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偏偏在這個時候、這種情況下,嚴欣出現在裏屋門口,叫那些撲上來想綁馬鳴強的羅姓族中漢子,叫黃文發、羅世慶、羅世祥,叫圍觀在鐵匠家門口的寨鄰鄉親,都吃了一驚。
"久違了,羅隊長、黃支書,還能認出我嗎?"嚴欣的目光逐個掃過去,淡淡招呼着。
羅世慶先是一怔,繼而故作熱情地:"啊,認識,認識,你不就是原先在我們這兒插隊的小嚴嗎?"
"對啰!你當年還大大關照了我一番哩!"嚴欣不冷不熱地點着頭。
羅世慶只當沒聽出嚴欣的話外之音,嘿嘿乾笑了兩聲,謙和地問道:
"你不是回上海工作了嗎?咋個還會這麼大興緻,跑到我們窮山旮旯里來呢?小嚴,是公事呢還是……"
"我曉得你的脾氣,在縣委宣傳部,已經轉了介紹信啰!"嚴欣伸手到貼胸的衣兜里,掏出塑料皮夾子,抽出一張信紙,打開來,抖了兩抖,遞給羅世慶說,"這上頭,大隊、生產隊一齊寫在上面了,你和黃支書合著看看吧!"
羅世慶匆匆把介紹信一眼掃過,轉身遞給黃文發,"跟屁蟲"羅世祥踮起腳跟,湊到尖嘴猴腮的黃文發身旁,睜大了雙眼瞅着介紹信。不時斜過眼角來,偷瞥嚴欣一眼。
"啊哈,你是下來體驗生活的,歡迎啊!"羅世慶搓了搓雙手,皮笑肉不笑地說。
嚴欣冷冷地一笑道:"嘴巴上說歡迎,手腳上幹得可不大漂亮。看,一碰面,你就喊上人,帶了繩索,要來捆我去游斗是不是?"
"啊,誤會誤會,小嚴,你誤會了!"羅世慶連連擺手,唾沫飛濺地解釋着,"我們這是幫着黃支書,管教他的女兒黃輝。那姑娘不爭氣,一趟就跑出來了,我們是來追她,來捆……"
"來捆她的,是不是?"趁着羅世慶自知失言,嚴欣立即揪住他吐出的半句話,接下去說:"羅隊長,我這個人的脾氣,你是早說過的,說我是檀木棒棒德性,眼睛裏夾不得半顆沙子。實話對你說,這德性還沒改呢!抄家搜屋,要有公安局的證明,你有沒得?不讓你搜,你還要砸人家門板!我問你,你眼睛裏到底還有沒有黨紀國法?多少年過去了,我還以為你的德性改了點兒,沒料到,還是這麼副霸道面貌!"
這番話,既帶着氣惱,又含着憤怒,一字一句,清脆響亮,落地有聲,茅屋裏外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羅世慶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一雙眼睛骨碌骨碌往兩旁溜着。這些年來,有哪個人,敢於當著他的面,用如此不客氣的口氣說話。他覺得被嚴欣小賊子大大地掃了面子,欲待發作,可人家踩住了自己的尾巴,話又站在理上;不說話呢,又顯得太窩囊,太受氣,憋了片刻,他才漲紅了臉道:
"嚴欣,你是來體驗生活的,莫橫插一手!我跟你講清楚了,這是家務事,與黨紀國法無關!"
"嗬,家務事。我問你,黃支書家的家務事,關你啥事?要你來搜馬家的屋?要你來砸門捆人?"嚴欣錚錚有聲地問着,見羅世慶嘴巴張了兩張,答不出話來,他把話鋒一轉道,"算了吧,勸你歇手歇腳,安生點兒。要找人嘛,我可以告訴你,吃過晚飯,我一直在這裏和馬鐵匠擺龍門陣,沒見哪個人進來過。你們敲門前一刻,倒聽到一陣腳步聲,一陣狗咬,會不會是跑過這門前,跑到別處去了!"
"既然小嚴這麼說,這倒也是可能的,那我們就算打擾了。"黃文發看完嚴欣的介紹信,摺疊起來,揣進衣兜。趁着嚴欣剛說停,幾步走到羅世慶和嚴欣之間,接過話來說,"小嚴,你既是上面派來體驗生活的,大隊裏該給你安排宿處和吃飯的地方,你看是不是隨我們到大隊辦公室去?"
"麻煩啰,黃支書!"嚴欣聽得出來,黃文發是不想讓他與馬家父子多接觸,他換上笑臉,也客氣道,"馬鐵匠給我把床也鋪了,就搭便在他家睡吧。"
"那麼——"黃文發背起雙手,一邊向羅世慶使眼色,一邊拖長聲調,擺出大隊幹部的架子,眼光掃了個轉,沒見到馬鐵匠,只好把目光落在嚴成芬和馬鳴強臉上,"嚴欣同志就暫住在你家屋頭。記住了,要好好招待,莫胡亂說。嚴欣是寫書的人,你們說的話,他啥都可以寫到書上去的。"
說完話,黃文發還伸出瘦骨嶙嶙的右手,主動握住嚴欣的手,搖了兩搖,表示親熱。隨後,他一聲招呼,羅世慶、"跟屁蟲"羅世祥和一幫羅姓族中漢子,退出了馬鐵匠家。
嚴欣趁便和來圍觀的寨鄰鄉親們打了招呼,寒暄了幾句。
一場風波,算是平息下去了。時候不早,來看熱鬧的鄉親們紛紛議論着陸續退去。關上了門,馬鳴強忙着詢問黃輝她家爹逼問她的情況,和嚴成芬商量咋個讓黃輝暫時擠着睡下。馬鐵匠拉住嚴欣的手,翹起大拇指,連連稱道他有一副英雄膽,敢說敢為,救了他家今晚上的難。要不是他在這裏,這破爛欲塌的屋頭,不知會鬧成個啥鬼模樣呢。
待到一切安頓停當,重新睡到床上,已經半夜了。整天在田土上幹活的馬家父子,熬不住睡意,只和嚴欣講了幾句話,就呼呼地響起了鼾聲。獨有嚴欣睡在靠里壁的一側,眨巴着眼睛,睡不着覺。
按說,這一天他也是很勞累了。昨天從省城到縣城,在縣委宣傳部轉了個介紹信,住在縣招待所,吃過晚飯,新上任的縣委書記聞訊來找他,和他擺談了一陣子,還拜託他,回到山寨上之後,了解一下農民們的情況,離去時路過縣城,一定去縣委把真實情況講一下。縣委書記告辭之後,嚴欣上了床,招待所里的被子潮濕,屋裏又沒個同伴,還愁着今天一早趕到車站買票,他根本沒睡好。今天從縣城坐上車,已經是午後了,在陡峭的盤山公路上顛簸了三四個小時,下車后急急趕到沙坪寨來。到了沙坪寨,又碰到一連串沒想到的事兒,無論是精神上還是體力上,他都感到精疲力盡,可偏偏睡不着。
馬鐵匠有節奏的呼嚕聲,潮濕又散發出汗臭味的被子,透着冷風的泥牆,屋內瀰漫著的那股苦蒿、濕土味,樓笆竹上耗子偷吃包穀的啃咬聲,都刺激着他的神經,使他難以入睡。
這時候,他才真正感到,他離開沙坪寨,畢竟有五年了。插隊落戶歲月里的一切,他都很難忘懷,但是艱苦生活中很多言說不盡的滋味和細節,他還是隨着時間的流逝而忘記了。不重新來一次,他再怎麼絞盡腦汁,也想不起透風的泥牆裏的嘯嘯聲,想不起貧窮農民屋裏那股老是不散的濕氣和苦蒿味,想不起被虱子或跳蚤咬過後的那股騷癢和奇痛。自然,不重新來一次,即使他會懷着氣惱想到黃文發、羅世慶、"跟屁蟲"羅世祥這類人,他也不會像此此刻這樣蔑視他們,厭惡他們。這撥人的獨斷專行,這撥人的土皇帝面目,比環境本身以更強烈的印象刺激着嚴欣,使他不能靜心安睡。
躺着的這陣兒,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地感受到,十年動亂,我們國家的肌體上,重又滋生了多少封建主義的毒病。這些毒病,窒息着人民的生機,扼殺着群眾的積極性,妨礙民主制度的健全和完善,阻擋着一切領域的創新和改革。報上常常講新舊交替,但他的感覺,從沒有今天這樣強烈。踏進沙坪寨才多久啊,從黃昏時走進鄭璇的家,到這一刻,一共才不過六七個小時。可是集體財產管理的混亂,粗暴地干涉女兒婚姻,野蠻地捆綁吊打,砸門搜屋,他都碰到了。這樣的現實,難道不需要變革嗎?
連馬鐵匠這樣的老實農民,掄大鎚二錘的貧困漢子,都希望吃飽肚皮,都希望有個變化,為啥鄭璇就不希望她的生活有所改變呢?她為什麼那麼認命,那麼逆來順受呢?
她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顯然是和她三十年來走過的這條路有關的。她的出身,她的經歷,她的個性,她所處的時代和周圍的環境,導致了她必然要走這一條路。我們的社會裏,還殘存着一種人身依附關係,個人決不能超脫地遠離這種關係而生活。鄭璇當年,只可能依附當時的社會條件,只可能順着人家給她安排好的那條路走下去,一直走到今天。難道她心甘情願地走這條路嗎?不,也不是!當初她也猶豫過,也矛盾過,也痛苦過。
她太幼稚,太單純,也太相信命運的安排了。
嚴欣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一想到鄭璇,他心中鬱積着的沉悶和苦惱便以一股狂猛的勢頭增長着,頭腦發熱,耳管里嚶嗡作響,心也跳得更加急驟起來。他哪裏還能入睡?只是干瞪着眼,在樓笆竹上耗子啃咬包穀、洋芋的"咂咂"聲中,思念着鄭璇,思念着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啊,他們之間的裂痕,他們之間的分歧,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細究起來,得從她離寨去省里開積代會算起。
鄭璇走了,去開積代會了。她走得那麼平常,也沒驚動寨鄰鄉親,甚至集體戶的知識青年們,誰都沒想到該去送一送她。在知青們眼裏,她帶的東西太少了,又不是回上海去探親,何必興師動眾地歡送呢。被整日的農活累得對啥事都很淡漠的男女知青們,把鄭璇去省里開積代會,看得還不如一個人回家探親呢。
嚴欣倒是很想去送她,可是她不許,她怕人說閑話,只是叮囑他,要他開好幾個寫着自己名字的信封,她抽空可以給他寫信。
他一口氣就寫好了十個信封,還貼好了郵票。這意思很明白,他希望鄭璇每天給他寫信,把別後的情況,一一都告訴他。不是說開十天會嗎,有十個信封就足夠了。
她把信封帶走了。在她走後的頭幾天裏,嚴欣總是沉浸在初戀的歡欣和甜蜜之中,他懷着欣悅的心情,默默地回味着他和鄭璇在門前壩土崗上度過的幸福時光。鄭璇的一笑,一舒眉,一展手臂,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記憶里;鄭璇柔情四溢的眼波,鄭璇懇求般真摯的叮嚀,鄭那自小改不了的習慣,老是捋一束鬢髮咬在唇角的動人神態,更使他銷魂動魄,久久地凝思不忘。
她沒有每天給他來信,離去好幾天之後,才來了一封短短的信,而且開頭的稱呼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只有一個字:"喂!"看得出,就是這孤零零的一個字,也是寫完信之後,在其他什麼場合匆匆添上去的,墨水蘸得很濃,字跡也比信上的正文潦草些。儘管如此,他還是很高興,翻來覆去地把信不知看了多少遍。一個人收工后,走在回寨的社員們後面,他拿出來讀一遍;躺在床上,他放下了蚊帳,安心凝神地推敲信上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每天早上醒來,頭一件事就是把信從枕下抽出來,讀上一遍,再揣進衣兜。知青之間的關係都很隨便,尤其是他和顧易、詹寧華還合得來,要是把信留在枕下,不小心被他們翻到,看到信尾簽著的那個"璇"字,這兩個人不知要說多少閑話和開多少玩笑哩!
嚴欣懷着樂滋滋顫悠悠的心情,費神地猜測過多少回啊!鄭璇不寫他的名字,也不像一些情人那樣寫些肉麻的甜蜜蜜的稱呼,只用一個字稱呼,說明了她對自己的親昵和羞澀,也說明了她內心一種惶惑不定的感情。嚴欣還發現,鄭璇的信,和所有與他通信的同學、朋友、家人的信都寫得不同,她寫的信,用的全是短句,差不多每句話都不超過十個字。在她寫的字裏行間,明顯地透露出一種親近的、隨和的、溫柔的情緒。嚴欣甚至覺得,她的信,比她本人站在自己跟前講話,還要動人些。
只可惜這樣的信來得太少了。不是在鄭璇開會的十天裏來的信太少,而是在他們之間那次長長的別離中來得太少了。
省積代會開過了,報紙上也發了消息,上面還捎帶提了一句,開會的代表都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去了。嚴欣懷着急切、焦灼的心情,等待着自己的心上人兒從省城歸來。
可是,鄭璇沒有如期歸來。
一封短訊告訴了他沒有如期而歸的原因,她參加了上山下鄉優秀知青巡迴講用團,到全省十一個專區、自治州講用去了。大約要兩三個月。
這就是說,他們必須忍受這兩三個月的分離。
嚴欣是多麼失望,多麼惆悵啊!兩三個月,將近一百天,他一個人在令人窒息的沙坪寨生活,該是多麼枯燥、乏味啊!
報上發的簡訊證明了鄭璇的話。跟着,省報上以《火紅的杜鵑花》為題,報道了優秀知青鄭璇的事迹,說她是山寨貧下中農的好女兒,說她開創一代新風,走着這一代青年的艱苦創業之路。在題目旁邊,還登有一張照片,大概是攝影和洗印水平關係,照片模模糊糊,不大清晰,可嚴欣還能認出,這是她,確確實實是她,他心目中熱戀着的鄭璇。
這一張報紙送到集體戶,在同戶的男女知青們中間引起了多麼大的震動啊!
"嗬喲喲,鄭璇這趟去省城,算是去對了!她竄上去了。又當優秀知青,又登報紙。以後要抽調,當幹部,上大學,那是篤定泰山,穩紮穩打了!"詹寧華頭一個拍着巴掌歡叫起來。
顏雍謀一邊用那雙滿是泥巴的手抓住報紙,一邊"嘿嘿嘿"笑着說:
"我們集體戶這亂草窩,算是飛出金鳳凰了。哪個和鄭璇'軋'上朋友,也能沾上光了。"說完,他瞥了嚴欣一眼。
"看起來,"顧易自得其樂地扶了扶眼鏡,眯眯笑着說,"我們推薦她去,還是對的。"
"娘皮,全是假的,全是編出來哄人的,我不相信!"凌小峰幾步衝過來,伸出手臂,張開五指,抓過報紙,"嘶"一聲,就一扯兩半。
他還要繼續撕碎,顧易眼疾手快地從他手裏奪過半張報紙,說:
"哎,你幹嗎發這麼大火。留着做個紀念,當吹牛的材料,也很好嘛!"
"滾你娘的蛋!"凌小峰的臉漲得通紅,氣悻悻罵著污穢話,轉回身去了。
男生集體戶的吵嚷,吸引了對門的女知青們,丁劍萍頭一個跑過來,跟着,邵幽芬、陳佩君也跑了過來,最後,連近視眼朱福玲也被吸引過來了。
漂亮的小個子邵幽芬頭一個哼着鼻子說:"有啥稀奇,全靠筆下生花,吹出來的。"
"報紙上的文章嘛,總要來點藝術加工。"丁劍萍倒好像挺內行地說,"不管怎麼講,鄭璇是出名了。"
"噯,她一出名,會不會影響我們的抽調?"陳佩君拿着報紙一邊讀,一邊說:"看,這上面講到紮根山寨呢!"
邵幽芬推了陳佩君的肩膀一下:"真是個'阿戇'!現在誰不知道,你心裏越想抽調,嘴巴里越是要唱高調!再說,報紙嘛,不喊點口號還行?"
朱福玲急急忙忙從眼鏡盒裏拿出眼鏡戴上,挨着湊近陳佩君,看了看報道中的小標題,又讀了兩段文字,一個人低聲細氣地自語着:
"調子是唱得高,不過裏面寫的事迹,倒還全部都是真的。"
嚴欣何嘗不是這樣看待這篇報道呢!報紙上的這篇文章,說少點吧,他至少看了五六遍。看完之後,他也覺得,文內舉到的例子,都是曾經有過的,可是根據這些事迹,就喊出那麼高的調子,有點不協調。但嚴欣也像好些平心靜氣看待這件事的人一樣,覺得報道是記者、通訊員寫的,不是鄭璇寫的。那些人寫文章,總歸是要加些形勢、口號、大話的,怪不到鄭璇頭上去。
況且,那一段時間,他想得更多的,不是這方面;而是在擔憂,鄭璇出了名,"紅"起來了,會不會瞧不起他,回到沙坪寨之後,不再和他好了。這類事,不是很多嘛!要真是這樣,一個堂堂的男子漢,各方面都不及一個姑娘,被姑娘瞧不起,拋棄了!這連講出來也羞人啊!
忙碌的秋收大忙季節,在撻穀子、扳包穀、收豆子、交"雙超糧"、"忠心糧"的勞動中過去了。農活開始松下來,那天正逢栽種小麥的工間歇氣時間,嚴欣聽回寨子去奶娃崽的婦女說,幾天才來一回的郵遞員剛出寨子,好幾張隔天的報紙里夾得有嚴欣的信。
那年頭的工間歇氣,一歇就是半小時、一小時,愛擺龍門陣的老年人,足足可以講完一段"唐伯虎點秋香"。嚴欣聽說有自己的信,馬上想到會不會是鄭璇寫的,好在麥土離沙坪寨近,他沒跟人打招呼,就往寨子上跑去。
男知青屋頭的門虛掩着,嚴欣急匆匆穿過灶屋,推開屋門,一眼看到胖胖的顏雍謀和小白臉丁劍萍齊頭並肩挨坐在床沿上,顏雍謀的一隻手,還插在丁劍萍的腰肢上,兩個人"嘻嘻嘻"地嗤笑着,不知在看一本什麼舊圖片雜誌。門板撞在泥牆上"咚"地一聲響,才把兩個人驚得坐離開來。
嚴欣不讓人察覺地蹙了蹙眉頭,以責備的目光匆匆瞥了顏雍謀一眼,進屋也不是,退出去也不是。這當兒,他腦子裏掠過鄭璇講過的一件事情。那晚上離開門前壩土崗回寨子的路上,鄭璇以輕蔑的口吻告訴過他,顏雍謀曾經向她表白過心跡,她很不耐煩地把他頂回去了。這個人真是詭秘,他一方面表現得還不甘心,仍想親近鄭璇;另一方面呢,又偷偷給陳佩君寫條子。陳佩君拿不定主意,悄悄徵詢過鄭璇意見,鄭璇更瞧不起他了。當時,嚴欣沒往心裏放。他壓根兒就看不起這個心眼太小的男知青。可今天,讓他撞見這一幕,他對顏雍謀的輕視乾脆變成了厭惡。
顏雍謀手足無措地站起身來,尷尬地"嘿嘿嘿"乾笑着,沒話找話地說:
"嘿嘿,你、你回來拿東西呀?"
還是丁劍萍表現得若無其事,她"嘩嘩"地翻着那本畫片雜誌,對嚴欣說:
"有你的信,給你丟在床上了!"
嚴欣走到自己床邊,拿起信,一眼看到信封上自己的字跡,就一陣歡欣激動。這是鄭璇來的信,是日夜思念着的鄭璇寫來的。
不待他拆開信,顏雍謀就討好地告訴他:"嚴欣,縣裏來通知,要我們全體知青,明天都去縣城,聽優秀知青的講用。聽說,巡迴講用團到我們縣了。鄭璇也該回來了吧?"
說完,顏雍謀還趨前幾步,偷覷着嚴欣手上的信封。嚴欣把信往衣兜里一揣,說:
"也許吧……"
話沒說完,他轉身出了男生寢室。
不過,顏雍謀的猜測沒錯,鄭璇是隨着巡迴講用團回來了。她給嚴欣的信上,說講用團明天到達縣城,這是最後一站,講用完之後,她就可以回到沙坪寨來了。從她的信上,看得出她對這種講用已經厭煩,已經感覺疲倦了,她巴不得快點結束。這是合嚴欣心意的,他太想她了,想得他平時都變得很少講話,孤身一人時,老是獃痴痴的。講用團在全省範圍到處走,而她,每隔半月才給他來一封信,簡單講一下他們的活動。由於她沒個固定地址,嚴欣無法給她去信,憋得他難受極了。他把她來的五六封信翻來覆去地看,信紙都快要揉爛了,他還在讀,一遍一遍地細讀,每回讀都像第一遍那麼新鮮。他積攢了一肚皮的話要對她講。收到她的信,他激動得一夜沒睡好覺。明天就要見到她了,將近三個月沒見面了,她變了沒有呢?他們之間會說些什麼呢?他講沙坪寨上這三個月裏發生的事,保管員羅世祥約了十來個人,去石貓貓林場盜竊國家的樹木;癩痢頭羅世俊不知從哪兒偷來了好多鋼筋,用馬車拉回寨上,說是人家工地上的處理貨,賤賣給他的。他送給羅世慶有二十幾根,其他的,都分開賣給寨上準備蓋磚瓦房的人家了;羅世慶決定給沙坪寨買幾千米電線,從保管員那兒支了幾百塊錢,可只見錢支出去,不見電線買回來。唉,盡講這些有啥意思,還是講講自己心頭的思念和感情吧,這才是主要的。不是做詩,也不是寫散文,確確實實是他嚴欣由衷的想法,他把鄭璇看作是生命旅程中的一盞燈塔。如果可以把人生比作航船,那她就是鼓動他前進的風帆。在孤寂、無味、清貧的生活中,只要想起她,他就會覺得充滿了希望和憧憬。對了,也不能盡顧一個人說,還得聽她的,聽聽她講旅途見聞,講講她在講用團里的生活,講講她站在許多人面前做報告時的心情。
嚴欣想了多少見面時該說的話啊,可真見了面,他卻變得有些口吃,好像一個講話本來就結巴的人。
那天,集體戶的男女知青步行到公社,由公社借來廠礦的大卡車,把知識青年們送進縣城。到了縣城,聽說巡迴講用團的大客車還沒到,知識青年們都一鬨而散,各自奔百貨大樓、食品商店看櫥窗、買東西去了。嚴欣急於見到鄭璇,就獨自一個,徐步慢行到縣革委會大院裏,裝作欣賞院牆旁栽種的花草,等候講用團的大客車到來。
他沒有等待多久,車廂兩旁掛着紅幅的講用團大客車就鳴着喇叭,開進了縣革委會大院。隨着縣革委會大樓里一陣電鈴響起,散站在走廊里的縣革委會幹部,等在各組辦屋子裏喝茶聊天的幹部們,都紛紛跑了出來,朝着大客車迎去。車門打開,佩着大紅花的優秀知青們在領隊的身後,長溜溜站成一排。於是,握手、問好、招呼,然後,一大群人,就朝着大門漫步走來,向設在縣城電影院的講用大會場走去。
這天的秋陽格外明麗。嚴欣看得非常清楚,鄭璇胖了,也白了。縣革委會副主任、知青辦頭頭黃三樂久久地抓住她的手,搖了又搖,和她說上了好一陣話。她只是羞怯地、略帶不安地微笑着,光點頭,很少答言。
一看到她的笑臉,嚴欣的血液就沸騰起來。一股迫不及待地想要讓她看見自己的慾望,那麼強烈地襲上了他的心頭。
但他畢竟是有理智的,強忍住了自己的感情衝動。他知道,在這個場合,迎上前去和她招呼,會使她覺得窘迫的。
直到走近縣城電影院門前的大院壩里,來自各區、各公社的知青們,縣城街上的居民們,中小學生們都站在周圍看這些光榮的代表時,嚴欣被人擠出人群,一眼讓鄭璇看到了,她忙朝着他走過來,臉上掛着喜吟吟的微笑,瑩黑的雙眸透着意外相見的靈光。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來,叫了他一聲:
"嚴欣,你好!"
他只遲疑了一剎那,目光碰到她眼睛裏催促的提示,才匆匆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在掌心裏。千言萬語一齊涌到喉嚨口,可說出來的,卻是前言不搭后語的話:
"這……哎呀,真、真沒想到……你能回寨子嗎……"
她彷彿全聽懂了,含義深遠地朝他點點頭。在驟然響起的一片鞭炮、口號、鑼鼓聲里,她低低地局促地叮囑道:
"我們能坐車回去。不過,你千萬別坐我們的車,自己設法搭卡車,或是馬車回去。"
說完話,不待他表示什麼,她抽出巴掌,迴轉身急急地朝電影院裏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閃進電影院大門,嚴欣心裏好一陣納悶。見到她時的愉快心情,突然消失殆盡。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她滿載了榮譽而歸,回生產隊去,有專車送。而他呢,是一個普通知青,只能搭卡車、搭馬車,或是步行回去。送她的車子再空,他也不能坐。
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氣升上了嚴欣的心頭。他氣咻咻地想:哼,當了優秀知青,高人一等了,見面頭一句話,就在我們之間劃下一道鴻溝。
坐在電影院的硬板椅上,一個一個優秀知青的講用,嚴欣全都沒聽進去。什麼"活學活用",什麼"勇斗私字一閃念",什麼"戰天鬥地學大寨","永做貧下中農小學生"……
全是聽熟了的套話!整個電影院裏,自始至終都是鬧哄哄的,誰在專心聽講啊:有人在嗑瓜子,有人在竊竊私語,有人在嘻嘻地笑,還有人在偷偷地看書。換一個單位開這樣的會,氣氛肯定會莊重、嚴肅得多。可在知識青年中間開這樣的會,就莫法了。來自各區、各公社的知青,互相之間都不認識,周圍又沒個幹部,散漫慣了的年輕人,誰有那麼高的聽講用報告的興緻啊!
直到輪着鄭璇講用了,電影院裏才安靜下來。一來鄭璇是本縣知青,早有所聞,大家都想見見她的尊容;二來鄭璇的事迹登了報,影響比其他講用的人更大些,大家都想聽聽她講些什麼;三來是在輪到她講話之前,知青辦主任黃三樂抓過話筒,狠狠地批評了剛才會場上的混亂,並且即興規定了幾個"不準"。知青們都知道黃三樂的身份,曉得自己的命運操在他手裏,萬一被他點到名字,留下個壞印象,那你在鄉下再怎麼賣苦力干,也別想跳"龍(農)門"了。所以,會場裏才有了點開會的氣氛。跟着,黃三樂還以炫耀的口氣,提高了嗓門說道:
"……大家都知道,鄭璇同志是出現在我縣的、全省聞名的優秀知識青年。她的出現,是我們縣的光榮,也是上山下鄉運動結出的豐碩成果。對大家來說,她的事迹,聽來會特別生動,非常親切。下面,就請鄭璇同志講用。大家歡迎!"
黃三樂帶頭鼓掌,主席台上的三排人也都紛紛地拍着手。頓時,整個電影院裏,也像受了感染似的,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在眾人的掌聲中,鄭璇站在話筒前面,修長、挺拔,吸引了全場人的目光。她的臉龐端莊秀美,眼神沉靜安詳,雙手捧着稿紙,嘴裏吐出的普通話既標準又動聽,只有嚴欣聽得出,在她的話音里沒有絲毫感情:
"我今天講用的題目是:廣闊天地煉紅心,紮根山寨志不移!……"
她一點也不慌,聲音也不顫抖。嚴欣只能在心裏說,她已經習慣了,兩三個月來,她到處登台,到處講用,已經見過世面,不會因為在幾百幾千人面前講話而慌張了。她仍然在用和開頭一模一樣的聲調往下說:
"……我的講用,分六個小節。第一個小節,是認真讀寶書,踏上征途;第二小節,接受再教育,很有必要;第三小節,更上一層樓,勇闖'三關';第四小節,廣闊天地里,大有作為;第五小節,高舉革命旗,苦煉紅心;第六小節,紮根在山寨,奮鬥終身……"
嚴欣幾乎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難道是鄭璇的講用稿?這難道是她寫的?這難道是她發自肺腑的語言?這難道是她的嘴巴里講出來的話?不,這太不可能了!她臨走的前一天,跟他講過準備的材料內容,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這太不可能了!他心目中的鄭璇,決不可能當著成百上千人的面,欺騙他嚴欣,欺騙她自己!可嚴欣抬起頭來,在台上對着話筒鎮定自如地發言的,正是她鄭璇,不是別人!
嚴欣的頭腦里"嗡"一聲響,感到一陣陣從未有過的眩暈,他像吞吃了一大把蛆蟲,噁心得直想嘔吐。這當兒,在他眼睛疾速地閃過叔叔嚴覺寫的那首小詩,閃過巴佬公社一幢幢茅里往外抬的死屍,閃過馬鐵匠一家,烏黑龜裂的手掌里抓着的一顆顆洋芋……他想嚎叫,他想撲到台上去把鄭璇拖下來,他想奪過話筒大聲呼喊,這不是她想說的心裏話!
"娘的,全是說來騙騙人的,我不要聽了!小詹,陪我到百貨商店買襪子去!"前頭傳來丁劍萍的低語聲。嚴欣抬頭循聲望去,這才發現,丁劍萍和詹寧華兩個,就坐在他前頭兩排。只見詹寧華一點頭,跟在扭着腰肢退出場去的丁劍萍身後,走掉了。
會場上旋即像從窗外飛進來一大群蜜蜂,"嚶嚶嗡嗡"的,響起了一片交頭接耳的低語聲。直到主席台上的黃三樂,伸出食指和中指,重重地在話筒上擊了三五下,嚶嗡作響的聲音才低弱下去。
嚴欣抬起迷茫的眼睛,怔怔地朝着主席台上望去。那兒,掛着領袖像,插着一排紅旗,兩側有紅底黃字的語錄牌,長長的桌子上,鋪着白桌布,上面還擺着一隻只瓷茶杯,攤開的本子,桌后坐着的優秀知青胸前,都佩着碗口大的紅花,那些縣級幹部們,一個個泥塑木雕般端坐着,靠近台前,還放着一排盆花。一切,看去都那麼清晰,唯有站在話筒前講話的人,他看去是一片模糊。那不是他心目中的鄭璇,那也不是她的聲音,是虛假的、變了調子的。
嚴欣的腦子像要脹裂開來。他再也聽不下去了,雙臂朝排座位的靠背上一撐,沉重的頭顱,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臂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