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鐘鼓樓後面有好幾家公寓。其中的一家,字號是天台。天台公寓門外的兩扇三尺見長,九寸五見寬,賊亮賊亮的黃銅招牌,刻着:“專租學員,包辦伙食。”
從事實上看,天台公寓的生意並不被這兩面招牌限制住:專租學員嗎?遇有空房子的時候,不論那界人士也和學生們同樣被歡迎。包辦伙食?客人們除非嫌自己身體太胖而想減食去肉的,誰也不甘心吃公寓的包飯;雖然飯費與房租是同時交櫃的。
天台公寓的生意也並不因為履行招牌上所說的而減少:唯其不純粹招待學生,學生才來得更踴躍,唯其飯食不良,住客們才能享受在別個公寓所享不到的利益。例如,拿兩件小事說:客人要叉麻雀,公寓的老闆就能請出一兩位似玉如花的大姑娘作陪。客人們要喝酒,老闆就能供給從京北用豬尿脬運來的,真正原封、漏稅的“燒刀子”。
天台公寓住着有三十上下位客人,雖然只有二十間客房。因為有兩位客人住一間的,而沒有一位住兩間的。這二十間客房既不在一個院子裏,也不是分作三個院子,折衷的說,是截作兩個院子;往新穎一點說,是分為內外兩部。兩部之中隔着一段粉板牆,上面彩畫一些人物鬼狐。有人說畫的是《聊齋志異》上的故事。不幸,還沒遇見一位敢斷定到底畫的是《聊齋》上那一段。
內外兩部的結構大大的不相同:外部是整整齊齊的三合房,北、南、西房各五間;內部是兩間北房,三間西房,(以上共二十間客房。)和三間半南房是:堆房、櫃房、廚房和廁所。
公寓老闆常對有考古癖的客人們說:“在公寓開張以前,這本來是兩家的房子,中間隔着一堵碎磚砌的界牆。現在那段粉板牆便是界牆的舊址。”此外,他還常含着淚說:“拆那堵界牆時候,從牆基發現了一尊小銅菩薩。他把那尊菩薩賣了三塊洋錢。後來經別人一轉手賣給一個美國人,竟自賣了六百塊大洋。”到如今那群有考古癖的人們,想起來就替公寓老闆傷心,可是很少有追問那尊小菩薩到底是那一朝代的。因為有這樣的結構,所以客人們管外部叫“紫禁城”,內部叫“租界”。一因其整齊嚴肅,一因其散落幽靜。證之事實,“紫禁城”和“租界”兩個名詞用得也頗俏皮恰當,外部的房屋齊整,(十五間中甚至於有兩間下雨不漏水的!)租價略高,住客們自然的帶一些貴族氣象。內部呢,地勢幽僻,最好作為打牌喝酒的地方,稱為租界,信為得體。就是那半間廁所,當客人們不願見朋友或債主子的時候,也可以權充外國醫院,為,好象,政客們的託疾隱退之所。
關於天台公寓的人物的描寫實在是件難事。一來,住客們時來時去,除了幾位沒有以常搬家為一種運動的習慣的,很少有一住就是一年半載的。二來,一位客人有一位的特別形體的構造,和天賦的特性;要是不偏不向的細說起來,應當給他們一一的寫起傳記來才對。而且那一本傳記也不會沒有趣味,因為那一個人的生命都有一種特別滋味的。里院王大個兒的愛唱《斬黃袍》,外院孫明遠的小爆竹似的咳嗽,王大個兒半夜三更的唱《斬黃袍》,以抵抗孫明遠的連珠炮響的咳嗽,……就是這些小事也值得寫一本小說;再往小里說,崔老闆的長桿大煙袋,打雜的李順的那件短袖長襟寬領缺鈕的藍布大衫,也值得描寫一回。然而,取重去輕,我們還不能不簡單着寫:雖然我們明知道天台公寓的真象決不象我們所寫的這樣粗簡。當我們述說一個人或一件事的時候,我們耳邊應當掛着王大個兒的《斬黃袍》和孫明遠的咳嗽;眼前應當閃映着崔老闆的大煙袋,和李順的那件在歷史上有相當價值的藍布大衫。這樣,我們或者可以領略一些天台公寓的複雜情況了。
老太太買柿子是撿大個兒的挑,歷史家寫歷史是選着紅鬍子藍靛臉的人物寫,就是小說家也常犯這路“勢力眼”的毛病;雖然小說家,比老太太和歷史家聰明一些,明知道大個兒的柿子未必不澀,紅鬍子藍靛臉的人們未必準是英雄。無論怎麼說吧,我們不能不由天台公寓全體的人物中挑出幾個來寫。
天台公寓的外部以第三號,五間北房當中的那一間,為最大,公認為天台公寓的“金鑾殿”。第三號的主人也儼然以內外部的盟主自居。
第三號的主人是天台公寓最老的住客,一部《天台公寓史》清清楚楚印在他的腦子裏,他的一舉一動都有所影響於公寓的大局。不但此也,第三號的主人是位最和藹謙恭的君子。不用說對朋友們虛恭有禮,就是對僕役也輕易不說一個髒字;除了有時候泡的茶太淡,酒熱的過火,才金聲玉振的讚美僕役們幾聲:“混蛋!”不但此也,第三號的主人是《麻牌入門》,《二簧批評原理》的著作者。公寓的客人們不單是親愛他,也很自傲的能和這樣一位學者同居。不但此也,第三號的主人在大學,名正大學,學過哲學,文學,化學,社會學,植物學,每科三個月。他不要文憑,不要學位,只是為學問而求學。不但此也,第三號的主人對他父母是個孝子,雖然他有比一腦子還多的“非孝”新思想。每月他至少給他父母寫兩封信,除催促匯款之外,也照例寫上“敬叩鈞安!”不但此也,……
第三號的主人的姓?居《百家姓》的首位,趙!他的名?立在《論語》第一章的頭上,子曰!
先生的一切都和他姓名一致居於首位:他的鼻子,天字第一號,尖、高、並不難看的鷹鼻子。他的眼,祖傳獨門的母狗眼。他的嘴,真正西天取經又寬又長的八戒嘴。鷹鼻、狗眼、豬嘴,加上一顆鮮紅多血、七竅玲瓏的人心,才完成了一個萬物之靈的人,而人中之靈的趙子曰!
他不但得於天者如是之厚,凡加以人事者亦無所不盡其極:他的皮袍,從“霜降”穿過“五七國恥紀念日”,半尺來長的雪白麥穗,地道西口老羊皮。他的皮鞋,絕對新式,英國皮,日本作的,冬冷夏熱,臭聞遠近的牛皮鞋。……道德,學問,言語,和其他的一切,不跟別人比較,(也沒有比較的必要。)他永遠是第一。他不要文憑,學位;有時候可也說:
“咱若是要學位的時候,不要哲學博士,不要文學博士;咱要世界第一,無所不有的總博士。”
有兩件事他稍微有一點不滿意:住的房是第三號,和上學期考試結果的揭示把別人的姓名都念完,才找到“趙子曰”三個墨飽神足的大字,有點兒不高興!然而,(然而,一大轉也。)客人們都管第三號叫“金鑾殿”,自然第一號之意寓其中矣。至於名列榜末呢,他照着鏡子自己勉勵:“倒着念不是第一嗎!”於是那一點不高興,一片雪花兒似的那一點,沒其立足之地了。
還有一件不痛快的事,這一件可不似前二者之容易消滅:他的妻子,在十年前,(趙子曰十五歲結婚。)真是九天仙府首席的小腳美人。他在結婚後三個月中,受愛情的激動,就寫了一百首七言絕句讚揚她的一對小金蓮。現在趕巧了在隆福寺的舊書攤上,還可以花三個銅子買一本趙著的《小腳集》。可是,現在的人們不但不復以窄窄金蓮為美,反異口同韻的詆為醜惡。於是“聖之時者”的趙子曰當然不能不跟着人們改換了“美”的觀念。他越看東安市場照像館外懸着的西洋裸體美人畫片,他越傷心家中貯藏着的那個醜女。
他本是個海闊天空,心懷高朗的學者,所以他只誠實的賞識真的美,只勤懇的搜求人生的真意,而不信任何鬼氣皡漫的宗教。不幸,自從發覺了他那“頭”,或者說那“匹”,妻子的短處以後,他懊悔的至於信了宗教以求一些精神上的安慰。他的信仰物,非佛,非孔,非馬克思,更非九尾仙狐,而是鐵面無私的五殿閻君。牌余酒後,他覺得非有些靈魂上的修養不可,他真的秉着虔誠,匍匐在地的禱告起來:“敬求速遣追魂小鬼將賤內召回,以便小子得與新式美人享受戀愛的甜美!閻君萬歲!阿門!”
祈禱之後,他心中輕快了許多,眼前光明了許多,好似他的靈魂在七寶蓮池中洗了一回澡。他那個小腳冤家,在他半閉着的眼中,象一條黑線似的飛向地獄去了;然後金光萬道,瑞彩千條,無數的維新仙子從天上飄然而降。他的心回復了原位,周身的血脈流的順了故轍,覺得眼前還有一盞一百二十燭力的西門子電燈,光明!希望!他從無聊之中還要安慰自己,“來吧!再爽快爽快!”於是“金鑾殿”中兩瓶燒酒由趙子曰的兩片厚嘴唇熱辣辣直刺到他靈魂的深處!可憐的趙子曰!
(2)
第三號差不多是天台公寓的公眾會議廳:一來是趙子曰的勢力所在,號召得住。二來是第三號是全公寓中最寬綽的房子。
第三號的聚談和野樹林一樣:遠看是綠叢叢的一片,近看卻松,槐,榆,柳各有特色;同樣,他們的談話遠聽是一群醉鬼奏樂,亂吵;近聽卻各有獨立不倚的主張與論調:“你說昨天那張‘白板釣單’釣的多麼脆!地上見了一張——”
第一位沒有說完,第二位:“店主東,黃驃馬的馬字,不該耍花腔兒呀!譚叫天活着的時候——”
第二位沒說完,第三位:“敢情小翠和張聖人裂了鍋啦!本來嗎——”
第三位沒說完,第四位:“你們想,我入文學系好,還是哲學系好?我的天性近——”
第四位沒說完,大家一齊喊:“莫談學事!”
第三號的聚談如此進行,直到大家的注意集中於一點,第三號的主人開始收拾茶碗,墨盒,和旁的一切可以用作武器的東西。因為問題集中的時候,茶碗墨盒便要飛騰了。第三號的主人倒不準是膽子小怕流血,卻是因為茶碗摔碎沒有人負責賠償。
第三號的聚談,憑良心說,也不是永遠如此,遇到國家,社會,學校發生重大事故的時候,大家也真能和衷共濟的討論救濟的方法。不幸,就是有時候打起來,第三號的主人也甘心為國家,社會而犧牲幾個茶碗。
夜深了,若不是鐘鼓樓的鐘聲咚咚的代表着寒酸貪睡的北京說夢話,北京城真要象一隻大死牛那麼靜寂了。鬼似的小風卷着幾片還不很成熟的雪花,象幾個淘氣的小白蛾,在電燈下飛舞。雖然只是初冬的天氣,卻已經把站街的巡警凍得縮着脖子往避風閣里跑了。
這種靜寂在天台公寓裏是覺不到的,因白天講堂上睡足了覺的結果,住客們不但夜間不困,而且顯着分外精神。王大個兒的《斬黃袍》已從頭至尾唱了三遍。孫明遠為討王大個兒的歡心,聲明用他的咳嗽代替喝彩。里院裏兩場麻雀打得正歡,輸急了的狠命的摔牌,贏家兒微笑着用手在桌沿上替王大個兒拍板。外院南屋裏一位小鼻子小眼睛的哲學家,和一位大鼻子大眼睛的地理家正辯論地球到底是圓的還是方的。兩位的辯論毫無結果,於是由這個問題改到討論:到底人們應當長大鼻子大眼睛,還是小鼻子小眼睛。……只有北屋裏的方老頭兒安穩的睡熟了,只有他能在這種環境下睡的着,因為他是個聾子。
第三號里八圈麻雀叉完,開始會議關於罷課的事情。趙子曰坐在床上,臀下墊着兩個枕頭,床沿上坐着周少濂,武端。椅子上坐着兩位:莫大年和歐陽天風。
天台公寓住着有三十上下位客人,現在第三號的會議卻只有此五位:一來因為客人們並不全屬於一個大學;二來縱然同是一個大學的學友,因省界,黨系之不同,要是能開超過十個人以上的會議,也顯着於理不合。
周少濂是位很古老的青年,彎彎的腰象個小銀鉤蝦。瘦瘦的一張黃臉象個小干橘子。兩隻小眼永遠象含笑,鼻尖紅着又永遠象剛哭完。這樣似笑不笑,似哭非哭的,叫人看着不能起一定的情感。細嫩的嗓音好似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可是嗓音的難聽又決不是小孩子所能辦到的。眉上的皺紋確似有四五十歲了,嘴唇上可又一點鬍子茬沒有。總之,斷定他至小有七歲,至大有五十,或者沒有什麼大錯兒。他學的是哲學,可是他的工夫全用在作新詩上。他自己說:他是以新詩來發表他的哲學。不幸,人們念完他的新詩,也不知為什麼就更糊塗了。他張口便是新詩,閉口便是哲學。沒有俏皮的詩句,該他說話的時候也不說。有漂亮的詩句,不該他說話的時候也非說不可。現在他穿着一件灰布棉袍,罩着一件舊藍嗶嘰的西服上身。這樣不但帶出幾分“新”的味道,而且西服口袋多,可以多裝一些隨時寫下來的詩句的紙條兒,以免散落遺失了。
至於武、莫二位呢,他們全是學經濟學的。他們聽說西洋銀行老闆,公司經理全是經濟專家。他們也聽說:銀行老闆,與公司經理十個有九個是禿腦瓢,雙下巴頦兒,大肚子;肚子上橫着半丈來長的金錶鏈。所以,他們二位也都是挺腰板,鼓肚皮,縮脖子,以顯項上多肉。至於二位不同之點雖然很多,可是最容易看出來的是:莫大年的臉,紅的象一盤縮小的朝陽,武端的臉是黃的似一輪秋月。莫大年的紅臉肉嘟嘟的象個小胖子,人們也叫他小胖子;武端的黃臉肉上也不少,可是沒有人想起叫他小胖子。有些人實在想叫他“小腫子”,又覺得不好出口,雖然腫和胖是差不多的。莫大年是心廣體胖,心裏有什麼,嘴裏就說什麼。武端是心細體胖,心裏揣着好的,嘴裏卻說著壞的,因為壞的說著受聽。莫大年是肥棉袍,寬袖馬褂,好象綢緞莊的少掌柜的。武端是青呢洋服,黃色法國式皮鞋,一舉一動都帶着洋味兒。
歐陽天風呢,他在大學預科還不滿七年呢,大概差兩個學期。他抱定學而不厭,溫故知新的態度,唯恐其冒昧升級而根基打的不堅固。他和趙子曰的每科學三個月的方法根本不同,可是為學問而求學的態度是有同樣的可佩服的。他的面貌,服裝,比趙子曰的好看的不止十倍,可是他們兩個是影形不離的好朋友。趙子曰只有和歐陽這麼個俊俏的人相處,才坦然不覺自己的醜陋;歐陽天風只有和趙子曰這樣難看的人相處,才安然不疑自己的嬌美。他們兩個好象廟門前立着的那對哼、哈二將,唯其不同,適以相成。他們兩個還有一點不同的地方:趙的入學是由家裏整堆往外拿洋錢,在公寓中打麻雀西啷花啷一五一十的輸洋錢。歐陽不但不用從口袋裏往外掏錢,卻是因叉麻雀賺錢而去交學費。設若工讀互助會要贈給半工半讀的人們獎牌,那可以無疑的斷定,那塊金質獎牌是要給歐陽天風的。他們兩個的經濟政策根本不同,可是在麻雀場上使他們關係越發密切;趙子曰要是把錢輸給歐陽天風,除了他以為叉麻雀是最高尚的遊戲以外,他覺得無形中作了一樁慈善事業。
第三號的會議開幕:
“李順!”主席,趙子曰,坐在床上象一座小過山炮似的喊:“李順!”“李順!”
沒有應聲!
“李——順!——”主席的臉往下一沈,動了虎威。沒有應聲!
“叫李順幹什麼?”莫大年問。
“買瓜子,煙捲!沒有這兩樣,這個主席我不能作!”趙子曰挑着眉,很鄭重的說。
“不早了,大概他睡了。”莫大年說著看了看胖手腕上的小金錶:“可不是,兩點十分了!”
“咱們醒着,打雜的就不能睡!”主席氣昂昂的說。“也別怪李順,”莫大年傻傻忽忽的替李順解說:“八小時的工作,不是,不是通行的勞工限制嗎?”
“先別講理論!他該睡,我們不該吃瓜子!”主席理直氣壯的一語把莫胖子頂回去了!
屋中靜默了一刻。
“不管理論,”莫大年低着頭象對自己說:“人道要講吧!”“好!”主席說:“老莫,聽你的,講人道,瓜子不吃啦!煙呢,難道也——”
“我有!來!吃一枝!”武端輕快的打開銀煙盒遞給趙子曰。主席的虎項微俯,拿了一枝煙。煙捲燃着,怒氣漸次隨着口中噴出的香霧騰空而散。
“我還是差涵養!”主席搖着頭很後悔的樣子說:“止不住發怒!你的話,老莫,永遠和孔聖人一樣的高明!好,現在該商議咱們的事了。我說,老李怎麼不來?!”“好!人家老李那能和咱們一塊會議!”武端慢慢的說:“你猜怎麼著?哼!老李決不贊成罷課,不來正好!”“主席!”周少濂詩興已動,張着小鯰魚似的嘴,扯着不得人心的小尖嗓,首先發言:“此次的罷課是必要的。看!看那灰色的教授們何等的冷酷!看!看那校長刀山似的命令,何等的嚴重!我們若不抵抗,直是失了我們心上自由之花,耳邊夜鷹之曲!反對!反對科舉式的考試!帝國主義的命令!”他深深的喘了一口氣接著說:“從文學上看來,這是我的意見!”他又喘了一口氣:“至於辦法,步驟,還不是我腦中的潮痕所能浸到的!雖然,啊,——反對!”
“老周的話透澈極了!”主席說。跟着看了看手中的煙捲:“妹妹的!越吃越不是味兒!”他一撇嘴,猛的把煙捲往地上一扔。
“老趙,你忘了那是老武的金色的煙絲,雪白的煙紙,上印洋字,中含‘尼古丁’的煙捲兒吧?”周少濂乘着機會展一展詩才,決沒有意思挑撥是非。
“我該死!”主席想起來那是武端的煙,含着淚起誓道歉:“老武!你不怪我,一定!我要有心罵你的煙,妹妹的,我不是人!”
“哼!要不是老周,這頓罵我算挨妥了呢!”武端臉上微微紅了一紅,把手插在褲袋裏,挺了挺腰板說:“你猜怎麼著?英雄造笑罵,笑罵造英雄,不罵怎會出英雄!罵你的,主席!”“得了!瞧我啦!”莫大年笑着給他們分解:“商量咱們的事要緊,歐陽!該你說話了,別竟聽他們的!”歐陽天風剛要發言,被主席給攔回去了。
“老武!你看着,從此我不再吃煙,煙中有‘尼古丁’,毒素!”主席不但後悔錯罵了人,也真想起吸煙的害處來:“諸位!以後再看見我吃煙,踢着我走!”他看着武端不言語了,才向歐陽天風說:“得!該聽你的了!”
“我不從文學上看,”歐陽天風滿臉堆笑,兩條眉向一處一皺一皺的象半惱的,英俊的,惱着還笑的古代希臘的神像:“我從事實上想。校長,教員,職員全怕打。他們要考,我們就打!”說罷他把皮袍的袖口捲起來,露出一對小白肉饅頭似的拳頭。粉臉上的蔥心綠的筋脈柔媚的漲起來,象幾條水彩畫上的嫩綠荷梗。激烈的言詞從俏美的口中說出來,真象一朵正在怒放的鮮花,使看的人們傾倒,而不敢有一絲玩狎的意思。
“歐陽說的對極了!對極了!”主席瘋了似的拍着手,扯着脖子喊,比在戲園中捧坤伶還激烈一些。
“我們有許多理由,事實,反對校長。”武端發言:“憑他的出身,你們猜怎麼著,就不夠作校長的資格!他的父親,注意,他的父親是推小車賣布的,你們知道不知道?”說到這裏,他往四圍一看:心中得意極了,好似探險家在荒海之中發現了一座金島那樣歡喜。“你們猜怎麼著,本着平等,共和的精神,我們也不能叫賣布的兒子作校長!”
“老武的話對極了!”主席說,說完打了兩個深長而款式的哈欠。
大家被主席引動的也啊——哈的打起哈欠來。
“諸位!贊成不?開開一扇窗子進些新鮮空氣?”莫大年問。
眾人沒有回答,莫大年立起來把要往窗子上伸的那隻手在大襟上撣了撣煙灰,又坐下了。
“沒人理你,紅色的老莫!”周少濂用詩人的觀察力看出莫大年的臉紅得象抹着胭脂似的。
“主席!”莫大年嘟嘟囔囔的說:“我困了!你們的意見便是我的意見,你們商議着,我睡覺去啦!”
“神聖的主席!原諒我!我黑色與白色的眼珠已一齊沒有抵抗上層與下層的眼皮包圍之力了!”周少濂隨着莫大年也往外走。
“老莫!老周!明天見!”主席說。
“主席!”歐陽天風精神百倍的喊:“我們不能無結果而散!問問大家贊成‘打’不!”
“諸位!我們決定了:打!”主席說:“將來開全體大會的時候,我就代表天台公寓的學友說:打!是不是?”“沒第二個辦法!”歐陽天風說:“沒——”
莫大年和周少濂已經走到院中,漱漱的小雪居然把地上蓋白了。周少濂跳着腳提着小尖嗓喊:“老趙!還不出來看這初冬之雪喲!雪喲!白的喲!”“是嗎,老周?”趙子曰從床上跳下來往外跑。武端,歐陽天風也都跟出來。歐陽天風怕冷,抱着肩象個可愛的小貓似的跑進自己屋裏去。趙子曰和武端都伸着兩臂深深的吸着雪氣。一個雪花居然被趙子曰吸進鼻子裏去,化成一個小水珠落在他的寬而厚的唇上:“哈哈!有趣!”
周少濂立在台階用着勁想詩句,想了半天好容易想起兩句古詩,加上了一兩個虛字算作新詩,一邊搖頭一邊哼唧:“北雪呀——犯了——長沙!”
“胡雪喲>冷啦<萬家!”趙子曰接了下句,然後說:“對不對,老周?杜詩!杜詩!”
“老趙!‘灰’色的胡云才對!”周少濂說完頗不高興的走進屋裏去。
“老武!”趙子曰放下周少濂,向武端說:“還有煙捲沒有?”“踢着他走!”歐陽天風在屋裏笑着嚷。
“踢我?你?留神傷了你的小白腳指頭啊!”只要人們會笑,會扯下長臉蛋一笑,什麼事也可以說過不算。趙子曰,於是,哈哈的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