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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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八年元旦如期地來臨了。
此時,我仍然蟄居在榆林賓館的房間裏天昏地暗地寫作。
對於工作來說,這一天和任何其它一天沒有兩樣。
但這畢竟是元旦。
這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這是一個重要的節日。
整個賓館樓空寂如古剎,再沒有任何一個客人了。服務員們也回家去過節,只在廚房和門廳留了幾個值班人員。
一種無言的難受湧上心間。這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親愛的女兒。在這應該是親人們團聚的日子裏,作為父親而不能在孩子的身邊,感到深深地內疚。
在一片寂靜中,獃獃地望着桌面材料堆里立着的兩張女兒的照片,淚水不由在眼眶裏旋轉,嘴裏在喃喃地對她說著話,乞求她的諒解。
是的,孩子,我深深地愛你,這肯定勝過愛我自己。我之所以如此拚命,在很大的程度上也是為了你。我要讓你為自己的父親而自豪。我分不出更多的時間和你在一起。即使我在家裏,也很少能有機會和你交談或遊戲。你醒着的時間,我睡著了;而我夜晚工作的時候,你又睡著了。不過,你也許許並不知道,我在深廢里,常常會久久立在你床前,借窗外的月光看着你的小臉,並無數次輕輕地吻過你的腳丫子。現在,對你來說是無比歡欣的節日裏,我卻遠離你,感到非常傷心。不過,你長大后或許會明白爸爸為什麼要這樣。沒有辦法,爸爸不得不承擔起某種不能逃避的責任,這也的確是為了給你更深沉的愛……
對於孩子的相信是經常性的,而不僅僅因為今天是元旦。
在這些漫長的外出奔波的年月里,我隨身經常帶着兩張女兒的照片,每到一地,在擺佈工作間的各種材料之前,先要把這兩張照片拿出來,放在最顯眼的地方,以便我一抬頭就能看見她。即使停筆間隙的一兩分鐘內,我也會把目光落在這兩張照片上。這是她所有照片中我最喜歡的兩張。一張她站在椅子上快樂而靦腆地笑着,懷裏抱着她的洋娃娃。一張是在乾陵的地攤上拍攝的,我抱着她,騎在一峰打扮得花花綠綠的大駱駝上。
遠處傳來模糊的爆竹聲。我用手掌揩去滿臉淚水,開始像往常一樣拿起了筆。我感到血在全身涌動,感到了一種人生的悲壯。我要用最嚴肅的態度進行這一天的工作,用自己血汗凝結的樂章,獻給遠方親愛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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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預先的計劃,我無論如何要在春節前完成第三部的初稿。這樣,我才能以較完滿的心情回去過節——春節是一定要在家裏過的。
因此,整個工作不能有任何中斷,必須完成每天確定的工作量。有時候,某一天會出現嚴重地不能通過的困難,只好拉長工作時間,睡眠就要少幾個小時。睡眠一少,就意味着抽煙要增多,口腔胸腔難受異常。由於這是實質上的最後衝刺,精神高度緊張,完全處於燃燒狀態,大有“勝敗畢此一役”之感。
隨着初稿的臨近尾聲,內心在不斷祈告上蒼不要讓身體猝然間倒下。只要多寫一章,就會少一份遺憾。
春節前一個星期,身體幾乎在虛脫的狀況下,終於完成了第三部的初稿。其興奮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這意味着,即使現在倒下不再起來,這部書也基本算全部有了眉目。人們所關心的書中的第一個人物的命運,我都用我的理解作了回答。也許有人還會像《人生》一樣認為我“沒有完成”,但對我來說,也正如《人生》一樣,作品從大的方面說已經是完整的。如果有人要像《人生》那樣去寫“續集”,那已經完全與我的作品無關了。
帶着這關鍵性的收穫,匆匆離開冰天雪地大地。向西安返歸。萬分慶幸的是,我能趕上和女兒一塊過春節了。這將會是一個充實的春節。
一路上,我貪婪地濟覽着隆冬中的陝北大地。我對冬一的陝北有一種特別的喜愛。視野中看不見一點綠色。無邊的山巒全都赤身神裸體,如巨大無比的黃銅雕像。所有的河流都被堅冰封凍,背陰的坡地上積着白皚皚的雪。博大、蒼涼,一個說不清道不盡的世界。身處其間,你的世界觀就決然不會像大城市沙龍里那樣狹小或抽象;你覺得你能和整個宇宙對話。
在返回西安的路上,我就決定,過完春節,稍加休整,趁身體還能撐架住某種重負,趕快趁熱打鐵,立刻投入第二稿的工作——這是真正的最後的工作。
春節過後不久,機關院子那間夏天的病房很快又恢復為工作間。
這次的抄改更加認真,竭盡全力以使自己在一切方面感到滿意。感覺不是在稿紙上寫字,而是用刀子在木塊上搞雕刻。
現在,實現了一個渴望已久的心愿,每天可以擠出半小時在外面晒晒太陽了。每當我坐在門外面那根廢棄的舊木料上,簡直就像要升天一般快活。靜靜地抽一支煙,想一想有關這本書的某些技術問題,或者反覆推敲書前面的那句獻辭。
春天已經漸漸地來臨了,樹上又一次綴滿了綠色的葉片;牆角那邊,開了幾朵不知名的小花。
我心中的春天也將來臨。在接近六年的時光中,我一直處在漫長而無期的苦役中。就像一個判了徒刑的囚犯,我在激動地走向刑滿釋放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