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坐在一捆麥子上,攏一攏被汗水粘住的頭髮,解開包着饃饃的毛巾,把饃掰成碎塊,放到一隻搪瓷缸子裏。再把熱水瓶里的開水倒進去。這是她天不明起來上地對,自己帶到地里來的,麥地太遠,回家吃飯要費好多工夫。她端起缸子要吃的時候,卻發覺忘記了帶一雙筷子來。她從麥捆兒上站起,走到地楞上,在一叢榆樹棵子上折下一根樹枝,剝掉了柔韌的軟皮,露出白色的木質,就有了一雙乾淨的筷子了。
這就是他的媳婦,他的愛人,他的夫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她左手端着大號搪瓷缸子,右手捉着那雙榆樹枝做成的筷子,把泡得膨脹了的饃塊送到嘴裏去,幾乎不用咀嚼,就從喉嚨里滾下去了。她吃得很香,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從喉嚨里傳出咕咕咕的響聲;捉着筷子的指間,夾着一根生蒜薹,就着泡軟的饃饃。
他坐在她跟前的另一捆麥子上,抽着煙,看她吃飯。她的臉上撲着麥穗上的灰尖,被汗水粘和在臉頰上,手心手背和手腕,已經被黑色的粉灰糊粘得十分骯髒了。坡樑上沒有一滴水,要講衛生就得付出勞動,跑到深深的溝底里去洗手洗臉。她的寬闊的脊背上,汗水濕透衣衫,滲出一個大不規則的圓圈。她吃完了,臉上又淌下汗水,撩起衣襟的下擺來抹汗,露出兩隻奶頭來,在蒼蒼莽莽的黃土塬坡的麥田裏,這一切都顯得十分自然,十分和諧,不足為奇。如果是在市裡某一家高級賓館的餐桌上,這種動作未免就有失大雅了……他想。
“想不到這干樑上的麥子長得這麼好!”她站起來,提着鐮刀,走向麥擺,“往年給隊裏收麥,這塊地沒用過鐮刀,全是用手拔——猴毛麥子搭不住刀哩!”
他也提着鐮刀,走到麥地頭。麥子長得真好,齊擺擺的麥穗兒金黃閃亮,棵子稠,穗子長。去年秋里分了地,她把這半畝坡地,用鐵杴翻了一遍,種麥時壓了五十多斤氮肥。這是她的功勞,她的成績,從種到收,他沒有到地里來過。他有點歉疚地笑了:“你的功勞呀!”
“你坐下歇着。”她制止他割麥,“這一擺麥子,我一鐮就割過去了。你歇着,一會兒往回拉。”
他笑笑,在剩下的一擺麥子前蹲下身來,揮動了鐮刀。好多年沒有割過麥子了,他想試一試自己割麥的技術,妻子累得汗流浹背,卻讓他在一邊歇着,怎麼能行呢!他跟在她的屁股後頭,割着,鐮刀割斷麥稈兒的嚓嚓聲,是這樣動聽,在他上中學的時候,每逢麥收,學校放了忙假,他就跟社員一起收割麥子,技術雖不生疏,而這鐮刀釗斷麥桿兒的聲音卻生疏了。
他剛割過三五步,就覺得腰裏酸酸的,不由地直起身,舒一口氣。他的前頭,淑琴貓着腰,左手把麥桿兒一攏,右手裏的鐮刀跟前一扯,嚓嚓嚓的響聲很有節奏地響起來,一排排麥子在她胸懷裏倒下去,即使在脊背上扣一頁瓦,也不會掉下來,她完全變成一個熟練的農民了……
高中畢業那年,他到渭河邊一個同學家裏去玩。那是渭河灘上一個小村莊,住着五湖四海的居民,一個百餘戶的村莊,竟然有十幾個省份的籍貫,全是解放前逃荒(天災、人禍、壯丁、捐稅)落腳到這裏的。那位同學祖籍山東,現在已經是一口地道的關中語言了,然而生活習慣上,仍然保存下南北各地的風俗。同學的父母用山東大餅招待他,十分熱情,客戶人待人尤其厚道。他明顯看出,全家八口人中,唯一對他表示冷淡的是同學的妹妹,一個正在中學讀書的漂亮的女子,跟他連一句招呼也不打,驕傲得像個小公主似的。她不大說話,偶爾看見她開口,就發現她有一個下意識的動作:皺鼻子。當他第一次看見她皺鼻子的時候,心裏忽閃了一下,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慾念:我真喜歡她。
他考上大學后,從那位同學的信中得知,她在次年考上無線電技校了。他騎着車子找她去了,在宿舍里見到了她。她一愣,終於認出他來,鼻子又皺了一下。
“你來……找我?”
“對。”
“有啥事呢?”
“想看你皺一皺鼻子……”
“你……”她飛紅了臉,往後退了一步,警惕地瞅他一眼,轉過臉去了。
“給我一杯水喝!”他不慌,其實早已盤算好了,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她遲疑了一下,沒有倒水,問:“你要是沒有什麼事……我要上自習去了!”
“當然有啊!”他說。
“有就說吧!”
“我要跟你戀愛!”
“胡說……”
“真的!”
“你快走吧!”
“給我一杯水……”
她的臉紅得像一隻鮮紅的蘋果,連耳根都紅了,終於在遲疑問,轉身從桌子上端起暖水瓶,在一隻玻璃杯子裏倒水。他走到她背後,抱住她的肩膀,親了她一口。她放下暖水瓶,掙扎着,企圖掙脫他的擁抱,他死死地抱住她,緊緊盯着她的眼睛,她沒有叫喊,使他受到鼓舞,更加有勁地箍住她的肩膀……終於,她羞澀地向他皺了一下鼻子,就伏在他的強壯的胳膊里……一切就這樣簡單、直截。
她上了一年技校,學校解散了,國家進入嚴重的經濟困難之中,一切公民都自覺承擔國家的壓力,她也將背着鋪卷回到渭河邊去。為了表示他的真誠,他提出立即結婚。他們原來商定在各自畢業以後,工作安置穩當,再辦婚事。現在,他還有一年就要畢業,沒有必要等待了,他要和她結婚。她從渭河邊的大平原上,來到南塬坡根的他的家裏來了。
如果她在無線電學校讀完學業,那麼,她現在至少可以穿一身乾淨的白大褂,在無線電工廠做一名工人,皮膚不會變得這樣粗糙,更不會折一根樹枝當做筷子吃開水泡饃了!她是無數個為分解國家困難而犧牲了自己前程的青年中的一個,現在完全變成和黃土一樣粗放而又質樸的農村婦女了。她的鼻子雖然還習慣於皺一皺,卻僅僅只是一種下意識的習慣,公主似的高做蕩然無存了……
“趙鵬,你歇下嘛!”
她站起身,兩隻手在擰着一撮麥桿兒,那是綁麥子的索子。她的口氣是真誠的,固執的,愛護他的。他聽了有點難受。是的,她比他年齡小,然而仍叫他歇着。她的口氣中包含着一層明顯的意思:她是農民,應該而且能夠幹完這一切;他是……應該歇下來的人!她叫他趙鵬,這是在他對她實行“突然襲擊”時叫出第一聲之後至今沒有改過的稱呼,尚沒有像鄉村裡夫妻間習慣於稱對方為“娃他大”或“娃他媽”。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割麥!”他笑着說,“咱倆……難得夫妻相隨哪!”
她的鼻子皺了一下,動心地笑了:“你說啥呀?”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割麥。”他說。
“啊……你再說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割麥。”
“再說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
她扔下手裏正在挽着的麥索子,三五步奔過來,抱住他的脖子,用她粘着粉灰的臉,和他的臉緊緊地擠挨在一起,顫抖着聲音說:“趙鵬,你說說心裏話,二十年裏,你真的沒有後悔過嗎?不嫌棄我是個農民嗎?”
“後悔也沒用!”他幸福地笑笑,依然用他慣長的詼諧的口氣說,“誰讓我當初像日本法西斯一樣,瘋狂地偷襲珍珠港呢?”
他們相依相偎着,坐在熱烘烘的麥茬地里。他捉住她的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那曾經是細長的柔軟的姑娘家的手指,現在又黑又粗,繭甲摞着繭甲,食指上被鐮刀劃破一條口子,淌過血,已經被黃土淤塞了,連一塊包紮的布條兒也沒有。他嘆口氣說:“淑琴,你真是受了苦了!”
“農村婦女,哪個能不勞動呢?”她淡淡地笑笑,似乎沒有苦痛,不在意地說。
“好了,再苦這一個夏收吧!完結了——”他摟着她的肩膀,“你在家裏受了二十年苦,現在總算熬到頭了。收完麥,咱們馬上搬家,進城。”
“我進不進城倒是意思不大咧!主要是娃娃。”淑琴說,“我已經四十歲了,到死進不了城,也沒啥,反正你也不會離婚了,我高興的是娃娃們再不推車挑擔了……”
“不!我主要考慮的是你!”趙鵬說,“你搬到城裏,在廠里隨便找點工作幹着,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比在鄉下要方便多了!”
他在年初被正式批准為工程師的職稱。三月里,省人事局下了一份文件,給取得工程師和相當於工程師職稱的科技人員,解決後顧之憂。他正當其時,沒有費多少周折,就轉辦完畢戶口手續,把一家三口的戶口和糧食關係,遷轉進城市了。只待夏收一畢,把去年秋天分給他家的五畝七分四厘川地和坡地如數交回生產隊,從此將用糧本在糧店買糧了。
“最後一次收穫!”
他給她說:“最後一次收穫。我們從此將變成城市居民了!所以我說,我想跟你在一擺溜兒割麥,興許我們再也不會提鐮刀了呢!”
“最後一次……收穫……”她喃喃地說著,站起來,攏攏頭髮,走到自己的麥擺上,回過頭來,“趙鵬,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擺溜兒割麥。”他大聲說,揮一下鐮刀,“這是最後的一次收穫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