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入迷”
有多種多樣的“入迷”。
吉訶德先生看武俠小說把一份家產幾乎看光,還嫌不夠,還要出去行俠,終於把一條老命也賠上。這是“入迷”的一種。
《紅樓夢》上香菱學詩,弄得茶飯無心,夢裏也做詩。這也是“入迷”。但據說香菱居然把詩做好了。
鄉間有傖夫讀《封神榜》,搔頭抓耳,心花大放,忽開窗俯矚,窗下停有釧E飩擔,開了鍋蓋,熱氣蓬蓬直上;傖夫見了,遽大叫道:“吾神駕祥雲去也!”跨窗而出,把釧E飩擔踹翻了。這又是一種的“入迷”,然而程度遠在吉訶德先生之下。
吉訶德先生的“入迷”,結果是悲劇。鄉間傖夫的“入迷”,結果是喜劇。香菱的“入迷”,結果不悲不喜,只成了一篇平凡的故事。
就“入迷”而論,吉訶德先生實在是偉大的;你看他始終不動搖。鄉間傖夫那一幕喜劇,叫做一時發昏,也許他賠償了釧E飩擔以後就發誓不再看《封神榜》了。但當他高叫“吾神駕祥雲去也”,而且撩衣跳窗的時候,他那態度倒也是“嚴肅”的,他確實“走進了《封神榜》”,不自知其非書中人了!至於香菱,她茶飯無心地讀杜工部溫飛卿的時候,她唯一目的是自己也做個詩人。使她着了“迷”的,不是杜工部他們的作品,而是她自己想做詩人這一念的“虛榮”。故就“入迷”而論,香菱的,便是最下乘!
有些人一拿篇小說來讀,便在心裏說:“小說家言,豈能當真”。於是他帶着懷疑的微笑,被動地看下去了。有些人進了戲園,就自己提醒自己道:“這是做戲呀!”於是他讓戲拉着,坐到終場。他們自視為絕頂聰明的人,視吉訶德先生為天字第一號笨伯。可是我們說,真正含有嚴肅的人生意義的小說或戲曲,原來不是給此等人看的!此等人看小說進戲園只是糟蹋時間罷了!讀小說或觀劇,一定得有幾分“入迷”,——就是走入作品中,和書中人一同笑一同哭,這才算不負那小說或戲曲,而小說或戲曲也沒有白糟蹋了他的光陰。
一位作家寫作品的時候,也非“入迷”不可。他的感情要和他筆下人物的感情合一。他寫的人物不止一個,然而他所憧憬的,或拈出來使人景仰或認識的人物,卻只有一個或一群;作家就要恨此人物所憎恨的對象,擁護此人物所擁護的一切!作家必須自己先這麼“入迷”,然後可望讀者也“入迷”。然後他的作品不是消遣品,他的力豈不算白費。一個演員在舞台上假使存了“我是在做戲”的念頭,他的戲一定做不好。
現在常聽得人說:“多讀傑作,學取技巧。”這話是不錯的,但假使象香菱似的一面讀傑作,一面心裏想:“我讀完了這些,我就是文學家了。”那他還是白讀。他讀傑作的時候,應當毫無雜念,應該只是走進書去,笑時就笑,哭時就哭,——他應該“入迷”!所謂技巧的學得這一步,是在他幾次“入迷”以後自然而然的結果。他把傑作咀嚼消化,成為他自己的力量了。倘使他讀傑作的時候心裏總惦記着“快學技巧呀!”他在傑作的字裏行間時時都發生“這是不是技巧”
的問號,那他決學不到什麼技巧。要是他自以為“學到”了一點什麼,那也不是真正的學到,而是生吞活剝的模仿,甚至是剽竊!
歸根一句話,人與文學的關係,“入迷”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