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戲和軍儺
由於地戲表演主要以征戰題材為主,蜂擁而來研究地戲的專家學者們就作出判斷,認為它是從軍儺演變而來。
這個“儺”字,一度是個難讀難認的字,也是一個多義字和假借字,更是從原始社會一路帶過來的古字。
起源於原始社會的“儺”,是古代人類面對很多自然現象諸如雷電、洪水、地震等災禍迷惑不解的產物,用於避邪驅災、感恩酬神。
這一起源和宗教的起源實有相同之處。
從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一直延續到“文化大革命”以後的兩三年間,貴州鄉間掌壇主持儺儀的法師,一律都被稱為魔公或是“老魔公”,帶有明顯的貶義。80年代以來,儺戲作為一種文化現象獲得重新評價,專家學者們把它作為學術來研究以後,老魔公的稱呼也隨之從生活中消失,而被稱為儺師。但在貴州鄉間,人們嫌這個“儺”字不好認也不好念,大多還是恢復了原來的稱呼:法師。
由最早面對困惑不解的自然現象而跳的“儺舞”、“儺儀”,逐漸演變為儺戲。儺戲又漸漸細分為民間儺、宮廷儺和軍儺多種。我也相信,貴州屯堡一帶的地戲,極有可能是從軍儺發展演化而來,隨着明朝軍隊的屯守,入鄉隨俗。在數百年間同西南山鄉的地方戲劇結合,有故事、有情節、有人物,保留了從說唱形式向戲劇過渡的民間樣式。
把它作為一種神奇古樸的文化現象研究,實事求是地說,儺儀之中,確實含有封建迷信的成分。貴州鄉間,歷來就有沖儺還願之說。所謂還願,指的就是在舉行儺儀之前,要有一個專門儀式稱之為“許願”。
在我插隊的村寨上,在廣為流傳的民歌中,在我搜集到的儺師念念有詞的儺儀文中,在鄉間就是娃娃都能朗朗上口地念的儺師咒語中,都不難尋找到祈願的痕迹。
做生意的人祈願發大財,奔仕途的人叩願升做大官,病人盼望自己恢復健康,出門要坐船的人指望江河上風平浪靜,種田的農民酬良願,離不了五穀豐登堆滿倉。財主做夢也在盼財寶。所謂:橫掃金,豎掃銀,金銀財寶全掃進。鄉間最為普遍的,則是沖壽儺。給已上了年紀的老人許個願,身體好的願他長命百歲,身體差的給他沖沖喜,添庚加壽。
這一種儺還願的方式,其實和我們現實生活中常見的拜菩薩有幾分相同的意思。只不過我們見到的拜菩薩形式簡單得多,而設儺壇做儺儀形式上要複雜一些罷了。
只要完整地去屯堡看過幾場地道的地戲表演,就不難發現,地戲在開演之前,結束之後,都會有一些特定的儀式,在這些特定的儀式中,是不難看出其濃郁的迷信色彩的。只是隨着近年來的進步,這些儀式簡化或取消了。人們關注的,是地戲本身。
地戲的演出場地簡陋,劇情單一,化妝也很簡單,年復一年,演的還都是老套子。那麼它為什麼還會這樣地吸引着屯堡的鄉民們歷經幾百年不敗地看下去呢?
問題看上去很複雜,實際上卻不難回答。
貴州全境,高原和山地面積佔了將近百分之九十,自古以來,群山連綿、溝壑縱橫,老百姓的村村寨寨,幾乎都分佈在崇山峻岭的山間盆地和河谷平壩旁。山川阻礙,偏遠閉塞,使得長期生活在這裏的人們不易和外界廣泛的接觸,甚至於基本上不和外界接觸。但是對於眾多的自然現象,對於人一輩子都要遭逢到的種種困苦、災難及不可理解的事物,生活在這裏的鄉民們也需要得到解釋。
還有一點更為重要,那就是作為人,他們也像生活在全世界各地的所有人一樣,期待更為美好的生活,嚮往過上更加幸福的日子。他們的願望需要發泄,他們也巴望着有朝一日真正能過上好日子。可是他們真的不曉得怎麼做才能迎接到這樣美好的未來。於是他們就只好求助於儺儀這樣一種自古流傳下來的形式。
我在前面已經說過,安順屯堡一帶的老百姓喜歡地戲,年復一年,年年都像過節一般地歡樂,就那麼有限的幾堂戲,歷經幾百年而不衰落,世界上都恐怕沒有幾個劇種有這麼強盛的生命力。
原因何在?就在於他們內心深處的許願的心態,在於他們內心永遠存在的祈盼吉祥避邪驅災的精神需求。
到了過大年的日子,到了稻穀揚花季節,到了哪家、哪一個寨子表演儺戲的那天,他們呼群結伴地趕了去,不僅僅是去看個熱鬧,不單單是為了娛樂。而是伴着強烈的許願心理,帶着內心深處的祈盼,帶着美好的願望。
跳過一次地戲,看過一次地戲,熱鬧過那麼一回,他們就會很高興,就會感覺到這一年很有希望、很有盼頭,心情也格外的舒暢。反之,這一年如果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沒有跳成地戲,他們就會覺得深深的遺憾和不安。一旦在這一年中遇上了大小災禍,或是屯堡里出了意外,諸如山洪暴發、房屋倒塌、哪家的娃娃突發疾病猝死等,分析原因時,總會有人嘆息說,只怪今年沒有跳成地戲。遂而馬上就會有人附和,並且大聲地說,明年無論如何,是一定要安排一堂地戲來跳了。
地戲是明朝的軍隊調北征南的時候帶進貴州安順一帶來的,這一點看來是沒有疑義的了。但是,隨着對儺文化深入的研究,人們發現,早在朱元璋調北征南之前,貴州山地的古代先民中,就有沖儺還願的儀式存在。於是乎,就出現了一個新的問題,是古代夜郎國就存在的儺儀影響了地戲呢,還是地戲影響了原本有的儺儀。
我感到這個問題其實不消多爭論,用小說家的想像就能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