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又是一鉤彎鐮似的月牙。田野迷迷濛蒙,灰白的土路,隱沒在齊膝高的麥田裏。遠處秦嶺的群峰現出黑幢幢的雄巍的輪廓。早來的布谷鳥的動情的叫聲,在靜寂的田地和村莊的上空倏然消失了。嶺坡的溝畔上,偶爾傳來兩聲難聽的狐狸的叫聲。
勤娃甩着手,在春夜溫馨空氣的包圍中跨着步子。他謝絕了打土坯的主人誠心實意的挽留,吃罷夜飯,撂下飯碗,往家趕路了。他有說不出口的一句話,因為路遠,三、四天沒有回家,他想見玉賢了。二十里平路,在小夥子腳下,算得什麼艱難呢!屋裏有新媳婦的熱炕,主人家給他臨時搭排的窩鋪,那顯得太冷清了。他走着,充滿信心地划算着,自開春以來,已經打過近百摞土坯了,父親交給玉賢掌管的那隻小梳妝匣兒里,有一厚扎人民幣了。這樣幹下去,只要一家三口人不生瘡害病,三年時光,勤娃保准撐起三間大瓦屋來。那時光,父親就絕對應該放下石夯,只管管家裏和田裏的輕活兒了,或者,替他們管管孩子……新社會不納捐,不繳壯丁款,掙下錢,打下糧食全歸自己,只要不怕吃苦,庄稼人的日月紅火得快哩!
勤娃走進康家村熟悉的村巷,月牙兒沉落到山嶺的背後去了,村莊籠罩在黑夜的幕帳之中了。驚動了誰家的狗,干吠了幾聲。
他站在自家小木柵欄門外,一把黑鐵鎖上凝結着濕溜溜的露水,鑰匙在父親的口袋裏。他老人家大約剛剛睡下,要是起來開門,受了夜氣感冒了,糟咧。不必驚動老人……勤娃一縱身,從矮矮的土圍牆上,跳進自己的小院裏了。
他輕輕地拍擊着屋門板上的鐵栓兒。深更半夜叫門,不能重叩猛砸,當心嚇驚了女人,勤娃心細着哩!
“來咧……”女人玉賢在窸窸窣窣穿衣服,好久,才開了門。
“怎麼不點燈?”勤娃走進屋,隨口說。
“省點……煤油……”玉賢顫顫地說。
“嗨呀!”勤娃笑了,“黑咕隆咚,省啥油嘛!”隨之“啪”地一聲划著了火柴。
屋裏亮了。勤娃坐在炕邊,吁出一口氣,他覺得累了。
“你還吃飯不?”玉賢坐在炕上,問。
“吃過了。”勤娃說,盯着玉賢的煞白的臉,驚得睜大眼睛,“你……病咧?”
“沒……”玉賢低下頭,“有些不舒服……”
他伸手摸摸她的額頭,說:“不見得燒……”
“不怎……”
他略為放心。脫鞋上炕的當兒,他一低頭,腳地上有一雙皮鞋。他一把抓起,問:“這是誰的?”
玉賢躲避着他的眼睛,還未來得及回答,裝衣服的紅漆板櫃的蓋兒“嘩”地一聲自動掀起,冒出一個蓄留着文明頭髮的腦袋。
“啊……”
勤娃倒抽一口氣,迅即明白了這間屋裏發生過什麼事情了。他一步衝到板櫃跟前,揪住濃密的頭髮,把冬學教員從柜子裏拉出來。啪——一記耳光,啪——又一記耳光,鼻血頓時把那張小白臉塗抹成豬肝了;咚——當胸一拳,咚——當胸再一拳,冬學教員軟軟地躺倒在腳地,連呻吟的聲息都沒有;勤娃又抬起腳來。
冬學教員掙扎着爬起來,“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勤娃腳下了。
勤娃已經失去控制,抬起腳,把剛剛跪倒的楊先生踢翻了,他轉身從門后撈起一把劈柴的斧頭,牙縫裏迸出幾個字來:“老子今黑放你的血!”
猛然,勤娃的后腰連同雙臂、死死地被人從後邊抱住了,他一回頭,是父親。
老土坯客廳到房裏不尋常的響動,驚驚嚇嚇地跑來了,不用問,老漢就看出發生了什麼事了,他抱住兒子提着斧頭的胳膊,一句話也不說,狠勁掰開勤娃的手指,把斧頭抽出來,“咣當”一聲扔到院子的角落裏去了。他累得喘着氣,把顛狂狀態的兒子連拽帶拖,拉出了房子,推進自己住的小灶屋。
“你狗日殺了人,要犯法!”
“我豁上了!”
“你嚷嚷得隔壁兩岸知道了,你有臉活在世上,我沒臉活了!”老漢抓著兒子胸前敞開的衣襟,“你只圖當時出氣,日後咋收場哩?”
這是一聲很結實也很厲害的警告。勤娃從本能的瘋狂報復的情緒中恢復理智,愣愣地站住,不再往門外撲跳了。
“把狗日收拾一頓,放走!”老土坯匠說,“再甭高喉嚨大嗓子吼叫!”
“我跟那婊子不得畢!”勤娃記起另一個來。
“那是后話!”
父子二人走到屋子的時候,冬學教員已經不見蹤影,玉賢也不見了。臨街的木柵門敞開着,兩人私奔了嗎?勤娃窩火地“嗯”了一聲,怨憤地瞅着父親。他沒有出足氣,一下子跌坐在炕邊上。
老漢轉身走到前院,一眼瞅見,槐樹上吊著一個人,他驚呼一聲,一把把那軟軟的身子托起,揪斷草繩,抱回廈屋,放到炕上。忽閃忽閃的煤油燈光下,照出玉賢一張被草繩勒聚得紫黑的臉,嘴角湧出一串串白色的泡沫,不省人事了。
勤娃看見,立時煞白了臉,“哎——”地一聲怨嘆,跌倒在屋裏也昏死過去了。
“我的天哪……”康田生看着炕上和腳地的媳婦和兒子,不知該當咋辦了,絕望地撲到兒子身上,淚水縱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