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問他一句話
名伶的行頭本身已經是一出精彩絕倫的折子戲。
當那些衣箱打開,舊時代的色彩便水一樣從衣裳的褶層里,從水袖底下,從綉線的縫隙流泄而出,像關掉了音響的色情電影,在沒有月光的暗夜裏獨自妖嬈。
服裝的性感,是無可言喻的,親昵,然而矜持。
陽光斜斜地照進劇團的服裝間。
小宛傾箱倒篋,按照封條開啟所有的梅英衣箱。《牡丹亭》、《西廂記》、《風箏誤》……箱子足有五六口之多,收藏頗豐。小宛一一打開,將綾羅綢緞掛了滿架,徘徊其間,彷彿走在一座沒有日照的花園裏。
這是戲衣的世界,靈魂的園林,充滿着若梅英的氣息。
小宛是學服裝設計的,深深知道嗜衣的人多半都有強烈的自戀傾向。若梅英,是其中猶甚者吧?
對衣之於若梅英,就像月光之於月亮,花香之於花朵,蟬殼之於蟬,魚鱗之於魚。
閱讀衣裳,就是閱讀若梅英。即使隔着六十年的風霜煙塵,依然可以從這些沉香迷艷里揣想主人的風致。
那是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她一直活到四十歲,可是在小宛的心目中,卻只看見二十歲的她,在北京城,在上海灘,她的眼風笑痕糾纏在風花雪月里,千絲萬縷地纏綿着,不可分割。
一個唱京戲的女子,與唱流行歌曲的周璇阮玲玉之流大概是沒有什麼相似的吧?她們的共通之處,只是生活在一個時代,並且,都是名伶。
而在那時的人的眼中,伶人與歌星的地位是無法相比的,因為十伶九妓,歌星,卻是有手腕的交際花,是《日出》裏的陳白露,戲子,最多是陳白露搭救的小東西,任人玩弄,而沒有遊戲命運的資本。
若梅英,是被命運所戲,還是戲弄了命運?認真地講,她並不只屬於三四十年代,她一直活到了“文革”,生命遠比舊上海的金嗓子們真實得多也風塵得多。
然而所有死去的人的記憶,不論遠近,都屬故事;如果故事的真相被湮沒被遮蓋,有了不同版本,就成了傳奇。
小宛想像着若梅英扭扭捏捏地穿着荷葉邊的改良旗袍的樣子,大概遠不如上海歌星的瀟洒愜意,而多半是有些局促的。
老北京的戲子是從小被班頭打罵慣了的,規矩嚴得多,難得出門,就好像林黛玉進榮國府,不敢多行一步路,不肯多說一句話,“生怕被人恥笑了去”。要是換作上海歌星,怕人笑?她不笑人就敢情好了。
若梅英的一生,不知有沒有真正地任性過?
小宛將一件明黃色雙緞絨綉團鳳的女皇帔披在身上,觸摸着綉線綿軟的質感,心緒溫柔。
鬼魂是虛無縹緲而令人心生恐懼的,故衣卻親切真實,是具象的歷史,有生命的文字。那層疊的皺褶里,長帔的裙擺里,處處藏着性情的音符,懷舊的色彩,一種可觸摸的溫存,彷彿故人氣息猶在,留戀依依。
戲衣連接了幽明兩界,溝通了她和若梅英。
門外傳來唱曲聲,是演員在排新戲《倩女離魂》,正練習張倩女抱病思王生、忽然接到報喜佳帖一折:
“將往事從頭思憶,百年情只落得一口長吁氣。為甚麼把婚聘禮不曾提?恐少年墮落了春闈。想當日在竹邊書舍,柳外離亭,有多少徘徊意。爭奈匆匆去急,再不見音容瀟洒,空留下這詞翰清奇。把巫山錯認做望夫石,將小簡帖聯做斷腸集。恰微雨初陰,早皓月穿窗,使行雲易飛……”
因是新戲,演員唱得略覺凝滯,有氣無力的一種味道,倒也與曲意暗合。
想那張倩女,一邊廂自己的魂離肉身,去追趕王生成雙成對去了,另邊廂肉身抱病,還在念着王生恨着王生的負心。卻不知,自己的情敵,原來是另一個自己。
一本糊塗帳。
小宛一邊聽曲,一邊撫弄衣裳,驀然間,手上觸到了什麼,硬硬的——原來,是帔的夾層里藏着一枚絨花,一封拜帖。
帖子絹紙灑金,龍飛鳳舞地寫着“英妹笑簪:願如此花,長相廝伴。張朝天。”
張朝天!
這個張朝天果然不簡單,他絕不僅僅是個吹捧若梅英的小報記者,而更應是她的心上人!否則,以梅英的清高自許,又怎會將個不相干男人的贈品收藏在自己最珍愛的戲裝衣箱裏?而且,連青兒都瞞過。
只是,她與張朝天之間,到底發生過怎樣的故事?又為何勞燕分飛,釵折鏡碎了呢?
那一枚精緻的絨花讓小宛覺得親切,彷彿忽然間按准了時間的脈搏,瞬間飛回遙遠的四十年代。
要這樣實在的物事才讓人感動,要這樣細微的關懷才最沁人肺腑。透過古鏡初磨,她彷彿清楚地看見戲台的後台,那風光無限的所在,張朝天將一枚絨花輕輕簪在梅英的髮際,兩人在鏡中相視而笑。鏡子記下了曾經的溫柔,可是歲月把它們抹煞了,男婚女嫁,各行天涯,一點痕迹都不留下。
不,有留下的,總有一些記憶是會留下的,就好比這枚絨花。
小宛對着鏡子把它插在自己的發角,對着鏡子端詳着。忽然,她愣愣地望着鏡子,只覺身子僵硬,一動也不敢動。那鏡子裏,自己的身後,還有一個人,一個女人!
她穿着一套自己剛剛掛到架上的“通身綉”立領大襟的清代旗裝,梳偏鳳頭,插着金步搖,是《四郎探母》裏鐵鏡公主的打扮,氣度高華,而身形怯弱,正憂傷而專註地看着自己,似乎不知道該不該上前招呼。
小宛屏住呼吸,半晌輕輕說:“你來了?”
女子在鏡中點頭,欲語還休。
小宛緩緩轉過身來,便同她正面相對了。看清楚了,反而松下一口氣,不覺得那麼可怕——只為,那女子真是美,美得可以讓人忘記她不是人,而是一隻屈死的鬼。
女鬼依戀地望着小宛身上的皇帔,臉容寂寂,幽幽地說:“這一件,是我剛上戲時,唱青衣,在《長坂坡》裏扮糜夫人,戲裏有‘抓帔’一場,就是這件帔。”
抓帔?小宛只覺頭皮一緊,大驚失色。“抓帔”是戲行術語。《長坂坡》裏,糜夫人路遇趙雲,將懷中阿斗託孤后,投井自盡,趙雲趕上一抓,人沒救下來,只抓到一件衣裳——戲裏戲外,這件帔的意義竟然都是“死”。
“對不起,對不起。”小宛將花帔急急扯下:“我不是存心要穿你的衣裳。”
女鬼恍若未聞,又走向另一件雲肩小立領的滿綉宮裝,低聲回憶:“這一件,是1939年,我已經成了角兒,在中國大戲院,唱《長生殿》……”
一件件,一宗宗,都是故事。
隨着若梅英的沒有重量的行走,兩架的衣裳都一齊微微搖擺,無風自動,似乎歡迎舊主人。
小宛忽然想,“依依不捨”的“依”字是一個“人”加上一件“衣”服,是不是說,所謂“依戀”的感覺,就好比一個“人”對於一件“衣”的溫存。舊衣裳就像老房子,是有記憶的,曾經與它們的主人肌膚相親,榮辱與共,一同在舞台上扮演某個角色,經歷某個春天。衣服上,灑滿那麼多或傾慕或艷羨或妒恨或貪婪的目光,承接過那麼響亮熱情的掌聲,這一些,人沒有忘,衣服又怎會忘?
“這一件,是1943年,唱《遊園驚夢》……”梅英在一件“枝子花”蘭草蝴蝶的對稱紋樣女花帔前停住,輕輕說,“那天在電影院裏,我唱《遊園驚夢》,想把你帶到那個時代去敘一敘,但是你很怕。”
小宛有些害羞,勉強笑笑:“現在不太怕了。”
若梅英撫摸着花帔上的綉樣,神情悵惘:“《遊園驚夢》的故事真好,那個翠花,也唱戲,也抽鴉片,也做人家五姨太,真像我……可是她有容蘭做伴,還有二管家……比我好命多了。”她忽然又抬起頭來,專註地望住小宛:“我是鬼,你真的不怕?”
“你會不會害我?”小宛反問。
“不會。”若梅英肯定地回答,“我在人間,只有你一個朋友。”
“那就是了。你不會害我,我當然就不怕你了。”小宛這次是真地微笑了,“不過,你為什麼會找上我呢?”
“我也不知道……”若梅英沉吟,忽然問,“你生日是幾月幾號?”
“12月18號。”
“今年19歲?”
“是。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梅英苦笑,“如果我活着,今年該是79歲。”
“大我60年。”
“剛好一個甲子。從佛歷上講,也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你和我,八字完全相合,所以容易溝通。”
“可是,和我同生日的人多着呢。全世界同一天同一分鐘出生的人不知幾千幾百,你為什麼不找他們?”
“並不是我找你,是你找我的。”梅英輕嘆,“你忘了?那天是七月十四,鬼節,我們放假三天,可以到陽間走一走,我不知道該去哪裏,忽然你開了衣箱,我糊裏糊塗地,就上來了,第一個碰到的人就是你……”
若梅英有些抱歉地望着她:“除了你,我並不認識別的人。這麼些年來,我一直在找他,可是找不到,我是個鬼,沒什麼能力,只得託付你……”
“誰?你要找誰?”
“他姓張,是個記者。”
“啊?誰?”小宛心一陣狂跳,“之乎者也”的名字已經跳到嘴邊來。
然而若梅英說:“他叫張朝天。”
“哦是。”小宛定下神來,臉上猶自羞紅難褪。當然是張朝天,自己想到哪裏去了?
只聽梅英幽幽地道:“我找他,只想他問他一句話。”
“什麼話?”
“我要問他一句話。”梅英凄苦地望着滿架花衣,自言自語,“世間三十年為一劫,在陽間的人,講究三十而立,如果到了三十歲還不能立志立家,也就一生蹉跎;在陰間的鬼,則是三十年一輪迴,如果三十年後還不肯投胎轉世,就錯過緣頭,再沒有還陽的機會了。我在這三十年間,縹縹緲緲,游遊盪盪,只為了要找到張朝天,問他一句明白話。可是,三十年過去,我卻始終沒有他的音訊,生不見人,死不見鬼,我幾次都想放棄,可是這一段情一盤債無論如何放不下。我錯過了投胎的最後時限,已經再也沒有投胎的機會了,唯一要做的,只是等待一年一度的七月十四,好上陽間來找他。那天,我隨着一干尚未還陽的鬼來到人世,迷迷糊糊地在街道上走着,沒有方向,不能自主,可是忽然間,有一種奇異的力量,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讓我若有所動,就身不由己地隨了來,進了一處院落,正看到你在那兒試衣裳……”
“換句話說,就是離魂衣給你引了路,並且把你留在陽間了?”
“是的。做鬼魂的,沒有自己的力量和形式,必得有所憑藉才能存在。要麼附在某個人身上,要麼附在某件東西上,我的魂兒,就在那些衣冠釵帶之中了。”
小宛看着身着戲衣的若梅英,心中愴惻,忽然想起一事:“你說你們放假三天,可是現在早已過期,你為什麼還會留在人間?”
“我回不去了。”梅英幽幽地嘆道,“我難得遇到你。我知道,這是我最好的機會,如果這次我再不能找到他,就永遠也不可能再找到他了。所以,到了三天期滿,我仍沒有走,藏在衣箱裏躲過鬼卒,寧可留在人間做個孤魂野鬼,也不要再回去。”
三天,就是七月十七,也就是胡伯死的那天。難道,是若梅英利用胡伯來與鬼卒做交易,李代桃僵?真不知道自己一番奇遇到底是做了好事還是壞事。她幫助一隻鬼來到陽間,找回她生前的一段孽緣答案,卻因此而害了胡伯的性命。也可以說,是她的行為間接殺人,她,才是那個幕後的兇手。
兇手?小宛打了一個寒顫:“你留下來,就是要我幫你找張朝天?”
“我為他跳樓,為他變成遊魂野鬼,就是想問他一句話。三十年了,我每年鬼節都會上來找他,可是一直找不到。為了他,我怎麼都不肯去投胎,不肯喝孟婆湯,過奈何橋。我不想忘。我要記着,要問他一句話。”
“他,和你到底有什麼恩怨?”小宛怯怯地問,一邊害怕,一邊忍不住好奇。是什麼樣的情仇冤孽,可以使一個人墜樓自盡,又可以使一隻鬼拒絕投胎,數十年如一日地尋找糾纏,誓要問他一句話。
我要問他一句話。什麼話呢?
梅英幽幽地回憶着:“我是在上海唱戲時認識的他。他是申報記者,常來看我的戲,每次看完了回去都會寫文章贊我,他的文章寫得真好,詞兒好,意思也好,我也不是很懂,可是只覺得,他的文章和別人不一樣,句句都能說到我心裏去。”
小宛着迷地看着若梅英忽嗔忽喜,忽行忽坐,只覺她怎麼樣都美,美得驚人。她說,如果她還活着,該有79歲,那應該是個雞皮鶴髮的老人,或許,就像胡瘸子那樣,老成一截枯枝。可是,既然做了鬼,歲月從此與她無關,她永遠地“活”在了自己最喜歡的某個年代,極盛的時候,風光的時候,初戀的時候——當她回憶起自己的年輕時代,那種妒煞桃李的嬌羞就更加婉媚可人。
“在他以前,我也見過許多人,男人,有錢的,有權的,他們給我獻殷勤,送花送頭面,請吃請堂會,我都不在意。不過是應酬罷了,沒什麼真心……可是自從遇見他,遇見他……”
梅英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不勝嬌羞。小宛入迷地看着她,只覺她每一舉手一投足,都美不勝收,而那一種京戲名旦所特有的柔媚聲線,更是一直鑽進人的心裏去。
“他哦,和別人都不一樣。哪裏不一樣呢?我也說不來。可是,我看到他就會心跳,臉會紅,會燙,總覺得有什麼好事兒要發生;看不見他,就會想念,牽腸掛肚,做什麼都不起勁兒。我再也不喜歡去北京唱,想方設法留在上海,就為了他在上海……”梅英忽然轉過頭來,看着小宛,“你,愛過嗎?”
小宛吃了一驚,愛過嗎?自己正在戀愛,同張之也。可是,他已經三四天沒露面了,只通過幾次電話,口氣冷淡得很。她真是有些害怕,怕阿陶忽然失蹤的一幕會重演。為什麼,自己的每次愛情故事都在剛剛開始的時候即瀕臨結束?難道,這是命運?
“你有沒有試過很深地愛上一個人,痛苦地愛着一個人?”梅英幽幽地問,可是並不等她答案,只顧自說下去:“我愛上他。從我知道自己愛他以後,就再也不接受別的男人的約會,也不去應酬客人,只一心一意等着他向我表白……我天天買他的報紙來看,看到他的名字就喜歡。一邊唱戲一邊偷偷地看他,他常坐的那個位子,他總是在的。”
梅英的神情越來越溫柔,細語悄聲,曆數六十年前風月,彷彿只在昨天:“那時的戲院分三層樓,三樓的座位是賣給那些勞苦人的,拉車的,扛活的,坐得高,也遠,看不仔細,可是他們叫好的時候喊得最起勁兒,有他們在,就不怕冷場。所以我們每次上場前,都在台幕後面掀起一角來望望三樓,要是那裏黑鴉鴉坐滿了人,就心裏有底了。可是,自從‘他’之後,我就誰也看不見了,看不見樓下的達官貴人,也看不見樓上喊好叫彩的,就只看見他一個。他穿長衫,戴一頂禮帽,總是正襟危坐,看完戲就走,從不到後台來搭訕,寫了稿子也不向我賣人情。可越是這樣,我越喜歡。他在,我就會唱得很起勁兒,眼風姿勢都活絡……”
一句一個“他”,不點名不道姓,卻聲聲都是呼喚,字字都是心意。
小宛崇古情結髮作,望着若梅英,滿眼都是艷羨,痴痴地問:“你們約會嗎?跳舞嗎?有沒有去外灘坐馬車?他給你的情書,是寫在什麼樣的信紙上?要不要在信封里夾着花瓣,或者灑
香水?”
“要的。”梅英微微笑,嫵媚地將手在眼前輕輕一揮,彷彿自嘲,“不過不是他,是我。我每次給他寫信都用盡心思。我識得的字不多,寫每封信都要花好大力氣,不認得的字,要去問人。不敢問同一個人,怕被人拆穿。要分開問,問不同的人,在不同時間裏,這樣子,寫一封信往往要用上三五天。寫完了,就對着鏡子細細地塗口紅,再印在信紙上,算作簽名。沒有灑香水,怕蓋住了胭脂的味道。花瓣是粘在口紅上的,這樣子才不會花掉。收信的人,揭開花瓣,會看到一個完整的唇……”
那樣纏綿旖旎的情愛哦。小宛悠然神往,完全忘記自己是在與一隻鬼對話,注意力完全集體中在情書上。
情書?這在今天早已經是失傳了的遊戲。現代人,發發電子郵件手機短訊還要錯字連篇,狗屁不通。他們會為了一個不識的字花盡心思去問人嗎?字典就在手邊都懶得翻一下呢。“他回你的信嗎?”
“沒有。一次都沒回過。”
“這麼忍心?”小宛有些意外,這樣一個可人兒的情意,什麼人可以抗拒?
“可是他曾經送我一隻珠花,就是你現在戴的這枚。”
珠花?小宛尷尬地笑,趕緊把珠花摘下來還給若梅英。穿人家的衣裳戴人家的花,又怎能怪她不來找她?
若梅英接過珠花,溫柔地打量,彷彿在重溫那些永遠想不夠的往事。“我愛他,偷偷地又是大膽地愛着,一次次暗示,一次次邀約,他總是推脫。可便是那樣,現在想來也是開心的,因為有希望。他來看我的戲,儘管不應我,可是夜夜來看我的戲。於是我知道,他也是喜歡我的。可是他拒絕和我私下裏見面。越是這樣,我越是放他不下。睡里夢裏都想着他。想着他,就覺得好開心。被拒絕了也是開心的。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太陽每一天升起來都有非凡的意義。都充滿等待和希望。世界是因為有了他才變得不一樣的。這樣的日子,足足過了半年。然後有一天,他終於應了我。”
“他應了?”小宛忍不住歡呼起來。這樣的痴情,在今天早已絕跡,使她在梅英的敘述中總捏着一把汗,生怕是個始終沒有高潮的單相思故事,那樣也未免太叫人不甘。知道那鐵石人終於也有心動的時候,她忍不住代她興奮,覺得喜歡。而且,她有一種奇怪的聯想,總覺得自己和梅英的命運在冥冥中緊密相連,如果她的愛情可以得到回應,那麼,自己也可以。
“他應了?你們相愛了?”
“是的,我們相愛,他清楚地告訴我,他也是喜歡我。他還送了我珠花,寫了字條。他為我寫過那麼多文章,那卻是我擁有的他惟一的親筆字。”
梅英幽幽地說,那樣柔媚纏綿的一段往事,可是不知為什麼,她的聲音里卻殊無喜悅,而暗含着一股陰森的冷意,讓小宛不寒而慄。“那段日子,我被一個廣東軍閥糾纏,已經發下話來,說再不答應就要搶人的。我求他想辦法,求他帶我走。他答應了。我們約好要在七月十三那天晚上偷偷成親,然後私奔。我們約好了的。我在酒店裏開了房間等他。佈置了新房,買了新被褥,我親手繡的花兒……我等他,等了整整一夜,可是,他竟沒有來!”梅英的聲音變得凄厲,“我要問他,問他為什麼負我。我不肯忘記,做鬼也不願意忘記,我要問他一句話,我那麼愛他,信他,等他,可是他沒來。他竟沒有來。他負我!他負我!他負我!”
她看着天空,忽然發作起來,長發飛起,像受傷的獸一樣嘶聲哀號。
是時風沙突起,拍得窗欞栗然作響,小宛忍不住雙手捂住耳朵,驚怖地呻吟出聲。怎樣的棄約背義,竟令一個女子如此耿耿於懷六十年,死不瞑目,即使死了,靈魂也不得安息?
這強烈的感情叫小宛顫慄起來,幾乎不能相信這故事的殘酷。
當她再放下雙手時,梅英已經不見了。
那慘痛的往事回憶刺激了她,即使已經隔了六十年,即使她已經變成一隻鬼,仍然不肯忘記曾經的仇恨。
門外女演員還在唱着:“都做了一春魚雁無消息……魂逐東風吹不回……”
滿室華衣間,小宛流滿一臉的淚,卻不再是因為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