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70節
闖關東第二部(61)
曹三拱進花棚子,一見盆里的黑血,一驚道:“哎呀媽呀,這麼大的毒性啊?”他轉頭問老獨臂說:“這還能走嗎?”老獨臂搖了搖頭。曹三對傳武說:“沒事,實在走不了你們就先在這兒養病,等排子回來的時候再接你們。”說著捂着嘴出去了。
曹三見排幫兄弟三五成群地在吃飯,湊過去,嘴裏罵道:“凈他媽的扯淡!哪有女人吃這口飯的?女人應該在岸上吃咱們。我早就說了,她在這裏不吉利。我看她這病八成是癆,早晚把你們都給傳染了。你們商量商量,看怎麼辦吧。”排幫們頗有幾個迎合,一個說:“對,扔了,怪不得我老輸錢,有她在排子上大夥都沒有好。”另一個說:“我這兩天也咳嗽,說不定是叫她傳染的。”
傳武拱出花棚子,一頓臭罵道:“閉死你們的臭嘴!我想把你們都扔了!誰敢胡說八道我和他沒完!”說著脫了衣服要和人家動武。曹三一看事不好,悄悄地溜了。老獨臂老人拱出花棚子,攔住傳武說:“你小子,又要犯渾!還不想辦法給她抓幾副葯去!”他又轉對大家說:“你們不是早就想快活快活嗎,風陵渡這兒地方雖小,可什麼都有。明天一早都給我按時回來,去吧!”排幫們高興地哄鬧着向岸上跑去。
2
風陵渡岸邊起風了。曹三吆喝着說:“趕快起排!”二招說:“等一等,傳武和鮮兒還在農戶家熬藥呢!”曹三說:“不等了,趕快走!”眾排幫用竹篙使勁地撐着岸,木排緩緩啟動了。岸上,傳武背着鮮兒氣喘吁吁地跑來,一縱身躍上木排的後部。曹三攔住他說:“傳武,今天我們把話挑明了,女人本來就不該上排,再說了,她這個病,早晚把大家都得傳染了!要麼你把鮮兒扔下,要麼你們倆人都下去,你選哪條道?”
傳武惡狠狠地說:“我今天也把話挑明了,女人上排過去也不是沒有過,鮮兒的病也決不會傳染給別人,都是你瞎琢磨的,她是我的女人,我們死也要死在排子上,你給我閃開!”說完徑直背着鮮兒向排頭走去。
這一番折騰,鮮兒已是奄奄一息。傳武把她放在炕上,坐在一旁暗自垂淚。老獨臂進來說:“孩子,我看鮮兒不行了,可木排還要走啊!傳武,也不是不留你們,你總不能讓鮮兒死在排子上吧?死在哪兒也得黃土蓋臉啊。鮮兒這兒我給留了幾個錢,你和她留在岸上吧。”說罷扭頭而去。
鮮兒睜開眼睛說:“傳武,把我扔下吧,要不你也活不了。你的心思姐都領了,姐這輩子有人疼過,雖說沒有個家,姐知足……”說著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曹三又拱進花棚子,捂着鼻子聽了聽鮮兒的呼吸,沖傳武說:“不行了,這人馬上就要咽氣了!傳武,聽我的,趕緊把她扔下去吧!”傳武一驚,伏下身子聽了聽鮮兒的呼吸,說:“還有氣呀?”
曹三沉下臉說:“有什麼氣?都是濁氣!我告訴你傳武,我曹三是這條排上的總管事,對你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你總不能讓她臭在排子上,讓大傢伙都跟着倒霉吧?來來來,你跟我出來一下。”傳武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鮮兒,隨曹三走出花棚子。花棚外的木排上,排工們聚在一起。傳武隨着曹三走向排尾。一個快五十的排幫老郭道:“傳武,我們可都是拉家帶口的,我們可不想陪着這個娘們死!再不把她扔下去,可別怪我們不講兄弟情義,你也一塊兒下去!”眾人附和着。
傳武眼見着眾人的態度,有些服軟說:“我求求你們,她還有氣啊!她要是真咽氣了,我跟她一塊兒下去,好不好?”曹三認真地說:“傳武,好姑娘有的是!”說著摸出兩塊大洋晃了晃說:“只要有這個,什麼樣的都得任你挑!傳武,聽我一句話,趕緊把她扔了吧!”說罷把大洋塞進傳武懷裏,傳武哪裏肯接,一巴掌把錢打到排上。
曹三氣急敗壞道:“傳武,你別他媽的不識好歹,你是想把我們都害死啊!我就問你一句話,你動不動手吧?你要下不去手,我們幫你!走!”傳武猛地跳起來,吼道:“站住!誰敢動鮮兒一指頭,誰就先去見閻王!”曹三等人被傳武的氣勢所震懾,停下腳步。
闖關東第二部(62)
兩方都陰着臉,僵持着,鮮兒從花棚內走出,向木排靠近江心的邊沿處走去。她走得非常遲疑,但是神色又非常堅定。傳武聲嘶力竭地喊道:“鮮兒!”拔腿向排頭跑去。鮮兒好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向木排的邊沿走着。
曹三及眾排幫目瞪口呆地看着。鮮兒走到木排邊上,腳步沒做任何停留,回頭沖傳武一笑,一頭跳入江水中。傳武傻了有片刻,隨即叫着鮮兒,也縱身躍入江水中。老獨臂獃獃地站在木排上,淚水愴然而下。
木排在寬闊的江面上艱難地前行。老獨臂坐在排頭,輕聲地哼唱着,蒼涼的歌聲在江面上回蕩:
鐵底銅幫松花江,
你是爹來你是娘。
二月開江桃花水,
引來四方男兒郎。
千里放排歸大海,
有去難歸好凄惶……
唱着排歌的老獨臂面色冷峻。在歌聲中,曹三及眾排幫神態不一地默默地聽着。二招對老獨臂說:“頭招,前邊那就是老木渡吧?”老獨臂點頭說:“嗯,靠幫吧。”二招指着渡口,驚訝地喊道:“頭招,你看——”
渡口上,傳武抱着昏厥的鮮兒默默地站在那兒,兩個人的模樣非人非鬼。老獨臂震驚了,泥塑木雕似的站在那兒,大滴的淚珠滾出眼窩,一聲不吱。木排靠幫了。傳武抱着鮮兒躍上排子。大夥掩飾不住,驚懼地看着二人。老獨臂嘆了口氣說:“孩子,你們命大,這輩子沒看見你們這樣的痴情男女!”傳武跪下了,喊了聲說:“爺爺,她是我的命啊……”老獨臂轉身對大家說:“你們都聽着,從今往後誰要再逼他們,我就宰了他!”
鮮兒昏睡了三天,傳武守在她跟前侍候了整三天!鮮兒吃不下藥,傳武就嘴對嘴地餵給她;鮮兒身上燙人,傳武打來江水用毛巾一遍遍地給她擦身子降溫。三天過了,鮮兒的燒退了,傳武的臉瘦了一圈。
人的命有時就像倔強綿長的松花江水,就是讓冰封了上頭,冰下依然有熱流涌動,奔流不息。三天後,鮮兒醒了,她喘着氣喃喃地說:“我餓了……”傳武大喜,問:“你說什麼?”鮮兒說:“我餓了……”傳武跪在排子上,眼裏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旋即像瘋子似的哭喊着說:“鮮兒活過來了,活過來了……”老獨臂聽見沒回頭,讓二招端了飯菜送進棚。棚子裏,傳武死死地抱住鮮兒,哭着說:“姐,咱都是死過幾回的人了,閻王爺都不稀要啊,你怎麼就是想走那條道啊?姐,你到現在還沒有個家,咱們自己的日子還沒開始,我要讓你有個家,這輩子咱倆再不能分離了!”
江岸上,馬賊小旋風帶着全副武裝的部下騎着馬急馳。小旋風朝天鳴了幾槍,大聲沖排幫喊着:“趕快靠岸!”木排上曹三大驚失色道:“老獨臂,你看,這是小旋風的人馬,怎麼辦啊?”老獨臂也有點慌神道:“怎麼遇見他們了!江面太瘦,他們說上來就上來,誰也擋不住。”曹三說:“那就認頭了?讓他們隨便搶?”老獨臂說:“也不用怕,他們劫財不劫命,弟兄們身上也沒多少錢,讓他們看着搶吧。夥計們,身上的錢能藏就藏,不能藏就讓他們搶,千萬別招惹他們!”曹三急了說:“你們都好說,我呢?這一道上的使費都在我腰裏,往哪兒藏啊!”
傳武靈機一動說:“獨臂爺爺,快,讓大夥把我捆起來!”眾人莫名其妙。老獨臂一拍大腿說:“對!把他捆起來!”大夥面面相覷,不知何意。老獨臂吼着說:“還發什麼呆?大夥把錢都藏到他的褲襠里,把他綁到排桿上!”大夥這才恍然大悟,趕忙行動,捆人的捆人,藏錢的藏錢。鮮兒也急火火地從灶底操起灰來塗了滿臉,扮成一個廚娘。
木排靠向岸邊。小旋風等人下了馬,躍上靠近岸邊的木排。兩個馬賊端槍威脅着眾人,小旋風指揮着其餘的馬賊搜查着。馬賊開始了瘋狂的劫掠,卻沒搜到幾個錢。小個兒嘍啰走近小旋風說:“媽了個巴子,遇到一夥窮鬼!”
這時被綁在排桿上的傳武大叫道:“瓢把子,小弟也是綹子,失手了,叫他們綁了,大哥救救我!”小旋風走過來,圍着傳武轉着,笑着說:“啊哈,原來你也是綹子?看你這個熊樣,你們大夥看看,像不像尿了炕讓他媽打屁股的樣子?啊?哈哈……”馬賊們都笑了,附和道:“像,太像了!兔崽子還想吃這碗飯?奶毛還沒幹呢!”
闖關東第二部(63)
小旋風說:“媽了個巴子,綹子遇綹子不救,這個道理你也不懂嗎?行了,你就在這兒涼快吧。夥計們,這兒水淺,走人吧。”說罷,率眾跳下排子。馬賊們騎上馬揚長而去。眾人這才把排桿上的傳武解下,紛紛道謝。曹三拍着傳武的肩膀說:“你小子,行,還有點心眼兒膽識。”
老獨臂把傳武叫到跟前,說:“孩子,看起來你不愧是朱開山的兒子,有膽識。”傳武說:“我也是逼急眼了。”老獨臂說:“鮮兒這孩子也是命大,怎麼就好了呢?爺爺有點對不住你們。”傳武說:“爺爺,我不怪你。”老獨臂說:“不是爺爺心狠,出來闖世界,靠誰都不行,就得靠自己,有了災有了難你就得自己在刀尖上滾,滾過去就是活命,滾不過去別怨誰,這就叫闖江湖。有人幫扶你那是你的造化,沒人幫扶也別怨天怨地,因為誰也不欠你的。我的這些話你聽了也別心涼,不好聽可是實情。我的話你聽明白了?”傳武點着頭說:“爺爺,我都聽明白了。”
3
一場秋雨灑落,帶來了陣陣寒意。朱開山一家人散坐在堂屋內,看着這綿綿的秋雨發愁。文他娘說:“都什麼時候了還下雨?這雨來得不是時候。”那文說:“娘,下雨對莊稼不好嗎?”文他娘說:“你除了唱小曲彈弦子還懂什麼?”傳文說:“其實弦子也彈得不怎麼地,嘣嘣嘣,嘣嘣嘣,怎麼聽都像彈棉花。”朱開山說:“說你們沒見識還不願意聽,那文的弦子彈得好哇,一打耳朵就知道,那是經過名師指點的。”
那文說:“那可不!我阿瑪那是花了大銀子,專門從北京請了給名角兒捧弦子的師傅把手教的。就我彈的這弦子,你滿東北找吧,沒第二個。”朱開山說:“那文,你哪兒都(奇書網http://Www.Qisu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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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開山憂慮地說:“這場雨過去霜期怕是要提前來了,咱們家種的大豆多,要是真的提前那可是要命的!”傳文說:“那怎麼辦?”朱開山說:“沒別的辦法,只能往地里扛苞米秸子漚煙抗霜了。”傳文說:“咱家種的豆子多,那得多少人扛,多少人點火啊!”那文說:“那就未雨綢繆啊!”文他娘說:“那文,你又說了個什麼詞兒?”那文說:“未雨綢繆。”文他娘說:“什麼意思?”那文說:“就是說天還沒下雨,先把門窗綁牢。也就是提前做好準備的意思。”文他娘說:“嘖嘖,還說俺說話拐彎兒呢,你這彎兒拐到高粱地里去了。”
朱開山說:“那文說的有道理。傳文啊,你早下手做點準備,備好秫秸,多備一些,雇些臨時夥計,工錢咱給厚着點。”傳文說:“那得雇幾天?”朱開山說:“誰知道那天霜降?怎麼不得十來天?早點準備好。”文他娘對那文說:“叫你未雨綢繆着了。”那文說:“那是,學問總是有用的,我的書底子,那是兩個舉人……”文他娘說:“又來了!拉你的風匣去!”
元寶鎮街口兩邊,朱家、韓家兩掛馬車都在招工。傳文一看韓家的夥計就來氣,他憋足勁,站在馬車上吆喝道:“想做工的跟我走啦,我按今天的最高價碼出工錢,吃的就不用問了,頓頓豬肉粉條子大饅頭,管夠造,隔三差五還有魚,晚上還有小酒。這樣的好事到哪兒找啦,還等什麼?快上車啊!”
街口另一邊,原來圍在韓家馬車前的一夥打短工的吵吵嚷嚷跑過來,跳上車。傳文剛要趕着馬車走去,一個打工的氣喘吁吁地跑來,對車上的人說:“都到那邊去,老韓家出的價碼更高,到那邊去!”大夥又紛紛跳下馬車,跑向遠處的馬車。傳文跟了過去說:“喂,都別走啊,俺再加一毛!”
如此三番開始了拉鋸戰,打工的人跳下這車又上那車,折騰個不清。乾脆在兩車中間蹲着,看兩邊抬價。傳文到底頂不住了,愣愣地看着對方把人拉走,一個也沒雇,嘆了口氣,趕着馬車自己回家了。
闖關東第二部(64)
傳文跑進院裏,看到僱工們一個個都坐在院裏不動,瞅了一眼,顧不得細問,慌忙進了堂屋。朱開山坐在凳子上悶頭抽煙。傳文焦急地說:“爹,韓老海搗亂,雇不着工怎麼辦啊?”文他娘說:“他爹,你倒是說句話啊,看把孩子急得!”朱開山還是不說話。
文他娘哭唧唧地說:“這可怎麼好?夥計們也摔耙子了,沒有人手咱的豆子就瞎了,這不是要殺人嗎!”傳文說:“娘,夥計們怎麼了?”文他娘說:“怎麼了?說了,雇短工給那麼多錢,他們虧了,不幹了!”傳文說:“這不是雪上加霜嗎?俺去說說他們!”朱開山說:“不用,你一個一個把他們喊來,我有話說。”
朱開山還是坐在凳子上抽煙,二柱子進來了說:“老東家,你喊我?有什麼吩咐?”朱開山說:“也沒什麼事。你娘挺好的?”二柱子說:“我娘挺好的,謝謝老東家挂念。”朱開山說:“腰疼的病沒再犯?”二柱子說:“吃了你給抓的幾副葯好多了。”朱開山說:“哎,有一回你跟我說過你表哥的腚讓黑瞎子舔了一半去,是怎麼回事來?你再給我說說,挺有意思的。”
也不見談什麼正經事,就這麼一個一個見了一遍。傳文覺得奇怪,問那文:“爹這是幹什麼?一個個地提溜,過堂嗎?”那文尋思了半天,一拍腦殼說:“我的天,咱爹這招兒絕,太絕了!你看吧,住會兒他們就會出工了。”
老崔是最後一個,他從堂屋回來,見幾個夥計還在玩牌。二柱子說:“咦?怎麼少了一張牌?”順子說:“少了牌怎麼玩?不玩了。”老崔說:“別呀,找找。”大夥起來找牌,怎麼也找不到。老崔說:“不玩了。奇怪,剛才還一張不少呢,怎麼打了幾圈就會少了呢?”二柱子問:“打頭的,老當家的找你說了些什麼?”老崔說:“和你們一樣。”順子說:“真的?”老崔說:“真的。”二柱子說:“沒說點別的?”老崔說:“沒有啊!沒對你說點別的?”二柱子說:“也沒有。”老崔說:“那你沒說點別的?”二柱子說:“絕對沒有。”老崔說:“你們都沒說點別的?”大夥都搖頭。
順子說:“別光問別人,你沒說點別的?”老崔說:“我能說點什麼別的?你們信不過我?”二柱子說:“你在老當家的那兒待的時間最長,都說了些什麼誰知道?”老崔說:“你什麼意思?”二柱子說:“我能有什麼意思?”老崔說:“你們信不過我?”順子說:“這年頭誰也別信誰,干自己的活吃自己的飯吧,別到頭來叫人家賣了還幫人家點錢,吃了晌我可要幹活去了。”正吵吵着,傳文站在門口喊道:“都到堂屋去,老東家要送你們一樣東西。”
夥計們進了堂屋。老崔說:“老當家的,你喊我們?”朱開山說:“不好意思,耽誤你們玩了。”老崔說:“不玩了。”朱開山說:“玩吧,猴年馬月趕上這麼一回,不容易。”傳文說:“爹,你不是要給他們樣東西嗎?”朱開山說:“你看,你不說我差點忘了。”說著從腚底下抽出缺了的那張牌扔到地下說,“少了這張牌你們玩不成了吧?回去玩吧。”
夥計們無不愕然。朱開山驀地厲聲道:“別尋思我不知道你們在背後幹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這張牌里什麼都有了!你們信不信?”夥計們面面相覷。老崔跺了跺腳說:“老東家,我鬥不過你,徹底服你了,從今以後老老實實聽你的。都愣着幹什麼?幹活去!”
老韓家院裏,秀兒往車上裝玉米秸,裝了滿滿一車。哈爾濱的大夫開的藥方起了效。秀兒不再痴想傳武,神情正常,人卻清瘦了許多,韓老海說:“秀兒,你這是幹什麼?”秀兒擦了把汗水也不說話,趕着牛車出了院,一直趕到朱開山家的大豆地里,秀兒把車停住,把一堆堆的玉米秸攏好。韓老海默默地看着,說道:“秀兒你傻了?這不是咱家的地!”秀兒說:“不,這是我家的地,是我公公的地,霜要來了,我得幫着公爹熏霜。”韓老海扭過頭,望着遠處的田野,眼裏的淚水慢慢地涌了上來。
闖關東第二部(65)
朱開山家裏,傳文套了馬車打算到鎮上。傳傑走進院子說:“大哥,你要幹什麼去?”傳文說:“到鎮上看看,俺就不信憑着錢就雇不到工。”傳傑說:“大哥,算了吧,現在這個時候,有地的人家沒有出來打工的,街面上就那麼幾個打工的,都叫韓老海招去了。”
傳文說:“啊?他也沒種豆子,眼下也用不了那麼多人啊!”傳傑說:“你當他雇了去幹活啊?都領在鎮上打牌呢,韓老海管吃管喝,一個個好不快活呢!”傳文肚子氣得鼓鼓的,一掌拍到馬屁股上,發著狠說:“這個韓老海,看樣不把咱整個服服在地不算完。這可怎麼辦啊?咱爹也不管,難死人了!”朱開山從堂屋裏出來,聽到傳文發牢騷,不滿道:“我是不管嗎?能管我不管嗎?腿長在人家身上,我能把人家拖來?算了,有多少算多少,就咱這些人了,整成什麼樣就什麼樣吧。”
傳文一跺腳說:“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跨江過海這是圖的什麼?”文他娘一步跨出堂屋說:“老大,話可不能這麼說,咱要是不出來這個樣也沒有,早不知死幾個來回了!都忘了?聽說要闖關外,你們哥兒幾個樂得直翻跟頭,現在又說這些,別蜷舌頭說話!”
傳文氣得回了自己屋,躺在炕上喘粗氣。那文說:“先生,生什麼氣?光生氣還氣飽了呢。”傳文忽地爬起來說:“能不生氣嗎?眼看就要敗家了!”那文說:“不就是雇不着工嗎?不就是韓家搗鬼嗎?不如讓我試試看。”傳文說:“你有辦法?”那文說:“試試看吧。”傳文說:“你怎麼試?”那文說:“你就不用問了。你跟爹借十塊大洋,我自有辦法。”傳文說:“你這是要幹什麼?”那文說:“你看你,去借就是了。”
傳文將信將疑地找朱開山借錢。朱開山對傳文說:“這孩子,凈做些叫人摸不着頭腦的事,不說清楚了我不能給錢。”那文走進屋來說:“爹,你就借給我十塊吧,別不捨得,您聽清楚了,就是借,不是要,明兒一早還你。”朱開山說:“不是不捨得,要是有正經用項,給也給得,可你到底要去幹什麼?”
那文說:“爹,自打我嫁到咱家還沒為家裏出點兒力,現在該我亮個相了,我要叫傳文知道什麼叫咬人的狗不露齒。”文他娘從裏屋探出頭來說:“怎麼,那文,你要咬人了?”那文說:“娘,我就是打個比方,我的意思是,大家別拿豆包不當乾糧,你們就相信媳婦一回。”朱開山說:“好好好,就相信你一回。他娘,給媳婦十塊錢。”
元寶鎮的酒館裏烏煙瘴氣,如同鱉吵灣。韓老海和老孫頭、張把頭幾個正在吆五喝六地打麻將賭錢,一群打短工的在一旁看眼兒,那文走進來,一邊看着牌一邊諷刺挖苦說:“哼,我當是些什麼高手,哪有一個會玩牌的!”
韓老海回頭瞪了那文一眼說:“爺們兒在這兒玩,你一個婦道人家往這兒湊什麼?這裏沒有女人的事,你趕緊給我出去!”那文說:“憑什麼?我來給我爹打酒,酒館是你開的?就打是你開的也不能攆客啊!”韓老海說:“沒看見我們在玩牌嗎?”那文哈哈笑了說:“你們這也叫玩牌啊?我看了,元寶鎮沒有一個會真玩牌的,全是胡打亂敲。”韓老海來了氣說:“這麼說你也會玩牌?小樣兒吧。”那文說:“不敢說會玩,可是看過,要是玩起來你們這裏沒有一個是對手。”韓老海說:“口氣不小,要不你上來試試?”
那文說:“算了吧,我還得回去,我爹等着喝酒呢。不過要是真玩起來也沒什麼意思,你們的檔次太低。行了,走吧,看你們打牌上火,出張牌磨嘰老半天,生孩子也沒這麼費事的。”轉身要走。韓老海攔住不放說:“別走啊,把我們損了半天這就要走?玩兩把,我倒要請教請教。”
那文說:“玩兩把就玩兩把。”說著把一個玩家替換下來,笨手笨腳地洗了牌,瞧着她的身手,韓老海一笑說:“慢,我們可是動輸贏的。”那文說:“我知道。”
闖關東第二部(66)
八圈下來,那文是一輸再輸,一把未和不說,還老點跑,她氣鼓鼓地站起來說:“今天手氣不好,沒錢了,不玩了。”韓老海冷笑道:“我還當是高手呢,原來是只油葫蘆,到底是騍馬上不了陣。”那文說:“我還不信了呢,我把首飾押上,再玩兩把。”
那裏賭得熱鬧,可朱開山一家人急得團團亂轉。傳文說:“你說她到底去哪兒了,還沒回來,急死人了!”朱開山說:“她沒說到哪兒去?”傳文說:“問她光笑,就是不說。”文他娘說:“俺早就看了,這媳婦是個中看不中用的東西,早晚惹事。還有老三那個玉書,成天攥着張報紙,小嘴巴巴着,新思想啊,要解放啊,解她娘的臭腳吧!兩根筷子一般長,早晚都是下腳料。”
正說著,剪了新髮型的玉書走進來說:“大娘,我還沒過門呢,就這麼說我?以後咱娘兒倆有的是仗打。”文他娘說:“耳朵就是長!”閉了嘴不理她。玉書逗文他娘說:“耳朵長也沒你的嘴長,我在家裏坐着,就覺得耳朵發熱,尋思大娘又在說我的不是了,忙跑來看看吧,果不其然!”
傳文說:“玉書,別逗俺娘了,她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她呀,越喜歡的人就越罵,不喜歡的人她都懶得說。這麼晚了有什麼事?”玉書說:“傳傑這兩天柜上忙得腳打後腦勺,讓我來說說,這幾天他就不回來下地了。”文他娘說:“不回來就不回來吧,不差他一個。”玉書說:“剛才我在外邊都聽到了,嫂子出去沒回來?”
文他娘說:“這塊荒料,不知一翅子扎哪兒去了,荒料就是荒料,就可以扎個籬笆牆。”玉書說:“要我說,你們都小瞧了嫂子,嫂子將來可是一個驚天動地的人兒。”傳文說:“玉書,你陪陪娘,俺出去找找這塊荒料,好歹還能扎個籬笆牆,防防野狗什麼的也行。”說罷跑了出去。
酒館裏的賭局繼續進行着。那文狂勁上來,脫了外套挽了袖子,爺們似的咋咋呼呼,卻更顯得身段婀娜,風情萬種,惹得大夥不時地拿眼睛瞟她。韓老海笑着說:“那文啊,再輸你輸什麼?”那文喝下一盅酒,醉笑道:“有什麼啊,再輸我光着身子走出去。”酒館裏一片笑聲,
那文又喝了一盅酒,說:“就玩一把了,我一個人賭你們仨,我和牌你們三家輸,你們三家不論誰和都算我輸,咱來大的,不許賴賬,要立字據!”韓老海說:“來大的?你還有什麼大的?”那文有些醉眼矇矓笑着說:“我哪兒大你們不知道?”眾人又大笑道:“光說大,誰看見了?”那文咯咯笑着說:“你們贏了就看着了。”韓老海說:“你真的拿你自己下注?”他面露紅光,心裏暗道:朱開山呀朱開山呀,你讓我閨女丟醜,我今天就讓你媳婦在全鎮面前現眼。
那文說:“我可以立字據。你們呢?你們掂量掂量,我賭自己的身子,你們下什麼注?可別叫鎮上的爺們兒笑話。”韓老海兩眼冒火說:“我賭四匹馬!”
老孫頭說:“我賭三頭牛!”
張把頭說:“我賭三間房!”
那文說:“那咱就立字據!”一回頭對眾短工說,“你們這些看眼的,想不想‘鋪’?不想‘鋪’的走人,別在這兒撿便宜。”大夥說:“怎麼個‘鋪’法?”那文說:“都是秋後的螞蚱,腿上哪還有點肉?這樣吧,把你們東家答應的工錢翻兩個番,願意就留下來,不願意走人。看樣一個個長得都像個爺們兒,咱們就口頭定約,行不?”大夥異口同聲說:“行,就這麼辦!”
大賭開始了。那文醉醺醺地打三家,她不停地晃來晃去,時而皺眉,時而傻笑着。眾人發出一陣陣的淫蕩笑聲,等着看好戲。可戰來戰去,眾人漸漸傻了眼。韓老海直朝老孫頭和張把頭使眼色耍牌,那兩人卻苦着個臉光瞪眼。那文瞅在眼裏一笑,起手摸了一張牌,刷地將面前的牌推倒,喊了聲“和!”話音沒落,又一下把字據攥在手裏,念道:“韓老海輸馬四匹,張把頭輸牛三頭,老孫頭輸房三間。對不起,這幾張契約我先收了。”韓老海、張把頭、老孫頭三個玩家呆若木雞,大汗淋漓,都在嘎悠嘴,卻說不出話來。
闖關東第二部(67)
那文把臉子冷下來,穿上自己的外套說:“明天我可要挨家收賬了,該怎麼辦你們自己端量,我晚上聽回話。忘了告訴諸位了,本人出身格格,剛過百日,老王爺就抱着我在桌上打牌,三歲的時候王爺就讓我摸牌,四歲的時候老家院教我牌路,五歲的時候我就會打二十九路,兩個色子比自己的兒子聽話,一副牌上手摸三把,不用看我就知道它是什麼,光碼牌我就學了三年,抓起牌來,要麼雞它不敢給我來二餅,要東風它不敢給我來紅中,牌掉到地上不用看我知道反正,看下眼神我就知道你想和什麼,論輸贏銀子拿車拉……和你們玩?這就算抬舉你們了!”
那文說罷,輕聲一笑走出酒館。酒館裏死一般地寂靜。眾人望着韓老海,惶惶不知所措。韓老海的頭耷拉下來,揮了揮手道:“不用看我,該怎麼辦你們就怎麼辦吧,我今兒個是一口咬到生鐵了,認栽!”
一家人都等着那文吃飯,見那文搖搖晃晃地走進屋來,扶着門框嘻嘻笑着不說話。文他娘聞着了酒味,埋怨道:“怎麼才回來?可傷了,你這是喝酒去了?”傳文也沖她發起火來道:“知不知道家裏找你找翻了天?一個個都急出了猴瘡,鬧了半天你去喝酒了!在哪兒喝的?”那文舉着手說:“娘,我累了,今天的事以後再說。”她把三張紙給了文他娘說,“娘,你好好保管着,別讓傳文拿去揩屁股了,我得回去躺下歇歇了。”說罷轉身回到自己屋裏,關上了門。
文他娘擎着三張契約說:“這是三張什麼紙?還拿着挺金貴的,他爹,我不識字,你看看。”朱開山接過契約一看,大驚失色道:“我的老天,她這是出去賭錢了,贏回來半個家當!”正說著,老孫頭、張把頭帶着一伙人闖了進來。朱開山一愣道:“你們這是……”老孫頭和張把頭一個勁地哀求說:“開山大兄弟,高抬貴手吧,活不下去了……”大夥也一個勁哀求說:“求求你跟嫂子過個話吧,我們都輸不起啊,我們都願意給你們家打工,我們白乾頂賭賬還不行嗎?”老孫頭說:“老朱兄弟,我和張把頭商量了,明天拉上百十人的隊伍到你們家地里抗霜,那筆賭賬就勾了吧。”
朱開山說:“我大媳婦和你們都有賬?”老孫頭說:“她一個人把我們都涮了,我們輸慘了!”朱開山呵呵大笑道:“到底還是小看了這孩子!行了,你們的要求也不算過分,我就替她做主了。”眾人千恩萬謝道:“謝謝朱大哥,你要不答應我們上吊的心都有了。謝謝了。謝謝了。”一個個鞠躬如搗蒜地走了。大夥沒走幾步,朱開山大喝一聲道:“都給我回來!”大夥驚呆了說:“你這是要反悔?”
朱開山笑了說:“怎麼會呢?我朱開山是什麼樣的人你們還不清楚嗎?把契約拿走吧,把韓老海的也帶着給他,告訴他,我和他沒賬。”
文他娘拍着巴掌笑道:“天爺爺呀,楊排風掄着風火棍破了天門陣,這可是立了頭份大功!”朱開山說:“她娘,趕快,今晚上的飯另吃,趕緊炒幾個好菜,燙壺老酒,咱請媳婦上炕吃飯!”傳文說:“爹,那文累了,我去把她扶來?”朱開山一揮手說:“不!不,你把她背來,我敬她三杯酒。”傳文高興地跑出去。
傳文興沖沖跑到屋裏一看,那文正睡得酣暢。傳文推着媳婦說:“文兒,醒醒,你是咱家的有功之臣,娘說你是楊排風大破了天門陣,給咱家立了頭份功,咱爹讓過去吃飯,要敬你三杯酒呢!”那文慵懶地說:“酒就不要喝了吧,你給我研墨吧,我好久沒寫詩了,現在上來了詩興呢……”
第十九章
1家裏灶間外,玉書用一個大盆在洗着青菜,那文在案板上吃力地揮刀剁着豬排骨。灶間內,秀兒輕鬆自如地拉着風匣,文他娘在案板上做着白面饅頭。秀兒有些擔心地說:“娘,你說這霜能抗過去嗎?”文他娘邊忙邊說:“抗不過去也得抗,不然這一年白忙活了,咱家可就慘了。”忽聽傳來那文的驚呼聲道:“哎喲!”
闖關東第二部(68)
文他娘、秀兒急忙從灶間內趕出,玉書也急忙站起說:“大嫂,怎麼了?”那文有些誇張地說:“哎喲!閃了手腕子了,疼啊!”秀兒關切地說:“大嫂,這活兒我來干吧。”邊說邊拿起刀,熟練地剁起豬排骨。捂着手腕子的那文有些佩服地說:“這麼沉的刀在你手裏怎麼像木棍似的?娘,秀兒干這個比我合適。”文他娘故意板著臉說:“那你幹什麼?那麼多爺們在地里扛着,咱娘們不能掉地下!要是耽誤了他們吃飯,有你好看的!”那文有點得意地說:“我可以去拉風匣吧。”文他娘說:“風匣你也拉不好,玉書你去,讓你大嫂洗菜。”
地頭上,老孫頭幹着活,問朱開山說:“老朱兄弟,你看這霜什麼時候到啊?”朱開山說:“這就得問老崔了,你們不是都叫他算破天嗎?”張把頭湊過來說:“我光聽說他叫吹破天。”老孫頭說:“也別說,要論起看天象,咱元寶鎮還沒有比過他的。六月天孩兒臉,說變就變,出門誰知道能不能遇到雨?怎麼辦?不用看別的,你就看他出門帶不帶雨具就行了。”朱開山說:“我已經栽排了,今番抗霜他是軍師,誰都要看他的羽毛扇怎麼搖。”老孫頭豎起大拇哥說:“還是你行,不記前仇,知人善任,不像有的人,心眼窄得穿不過一根馬尾巴。”
東方微露晨曦。朱家的大田裏,分散擺着三十餘堆大大小小的秫秸垛。每個秫秸垛前,僱工們嚴陣以待,等待凌晨“霜頭”的到來。大家手裏舉着火把,眼睛緊盯着凝視着夜空的老崔。老崔凝神望天,朱開山緊跟在他的身旁。眾人屏息看着二人。老崔輕聲地說了一句道:“老東家,霜頭來了!”朱開山喊了聲道:“點火!”一隻只火把向四方散去。大家舉着火把奔跑着,吶喊着,把一堆又一堆秫秸點燃。一霎時火光閃耀,煙霧滾滾。真是一幅波瀾壯闊的抗霜圖卷!火光映照着朱開山一張凝重的刻滿滄桑的臉,淚水滾下他的臉頰……文他娘溫柔地替他擦去淚水,老兩口緊握着手,相視而笑,笑得是那樣好看。
傳文、傳傑高興地抱在一起,兄弟二人眼看着團團火光,激動不已。傳文眼含熱淚顫抖着聲音說:“兄弟,咱家的好日子兩年之內不用發愁了!”那文、玉書、秀兒舉着火把向朱開山夫婦跑來。三人來到朱開山夫婦面前停下腳步,秀兒氣喘吁吁地說:“爹,娘,咱家又是一個豐收年啊!”玉書高興地喊道:“抗霜勝利了!”那文忽然發現了什麼,怪模怪樣地拖着強調說:“爾等不許胡鬧!沒見咱們的爹娘正在手拉手地親熱嗎?”朱開山夫婦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手,文他娘故作不滿說:“你們這三個瘋丫頭!”邊說邊將三個孩子擁在懷中。
大田內火堆熊熊……
回到家裏,朱開山和傳文、傳傑及夥計們在磨刀石上磨鐮。文他娘走近朱開山問道:“我說,文他爹,明天開鐮,今晚上吃什麼?”朱開山磨着鐮沒抬頭說:“今晚就不用忙乎了,我帶他們到鎮上喝酒去,喝完酒呢,去聽二人轉,什麼時候回來還不一定。”文他娘說:“也好,忙了一年了,該喘口氣了,你們去吧!我也帶着媳婦們一塊兒吃頓飯,說點兒話。”
朱開山一愣,抬起頭說:“你們成天在一塊兒吵吵,還能有什麼話?”文他娘說:“娘們之間的話。”朱開山說:“娘們之間有什麼話?”文他娘說:“有說不完的話。”朱開山愣了半晌,自言自語道:“這是想造反哪。”文他娘對正在灶間門外洗菜的那文說道:“老大媳婦,今晚咱聚聚,炒幾個好菜,燙兩壺老酒,別忘了把秀兒也招呼過來。”
說開宴就開宴,擺了一桌子菜和酒,文他娘、那文、秀兒、玉書團團地坐了。文他娘說:“都齊了,咱就開始吧,除了玉書,那文和秀兒打從嫁到朱家門上,咱娘們還沒一塊兒坐下吃頓飯,娘也是個熱鬧人兒,早就盼着這一天。你爹在家,娘不敢,我不是怕他,打從我嫁給他,我就沒怕過他,就是怕他給你們摔冷臉子,惹你們不高興。你看他今天張狂的,他說忙了一年了,今晚要帶着爺們們去下館子,聽小戲。好哇,他眼裏只有那些爺們,咱娘們也累了一年了,你說說咱娘們,一個個花紅柳綠,鮮活生動,可就跳不進他的眼皮子裏。行!叫他們去野吧,今晚咱娘們也野一把,來,喝酒呀,咱說說咱娘們之間的話……”
闖關東第二部(69)
那文擎起酒盅,眼淚掉下來了。文他娘說:“老大媳婦,你這是怎麼了?這酒還沒喝,淚珠子怎麼就掉下來了?”那文說:“娘,這堂屋的大炕,就是比我們小炕熱,坐在這裏喝酒吃飯就趕上我們王爺府里殿堂了,端起酒盅,我就想喊……”玉書笑着問:“想喊什麼?”那文說:“想喊——左右丫頭,單弦伺候,上下僕人,洗耳靜聽,且看我酒到酣處,文房四寶來,我揮詩一首,與月同醉,怎一個好字了得……”眾人大笑。那文說:“娘,我敬你一杯,這日子我想了多少回了……”
女人們的笑聲傳來。朱開山和傳文、傳傑坐在傳文房炕上。傳文說:“爹,你今天是怎麼了?領我們到鎮上轉了一圈兒就回來了,不是說好了喝酒聽戲嗎?”朱開山說:“我那是和你娘說著玩的,我哪捨得花那個錢哪。”傳傑說:“爹,我餓得實在不行了,你聞聞,那屋又是肉又是酒多香啊,咱上那屋吃飯去吧,走吧,爹。”朱開山說:“不能去!咱一進屋就叫她們笑話了,爺們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挺着吧,我倒想知道知道,她們成天在一個院裏,怎麼還要背着咱們說一些悄悄話……”朱開山說著笑了。傳文說:“爹,這可不像你做的事。”朱開山說:“趕上一個豐收年,日子過好了,就生出些閑情稚氣來,我多少年沒這麼高興了,不過現在就是肚子餓了點兒,傳文,你屋裏沒什麼吃的?”傳文說:“今天也沒做飯,沒什麼吃的。”朱開山說:“我估摸着,她們多少能給咱們留點兒殘羹剩飯。”朱開山剛說完,只聽文他娘的聲音傳過來:“你爹算個什麼東西!”爺仨都一愣。
文他娘剛放下酒盅,有些許醉意,抹了把嘴說:“我說給你們聽聽,你別看他現在成天背着手,板着個臉,像個門神似的,年輕的時候可不這樣。當年我也是花啊朵的,十里八村的也有點兒名聲。你爹呢,鬼着呢,看好了我,就是不開口,天天幫我種地,天不亮就來了,天摸黑才回去,沒有一句話,還自己帶着乾糧和水罐,秀兒,比你追傳武的時候可痴了……”秀兒笑了笑。
文他娘說:“待會兒再說你的事,咱先開個場,說點兒高興的事。”院裏傳來朱開山的咳嗽聲。那文小聲地說:“娘,我爹他們回來了,你就別說了。”文他娘又喝了一盅酒說:“他回來就回來吧,我告訴你們,我今天是真高興,院裏從來沒有這麼清靜過,我的心從來沒有這麼敞亮過,剛才說到哪兒了?”朱開山又是一陣大聲咳嗽。
文他娘又喝了一盅,沖外面喊說:“聽動靜上火了吧?不要緊,廂房裏有香油,你衝口香油水喝吧。”說著,沖媳婦們一笑道:“他朝我發威呢,抹不開面子了,我偏要說。剛才說到,他天天幫我種地,那地種得可好哇,那天犁地,他一個人套了三股繩當牛使,那犁比牛拉得快,我擎不住了,就說,你歇歇吧,繩套都要拉斷了,你趕上頭牛了,他悶了一句:我就是牛!說著還來勁了,嘿,蹦的一聲,到底把繩套拉斷了,一頭拱進糞堆里……”院子裏朱開山的笑聲傳來。屋子裏也大笑起來。
文他娘止了笑說:“不說了,再說你爹就真生氣了,什麼事都得有個尺度,一把不準就偏了。我說秀兒,娘這些話,一個是今天高興,二呢,也是對你說的。其實,娘一直想跟你說,可見了你,又開不了這個口,憋了我好長時間了。兩個人要不是這個意思,過得就沒有勁了,等也是白等。秀兒,聽娘一句話吧,別等傳武了,他回不來了,娘看着你這個樣心疼啊。你還年輕,再尋個人家吧,沒疼沒愛不成夫妻,打打鬧鬧那也是日子的作料,可你倆什麼都沒有哇……”眾人望着秀兒。
秀兒淚珠在眼眶裏打着轉,端起酒盅說:“娘,嫂子,玉書,謝謝你們。你們把我叫來,沒忘了我,咱還是一家人哪,我挺高興的。難得娘也這麼高興,咱不說我的事了,說高興的事,趕上這麼個豐收年,不容易啊,我敬你們一杯!”秀兒一飲而盡。那文說:“秀兒說得好,咱今天只管喝酒,說話,來,我把弦子也帶來了,我給你們唱一曲!”
闖關東第二部(70)
傳文聽着老婆的曲,問:“今晚這是怎麼啦?爹,你說這是怎麼了?”朱開山說:“你閉着眼慢慢地聽着吧,還要到鎮裏去聽戲,花那個錢幹什麼?他們有咱們家的戲好聽嗎?”戲文聲忽然沒有了。傳傑說:“哎,怎麼不唱了?”朱開山說:“是不是她們喝醉了?傳傑,你去看看。”傳傑跑出去,喊道:“爹,不好了,屋裏沒人!”朱開山呼的一聲坐起來說:“沒人?”傳傑說:“沒人!一桌子菜沒動,三罈子酒喝光了!”傳文說:“那菜是留給咱的,咱趕緊去吃吧!”朱開山說:“你就知道吃,趕緊去找她們去吧,在家裏怎麼著都行,這四個老娘們要真是喝醉了,跑到鎮上去耍瘋去,那還不叫人笑話死!”朱開山帶着兩個兒子慌慌張張地跑出去。
爺仨在青紗帳里尋找着。傳傑耳尖,說:“爹,你們聽!”遠處傳來了四個女人的笑聲和唱戲聲。
青紗帳里,在一片空地中,文他娘帶着三個媳婦唱着跳着,又嘻嘻哈哈地躺到這又熟又香的莊稼地里。朱開山慢慢地坐下,點上一鍋煙抽着,品着眼前這幅圖景……
2
木排集散地漸漸地臨近。老獨臂如一座塑像佇立在木排上,凝視着遠方。二招興奮地說:“頭招,到了!”老獨臂點點頭。排幫們歡呼雀躍,互相擁抱,一個個熱淚盈眶。
老獨臂指揮着大夥把木排向岸邊靠攏。岸上,開店的、設賭場的、窯姐兒紛紛圍攏上來。木排還沒停穩當,他們熱情地上了排招攬着,死皮賴臉地拉客,嘴上像塗了蜜說:“大兄弟,一路辛苦,住店吧,歇歇腳,我們店吃的住的好,價錢公道,想要什麼有什麼,去晚了就沒鋪位了,給您留着呢。”“哥們兒,想玩不?我們那兒有局子,一宿到亮,發財的機會來了!”“哥,還猶豫什麼?跟妹子走吧,被窩兒熱乎乎的,就等着你鑽呢,累了一秋了,妹子好好陪陪你,養養精氣神兒。”
曹三叫着人名給排幫們分錢說:“這一道上我攔擋你們,不讓你們耍錢,吃花酒,靠娘們兒,為什麼?那時候你們有錢嗎?沒錢不是等着找揍嗎?我不知道耍錢痛快?不知道摟着肉乎乎的娘們兒睡覺美?可沒錢乾瞪眼,老是冒虛火,對不對?”大夥笑了。
二招笑道:“這回有錢了,虛火能轉成實火了,我得好好地痛快痛快!”曹三說:“好了,這回錢到手了,我就不管了,痛快幾天,完事呢,願意跟我回去的跟我走。別不捨得花錢,錢是什麼東西?就是買痛快的,掙錢不花是土鱉,等你兩腿一蹬,那就不是錢了,是廢紙。不跟你們說了,白費唾沫,有個局子等着我呢,還有,上番我軋和的娘們兒鋪好了被窩兒等着我呢。媽了個巴子,小娘們兒一身肥嘟嘟的白肉,抓一把軟乎乎的,真他媽的過癮,抗不了,先去熱乎一鍋再說。”說罷笑眯眯地走了。
老獨臂看曹三走去,沉下臉對大夥說:“都給我聽好了,這兒可是個喝人血的窩子,咱掙的錢不容易,都把口袋捂緊了,該回家的回家,還想跟我回去的把錢捎走,別帶在身邊。”
傳武興奮地對鮮兒道:“姐,咱倆的錢你都收好,過些日子木艚子往回返,咱們跟着回去。你不是看好了野馬灣嗎?咱就到那兒安個家過小日子。”鮮兒說:“我喜歡那兒有山有水,咱在那兒蓋兩間房,買幾畝地,過幾天舒舒坦坦有家的日子。”傳武說:“你再給我生幾個大胖小子。”鮮兒羞赧地說:“不許胡說!”她話是這麼說,人卻依偎到了傳武的懷裏,軟語喃喃道:“傳武,今晚你就住這吧。”傳武緊緊地摟着鮮兒說:“姐,再等等,等咱們有了自己家的時候吧。”
老獨臂端坐在那兒警惕地看着四周。二招溜出門來,剛想跑,被老獨臂喝住。老獨臂低聲道:“孩子,按理說我不該管着你。聽我一句勸吧,我都是為了你好,回屋去吧,你今天要是出去了,明兒一早就會光着屁股回來。我不是嚇唬你,那些開賭局的、開窯子的、賣大煙的早就在咱們周圍佈下了一張網,就等着你往裏鑽呢。”這時候,陸陸續續又有幾個人要出門。老獨臂招招手說:“都過來,一塊聽我說說。”大夥圍了過來。