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為之
——談如何收集題材
各人有各人自己慣用的一套手法。但大概不外乎(1)盡量採集凡與題目有關的材料,(2)又十二分嚴格——幾乎吹毛求疵般地選用這些原料。採集之時,貪多務得,要跟奸商一般,只消風聞得何處有門路,有貨,便千方百計鑽挖,弄到手方肯死心,不管是什麼東西,只要是可稱為“貨”的,便囤積,不厭其多。選用的時候,可就要象關卡的稅吏似的百般挑剔了;整整一卡車的“貨”,全要翻過身來,硬的要敲一敲,軟的要捫一把,薄而成起的,還得對着陽光照了又照,——一句話,用盡心力,總想找個把柄,便扣下來,不讓過卡。有些老牌子的國藥品,它那仿單上每每大書特書這樣一套話:本品到名山大川採辦道地原料,並請“專家”按照“古方”或“家傳秘方”精心炮製……如是云云。這一套話,不妨移用到文藝作品的寫作,但“古方”與“家傳秘方”之類,雖然也可認為有之,卻未必如法炮製之後一定見效罷了。
貪多務得,說來容易,做去卻有不少困難。譬如只會寫點稿子被書賈剝削的文化人,給他資本,他也不能買到“貨”,因為他不懂其中的竅脈,摸不着其中的黑門黑路;或許買到了,卻又上當,全是冷貨(不過抗戰時期據說已經凡貨必熱了),或者是用不得擱不得的爛貨。得尚不易,又何以而貪多。收集寫作的材料,亦復如是,不能不有方法。以我想來,第一要會拉拉扯扯,第二要會小題大做。怎樣才算會得拉拉扯扯呢?比方題目是青年店員生活,當然首先要就這題目的範圍內採集材料,但這範圍也就不小:青年店員不但服務於各種不同性質的店起,而且他們本身的家庭情況(出身)和做店員以前的生活環境(教養)亦復千差萬殊。如果我們光看見了一兩種,那即使能將這一兩種觀察得鉅細無遺,甚至深入腠理,也只是一篇而已,也還不夠;儘管我們只打算寫某一行的青年店員,但在採集材料的時候,必須由甲這一行拉扯到乙,由乙再拉扯到丙……如此以至囤積逾量,無奇不有。其次,可要拉扯到題目範圍以外了:各種商業的情形,不能毫無所知;各種老闆剝削店員的大同小異的法門,尤豈不能一知半解;各種殘餘的商業上的陋規,也得明白;各種賺錢發財的新興法門,也要知道。我們是寫店員,但收采材料的時候,一定不能自劃界限;店員生活是主,但從主這一邊,我們要拉扯到老闆,他是賓,還要拉扯到賓外之賓。
怎樣叫做小題大做呢?仍以寫青年店員生活為例罷,首先你要是對於所謂現階段的中國一般青年問題沒有這麼一個概念,——一個鳥瞰式的理解,請問如何能確定你對於這所要寫的青年店員應取的態度?請問又如何來解釋這青年店員的苦悶與頹唐的根源?其次,因為這青年是在所謂商業機關(不論它大小如何)服務的,我們雖然是要寫“店員”而不是寫“店”,但“店”這東西作為一種生活環境來看,對於這青年的意識情緒不能不有影響,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呢,“店”這東西作為社會經濟組織的一個細胞來看,可就不能將它遊離起來而皮相視之,從這一個細胞可以反映出社會經濟生活之為健全或為病態,從這一個細胞在它所屬的商業部門中所居的地位,所起的作用,以及這商業部門在整個社會經濟組織中所居的地位,所起的作用,又可以反映出社會經濟的性質。這樣說來,如果你不打算把這“店”降低到只成為作品中的一個擺樣的東西,而要使它作為那青年店員的生活環境,那你對於這“店”的了解也不能不相當深刻了。如果你對於所謂現階段的中國社會經濟的性質以及中國一般的社會問題沒有這麼一個理解,請問又如何能相當深刻地了解那“店”?自然,你在作品中並不一定要這樣理論式的去分析那個“店”,甚至完全不需要從“店”本身上去顯示你這些理解,可是在你的筆墨的形象的背後,在你持毫吮墨以前,你卻不能不有這樣深厚博大的知識基礎來支持你這小小一批店員生活的描寫。所謂像座大於本身,就是這意思。我叫做小題大做,也是這意思。不過這裏的“做”字,不是通常那樣着實;這“做”是指準備工夫,是指材料的採集。這裏你所花的工夫,在你那作品的“量”上,絕對看不見,可是在你那作品的“質”上,它可要起作用了。通常我們說某一作品寫得深刻,但深刻到如何程度呢?要看它暗示的輻射有多少廣闊,要看它透視的深度有多少深遠。但何以能這麼深刻呢?我以為是因為它曾經這樣“小題大做”,在準備時期所花的工夫是那麼“深刻”之故。
於是有個技術問題來了。儘管你有超等的記憶力,最好不要太自負,還是“勤筆免思”為佳。你要寫札記,象個用功的學生那樣勤於寫札記。這也許有點辱沒了作家的瀟洒不羈的風度,然而對於作品卻不是沒有益處的。十九世紀法國有一位偉大的小說家大仲馬,他的採集、編次材料的規模,儼然有點近代工業的味兒了,他僱用了若干書記,替他抄寫剪貼,編次,整理,所以人家說他是開辦了個小說工場。我們不一定要學他,也未必有此財力。但是舊俄有一個偉大的小說家契訶夫,他死後人家發表了他的札記,才知道這位“笑中帶淚”的作家也曾如何苦心採集材料而且辛勤手記了下來。
契訶夫的是手工業的方式,可是請不要看輕手工業的方式,這倒是切實易舉的。
貪多務得以後,就要百般挑剔了,這是矛盾,然而也在這矛盾的統一中,方見功力。凡是挑剔,被挑剔者認為“毫無理由”的,挑剔者一定說得出理由,而且光明正大,例如:與抗戰無關。一個作家對於他自己所採集來的材料,一定要用稅吏的精神去檢查:好在材料是啞口,你就苛刻一點,它也不會訴冤。毛病都出在作家自身。材料這東西,雖非作家的親骨肉,但是多少等於螟蛉子的地位,作家對之總有幾分偏心,明明是一塊不成器的材料,卻往往不捨得丟掉,左看右看,懷着希望敗子回頭的心理,總想找出百分之幾的好處來,以便借口收留,這種婦人之仁,最最要不得。
不過我們的挑剔,絕對要有原則。一、主題至上,一切服從主題。二、小巧之處,從嚴取締。一篇作品有一個故事,這故事無論怎樣複雜,總有一個中心;這個中心,從“事”這方面看,它是負有透過了現象而說明本質的任務的;從“人”這一方面看,它是表現着某一宇宙觀,或兩個以上不同的宇宙觀的衝突,決鬥。但此兩者,“事”與“人”的關係,不是平行的:“事”由“人”生,故二者又在“人事關係”中統一起來。作者最大的苦心,就是要在他所採集的豐富材料中間揀選出那些最能表現某一特定的“人事關係”的性質的東西;凡不合此用者,都在摒棄之列。可是同樣足以達成此目的之材料,從材料本身上看,又有個講究;比方說,銅、鐵、錫等等材料,都可以造成水壺,其為水壺則一,其為“用”則不一樣。這個比喻當然太粗淺,但慧心人由此當可明白通常所謂“要在典型的環境中寫典型的人”這句話的意義了。因此,凡是小巧材料,驟看之時,好象滿能完成特定的寫作目的者,一定要從嚴審察。作家要慎防迷了眼。又如一些可以稱為“噱頭”的小巧的東西,即使是有之亦無傷“大雅”者,也要從嚴取締,因為這些“助興”的東西常常會將一篇的主題弄模糊了的。
上面所述,都是假定你所採集的材料已經等於磚瓦木料銅鐵等等;然而事實上,很少有那樣便宜的。事實上,一般的材料只是一種生料,比如礦石。要想從這中間得到合用的原料,還須提煉;而這“提煉”的過程,又是在你造意寫如何一個作品之前,不自覺地在進行的。蜜蜂采百花之精英以釀蜜,這種本能是天賦的,造物未給我們這種本能,要靠我們自己去學得這種能力。到現在為止,似乎還沒有一種教科書教人怎樣學習從生料提煉原料的方法。但是要養成這種能力該具備什麼條件,那就早已不是一個秘密。條件是哪些呢?
廣博的人生經驗與正確的社會科學知識。一個作家的“修養”,應當不限於寫作的技巧之類,因為在選材之時,他就需要“眼光”,這“眼光”決不是天生,而是靠自力養成的。
1942年5月26日警報聲中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