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樁謀殺

第一樁謀殺

那真是一段坐筵擁花飛觴醉月的極樂日子。

戲台上鐘鳴鑼響鏗鏗鏘鏘地砸出一個繁華盛世,戲台下毛巾亂舞瓜子四散嘻笑怒罵地上演着另一出浮世繪,氤氳的煙與明滅的燈光彼此糾纏着,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觀眾們活在不知今古的時空斷面里,聽着故事也經歷着故事,都飄飄然,醺醺然,苦在其中或者樂在其中,男男女女都厭倦而慵懶,那頹廢的味道里自有一種凄迷的美,宛如畫捲軸徐徐展開,一點點探視着故事的真相。

香艷,墮落,晦澀,傳奇——半個世紀前的異形的美,帶給今人無法企及的誘惑迷失……

大概是首映式的緣故,電影院裏人塞得滿滿的,而且要求對號入座。小宛碰着人的膝蓋一路說著對不起往裏走,好容易找到自己的位子,卻看到已經有人先到了,只得掏出票來,說:“對不起,請讓一讓,這位子是我的。”

對方是兩個年輕人,穿舊式西服,戴金絲邊眼鏡,很像《人間四月天》裏徐志摩的扮相,抬頭打量小宛一眼,有些不高興,但還是沉默地站起來讓了座。

張之也奇怪地問:“小宛,你在跟誰說話?”

“那兩個人坐了我們的位子。”

“誰?誰坐我們位子了?”

報幕鈴防空警笛一樣地尖叫起來,燈光倏地滅了。

小宛心裏嘀咕着,也不知道這用鈴聲宣佈開演是從哪個年代沿襲下來的,就不能有溫和一點的方式嗎?手機鈴聲都越來越多樣了,電影院的告示鈴怎麼就不能變一變呢?

崑曲《遊園驚夢》的唱腔悠揚地響起,電影開始了。

王祖賢扮的容蘭幽幽地說:“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沉醉在翠花的味道里,鴉片的味道,香水的味道,她唱曲時那種哀怨的味道……”

如今,小宛也與她一道沉迷。

沉迷在《遊園驚夢》的味道里。

的確是值得一看的好電影。關於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一個沒落家族的私情秘史。有崑曲,有鴉片,有同性戀,也有異性戀,還有暗戀,畸戀,綺戀,情與欲的糾纏被王祖賢表現得淋漓盡致,彷彿不肯冬眠的蛇糾結在一起,抵死纏綿。

小宛有些恍惚,忽然間,她覺得這場電影並不是她一個人在看,身後好像還跟着一個人,如影隨形,刻不離身,她的氣息,絲絲縷縷地拂過她裸露的脖頸。

不,不是張之也。張之也很君子,同她的距離始終保持一尺遠,而且從進了電影院后就手機一直響個不停,這會兒不得不出去打電話了。

而那個影子,卻貼得很近,幾乎滲入到她的皮膚里去,與她合二為一。

她回過頭,身後是一男一女,抱在一起動情地親吻着,旁若無人,女人穿着很暴露的舊式旗袍,頭髮燙成一個誇張的復古菊花,是《花樣年華》裏張曼玉的打扮。

小宛不屑,自從那場著名的旗袍秀電影放映,旗袍之風忽然席捲大江南北,連婚紗影樓都不拍婚紗改旗袍了。而這些素以開放聞名的追星族們,不管自己的氣質身型合不合適,一人一件旗袍扮起淑女來,卻又跑到影院裏來偷情,真是扮虎不成反類犬,不倫不類。

小宛抱住頭,那種不適感越來越強烈,頭一陣陣地暈眩,而且身上發冷。恍惚間,聽到一個女子細細的哭聲,彷彿來自遠古,又似地下,嗚嗚咽咽,悲悲切切,是誰呢?

然後,她眼睜睜地看到屏幕上宮澤里惠飾的歌妓翠花款動腰肢開始唱《遊園驚夢》,聲線腔調,似曾相識: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綉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那女子站定,鶯鶯軟軟地念對白:“春香,可曾叫人掃除花徑?取鏡台衣服來。”她背轉身子,做對鏡梳妝狀,理鬢,簪花,下腰,拋水袖,轉身,亮相,俯仰間已經換了面容,遠比日本天后宮澤里惠要艷,要亮,要年輕,要柔軟,媚而冷,弱不勝衣,風華絕代。

“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得彩雲偏……”

她咿咿地唱着,且歌且舞,自憐自艾,一雙剪水雙瞳直直地向小宛望過來,四目交投,瞬時間已說盡萬語千言。

“你道是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小宛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子可以將冷艷與妖媚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如此和諧地融於一身,這絕世的美女,究竟是誰?最要命的,是她眉眼間,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彷彿失落的童年記憶被拾回,一下子又分辨不清。

台上人已唱到了最得意處: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驀地一聲“好”炸雷般響起,燈光大作,觀眾嘩然,間雜着“香煙瓜子”的叫賣聲,手巾在半空裏飛來飛去,座位參差不齊,面前放着茶盞點心,一桌和一桌隔着些距離,鄰座的男子回過頭來沖小宛笑了一笑,嘴裏一閃,露出兩顆金牙,不知誰做了什麼小動作,有女子低低地尖叫一聲,那女子同樣也是穿旗袍,灑濃烈的花露水,後面人的竊語聲一五一十地傳過來,是在談一宗煙土買賣……

小宛惶然,腦子裏轟轟作響,似乎明白了什麼,卻又一時理不清。為什麼?為什麼影院裏不是熄着燈而是一片光明?為什麼坐在周圍的人打扮都這樣奇怪?為什麼他們對自己的急切無助置之不理恍若未聞?為什麼他們明明說的是北京話,自己每一句都聽在耳內卻硬是不懂?

台上人一曲唱罷,台下叫好聲掌聲口哨聲頓時響成一片,大銀錢雪花般飛上台,更有人將手絹裹着首飾珠寶不顧命地朝台上扔,唱戲人已經回了後台,卻又由兩個丫頭扶着出來謝幕,似笑非笑地眼光一灑,已經照遍全場,立刻又是炸雷樣一聲“好”,聲震屋瓦。什麼叫角兒,什麼叫名伶,人生得意之秋,莫過於此。一個穿長衫的瘦高男子隨後轉出來,手捧灑金箋高聲唱喏:“若梅英抗日募捐義演,伍老闆捐錢兩百!若梅英謝賞!陳部長捐銀五百!若梅英謝賞!何司令捐錢一千!若梅英謝賞……”

抗日募捐?若梅英?!!

如春雷炸響,小宛忽然明白過來,這一切不是真的,時空出了問題,自己看到聽到的這些是電影中的時代,《遊園驚夢》的場景從屏幕上挪到了屏幕下,自己的周圍坐滿了鬼魂,活在四十年代戲院中的鬼魂,他們在《遊園驚夢》裏找到自己失去的歲月,重溫前世煙雲。而那台上的人,是若梅英。

若梅英!

她想起,出門的時候,好像聽奶奶說過今天是七月十七,鬼節最後一天,過了今天,那些告假來陽間“旅遊”的鬼魂們就又要回到黃泉去了,繼續捱過那漫漫無期的冥界生涯,等待重新投胎的日子。今天,是他們最後的狂歡夜!而自己,竟然闖進鬼魂世界裏來了,成為他們中的一員!甚至,進場的時候還和兩個眼鏡鬼搶座位。那麼,自己會不會就這樣加入他們的行列,和他們一起上了鬼魂列車,同歸地府,再也回不來?

眼睜睜,台上的若梅英風扶楊柳地下拜謝了賞,裊裊婷婷地走下台來,走向觀眾席。所有的鬼魂觀眾們一同起立,聲如雷滾地有節奏地一遍遍歡呼着:“若梅英!若梅英!若梅英……”

那裏面,有大金牙的商賈,有戴眼鏡的書生,有穿短打的家丁,也有拄着拐的抗日傷兵,他們都在大聲地熱烈地喊着若梅英的名字,希望她朝自己看一眼,笑一下。然而若梅英全然不理,卻徑直向著自己走過來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顫巍巍地向自己伸出手來。

小宛只覺渾身冷汗涔涔而下,像在夢中被魘住一樣,只能看,不能動,只徒勞地掙扎着……

“喝水嗎?”一聽可樂伸在面前,是張之也回來了。

小宛只覺身上一松,整個人忽然恢復了自由,再看銀幕上,已經演到王祖賢給翠花拍照慶祝她母女搬出容府一段,而周圍,仍然是正常新潮的現代青年。剛才的一切,俱成泡沫消逝。

她心中發寒,勉強說:“之乎者也,我們走吧,好不好?”

“不看了?”張之也莫名其妙。

小宛低下頭,自己也覺得抱歉:“我有點不舒服,想回家……要不,我自己回去,你在這裏看完吧。”

“不,我送你回去。”張之也果然是個君子,一句都不多話,立刻站起來陪小宛走出去。

一步踏出影院,重新站在陽光下,小宛立刻呼吸順暢起來,剛才的頭暈發寒等等癥狀也都消失無蹤。她抱歉地看着張之也:“真對不起,連累你沒看成。”

“不必道歉,如果你現在好點了,讓我請你吃晚飯算補償吧。”張之也笑着,立即抓住機會再進一步。

小宛不好意思:“那也應該我請你。”

“那麼,我要吃全聚德烤鴨。”

年輕人的友誼總是建立得很快,只是一頓飯工夫,小宛和張之也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哦不,無話不談的只是張之也,水小宛,卻是有所保留的——死玫瑰的記憶是她心底永遠的傷,輕易不願揭開。而且電影院驚魂也無從說起,說了,也令人難以置信,她不想交淺言深,被人疑為發神經。

張之也講起自己的初戀女友薇,一個標準的現代都市女郎:穿衣服要穿克里斯汀娜,喝咖啡要喝卡布淇諾,抽煙要抽520,口紅要用酒紅色的CD,連名字都改成洋名叫薇薇恩。

“最要命的,是她特別喜歡泡吧!”張之也一邊比劃着一邊說:“幾乎所有的夜晚都貢獻給了三里屯,而且只泡南街,因為她說南街的品味比北街高。可是說她有個性吧,又不肯獨沽一味地鍾情哪家酒吧,每次都要換一家,一心喝遍南街的架勢,而且還有理論,說是‘有比較才有結論’。其實,我猜她泡吧根本不是因為喜歡,而是為了增加談資,向同伴炫耀。”

小宛點頭:“這就叫小資吧?我也有好多這樣的女朋友,小資現在很流行呢。”

張之也捶胸頓足地嘆氣:“就是‘小資’這個詞兒害慘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虛榮女子!要麼富要麼窮,都還好辦,最怕就是這種明明窮卻偏要裝闊弄得兩頭不着調兒的半拉資本主義,活活把人給急死。所以,後來我再也不肯陪薇薇恩泡吧,怕她交男朋友也像逛酒吧,‘有比較才有結論’,保不定什麼時候我也淪為她的談資之一。”

小宛笑起來:“別誇張了你!”

“這叫誇張?告訴你吧,薇薇恩喜歡泡吧的真正緣故,其實我也早猜出來了,就因為南街的老外特別多。”

“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釣凱子’的意思唄。三里屯靠近使館區,薇薇恩是想在這裏遇到一位溫莎伯爵呢——可惜溫莎沒等到,卻遇到一茬又一茬的美國醉漢。他們比她還窮。”

小宛又一次大笑。

張之也受了鼓勵,更加誇張地感嘆:“不過這倒有個好處,就是培養了薇薇恩的愛國自尊心與民族自豪感。她呀,是那種不見兔子不撒鷹型的,從來不會輕易對老外假以顏色。而且可以一眼分辨出他們的貧富。”

“這麼厲害?”

“那是。就憑這一點,無論怎麼說都比她那些一聽洋文就犯暈的女伴強。”

小宛笑得腰都直不起來,搡張之也一把:“哪有這麼糟蹋自己女朋友的?”

“我可不是背後說人壞話,當面我也這麼寒磣她,她才不生氣,還以為我誇她呢。”張之也不在乎地笑,“我們是青梅竹馬,從小就是一對兒,後來越大發現性格越不合,就友好分手了,不過到現在也還是朋友。”

“她真瀟洒。”

“那是。要說薇薇恩,還真是比一般女孩多姿多彩,可惜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型。”

“你喜歡哪種型的?”小宛話一出口,已經後悔了,臉一層層地紅上來,恨不得把問句收回。

果然,張之也很勇敢地盯着她,眼也不眨地表白:“是你這種,又古典,又現代,又活潑,又文靜,又大方,又羞澀,又……”

“好了好了,別說了,把我說得像怪物,四不像。”

“我就是喜歡四不像。”張之也伸出手,輕輕握住小宛的手,“無論你像什麼,我都喜歡。你喜歡我嗎?”

小宛的頭低得更低了,臉上熱熱地滲出紅來,紅得要漲破麵皮了,聲音比蚊子還小:“我不知道。”

張之也深深地看着她,知道這是個羞怯保守的女孩子,和薇薇恩大不同的。

這樣的女孩子,是不可以玩的,玩不起也輸不起,如果想和她開始一段故事,那故事須是有始有終的,而他和她一樣,都還沒有準備好。

他忍不住又想起薇薇恩,薇是永遠只活在這一分鐘的,遊戲字典里只有開始沒有結束,所有的故事都停留在開始的序幕上,因為不等結束就已斷電了,所以永遠等不及落幕。

他們在一起時,偶爾也會想到明天,下個月,甚至明年……不會更遠了,再長久的計劃便是奢侈。

不僅是薇不肯只對一個男人負責,換了他,也不肯永遠留在原地等薇回來。

薇常說一句話:我只希望,有一天回頭的時候,會看到你在那裏等我。

這句話並不是薇的發明,就像酒紅色CD一樣,也是小資們無病呻吟故作風雅的標緻之一。

“酒紅”,這就是她們最浪漫的形容詞了。可以與張愛玲的“月白”相媲美,而更加有現代城市特色……那靡爛而質感的色彩。

薇薇恩所有的思想細胞加起來,也不夠一本書的厚度,張愛玲加上網絡寶貝除以二,就這樣了。

所以她崇拜沒完沒了的戀愛,受傷,一邊煙視媚行地標榜愛情經歷一邊自怨自憐地慨嘆殘酷的青春,並於此時刻留意着更多更好的出路,同時傷感而無奈地做一個蒼涼的手勢,嘆息着:希望有一天回頭的時候,會看到你在那裏等我……

而他之所以還能忍受她那麼久,容她一再回頭,一是因為她儘管俗,也仍然是俗人中的佼佼者;第二,則是從來也沒有機會遇到不一樣的女孩,滿北京,到處都是“小資”和“准小資”,以及比“小資”還不如的“小市民”。所以,不僅是薇回頭的時候他接住她的眼光,同時也是他在回頭的時候,重新尋找薇的芳蹤。

直到有一次薇薇恩說:“錢有的時候只是一個數字,沒有實在的意義——100塊可以吃頓飯,1000塊可以吃頓飯,10000塊仍舊是用來吃飯。起碼要有10萬塊才可以考慮買幾身好衣裳,有100萬才打算安居,但仍不能樂業,1000萬呢,或許真能做到瀟洒了……”

是這一番話嚇住了張之也,定下心來認真想這一次是不是要真的分手。

他想他如果同薇薇恩在一起,是永遠瀟洒不起來的。如果想憑一個普通記者的身份而可以瀟洒地生活,除非找一個自身條件優越而心地單純品格高尚的北京本地女孩子——他遇到了水小宛。

水小宛,這清純得不染紅塵的女孩在讓他驚喜的同時也讓他遲疑,遊戲得太久,已經不是很懂得認真。這一次,他要學習認真,要好好地追求一次愛情,真正地同一個女孩開始一段純戀愛的故事嗎?

小宛的條件無疑是好的,可是唯其因為她太好了,反而令他有種恐懼感,怕他的滄桑不是她所能承受。

許久,張之也先開口,卻已經換了話題:“給你看樣最美的東西。”

“是什麼?”

“你自己。”

“我?”小宛笑起來,這個之乎者也真是千奇百怪,說的話永遠讓人猜不透,“你讓我看我?”

“是呀。”張之也笑着攤開一疊照片,“不是你是什麼?”

“啊,是你那天偷拍的我的照片!”

“最美的東西。”之也笑着一張張擺放,“太美了。”

“喂,你是在誇我還是誇你的攝影技術呀?”小宛咯咯地笑起來,笑到一半,自己覺得又假又空洞,聲音都不像自己的,只得打住,偏過頭去,一雙眼睛不知該往哪兒看,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你很美,在我的技術下就更加美上加美。所以,你的美貌和我的攝影堪稱珠聯璧合,而你和我呢,就是天生一對。”說著說著就又說溜了嘴,之也眼看着小宛的臉又紅起來,忍不住後悔,趕緊打岔,“哎,這張最特別,是你又不像你,倒有幾分古人的味道。”

小宛拈起來,驀地愣住——那一張,只是眉眼和自己有幾分相似,可是,絕不是自己。沒有人會認不出自己來,但是這一刻,小宛看着“自己”的照片,卻由衷地感到陌生。不,這照片里濃妝重彩的女子不是自己,而是剛才影院裏見的那個人,若梅英!

張之也看到小宛半晌不語,不禁會錯了意,急急地找些話題來遮掩尷尬:“上次去你們劇團採訪,你的會計嬤嬤還真是傳奇。你知道嗎?趙自和,孤兒,棄嬰,在觀音堂嬤嬤的撫養下長大,搞過武鬥,當過小將,下過鄉,後來保送讀的大學,畢了業分配到劇團來,上班前不知為什麼特意回趟觀音堂,剃度當了自梳女——”張之也拿出說書人的抑揚頓挫來,誇張地演說,“我猜,這裏面准有故事。所以,我想去一趟廣東肇慶,也去一趟她下放的農村,好好做篇專訪,看看一個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人,有什麼理由一定要做自梳女?看着吧,準是一篇挺煽情的好紀實。”

“那你沒問過趙嬤嬤自己嗎?”

“問了,她含含糊糊地不肯說。反來覆去就一句話,不想結婚,不相信男人,不想生孩子。又說她自己是棄嬰,證明結婚生孩子不是什麼好事兒,不如梳起不嫁乾淨利落……我才不信,都是託詞。”

“你們做記者的,就是願意挖人私隱。”小宛皺眉,“會計嬤嬤不願說,肯定有難言之隱,幹嘛一定要逼她?”

張之也羞窘,被噎得一時無話。

小宛不過意,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如果你想拿資料,不如找些劇團的老人問問,比如團長啊,胡伯啊……”

“胡伯?是不是那個拉二胡的瞎子師傅?”張之也想起來,“前幾天我去你們劇團採訪的時候,找過他。他手裏拎着把二胡,正坐在門口調弦,我向他打聽趙嬤嬤,他不回答,卻很神秘地對我說:‘她回來了。’我問他,‘誰回來了?趙嬤嬤嗎?’他搖搖頭,還是說‘她回來了’,說完就挾着二胡慌慌張張地走了,差點撞了牆。我走過去想幫他,他用二胡隔着我,一臉緊張,仍然說‘她回來了’。哎,他是不是腦筋有毛病?”

“她回來了?”小宛忽然想起那天開箱胡伯緊着問大家“看見了什麼”的情形,霍然而起,“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張之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站起來,“你們劇團的人怎麼都這麼怪?你要去哪兒?”

“回劇團,找胡伯。”小宛看着張之也,忽然有點心虛,“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他們晚了一步。

趕到劇團的時候,看到救護車停在那裏,圍着一群人,有醫護人員,也有劇團的領導,小宛的爸爸水溶也在,他告訴女兒:胡伯死了。

死於心臟病。

那顆跳動了整整六十年的老心,在陰曆七月十七的下午突然罷工,停止了跳動。死狀極其恐怖。

小宛掩住臉,淚水刷地流了出來。隱隱地,她覺得瞎子胡伯的死與若梅英有關係,也與自己有關。在她身邊,有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而且,還在繼續發展着。

胡伯死了,還有更多的人會因此而死去。她已經感覺到事情的可怖,卻不能阻止。那是個秘密,埋在自己心底里,自己本該知道謎底的,可是埋得太深了,難得看清楚。

她多想像《月光寶盒》裏的紫霞那樣,變一隻鑽心的蟲看看清楚,只不過,她想看的並不是至尊寶的心,而是自己的。可是,無能為力。

水溶狐疑地看看張之也又看看女兒,問:“你怎麼會來?”

小宛支吾着,不知以對。

張之也迎上前做了自我介紹,出於職業本能,詢問起事發經過來。水溶說,接到電話的時候,自己正在寫作,聽門房說胡伯暈倒了,一邊吩咐叫打120,一邊匆匆趕過來,

醫院的人也已經到了,可是一檢查,發現已經沒有再搶救的必要。現在,正等殯儀館的車呢。

張之也便又去問門房。

門房驚魂未定,前言不搭后語地說:“沒有呀,聊天啊,跟我說若梅英的事兒來着,那天不是開了衣箱嗎,團里這幾天每個人都在議論若梅英,我問胡伯那天為什麼問我們看見什麼了,他哆哆嗦嗦地,一個勁兒說‘她回來了’,就暈倒了。”

“她回來了?”張之也一驚,追問:“他有沒有說誰回來了?”

“沒有呀。我也這麼問來着,可是他已經開始抽風,抽着抽着就倒下了,我嚇得趕緊給領導們打電話……”

水溶也被這段對白吸引過來了,自言自語地問:“她回來了。什麼意思呢?誰回來了?”

“若梅英。”小宛忽然清清楚楚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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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魂衣(離魂衣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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