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喝湯吧!”淑琴把腌制的蒜苔碟兒擺上桌子,又動手到鍋里去舀稀飯。家鄉的人把吃晚飯叫做喝湯,淑琴愛憐地瞅着他,“拉了一天麥子,早早吃了,早早歇下。”

“甭急,讓我洗一下。”他說,“身上又扎又癢,真難受。”

“唔,那我給你燒溫水。”

“不啦!我到河裏去洗,痛快。”

“河裏水涼!”

“沒事兒!”

“那我等你回來再喝湯。”淑琴溫順地說,“甭泡得太久,小心感冒!”

“咱倆一塊去!”他說,“你也該洗洗。”

“我在屋裏用溫水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娃們大了,讓娃們看着他大他媽一塊下河……”

“老封建!”他不勉強,笑着從盆架上取下毛巾,搭在肩上,走出門去。

“你到下河裏去洗!”淑琴趕出門,叮囑說,“上河灣里女子們晚上洗哩!你別冒跑……”

一進入夏天,小河邊就是天然浴場了,男人們在下河裏洗,女人們在上河裏洗,互不侵犯,約定成俗,習以為常,雖然男人們能聽見上河裏傳來女人們嘻嘻哈哈的笑聲,夜幕卻保護着各自的領地。夫妻雙方一起下河,有諸多不便,淑琴不好意思和他一塊下河來。

他遵照淑琴的提醒,順着河堤走到下河裏來,蒙蒙的星光下,可以看見河灣的水道里,有一伙人影在晃動,傳來嘻嘻哈哈的說話聲。從聲音判斷,大半是些年青後生們。他們愛乾淨,講衛生,勞動一天之後,到清涼的河水裏洗掉渾身的汗腥和污垢。中年以上的莊稼漢們,早早地在水盆里抹一下手臉,喝罷湯就早早躺下歇息了。他們怕水冷,只有到伏天熱得不分早晚的時候,才下水來泡一泡,涼快涼快。趙鵬意識到自己已過中年,和這些後生們在一起也不好意思,就走到稍遠一點的河水邊,脫掉了衣褲。

河水好涼啊!他初下水的一瞬,渾身一緊,冒出雞皮疙瘩來,揮開手臂,在深及腹部的清水裏遊了一圈,寒冷消失了。他用肥皂洗頭髮,粘着塵土的頭髮在河水裏涮洗得乾乾淨淨,頭皮頓然清爽了。他用毛巾使勁擦拭着皮膚,洗得真痛快。他摸到岸邊的淺水裏,枕着一塊光滑的沙石躺下來,清涼的河水從他胸脯上流過去,溫柔地撫摸着他的酸疼的胳膊和雙腿。滿天繁星,明明暗暗,閃閃眨眨,對岸的葦園裏傳來呱呱鳥的叫聲。河灘,柳林,瓜園,渠岸,整個河川的角角落落里,沒有一處不留着他的童年的腳印。在堤壩下的石縫裏摸魚,冬天在柳林里攀折凍死的枝條燒柴禾,到沙灘上的甜瓜園裏去偷瓜……

他跟着老師在河那邊的公路上走着,天不明爬起來,兜里裝着幾個黑饃,要到城裏去考中學了。他只有十二歲,是班裏年齡最小的一個,走過一個一個陌生的村子,太陽西沉,即將落進河灘的時候,他們走到大平原上來了。一眼望不到邊沿的平地,看不見土丘,天也頓然變得無邊無際開闊深遠了。他第一次走出自己生活過十二年的小河川道,南塬和北嶺之間的那一絡藍天,就是那麼窄窄的一絡。走出小河川道,第一眼望見這開闊的蒼穹,他覺得自己愈加小得不知所從了。

他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靠雙腳走過了40華里路,腳上打泡了,腿疼難挪了,口裏又干又澀,怎麼也咽不下那干硬的雜麵饃饃,鞋後跟已經被公路上的沙石磨透,腳後跟蹭着路面,磨得火燒火燎地疼。

猛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嘯從樹林後邊傳來,伴隨着轟轟隆隆的響聲。他一揚頭,一列綠色的長蛇似的列車自西向東,奔騰呼嘯,從樹林那邊急馳過來,又鑽人遠處的樹林裏去了,樹梢上升起一團團白色的煙霧。

“火車!”

和他同行的三十多名男女學生,一齊站在路旁,向奔馳的列車行注目禮。這一幫山溝里的學生,十之八九和他一樣,是第一次出山,第一眼看見火車,第一次知道有比人的雙腿跑得更快的這種龐然大物。他站在那裏,對着火車逝去的樹林,呆愣愣地瞅着,樹林上空的白煙悠悠飄散着,向遠處瀰漫……在他熟悉的小河川道外邊,有這樣廣闊的世界啊!

“趙鵬——”老師喊,“走啊!”

同學們跟着領隊的老師,已經走了,他的腳不疼了,腿上有勁了,跑起來,追上了同學和老師,大夥圍着老師,問這問那,火車怎麼會自動跑呢?兩列火車對面開來怎麼辦?老師笑着,一一解答,他聽得似懂非懂……

老師給他們介紹着沿路所看到的那一座座建築,這是一家工廠,那是火車橋,更遠處的那座最高的煙囪是發電廠……

“國家正進入第一個五年計劃,需要建設人才,你們好好念書,念了初中念高中,高中畢業念大學,給國家造火車,造飛機,造大炮,造機器……加緊走啊!小鵬鵬!”

他果然按照那位小學班主任的話,讀完大學了,現在是製造機械的工廠里的工程師……

趙鵬穿上衣服,坐在河邊上,點燃一支煙,靜靜地坐着。第一次走出黃土塬坡狹窄的河川,至今仍在腦海里保持着清新的記憶。三十多年來,他在城裏上學,後來在城裏工作,每到周日,回到鄉下,在山溝里度過一個禮拜天,又匆匆上班去了。他從山溝里飛出去了,他的父母和弟妹,還在這黃土塬坡下生活着,他的妻子和兒女,也還生活在家鄉的土地上。他的根哪,還是扎在這黃土地里呢!

現在,準確地說,麥收以後,他就要舉家大小從這兒搬進城裏去了。工廠里可能給他分配下一套兩室一廳的樓房,那是對他這位知識分子的照顧措施,報紙上大聲疾呼搶救中年知識分子,他沾光了,父母已經先後離世,兩個妹妹已經出嫁,一個弟弟也分居另過了。他一家四口搬走之後,沒有什麼牽挂了;以後,也許只有在清明節時,回鄉下來給逝去的雙親的墳堆祭燒一把陰紙……

“趙鵬叔哎!你也洗澡來啦?”

他一抬頭,兩個小夥子已經走到跟前,只穿着背心和短褲,衫子和長褲搭在胳膊彎里,嘴角咂着煙,在沙灘上坐下來。這是倆晚輩青年,模樣雖然熟悉,名字卻記不清了。他連忙搭話說:“身上鑽進麥芒了,扎得難受,洗一洗真舒服。”

“城裏可沒有這樣好的水!”留着長長的頭髮的一位說,“我一進西安的澡堂子,悶得頭昏,直想吐!”

“當然,哪裏有這樣好的水呀!”趙鵬附和說,“城市近郊也沒有這樣好的水了。咱們這兒偏僻,現代工業的污染還沒有延伸到這兒來……”

“叔吔!”光葫蘆腦袋的另一位親切地叫他,“你們廠里有啥活兒沒?俺倆想出去干點活兒。”

沒等趙鵬回答,留長發的那位補充說:“俺倆都在公社建築隊於過,蓋房壘牆,沒麻達!建築隊給的錢太少,工資者也不加,幹着沒勁!俺倆想自己包活兒干!”

“我可沒打聽……”趙鵬心裏無數,又不忍心兩位可愛的青年失望,“我回廠后,問問基建科,看看有沒有修房壘牆的活兒……”

“好!”光葫蘆說,“趙鵬叔,你要是給咱尋下活兒了,俺可不會虧待你!”

“什麼話……”

“這叫信息款——新名詞。”長頭髮小伙並不介意,“這沒啥!也是按勞付酬!”

他咂着煙,看着這兩位可愛的後生,他們大約都是初中或高中畢業生,沒有考中大學,現在憑自己的手藝掙錢了。他們已不滿足公社建築隊比較低的工資待遇,而要靠自己的手藝去承包工程,掙大錢了。

“麥收了,秋種了,鄉里沒事幹了。”長頭髮小伙說,“得自找門路掙錢呀!”

“咱們在城裏沒熟人。”光葫蘆說,“而今沒熟人,寸步難行哪!”

他們年紀不大,卻好像十分精通世故,與那些中年和老年莊稼漢絕然不同。在趙鵬和他們閑聊的時候,他們無所顧忌,大聲說話,發表他們的新的生活觀念,完全不屑於像他們的父母那樣只知在黃土裏扒摸,憑種夏糧和秋糧,能掙幾個錢呢!他們大聲地罵人,做視一切,臭罵村裏的幹部,簡直是土匪,拿得的敢拿,拿不得的也敢拿,在實行責任制的過程中,油水全叫幹部們撈了。他們隨意舉出例子來:拖拉機價錢合得極低,隊長佔下給兒子開去了;六間新庫房,庄基又寬敞,會計和隊長各佔三間,合下的價錢連木頭錢也不夠……云云。

“撈吧撈去!反正剩下這一回了。”長頭髮說,“地分了,房賣了,他再想撈油水,沒啥撈了……”

“嘻嘻!真正的貪官污吏……”光葫蘆罵。

趙鵬聽着,不置可否。這類事,他早有風聞,在村裡實行分田到戶的半年時間裏,單是周日回家來,淑琴憤憤然給他說過的就已經不止一件,他勸她少言,吃了虧算了。現在,聽着兩位青年的罵人的話,他心裏激起一股不平的氣浪,想想自己很快就要離開這裏,沒有必要爭論這些事了,就默默地抽煙。

“你上班去了,給俺到基建科問問……”

“可甭忘了!叔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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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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