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84節
闖關東第二部(81)
紅頭巾嘎嘎笑着說:“我倒是想。不行嘍,在他眼裏我是臭皮囊,他看好的是你。”鮮兒說:“我看他對你也挺好的。”紅頭巾說:“這也是實話,可他是把我當爺們兒看待。你看不出來?他看我和你的眼神兒都不一樣。”鮮兒說:“怎麼個不一樣法?”紅頭巾說:“看我吧,直通通的;看你呢,似看似不看,兩隻眼,瞄一下躲開了,又瞄一下,又躲開了,裏邊的故事多了。”
正說著,大財神挑開門帘進來了說:“呀,姐兒倆在說悄悄話,我來得不是時候吧?”紅頭巾咯咯笑着說:“得了,別裝模作樣了,要進來就進來。”大財神笑着說:“這不,快入冬了,送你們幾樣東西。”說著打開手裏拎着的包裹。包裹里是兩條貂皮圍脖兒,幾樣首飾。
紅頭巾驚呼道:“我的天啊,這麼貴重的禮物我們能受得起?”大財神說:“也沒有什麼,估摸你們女人喜歡這些,也花不了幾個錢。”鮮兒說:“大哥,您到底是做什麼生意的?這幾樣東西可能養活不少人呢。”大財神說:“在關東山做什麼生意最發財?”鮮兒說:“您是做山貨生意的?”大財神說:“叫你猜了個大概其。”鮮兒說:“這麼說您經常在深山老林子裏轉悠?”大財神說:“對呀,關東山沒有俺沒去過的地方。”
鮮兒艷羨地說:“多好啊,當年我和紅姐也在山場子干過,那自由自在的日子多眼氣人!”大財神說:“那可不,老林子裏什麼沒有!就說吃吧,葷的有各種大牲口,烤鹿肉、狍蹄筋,就是熊掌也不稀罕;素的呢?猴頭蘑、黃花菜,松茸也有的是。想吃飛禽?有啊,飛龍鳥吃沒吃過?那味道太鮮美了!”
鮮兒說:“我對吃的還不太感興趣,就是喜歡那裏一年四季的好景緻,春里滿山的野花開不敗,把大山打扮得像個新娘子;夏里滿眼的蔥綠躲不掉,養眼;秋里呢,那顏色更好看了,綠的,黃的,紅的,還有那各色各樣的野果子,撐死人;冬里就更好看了,一座座大山白盔白甲,看看哪個都像大將軍,坐着雪爬犁逛了這山逛那山,美死了!”
紅頭巾說:“鮮兒,看你美的,要是真的喜歡就跟大財神走唄。”大財神說:“鮮兒,跟俺去吧,俺領你去開開眼,你也給俺唱唱戲,俺那兒還有個自娛自樂的戲班子呢,要是玩夠了再回來。”紅頭巾攛掇說:“去吧,多好的機會!”鮮兒猶豫着:“那就跟你去看看?”大財神說:“那就定下來,俺去準備準備。”
大財神趕着馬車拉着鮮兒去北邊看他的大生意。一路上照顧有加,眼見着鮮兒大冷天要打瞌睡,大財神說:“鮮兒,可不敢打瞌睡,俺給你講故事?”鮮兒說:“你快講,不講我還真的要睡著了呢。”大財神說:“俺給你講講土匪為什麼叫鬍子好不好?”鮮兒說:“你講。”
大財神說:“從前一家子有兄弟十八個,家裏窮。娘說:你們兄弟都出去謀生吧,一年後回來見我,看你們都學會了什麼道理和本事。哥兒幾個一走就是一年,所到之處窮人多富人少,富人吃喝玩樂,窮人挨餓受凍。他們回來對娘說:娘,天下不公平!娘說:怎麼講?兄弟們說:富人太富,窮人太窮!娘說:你們想怎麼辦?兄弟們說:世上什麼行業都有了,就缺一個殺富濟貧的行業,我們想去干。娘說:可你們一殺人,人家不就認出你們是我的兒子了嗎?兒子們說:我們都戴上面具再插上些毛,別人就認不出來了。於是他們一個個化裝好了就去殺富濟貧,所以後來老百姓就把土匪叫鬍子。”
鮮兒說:“哎呀,鬍子原來是這麼叫起來的啊!哎,那咱們老家為什麼叫土匪是響馬呢?”大財神說:“你說咱老家呀?咱老家的土匪做活文明,要想搶劫之前先放響箭打招呼呢。”鮮兒咯咯笑着說:“土匪還有文(奇書網http://Www.Qisu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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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兒說:“你要是土匪天下就沒有好人了。”大財神說:“我要是呢?”鮮兒說:“我就殺了你!”說完后打量着周圍的景色說:“大財神,你說要領我看你的大生意,大生意在哪?怎麼越走越遠呢?”大財神笑着說:“別急,就到了,就到了。”說完后打了一個響亮悠長的呼哨。
闖關東第二部(82)
馬車停下,鮮兒不知所措,正要說話,突然間,路兩邊的山林中跑出近百名帶槍的土匪。眾人邊跑邊喊着說:“大掌柜的回來嘍!”鮮兒大驚失色。旁邊的大財神笑眯眯地說:“這就是我的大生意!”土匪們圍住馬車不住地鳴槍。鮮兒一下子癱倒在馬車上:“你,你真的是土匪呀!”大財神哈哈大笑道:“我就等着你殺了我呢。”
滿屋的松木明子把大廳照得雪亮。大廳里擺着兩溜長案,眾土匪坐在長案后,邊吃喝着,邊神態不一、聚精會神地正在聽鮮兒唱着二人轉。大廳正中橫擺着一個大案台,大財神坐在高椅上,格外認真地聽着。他的兩個得力幹將老四和姜炮頭也神態不一地聽着。
鮮兒唱的戲文卻是自己闖關東的坎坷經歷:
小奴家我未曾開言淚水紛紛,
訴一訴心裏的苦君子聽苗根。
鮮兒我本是那山東良家的女,
嬌生慣養也是爹娘的甜心心。
自幼兒許配了朱家的大公子,
兩小無猜本是一對兒好緣分。
那一年大旱之災它就天上來,
夫家人闖關東要拋下小奴身。
奴家追隨我那沒過門的夫啊,
千里迢迢就奔關東山高水深。
實指望到關外成就鴛鴦對兒,
沒想到我的夫差點命喪瘟神。
小奴家為救夫插草賣了身哪,
受盡了千般苦逃出了地獄門。
遇上了王家班一路就往北走,
王老永收女徒忘不了他的恩。
大惡霸陳五爺他天生黑肚腸,
施淫威死相逼奪了奴家的貞。
可憐我無家女投奔了老獨臂,
山場子頂風冒雪淚水打衣襟。
巧遇了小叔子他名字叫傳武,
叔嫂倆苦相戀俺就心連了心。
怕的是叔嫂名分難被夫家容,
有情人沒緣分俺二人兩離分。
老天爺不忍心讓俺又聚了首,
松花江惡浪滾又奪了奴家心。
哭一聲老天爺你不該瞎了眼,
朱開山兒兩個都和俺沒緣分……
鮮兒唱得淚流滿面,大財神也聽得淚不能禁。聽到“朱開山”三個字,大財神立起身來驚呼道:“鮮兒,你說你沒進門的公爹是誰?朱開山?”鮮兒點頭說:“嗯。”大財神說:“我的天啊,是朱老英雄,我差點做出天理不容的事來!弟兄們,當年朱開山進京殺毛子,誰人不知,我鎮三江就是聞了他的大號,受了他的鼓舞進的京。那是真漢子,跟他比,我鎮三江就是一個土鱉。從今天起鮮兒就是俺親妹子,俺要是動她一指頭天誅地滅,誰要是敢動她一根毫毛俺就把他零刀剮了!”鮮兒這才知道大財神的諢號叫“鎮三江”,她跪地就拜,喊了聲道:“親哥哥呀,妹子可又有家了!”
鮮兒在二龍山安了家,跟着大掌柜的鎮三江騎馬、打槍,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只是每當夜深人靜,她獨坐空床時,傳武的笑聲就在耳邊回蕩着。“傳武,傳武……”鮮兒總是喃喃地喊一夜,早上醒來淚濕了枕巾。鮮兒不知道的是,她的傳武也在日思夜想着她。傳武中槍入水之後,憑着紮實的水性硬是活了下來,輾轉去了下水鎮遇上徵兵,就參加了東北軍。軍閥戰事頻繁,九死一生的傳武早將生死看淡,獨獨拋不下的就是鮮兒。民國的平穩日子沒過多久,軍閥混戰開了槍,東北大地匪患橫行,且兵匪不分,不少散兵游勇禍害鄉里,魚肉百姓。元寶鎮上不復往日的熱鬧,屯子裏,大豐收的喜悅卻抵不過霸逆的世道。
3
家破人衰的夏元璋已被安置在朱開山家裏。朱開山請來的醫生坐在炕沿上為夏元璋把着脈。朱開山坐在炕沿上,關注地看着。玉書偎在文他娘的肩頭,無聲地哭泣着。醫生把完脈,對朱開山微微地搖了搖頭。朱開山明白了醫生的意思,轉頭對傳文說:“老大,你和那文去安置先生住下。明天一早送回哈爾濱。”傳文夫婦陪醫生離去。
闖關東第二部(83)
玉書哭泣着問道:“大叔,我爹真的不行了?”朱開山沉重地嘆了口氣,轉對傳傑嚴厲地問道:“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夏先生的事情?”傳傑膽怯地說:“掌柜的怕丟人,不讓說。”忽然間,昏迷着的夏元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眾人急忙圍上,玉書趴在父親面前,哭泣着說:“爸,你醒醒啊,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怎麼辦……”
夏元璋無力地睜開眼睛看着玉書,嘴唇輕微地蠕動着。文他娘湊近朱開山悄聲地說:“我去把先生請來?”朱開山也悄聲地說:“算了,這是迴光返照。”轉對夏元璋親切地呼喚着說:“夏先生,夏先生,你是不是想說點什麼?”夏元璋聲音微弱地說:“謝謝你收留我……我,想和兩個孩子說幾句話……”
朱開山點點頭,轉對傳傑說:“我和你娘就在門口,有事叫我。”然後擁着文他娘離去。玉書淚流滿面道:“爸,有什麼話你說呀。”夏元璋好像精神有所好轉,愧疚地說:“玉書,爹對不起你,對不起這個家啊,更對不起祖宗。這麼大個家業敗在我手裏了,我沒臉去見你爺爺啊。就是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悔不該沒聽傳傑的……”傳傑說:“掌柜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不怕,咱們從頭再來!”
夏元璋說:“傳傑,就別給我寬心丸吃了,我不行了。唉,你和玉書的事老沒辦是我個心事,看來我是辦不了啦,可不甘心就這麼走了。傳傑,你要是還不嫌棄我窮,現在就和玉書給我磕個頭,叫我一聲爸,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傳傑忙拉着玉書在夏元璋面前跪下,齊喊了一聲道:“爸!”連磕三個響頭。
夏元璋笑了說:“好了,我就放心了。玉書,你跟着傳傑一輩子沒錯,要互敬互愛,就像我和你娘。”他從被窩裏掏出一個小包裹,詭秘地笑着說,“我死了以後,你們就買領席子把我卷巴卷巴埋了,我這裏還有點小體己,幫貼你們成親夠了。”玉書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道:“爸,到了什麼時候您還想着閨女啊,我不讓你走啊!”傳傑也哭着說:“爸,您放心,我這一輩子都會好好地疼愛玉書。”
彌留之際的夏元璋含混地說:“天,黑了,海上……煎餅救了我的命……大門關上吧……燈也該點上了,倉房的門鎖上沒有?傳傑……遇着生客呢,你得端量,哪來的?像幹什麼的?有錢沒錢,十分買賣三分在嘴上,三分在眼上,三分在心上,一分在手上……”他的聲音漸漸微弱了……
新墳前,傳傑和玉書給夏元璋燒着紙錢。傳傑大聲地喊道:“爸,掌柜的,你走好啊,錢給你備得足足的,到了那邊買賣接着做啊,咱都記着這句話,不管到什麼時候,虧本的買賣不做啊!”
玉書哭得昏天黑地。朱開山勸慰道:“孩子,別哭了,你爹這一輩子沒白活,也風光過。你先在我這兒住下,挑個好日子我把你和傳傑的婚事辦了。”傳文說:“爹,最近從煙囪山跑過來一群散兵,到處搶掠,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咱得防着點。”朱開山說:“是得防着點。這些兵痞子,什麼事都能幹出來!”
該來的事躲不過。葬了夏元璋才半月,散兵的馬隊舉着長槍火把進了放牛溝,所到之處,一片狼藉。
朱開山趴在院牆上,架着老土炮嚴陣以待。傳傑跑進院來對朱開山喊道:“爹,大哥帶着娘他們已經躲好了,快走吧!”朱開山說:“馬備好了沒有?”傳傑說:“備好了,就在後門那兒。”朱開山說:“先別急着走,我放一炮嚇唬嚇唬他們,實在不行咱再跑!”傳傑說:“哎喲,爹!這都什麼時候了?你一個人根本抗不住他們!”朱開山說:“抗不住?今兒就讓你看看你爹的能耐!”
突然一陣亂槍射來,朱開山趕緊低頭躲在院牆后,憤憤地罵著說:“兔崽子們,來真的了!”他探頭向院牆外看去。遠處,散兵的馬隊舉着火把向大院衝來。朱開山舉起老土炮瞄準着,一炮打出——一個散兵被擊中,從馬上滾下。朱開山哈哈大笑,不留心又一陣密集的子彈射來。朱開山嚇得拎着老土炮慌忙從梯子上下來,故作鎮定地對傳傑說:“走!”後院門口,爺兒倆打馬馳去。
闖關東第二部(84)
已躲到山林中的文他娘、傳文、那文、玉書緊張地看着家的方向。朱開山和傳傑騎馬馳來。文他娘使勁地拍了兩下巴掌。朱開山、傳傑聞聲馳近,停下馬,朱開山關切地問道:“老大,家裏人都沒事吧?”傳文顧不上回答爹的問話,手指着家的方向說:“你們看!”全家人回首望去,家園已經淹沒在火海中。
傳文號啕大哭道:“完了,全完了!家沒了,辛辛苦苦掙來的家業全完了!”文他娘說:“哭什麼!沒出息的,只要人還在,大不了從頭再掙!”傳傑指着遠處說:“爹,你看,老海叔家也完了!”騎在馬上的朱開山對號哭着的傳文厲聲呵道:“老大,你別號了,誰都不許出聲!”他朝着家的方向仔細側耳傾聽,判斷着說:“散兵走了,肯定是搶完東西燒了房子以後走了!你們在這兒待着,我去看看!”
韓家已經陷入火海。秀兒娘摟着秀兒哭着,哆嗦成一團。朱開山騎着馬衝過來,喊道:“你們怎麼回來了?老海呢?”秀兒哭喊着說:“爹,你救救我爹吧,他回屋裏搶東西,出不來了!”朱開山跳下馬背,動作敏捷地躲閃着火頭衝進火海。隨後趕來的傳傑也緊接着跳下馬,衝進火海。秀兒娘摟着秀兒,眼淚汪汪地看着。爺兒倆好不容易把已讓煙迷了的韓老海抬了出來,韓老海手裏還死死抓着一個錢匣子。
偌大一個家已經成為廢墟。朱家人木木地站在院裏。傳文神情獃滯了,嘴裏念叨着說:“完了,全完了!”那文、玉書擦着淚水,默默無語。朱開山說:“[奇`書`網`整.理提.供]都把眼淚給我收回去!”文他娘說:“對,收回去!過了年咱就動手修房子,開了春就種地,咱不能躺下。”朱開山說:“不,房子不修了,地也賣了它,這兒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咱們繼續往北闖,去齊齊哈爾!”傳傑說:“還是爹有眼力,去齊齊哈爾!”文他娘說:“他爹,俺依你的。”
傳文說:“俺可不同意!咱庄稼人進城能幹什麼?在大馬路上種莊稼?齊齊哈爾俺沒去過?又大又亂,亂嚷嚷的吵得頭疼。”那文說:“你別傻了,齊齊哈爾是水陸碼頭,可好了,繁華死了!”傳文說:“我還不知道繁華?可咱去幹什麼?”朱開山說:“傳文啊,你是沒去過北京,沒見過大陣勢,你記住,越是人扎堆的地方越是能養活人,你要是有真本事,發財不是難事。”
韓老海帶秀兒娘與秀兒走進院子,後面跟着個照相師傅。傳傑和玉書都過來打招呼說:“老海叔,嬸兒,你們來了?”韓老海對朱開山:“親家,聽說你要往北邊闖,去齊齊哈爾?這是要幹什麼?是不是還忌恨我呀?”朱開山哈哈一笑說:“親家,說些什麼!都過去了,不再提它了。我這個人就是願意闖。”
韓老海笑着說:“你朱開山夠硬氣!”朱開山說:“這位照相師傅可面熟,你請他來幹什麼?”韓老海說:“你們不是要走嗎?照個全家福留個念想吧!你們剛到元寶鎮,第一張全家福就是他照的。”朱開山說:“你想得真周全哪。那好,咱就照一張。”韓老海說:“照相之前我求你個事,行嗎?”朱開山說:“你說。”韓老海說:“把秀兒帶上吧。”朱開山說:“你捨得呀?”韓老海握着他的手,搖着,眼淚下來了。
朱開山招呼全家人來照相,眾人圍攏過來,背後還是青煙裊裊的廢墟。傳文說:“不照吧,人不全,少傳武
呢。”朱開山一揮手說:“照!我沒有他這個兒子!”秀兒、玉書和朱家人在院裏站好了。一陣煙漫過鏡頭。照相師傅大聲喊着:“笑一笑,笑一笑。”全家人努力地笑着,那文還擺了一個優雅的姿勢。咔嚓一聲,全家福照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