耍了什麼手腳,雜亂喧嘩的聲音又響到她家院壩門口來了。

"我看見他鑽進小寡婦家去了!"

鄭璇心頭一驚,這不是會計羅世洪的嗓音嗎?幾支電筒的光,朝着鄭璇家的茅屋、門板晃射着。電筒光透過牆縫、板縫漏了進來。鄭璇雙手捫在胸口,嚇得渾身都在打抖,這幫人要砸開門,我該多麼狼狽啊!雖說不至於出啥大事,也得給他們奚落一頓。唉,為啥偏偏嚴欣傍晚來,夜間就出這種事呢?

"胡扯,我看見的,那小子跑到寨外去了。快追!"又一聲怒喝傳進鄭璇的耳朵。鄭璇聽出來了,這是生產隊老隊長羅世慶的嗓門。

隨着隊長一聲吼,混雜嘈亂的腳步聲又響起來,漸漸遠去了。

鄭璇這才吁了一口氣,輕鬆了一些。

她重新解下衣服,歪在床上,睜着一雙眼睛,愁慘地傾聽着風搖樹木草莖的颯颯聲,傾聽着雨聲、滴漏聲和溝渠里的淌水聲。夜逐漸深了,她沒有表,不知現在是什麼時候,多少年來,她都是興猜,憑感覺猜測。天黑了,她知道這是入夜時七八點鐘;雞啼了,她曉得是清晨六七點鐘。此刻,大概是夜間的十點或是十一點鐘吧。管它是什麼時候喲,反正她是睡不着了,她頭腦里那一根敏感的神經,在"別剝別剝"跳着,隱隱有些痛。天天夜間向她襲來的那種深切的孤獨感,以一股從未有過的勢頭,脅迫着她,騷擾着她,纏得她無法入睡。

這都是嚴欣的到來引起的!她真惱他。往天價,在隊裏幹了一天活,回家來又要整吃的,照料娃兒,她真累得要趴下了。常常是腦殼一挨着枕頭,就進入了夢鄉。她一無所思,一無所求,一無所戀,一無所恨。只是承認一切都是命,是命運把她擺佈成這個樣兒的。

可今晚上不成了,她怎麼睡也睡不着。就好似有個人站在她床邊,凝視着她,迫使她不能入睡。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嚴欣,是嚴欣的影子。

她拗不過煩人的思緒,又漸漸地陷入半睡半醒的沉思狀態,想起了她和嚴欣的初戀。五

這真是她的初戀。純潔的、幸福的初戀,充滿了五光十色的幻想的初戀。在這以前,她從沒對任何小夥子動過感情。相反,有些大膽的年輕人,傾心於她的美貌,敢於向她表白自己的心跡,她總是迴避,總是默默地、冷淡地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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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醒來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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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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