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第四節

平靜的和諧的生活開始了。院子裏的榆樹枝上,綉織着一串串翡翠般的榆錢,一隻花喜鵲在枝間叫着。五賢坐在東院根西斜的陽光里,納着鞋底。後門關着,前門閉着,公公和丈夫,一人一把石夯,天不明就到什麼村裡打土坯去了,晚上才回來。她一個人在小院裏,靜得只能聽見麻繩拉過布鞋鞋底的“噝噝”聲。有點寂寞,她想和人說說閑話;不好,過門沒幾天的新媳婦,走東家串西家,那是會引起非議的。她就坐着,納着,翻來覆去想着到這個新的家庭里的變化。感覺頂明顯的,是阿公比親生父親的脾氣好。父親吳三,一見她有不順眼的地方,就罵。阿公可是隨和極了。他從來不要求兒媳婦對自己的照顧和服侍,打土坯晚上回來,鍋里端出什麼就吃什麼。平時在家,她請示阿公該做啥飯?寬面還是細面?乾的還是湯的?阿公總是笑笑,說:“甭問了,你們愛吃啥做啥。”她在這個庄稼院裏,似乎比在親生娘老子跟前,更暢快些。人說新媳婦難熬,給勤娃做媳婦,暢快哩!

勤娃也好。勤快,誠實,儉省,真正地道的好庄稼人。她相信在結婚前,母親給她打聽來的關於勤娃的人品,沒有哄她。他早晨出門去,晚間回來,有時到十幾里以外的村裡去打土坯,仍然要趕回來。他在她的耳邊說悄悄話:“要是屋裏沒有你,我才不想跑這冤枉路哩!”

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很不尋常。

勤娃打土坯回來,照例,把當日掙的錢交給老人。老人接住錢,放在桌上,叫勤娃把媳婦喚來。玉賢跟着勤娃,來到阿公的住屋。

阿公坐在炕上,看一眼勤娃,又看一眼玉賢,磕掉煙灰,說:

“從今往後,勤娃掙下錢,甭給我交了,交給賢娃。”

老人不習慣叫玉賢,叫賢娃,倒像是叫自己的女兒一樣的口吻。玉賢心裏忽然感動了,連忙說:“爸,那不行!你老是一家之主……”

“一家人不說生分話。”老人誠懇地解釋,“我五十多歲了,啥也不圖,只圖得和和氣氣,吃一碗熱飯,這日月,是你們的日月,好了壞了,窮了富了,都是你們的。日子怎麼過,家事怎樣安排,你們要思量哩!勤娃前日說,想蓋三間瓦房,好,就該有這個派勢!三間房難也不難。爸一輩子打土坯掙下的錢,蓋十間瓦房也用不完,臨到而今還是這兩間爛廈房。怎哩?掙得多,國軍收稅要款要得多。現時好了,咱爺兒倆閑時打土坯,不過三年,撐起三間瓦房!”

“爸,還是把錢擱到你跟前……”勤娃說。

“你倆都是明白娃嘛!爸要錢做啥?還不是給你攢着,乾脆放你們箱子裏,省得我操心。”老人把亡妻留下的那隻梳妝匣兒,一家人的金庫,一下子塞到勤娃懷裏,作為權力的象徵,毫不遲疑地移交給兒子了,“小子,日月過不好,甭怪你爸噢!”

勤娃流淚了,說:“爸,你遲早要用錢,你說話,上會,趕集……”

“嗨!你還不知道嗎?”老人爽快地笑着,“爸一輩子只會打土坯,掙汗水錢,不會花錢。”

現在,那隻裝着爺兒倆打土坯掙來的錢的梳妝匣兒,鎖在箱子裏的角落裏。玉賢覺得,這個家,真是自己的家了。她在娘家時,村裏的媳婦們,要用一塊錢,先得給女婿說,再得給阿公阿婆說,一家人常常為花錢鬧仗。她剛過門兩月,老阿公一下子把財權交給她手上了,是老人過於老好呢?還是……

她看看太陽已經上了東牆牆頭,小院裏有點冷了,也該當去做晚飯了,勤娃和阿公晚間回來,都想喝一碗玉米糝糝暖胃腸的。

街門“吱”地一響,婦女主任金嫂探進頭來。

“玉賢,政府號召婦女認字學習哩。鄉上派先生來掃除文盲,辦冬學,你上不上?”

玉賢早就聽人說要辦冬學掃除文盲的傳言,今天證實了。她覺得新鮮,人要是能認識字,該多有意思喲。心裏雖然這樣想,嘴裏卻說:“這事……我得問一下俺爸。”

“你爸不擋將,勤娃也不擋。”金嫂說話辦事都是乾脆利落,“人民政府的號召,哪個封建腦瓜敢拉後腿?”

“擋不擋也得給老人說一下。”玉賢矜持而又自謙地說,“咱不能把老人不當人敬。”

“好媳婦,真箇好媳婦。”金嫂笑說,“我先給你報上名,誰要是拉後腿,你尋我!”

金嫂像旋風一樣卷出門去了。

“好事嘛!認字念書,好事喀!”康田生老漢吃著兒媳雙手遞上前來的玉米糝糝,對站在桌邊提出識字要求的玉賢說,“我不識字,勤娃小時也沒念成書,有一個人會認字了,誰哄咱也哄不過了。”

阿公雖然不識字,並不像村裡特別頑固的那些老漢們封建。玉賢並不立刻表現出迫不及待的樣子,故意裝出對上冬學的冷漠,免得老人說她不安分在小庄稼院過生活了,心野了:“要上讓他去上。我一個女人家,認不認得字,沒關係……”

“啥話!新社會,把婦女往高看哩!”老公公大聲說,“我和勤娃忙得不沾家,想學也學不成。”

她達到目的了,服侍阿公吃飯,給勤娃把飯溫在鍋里。勤娃得到天黑才能回來。春三月,正是翻了身的庄稼人修屋蓋房的季節,打土坯的活兒稠,勤娃把遠處村莊裏的活兒幹了,臨近村莊的活兒,讓老阿公去干。真的學會了讀書識字,那該多有意思啊……

康田生喝着熱呼呼的玉米糝糝,伴就着酸涼可口的酸黃菜,心裏很滿意。對新媳婦過門兩三個月的實地觀察,他慶幸給兒子娶下了一個好媳婦,知禮識體,勤勤快快,正是本分的庄稼人過日月所難得的內掌柜的。日常的細微觀察中,他看出,媳婦比兒子更靈醒些。這樣一個心性靈聰的女人,對於他的直性子勤娃,真是太好了。他心甘情願地把財權過早地交給下輩人,那不言自明的含義是:你們的家當,你們的日月,你們鼓起勁來干吧!他爽快地同意兒媳去上冬學,也是出於這樣的考慮,讓聰明的玉賢學些文化,日後誰也甭想搗哄勤娃了。保證在他過世以後,勤娃有一個精明的管家。俗話說,男人是耙耙,管掙;女人是匣匣,管攢;不怕耙耙沒刺兒,單怕匣匣沒底兒。庄稼人過日月,不容易哩!

在一個陌生的村莊外邊的土壕里,勤娃丟剝了棉衣,連長袖衫也脫掉了,在陽春三月的陽光下,提着二三十斤重的青石夯,一下重砸,又一下輕間,青石夯捶擊潮濕的土坯的有節奏的響聲,在黃土崖上發出迴響。打土坯,這是鄉村裡最沉重的勞動項目之一。對於二十齣頭的康勤娃,那石夯在他手中,簡直是一件輕巧自如的玩具。他打起土坯來,動作輕巧,節奏明快;打出的土坯,四棱飽滿,平整而又結實。在他打土坯的土壕楞坎上,常常圍蹲着一些春閑無事的農民,說著閑話,欣賞他打土坯的優美的動作。

勤娃整天笑眯眯,對打土坯的主人笑眯眯,對圍觀的庄稼人笑眯眯;不管主人管待他的飯食是好是糟,他一概笑眯眯。活兒幹得出奇地好,生活上不講究,人又和氣好說話,他的活兒特別稠,常常是給這家還沒打夠數,那一家就來相約了。

他心裏舒暢。在喝水歇息的時候,他常常奇怪地想,人有了媳婦,和沒有媳婦的時光大不一樣了。身上格外有勁,心裏格外有勁,說話處事,似乎都覺得不該莽撞冒失了,該當和人和和氣氣。人生的許多道理,要親身經歷之後,才能自然地醒悟;沒有親身經歷的時光,別人再說,總覺得矇著一層紙。

打完土坯,他吃罷晚飯,抹一把嘴,起身告辭。

“明天還要打哩,隔七、八里路,你甭跑冤枉路了。”主人誠心相勸,實意挽留,“咱家有住處。你苦累一天,早早歇下。”

“不咧!”他笑着謝絕,“七、八里路,腳腿一伸就到了。你放心,明日不誤時。”

他走了,心想:我睡在你家的冷炕上,有我屋的暖和被窩舒服嗎?

他在河川土路上走着,夜色是迷人的,坡嶺上的杏花,在蒙蒙月光里像一片白雪,夜風送來幽微的香味。人活着多麼有意思!

“你吃飯沒有?”玉賢招呼說。

“吃過了。”他說。

“今日怎麼回來這樣遲?”玉賢問。

他笑而不答,從貼身的襯衣口袋裏掏出一摞紙幣來,交到玉賢手上。

玉賢數一數,驚奇地問:“這麼多?”

“我兩天打了三摞。”他自豪地笑着,“這下你明白我回來遲的原因了吧!”

“甭這麼賣命!甭!”她愛憐地說,一般人一天打一摞(五百塊),已經夠累了,他卻居然兩天打了三摞,“當心掙下病!”

“沒事,我跟耍一樣。”他輕鬆地說。她愈心疼他,體貼他,他愈覺得勁頭足了,“春天一過,沒活兒了。再說,我是想早點撐起三間瓦房來。”

春季夜短,兩口睡下了。

他忽然聽到裏屋傳來父親的咳嗽聲,磕煙鍋的聲音。回來晚了,父親已經躺下,他沒有進裏屋去。他問:“你給咱爸燒炕了沒?”

“天熱了,爸不讓燒了。”她說,“你怎麼天天問?”

“我怕你忘了。”

“怎麼能忘呢。”

“老人受了一輩子苦。”他說,“咱家沒有外人,你要多操心爸。”

“還用你再叮囑嗎?”玉賢說,“我想用錢給老人扯一件洋布衫子,六月天出門走親戚,不能老穿着黑粗布……”

“該。你扯布去。”他心裏十分感動。

靜靜的春夜,溫暖的農家小院,和美的新婚夫妻。

“給你說件事。”玉賢說,“金嫂叫我上冬學哩。我不想去,女人家認那些字做啥!村長統計男人哩,叫你也上冬學,說是趕收麥大忙以前,要掃除青年文盲哩!”

“我能顧得坐在那兒認字嗎?哈呀!好消閑呀!”他嘲笑地說,“要是一家非去一個人不可,你去吧。認兩字也好,認不下也沒啥,全當應付差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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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家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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